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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夜与昼 作者:柯云路 | 书号:44816 时间:2017/12/12 字数:11735 |
上一章 第二十三章 下一章 ( → ) | |
哲学——艺术月会开始了。 “咱们今天讨论的题目有两个:一个,男艺术与女艺术;第二个,艺术的返璞归真与人。”秦飞越讲完了活动宗旨,环指一下客厅“今天为什么把各位夫人都请来,实则因为要讨论男艺术与女艺术。这个问题没女参加,能讨论清楚吗?既难清楚,也无意思。讨论艺术,最忌讳开光会。弗洛伊德是伟大的:是艺术创造的伟大动力。没有女在场活跃着气氛,我们肯定会情感黯淡,才思枯竭。” 人们都笑了。 “诸位,咱们从哪儿开始,谁先发表⾼见,提个头?”秦飞越说着,低头划火点烟。 几秒钟静场。 路庆国却问出一句与主题无关的话:“哎,飞越,咱们那本《两个重合的世界》付印了没有?”这是哲学——艺术月会自编的一本集子,选有他们各位的论文、小说、诗歌、绘画等。他们自认为这是国中当代最有分量的著作。 “没有。”秦飞越情绪颇大地一挥手。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被点名了。我被批判,我主编的书还能出版?”前一时期,秦飞越曾应邀给几个大学讲了存在主义哲学,讲了萨特,被有关部门点了名。 “那咱们把稿子撤回来吧,再联系其他出版社得了。”路庆国说。 “我看,别的出版社这一来也未必敢出,都是胆小鬼。”秦飞越神情愤慨。 人们也都纷纷谈论起这个与他们相关的具体问题。 “要不咱们自筹资金,直接联系印刷厂,自己发行销售。”祁剑锋说。 “我想过,也不是太容易的。”秦飞越说“我还想过托人拿到港香去出书呢。” “哎,你们学校不是有印刷厂吗?”路庆国问季炜、皇莺“拿到你们学校印行不行?” “大概很难。”季炜搔了搔头。 “你们在单位不是吃得开吗?” “最近我们校导领换了,对我们不错的老校长调走了,原来的副校长当了校长。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死活看不上我们。” “是不是你们和老校长贴得太紧了,现在的校长和老校长比较对立?”秦飞越问道。 “闹不清。”季炜说。 “还不是咱们那篇小说触着他了。”皇莺说。 “就是那篇《大生学的G调苦恼》?”秦飞越说“你们不是超脫吗,那篇小说怎么写得那么实?谁看都像是写你们学校的,实在没必要。搞艺术一定要尽量超脫。” “是要超脫,可有时候不一定能做到——人都是有具体情绪的。”皇莺眨着小眼睛笑着说道。每当她反驳别人时,总是特别小心,怕对方不⾼兴。 “还是你们修养不到家。” “你到家,”皇莺温和地说道“可一听说点名批判你,不出你编的集子,不是一样冒火吗?” … 人们纷纷谈论的是出集子这件再具体不过的事情,从这件事中又扯出了每个人最近的处境,包括住房的调整、电话的安装、人际关系的变化、小孩的⼊托等这样一些仍然是具体切⾝的事情。 外面大杂院的争吵总算以章家厨房“建筑设计”的更改而结束。 厨房原来是从里(贴房子这一面)向外(院中心这一面)、也就是从东向西这个长度上,房顶走由⾼向低的一面坡。那样,东面靠房这堵墙不仅遮了章家自己的窗,也遮了郞德大家半扇窗。现在,房顶改成由北向南这个宽度上一面坡,郞德大家的窗户只被遮住一个斜角了。 郞德大不吵了。达到目的了,同时便生出一腔热心来:“章老师,要不要帮你们上上手?”他把一条黑乎乎的旧⽑巾往黝黑发亮的宽肩上一搭,伸出耝黑的胳膊来。 “谢谢,谢谢,不用了。郞师傅,天太热,您歇着吧。我们自个儿慢慢来…”章生荣忙不迭地推谢着。 “左邻右舍的,帮这么个忙还不该吗?孩子他妈,你也别站着,上手帮着和泥吧。来,章老师,把瓦刀给我。大伙儿家里没事的,手里有空的,都来给章老师凑一把。章老师,您这房顶不就是上油毡吗?那容易。来,大伙儿都上上手,三下五除二,不一晌就上顶了。” 秦飞越举起双手向下摆了摆:“好了,别聊这些七八糟了,还是开始今天的正题吧。”大伙儿稍稍静下来,是该聊正题了。 “飞越,”随着一声闷的话声,秦飞越的⽗亲秦克迈着慢步,送着很胖的直板⾝体进到客厅。他脑门很宽,两鬓发⽩“又在搞你们的月会?” “秦伯伯。”年轻人们纷纷立起⾝,尊敬地打着招呼。“别紧张,我不参加你们的活动,”秦克和蔼地摆摆手“我知道你们不我。” “我们。”年轻人们说。 “不不,我知道。上年纪的人愿意和年轻人在一块儿,年轻人可不一定愿意和上年纪的人在一块儿。这是规律。” 秦飞越站起来,调⽪地从后面扶住⽗亲的双肩:“我⽗亲可是解放派,已经主动写报告提出离休了。对⾰命,啊,”他有点不正经地学着官腔“又作出了很大贡献。” “离休就是养老,算什么贡献。”秦克笑着一摆手。 “老家伙们都能像您这样主动退下来,当然是对历史的最大贡献。历史新陈代谢,克服老化,都要付出痛苦的。”秦飞越依然调⽪地说。 “我们退下来,轮着你们年轻的好好搞,啊?”秦克和蔼地冲年轻人们转圈一摆手“你们要多帮助飞越,他就知道信外国,动不动就是不和不懂两国以上外语的人谈,満嘴是勾儿(J)、嘎嗒(Q)、K。我就一国外语也不懂嘛,你不是也天天要和我说话?” “对您优惠。”秦飞越笑道。 众人全笑了。 “没正经。好,你们继续谈吧。”秦克背着手,带着和年轻人说笑了一阵后的愉快和満⾜,慢慢迈步走了。 “有班的,有接班的,保不住还有夺班的,也不知道国中以后的权政结构是啥样?” “改⾰派现在⽇子好过吗?” “谁知道,国中的事起起落落,说不定哪天保守势力又卷土重来。” “深圳那儿怎么样,听说还开放?” “要让我当总理,就来个全面开放,开到头。” “那你未必在国中站得住脚。” “怎么站不住?” “国中是个惯很大的铁轮子,慢慢才能速加转起来,要有点耐心,要靠时间。” “对,国中的主民进程要靠潜移默化。” “那他们那些改⾰家还铁腕个什么?慢慢潜移默化就得了。” “战术上要果断,要用铁腕一个个解决问题,可整体上要慢慢推着来,我说的潜移默化是这个意思。” … “你注意到谈话內容的阶段变化没有?”罗小文扶了扶眼镜,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对⾝旁的小莉说。他总算张嘴说出了话,他感到自己的紧张过去了。绷紧的脯和肌⾁都一下松弛了,捏紧的手也松开了。刚才他一直被⾝旁的这个姑娘弄得心神不定,一直想主动谈,但始终张不开嘴。 “没有,怎么了?”小莉问。 “刚才一开始谈的是出集子这样一件眼前的具体事,接着是谈各自的处境。现在,大家又谈开社会政治了。这就是谈话层次的深⼊。”罗小文说道,也许是由于进⼊了实真思想的表达,拘束少了,只是话还显得有些快,手的动作也有点神经质“我发现一个规律:人们相遇,谈话总由最具体、最近在眼前的事情开始。一块儿出差的,先谈机飞票买到没有;相约一块儿看电影的,先问票是几排几号;就连夫久别重逢,去火车站接站,不管他们多么思念,第一句话往往是:刚才火车上热死人了。这儿热吗?你怎么穿这件⾐服?家里煤气管道装了吗?哎,我刚才在车上碰见咱们过去的邻居了。行李多吗?怎么出站?等等,等等。” 小莉笑了,坐在一旁的路庆国也转过头来,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趣兴。 罗小文又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然后,两个人出站、回家的一路上,谈各种具体事,都谈完了也到家了,这才开始感情、思念之类的话,才相互问想不想我之类的。” “你已经结婚了?”小莉感到十分有趣。 “没有。”罗小文涨红了脸,又扶了一下眼镜。 “嗳,罗小文,你这番话可启发我的灵感了,我马上写首诗。”路庆国说着从放在章茜膝盖上的⽪包里拿出钢笔和纸。 秦飞越也听见罗小文的谈话了,他隔着満屋烟气加⼊了谈话:“我管这叫层次递进规律。世界万物都这样。人们谈话逐层递进,其他事情,比如一个人的人生也是这样。最年轻时,差不多都有社会抱负、政治热情。年纪大一些,特别是政治抱负不得施展时,就可能转向艺术创造,有了诗文。屈原不就是这样?歌德原来是枢密大臣,还立志改⾰呢,可后来从政治中超脫出来了,就有了《浮士德》。再晚年,可能连艺术也无趣兴了,便转向宗教。你们去研究研究托尔斯泰的一生,就是这样。” 秦飞越说到这儿站了起来,转圈一挥手:“好了,咱们也层次递进,从社会政治这个层次超脫出来,递进到艺术层次。形势问题、改⾰问题都不谈了,咱们开始讨论男艺术与女艺术。” 章老师家的厨房盖好了,郞德大受着千恩万谢,満怀豪气地连连摆着手:“这算啥?这算啥?”大摇大摆地晃着肩膀回到家里。 他感到自己是个仗义行侠的英雄。 他很气派地脫下汗的背心,叭地往椅子上一搭,打了半脸盆⽔,哐地往脸盆架上一放,明明已经脫成了⾚背,好像还要捋袖子似地,往上像模像样地伸了伸胳膊,然后把⽑巾浸到盆里,埋下脸呼哧呼哧地噴着响鼻洗起来,一边洗一边对老婆说道:“咱们说话做事,没挑的。该讲理是寸步不让,该帮人两肋揷刀。” “他女婿家是什么官?听说原来是队部上的,现在要转业到轻工局当局长。能不能以后托他们…”老婆说道。 “别说这话,咱们帮人就是帮人,庒不图别的。” “上次章老师腿摔坏了,不是你拉着车送的医院?” “啧啧,妇道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郞德大⽔淋淋地抬起头来,瞪着眼“帮人家就帮人家,前后街坊,谁不知道我郞德大仗义?鸟过留声,人活图名。今儿你没看我,章老师买来冰镇汽⽔我都没喝一口?我庒不是怕牙疼,你啥时见过我牙疼?我今儿就是要落这个名:不吃你,不喝你,⽩⽩地帮你⼲。我郞德大没念过书,可知情达理,到哪儿也是响当当的。” “厨房倒是不大挡亮了,可下起雨来,顶上的⽔都流到咱家门口了。”老婆看着窗外刚盖起的厨房说。 郞德大看看窗外也愣住了。房顶一个斜坡,雨⽔可不是往这边儿流?这比遮亮还要命呢。他没想到这一条。 “…流就流吧,帮人帮到底。”他摆摆手说道。 男艺术与女艺术的讨论正热烈进行着。 又轮到秦飞越⾼谈阔论了。他伸着细长的胳膊慢悠悠打着手势:“现在文学评论界在讨论什么是女文学,各种各样的定义争论不休。有的人咬文嚼字,说:女文学不仅应该是女创作的——也就是不能只看到创作主体——而且应该是专指那些从女的切⾝体验去描写女生活的作品。纯粹胡诌。太臭了。那么,从女切⾝体验描写非女生活的作品算什么文学?总不能算男文学吧?算非女文学?这非女文学算是中文学?毫无道理。” “那些讨论女文学的人并没有男文学的概念。”路庆国揷话道。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艺术:男的艺术,女的艺术。男创作的就是男的艺术,女创作的就是女的艺术。如果一个作者的特征确定的话——人、中人、态变咱们不管——他心目中的整个世界,莫不带有他⾊彩的观照。举例说吧,男作家描写女人物,无不在用男的目光在看,包括用男的感觉在感觉他笔下的女人物,渗透着对异观察的⾊彩。而男作家描写男人物时,又表现出对待同的特点,不是流露着自我欣赏,就是潜含着同间的生硬感。季炜,路庆国,你们承认不承认?不管你们自觉不自觉,这是深刻的事实。 “反之呢,女作家也是这样。皇莺、顾小莉,你们二位女作家可以谈谈,你们描写男人物时,是不是都带有对异的特殊态度啊?”秦飞越把目光转向皇莺和小莉。 “不一定,我对我描写的一些男人物就反感的。”皇莺在镜片后面眨着眼否认道。 “可是,你应该承认,那种反感也是对异才有的,与同间的反感完全不一样。” “我没感到有什么不一样。” “那你的艺术自省力就太差了,要不就是太不诚实了。你仔细想想,你对你笔下的男人物反感的话,这种反感明显含有的⾊彩。什么意思呢,你一想到他的⾝体,想到他⾝体的某一部分,你别脸红不好意思,或者想像到要和他拥抱接吻的话,你先别张嘴反驳,这不一定是一种很自觉的想像,而是隐约潜含在意识中的,你就觉得不能接受。这就是你对这个男人的反感,与你对女的反感,也就是同的反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至于你写到你爱的男人物,就像你在《G调苦恼》中的夏天冰,你的反应、心理的参与就更明显了。你写着写着还会生出许多柔情呢。” 皇莺脸微微红了,愤愤地说:“我没有。” “你刚才的表情说明你没有否认。你不坦率,矫情。顾小莉,你说呢?”秦飞越把目光转向小莉。 “我?”小莉笑了笑“我觉得你说得对。” “你写到自己喜的男人物时,有什么心理活动啊?” “我爱他的。”小莉说。 众人笑了,注意力都集中向这个大方活泼的姑娘。 “那写到你反感的男呢?” “我有时想让他滚开,我不想闻他的气味,老觉得一个胖男人在用剃刀刮他的秃顶。” “OK。”秦飞越一下站起来“这就是艺术家的感觉,艺术家的语言,太妙了。”他奋兴地在屋里走了两步,然后问道“你对异最強烈的否定感情是什么?” “是厌恶。” “你对同最強烈的否定感情呢?” “嗯…是嫉妒。” “太诚实了。同间最強烈的否定感情是嫉妒,这是个最普通又是最深刻的真理。人们不敢承认这一点,惟恐显得自己卑下。你敢于承认这一点是伟大的,我崇拜你。”秦飞越戏剧地夸张着向小莉伸出手。 小莉一时不知他要⼲什么,秦飞越拉着她站起来,举起她的手走到客厅中间:“我宣布:顾小莉将是我的哲学——艺术月会最受的会员。” 人们鼓掌。 “再提一个问题:异间最強烈的肯定感情是什么?”秦飞越又问。 “当然是爱。”小莉回答。 “那么,眼前的这些男,”秦飞越环指四周“有没有你厌恶的,有没有你爱的?” “目前还都没有发现。”小莉笑着说道。 人们大笑,拍手。 这时,李向南迈进了客厅,他和站在客厅中心的小莉目光相遇了。 章生荣夫妇俩还在満⾝泥土尘灰地忙碌。厨房是盖起来了,可墙上的泥灰还要刮,门窗还要钉,地面砖还要墁平,満院的碎砖烂泥要收拾打扫,厨房內的上上下下要安排,要垒个砖头桌子,要把炉子搬过来,要找地方放碗橱…剩下的活儿都得自己⼲,忙到半夜也不一定能忙完。待会儿还要赶着做晚饭,暖瓶里的开⽔也用完了,厨房还要接过线来装个电灯。厨房还没安纱窗,玻璃更是没影,门打算用烂木板钉个框子,再钉上油毡凑合。到底应该怎么感谢一下刚才帮忙的邻居们,俩人也还没主意。夫妇俩灰头土脸的像两个大蚂蚁,没头没脑地忙碌着,⼲着一样,看着几样,想着不知多少样,手脚心也。做丈夫的又想起生学作业还没判完,做子的又考虑着抓空去街上买点菜,今晚路庆国还不知道在不在这儿吃饭;院里的⽔龙头和⽔池让自己家弄得満是稀泥,得赶紧收拾,要不,邻居们打⽔洗菜多不方便;这边的碎砖烂泥要往外运,还得赶紧去借平车…头上是汗,⾝上是汗,汗透了⾐服,手上是泥,脚上是泥,満⾝都是泥。他们围着厨房转着,大杂院围着他们转着。満眼是砖头、木片、泥浆、碎油毡… 院门旁边的檐角下,悬着一个褐灰⾊的马蜂窝。 小莉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听她讲着自己的体验。是从男、女观察生活的不同心理⾊彩谈起的。她讲得很奋兴。李向南进来了——他只是对秦飞越、小莉笑了笑,就在李文敏⾝旁坐下了——并没有使她的注意力转移,只是增加了她的奋兴。 她讲的是自己少年时的故事,又好像是她编造的故事。 她在田野的小路上追一只蝴蝶,两边是草地,是一畦畦⻩的油菜花,是缓缓漫上远方的山坡。因为过一个⽔洼,一只鞋子陷进了烂泥,拔不出来了。她想哭,才哭了一声,就甩甩手不哭了。周围是静静的旷野,没有一个大人。她咬了咬牙,一用力脚子套来了,鞋留在泥里。她一生气,把另一只鞋也脫下来往远处一扔,一条⽩⾊的抛物线,⽩球鞋落在青草地上,像只小⽩兔跳了跳。她⾚着脚往前走,真舒服。可脚又被石头扎破了。鲜红的⾎滴在了嫰绿的草地上。 一个叫方平的小男孩手举着一只小航模机飞跑来,放下机飞,用手绢包好她的脚,然后把她的两只鞋都找来了,拿到小溪里洗净了,给她穿上了。她和他手牵着手在田野上跑,耳边是绿⾊的风,⻩⾊的风,蓝⾊的风。他们搂着在一个麦草垛的洞里睡着了。睡着之前,两个人一人说了一句话。方平说,他想飞到天上。她说,她想划船,仰面躺在一个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看着天。 几年过去了,上初中时他们又相遇了。方平长⾼了,嘴上面有了黑黑的茸⽑。他们谁也不好意思讲幼年时的事,相互间倒有了一丝与别人间没有的拘谨。她嫌他太嫰气。她在他面前走过时故意用力甩着手。她看见他,总觉得像闻见一股生⾖芽味。他穿⾐服太整洁,她不喜。他耳朵那么大,她不喜。他说话声音那么斯文,她不喜。他冬天穿那么厚,那么怕冷,她不喜。 就在初中二年级,他骑自行车被汽车撞死了。 她哭了,两天吃不下饭,她去找他的⽗⺟要了一张他的照片。 上⾼一时,她在班里喜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学习不好,各方面条件都不好。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喜他。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他,后来,她明⽩了:他长得像方平。后来这个像方平的男同学调到南方去了。 我以后没再见过他? 见到过。你们愿意听我说吗?是真事。可我记不太清了,又好像是梦中的事,可能是幻觉吧,或者是我将要写的一段故事。 我坐火车去四川,连暴雨,铁桥被泥石流冲坏了,火车头和前几节车厢栽了进去,我坐的这一节很险,停在铁桥折断处。好像还在震动,还在滑动,车厢里一片惊慌混。我的头撞在椅背上,晕乎乎的。一个小伙子把我抱出了车窗,又抱着我沿着摇摇晃晃的铁桥在一片混中走,我觉得自己像躺在一只颠簸的小船上,模模糊糊看见大地在摇晃,周围的山在旋转。后来,风浪平静了,到了岸上,是一个隧道。很黑,但有一盏很亮的灯。我这才认出来了:这小伙子正是那个像方平的同学。 后来,我觉得他就是方平。再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再再后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和他手拉手在田野上跑,总想起他帮我找来鞋,还有(目光憧憬地一笑),总想到我们俩躺在麦垛里说的话,他想飞上天,我想仰面躺在小船上… “说破天”回到家,还是不停地说。她个儿矮,丈夫个儿很⾼,她说话多是仰着脸:“瞅这大杂院,一天到晚跟唱戏的一样,穷热闹。郞德大这小子,恶人是他做,善人还是他做。要充好汉,又拉着别人一块儿受罪。你直愣愣戳在那儿⼲啥?死过魂儿去了?还不把你那⾝脏⽪扒下来。満⾝泥汗,还要我请怎么着?家里有我这么个人力洗⾐机,又省电又省钱的,还不満意?别换这件破背心了。你不嫌寒碜我还嫌呢。放你妈的狗庇。什么叫破的穿着舒服?我可不是那号娘们儿,只许爷们儿吃喝,不许爷们儿穿戴,我不怕你去勾搭女人——你敢?给你钱,拿着。不知道⼲什么?今儿你出力了,自个儿打半斤⽩⼲儿去,自个儿犒劳自个儿,待会儿我给你炸盘花生米。怎么着,満意吗?你到哪儿找我这么个不要工钱的保姆?不光是不要工钱,而且是自带工资。又当保姆,又当洗⾐机,又陪你觉睡,又给你养孩子,还得当你妈,从头到脚地管你,你祖宗八辈的心。以后你敢对我有个三心二意,我就剥了你的⽪…” 哲学——艺术月会超脫现实,层次递进,进⼊了“艺术的返璞归真与人”彩⾊电视屏幕上映出了青年摄影家祁剑锋与路庆国共同拍摄的录像:《溯源》。祁剑锋还亲自为它配了乐。 一幅幅画面在音乐的配合下以形象的语言开始了描述。 摩天大楼,噴气式大型客机在机场起飞,快节奏的音乐,⾼速公路,流⽔般急驰的汽车流,钢铁厂⾼炉耸立,烟云滚滚,夜晚霓虹闪烁的喧闹城市,光怪陆离的游乐场,旋转的彩船,人山人海,狂疯的现代舞曲,五颜六⾊的灯光,无数动扭的男女,速度越来越快,人影模糊不清了,只看见飞快动扭的彩⾊曲线,动扭的曲线化成一台古怪的机械,许多轮子在飞速旋转,无数直线、折线、曲线形的钢丝在动扭,最现代的艺术,又化出一幅幅现代派的图画,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像蚌壳的剧场,像几何图形的宾馆,像化工厂一样管道纵横的文化中心,迪斯科节奏的冰上舞蹈,摇滚歌星与狂热的观众,国美最新科幻电影的镜头,星球大战,机器人与人类的战争,宇宙飞船,耀眼的闪电,浩渺的太空,毫无逻辑衔接的镜头。然后,这一切出现过的镜头以更快的速度飞快叠印出来,庒得你不过气来…満耳是尖刺的噪音,満眼是缭的“噪⾊”空气中似乎都是呛人的污染,人类被自己制造的喧嚣庒迫得透不过气来,神经简直忍受不了啦,要撕抓自己的头了,荧屏上的画面终于容纳不下了,一片耀眼的⽩光,狂疯的世界炸爆了,⽩光弥漫着,久久地响着震耳的炸爆声。 ⽩光渐渐黯下去。无声的寂静。 世界似乎被炸成几十块模糊的星云,一团团闪着绰绰亮点,在浩渺宇宙中慢慢旋转着,分离着,最后都消逝了,完全的黑暗。寂静至极的一瞬。 黑暗中透出模糊的亮度来。混沌之中一个圆球慢慢发着黯淡的红光,一点点显露出来,混沌缓缓澄清,圆球变成宁静的蓝⾊。 它沉静地旋转着,露出地球的面貌。 它安详纯洁,似乎在静静地微笑着。响起宇宙抒情低缓的曲子。令人感到遥远渺茫、浩广纯净。心被感动了,嘲地滴出青⾊透明的⽔汁。人人感觉到生命在几十亿年前空灵的、若有若无的序曲,那是来自浩渺宇宙深处的声音。需要仔细谛听。你随着它飞到宇宙中。你广大而虚无。你的⾝体內容纳着稀薄的银河系,容纳着各个星系。广大虚无浩渺苍凉中,又有一点热力凝聚起来。感到自己心口的温度。 蓝⾊的地球旋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起伏的山脉。褐⾊的,⻩⾊的,黑⾊的,红⾊的,青⾊的,⽩⾊的。覆盖的冰雪。光把橘⻩的、橘红的、火红的颜⾊染在冰雪上。时黯时亮。冰雪融滴。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最纯净、最动人的音乐。融滴的音乐。 每一滴⽔带着它纯净的音响落⼊一个诗一般含蓄的小⽔潭中。⽔潭像个蓝⾊的蝌蚪,摇出它细细的尾巴。一条蓝⾊的、透明的、安静而活泼的曲线,延伸着划下去。生动的曲线在褐⾊、黑⾊、红⾊、青⾊的岩石上划动着。 音乐是宁静缓慢的,含有恒久不熄的信念。 山上慢慢显出绿⾊。岩石上出现了草,树,⽩⾊的野花。 ⻩河源头的泉⽔朴素而圣洁地流着。它不知道它未来的伟大。泉⽔汇成溪流。千万条溪流带着自己的音乐汇⼊进来。雪⽩飞溅的落瀑。 约古宗列盆地的壮观。蓝天下是耀眼的雪山,雪山下一层青⾊的山脉,青⾊的山脉下一层深绿⾊的山脉,深绿⾊山脉下是一层浅绿⾊缓坡,浅绿⾊下又是一层草绿⾊山坡,一层又一层深浅不一的颜⾊,然后是一脉比天还蓝的细长舒展的河⽔。 千回万转,⻩土⾼原出现了。 ⻩土⾼原沟壑沟壑,像幅大巨伟丽的图画。 ⻩河也显出雄浑来。音乐变得耝犷強悍,像是原始人类的呼喊,带着野。这喊声的背景上,是⻩河雄浑的旋律。 荒原上的篝火。篝火旁披着兽⽪的舞蹈。各种考古发现物上的图腾:鸟,鱼,蛙,蛇,龙,熊,羊…出土彩陶上的鱼纹,蛙纹,人面鱼纹,舞蹈纹,畲族至今家家都存有的称为祖杖的⽝头拐杖,凉山彝族房门上的鹰图腾… 新石器时代留下的锦屏山马耳峰的将军崖刻岩画。黑⾊的岩石上,鸟兽,一株株小草状的农作物,満颊刻有许多线条的人面,像一个个彩绘的大气球,头上或是三角形装饰物,或是羽⽑状装饰物,神秘的星云图… 昭觉原始岩画,有如象形文字般的人的形象,似在裸体舞蹈? 各种各样的出土陶器,古朴浑厚:鹗鼎,海兽壶,人形壶… 各种各样的青铜器,雍容、凝重:亚其爵,大盂鼎,蔡侯簋,夔纹鼎,文庚觯,兕觥,象尊… 须弥山石窟的佛雕,⾼达二十米的弥勒大坐佛两眼垂帘,似含微笑。 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山五当召,洞阔尔府內的彩⾊壁画。 … ⻩河凝重地流淌着,在千山万壑中坦舒展着肢体。 音乐,⻩河的音乐,人类文化的音乐。 所有的人都沉静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们忘却了喧闹的都市,忘却了每⽇纠⾝心的荣辱。随着画面,他们在古老的历史中,在广大的天地间行走着。他们能感到脚下⻩土的疏松,能闻到⻩河上那含有新鲜⻩土气味的嘲空气。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浮动着一个虚实不定的幻境。那幻境中隐约闪现着他们自己的经历,童年,憧憬。 秦飞越眼前浮动着各种奇怪的画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虫,钻进了卵子。一个月后,受精卵变成一条小鱼苗,两个月像小蝌蚪,慢慢的蝌蚪长出小脚,然后像小猪,然后像小狗,然后像小猴,然后像个小人,从胎胞里跳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裹着红绸带,像是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哪吒… 李文敏在浮想连翩中想到了原始氏族社会的各种关系。还突然浮现出昨天从摩尔的《古代社会》中摘录出的一句话:“这一规则还一直为易洛魁人遵守着。当氏族产生时,一群兄弟有共同的子,而一群姐妹有共同的丈夫;氏族极力排除兄弟姐妹间的婚姻关系,噤止在氏族內部通婚…” 祁剑锋想像着自己在直升机飞上再一次拍摄着画面上的一切。还想像着拍摄⻩河⼊海口的壮观——这个镜头他一直没拍摄过。江海汇,应该是浩茫、雄伟壮阔的。 蓝秋燕感到自己又坐在机飞上,舷窗下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 季炜一边被荧屏上的画面感动着——他还有意加強着自己的这种感动,一边想像着将要在自己作品中出现的主人公沿⻩河考古采风的情景。 皇莺觉得自己与画面上的人一起乘着羊⽪筏在⻩河里顺流而下。她欣喜地俯下⾝把手伸进河⽔中,她感到了⻩河⽔的黏稠,感到了⻩河⽔中溶解的⻩土⾼原的温热,感到了自己的感动,感到自己富有艺术感受力的⾝心都在微微的震颤中,她在心中昑着诗句,以使自己的感动更鲜明起来… 路庆国完全沉浸在诗情中。他就是⻩河,他就是人类,他就是诗。 章茜懵懵懂懂地看着录像。隐隐约约感到生命深处有一点纯洁的东西在闪动。她想到小时候的一个情景:雨后路边小河般的流⽔旁,她用泥捏了两个小人:他和她。小人立在“小河”中,河⽔冲蚀着他们,他和她的“⾎⾁”慢慢溶在⽔里… 罗小文的知觉和幻觉中,一切的画面,一切的音乐,里面都漾着顾小莉那动人的气息,那气息是红⾊的,还是火热的。 … 小莉在专注的观看中忘记了自己,但似乎又时时意识到自己。 李向南先是对《溯源》及満屋的气氛感到有点陌生,及至沉浸到录像中后,他在一掠而过的清醒中又对自己从一大早就开始的紧张活动感到有点陌生。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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