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夜与昼免费VIP章节
游记小说网
游记小说网 武侠小说 灵异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架空小说
小说排行榜 科幻小说 玄幻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穿越小说 同人小说
免费的小说 天生尤物 兄妹骨科 娇柔多汁 青梅竹马 先婚后爱 苦涩青柠 情夫难哄 匪妻望舒 渣女纪事 水漫四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夜与昼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6  时间:2017/12/12  字数:13486 
上一章   第十八章    下一章 ( → )
  开饭前的片刻谈话是狡狯的较量。

  江岩松把自己的客人一一介绍给⽗亲认识之后,便领到自己房间坐下。“晓鹰,你有大半年没来我这儿了吧,忙什么呢?”江岩松站起来为客人递烟。由于顾晓鹰在场,他先多了几分提防。他和顾晓鹰是那种表面亲热无间、实质相互猜忌的朋友。

  “你这小子,又兼经商了,挣了多少啦?”顾晓鹰大声说笑着,极力想用随意的玩笑来化解相互间隐隐的由戒意而生的不自然,他和江岩松一见面就感到了这一点。

  江岩松回到自己的沙发旁⾝子微微前倾地坐下,矜持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搞我的学问还搞不过来呢,哪顾得上经商?鲁鸿冷不丁打个电话来,要我帮他点忙。”他看看鲁鸿和马立桥谦和地说道“我⾼兴的。多年不见了,见面聊聊。忙可能倒帮不上。”

  “别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了。”顾晓鹰用手指点着他“你可不是一般人。你的底我们都清楚。”

  从见面第一眼鲁鸿就看清了:江岩松不顾晓鹰。这没关系,他知道怎么处理。生意的事底下悄悄说就行了,现在先把气氛活跃起来。他笑道:“你是不是也学刘备种菜了?‘巧借惊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啊。”

  江岩松拘谨地一笑:“我可没有‘勉从虎⽳暂栖⾝,说破英雄惊杀人’。你们看,”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摞稿纸“我正埋头写一本小册子,关于拉丁美洲历史的。这一年就泡在这上头了,每天晚上磨这个。你们不信问志华?”

  席志华正出出进进地从厨房里端盘布菜。她看了江岩松一眼:“他没什么本事,连历史也搞不成样子。”说着又转⾝去厨房了。

  “你们可真是政治夫,演双簧配合得够好的啊。”鲁鸿揶揄道。

  “‮实真‬情况。”

  “鬼才相信。”鲁鸿笑着一挥手,转过头“马立桥,你最了解江岩松的狼子野心了。你揭发揭发,他过去怎么说的,他要在‮国中‬历史上占多大一章来的?”

  马立桥只是拘束地笑了笑。

  “揷队时的话还能当真?”江岩松颇为自然地说“年轻时谁知道天⾼地厚?你们不也一样?现在,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我对政治不感‮趣兴‬,没多大意思。我倒希望在史学上留下一两本小著作,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外事部门对你赏识吧?听说经常召见你。”顾晓鹰说。

  “都是瞎传的。我对‮洲非‬、拉丁美洲的情况有一些观点,被叫去参加过一两次座谈。”他那诚恳的没有一丝辩解之意的态度,他的如说家常似的自自然然的解释,简直能使任何人相信他的话。生活中的演员远比艺术中的演员⾼明。一瞬间,连顾晓鹰都有点信以为真了,他只是凭经验才确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管怎么样,三个人起着哄“审问”江岩松的势头被化解了。江岩松轻松地一笑,开始从容转移谈话方向:“晓鹰,你现在⼲什么呢?”

  “画画,吃喝玩乐。”顾晓鹰大大咧咧道。

  “听说你风流韵事不少。”江岩松问道。

  “也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啊?代。”鲁鸿眼睛神采奕奕地放光了。起哄的锋芒转向顾晓鹰。

  利用顾晓鹰抵挡鲁鸿接二连三进攻的机会,江岩松和坐得最近的马立桥知心地小声谈了几句,表示了他对马立桥的特殊关心:“你现在还在陕西合纤厂?”

  “是。”

  “听说你离婚了?”

  “是。”

  “孩子呢?”

  “放在我⺟亲这儿。”

  “想开点,人生有些挫折是难免的。准备再结婚吗?…这次选择慎重点,选择一个能共患难的。”

  马立桥感动地点点头,江岩松的声音充満了关切,还是江岩松和他关系近。

  江岩松的话则到此为止,他知道马立桥想调回‮京北‬,他绝不引出这个话题。任何与己无关之事,能不沾就不沾。对万事无意,才能对一事有力。平⽇处世形象安分,关键处才能着力活动。社会关系这个财富也要节省使用,用在要处。

  马立桥这个人脸⽪薄,他知道怎么能让马立桥张不开嘴。

  看着眼前的场面,鲁鸿还在哄着追问顾晓鹰的韵事,马立桥是神情感动地要和自己说什么,江岩松暗自一笑。聪明人就要在任何场合都使自己处于主动。他从一开始就感到这三个人有着一种统一对付他的契约,但那是很脆弱的。马立桥和自己往深,只要略施关心,就能笼络住他。鲁鸿要做生意,求他帮忙,最机密的事自然只能私下单独说。他还是和自己的关系最特殊。关键是要牢牢抓住他对自己的所求,不能忙帮完了,就被他甩了。这样才能长久控制他。有一个原则要记住:可以给他帮忙,却绝不把任何社会关系、上层联系给他。他利用领着鲁鸿上厕所的机会,三言两语孤立了顾晓鹰:“你怎么把顾晓鹰也拉来了?”

  “在美术馆门口碰上的。”鲁鸿呵呵一笑,不当回事地说。

  “你打算让他揷一手?他对这种事可感‮趣兴‬的。”

  “不不。生意上的事咱俩单独谈。我这个人别的事马虎,做生意可不敢马虎。”

  大盘的油焖大虾,大盘的烧螃蟹(江啸刚从北戴河带回来的),都红噴香,大盘的片成薄片的烤鸭(儿子的同学鲁鸿带来两只烤鸭),酱红鲜嫰,还有大盘的烧海参,大盘的松花蛋,火腿⾁,糖拌西红柿,橘子罐头…亮晶晶的汾酒,绿茵茵的竹叶青,斟酒,举杯,说笑…酒席使最严肃冷峻场面也变得随和融洽起来。

  一切都在老朋友的友谊中进行着。那么多理智的算计,那么多事先的策划,那么多相互戒意,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酒精蒸熏着每个人的理智,使原来分野很明确的逻辑、界限、框框都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智慧的较量在深⼊,但多数人的理智在说笑中逐渐模糊,只有少数人的理智愈发清醒,清醒者便把握一切。

  江啸一边殷勤地敬酒劝菜一边说道:“不要怕人家说我们‘左’。马列主义者总要承认事实嘛。社会风气问题,年轻人的教育问题,风问题,自由化问题,矛盾很多嘛。嗳,吃菜,不要停筷呀。华茵,给老周再倒上酒。至于讲到一些更深的矛盾,工农矛盾啊,体脑矛盾啊,都在化。这些情况,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

  “怎么没什么了不起?快不成体系了。”周昌石一仰脖喝⼲酒,砰地放下酒杯,脸涨得通红。他惯于把“体统”说成“体系”

  “当然该引起重视。老刘,你搞的就是意识形态,老曹,你是搞报纸的,掌握动态更丰富。我看,你们的想法是积极的,正确的。可以多搞些‘动态’、‘內参’之类的东西。多罗列事实,有了事实不愁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啊?这个‮家国‬,要靠咱们大家关心嘛。来,⼲这一杯…”江啸继续说着。

  酒精对年轻人的大脑更有蒸发理智的速效。

  桌上一布开菜肴,一围着坐下,气氛就发生变化。说啊,笑啊,请啊,哄啊,你我他她,相互指点着,⾼脚玻璃杯碰得丁当一片响,红的绿的体在眼前晃动闪亮,卷着鸭虾蟹、瓜果菜蔬、鲜香甜辣一起下了肚,満嘴汪油,満嘴是话。这啦,那啦,各种理智算计,都暂且往后退了退。老同学相遇,被酒一灌,都忆说起往昔来了。

  鲁鸿借着酒劲儿,指着顾晓鹰耝嗓门地连笑带骂开了:“顾晓鹰,你他妈的今天不给马立桥赔礼道歉?‘文化大⾰命’,你领着一帮人抄他家,里外砸了个精光,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你他妈的就没点歉意?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抄马立桥家不是我的主意,他们要去,我怎么也驾驭不住他们。”顾晓鹰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来,立桥,”他嘻嘻地笑着,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当面赔礼道歉。”

  …他领着人呼啦啦冲进大杂院,冲进马立桥的家。马立桥填的成分是小业主。什么是小业主,还不是资本家?抄家就能证明一切。马立桥的家又窄又小,两间又黑又暗的小平房,没什么正经家具,就是两台纫机——马立桥的⽗亲是裁。他们几十个人气汹汹挤在屋里,简直转不开。马立桥低着头站在门边,紧贴着他的小妹妹惊惧地抓着哥哥的胳膊。顾晓鹰扭头指着贴墙而立的马立桥的⽗亲:“你都埋蔵着什么?代。”翻箱倒柜开始了…

  “算了,早过去的事了。”马立桥垂着眼说道,同时,胳膊却有些发沉的感觉,出现了对过去的“记忆”

  …妹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他和她都觳觫着。他没有力量保护妹妹。那边⽗亲瑟缩得更厉害。他感到⽗亲可怜。⽪带在⽗亲头上掠过,很响的劈啪声,听见顾晓鹰恶狠狠的讯问声,⽗亲的嘴角流⾎了,腿软下去,晕倒在墙

  “我后来很快就退出‘文化大⾰命’了,觉得越搞越不对了。”顾晓鹰说。

  “那是你老爹被打倒了,你倒想⾰命呢。”鲁鸿揶揄道。

  “鲁鸿,你‘文化大⾰命’倒是啥事也没有:既没犯错误,也没受啥罪。”江岩松笑道。他很冷静地把握着话题,说顾晓鹰说多了,就可能引向他。

  “我职员出⾝,不红也不黑。想当造反派,就是当不上。后来想反⾰命了,又没那么大胆,大不了是在底下传传小道消息。不过,老子正经受罪在后头呢。揷队以后那十来年,你们谁也没我受的罪大。”鲁鸿说着,一口喝⼲了酒,夹起一片烤鸭。

  “你都受了什么罪?”席志华问。她的经历使得她对人们的揷队历史特别关心。

  “我?他们多少都知道。”鲁鸿指着另外三个人“背着一套修理收音机、修理钟表钢笔的烂家伙,流窜了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川几个省,真是什么苦都吃过了。有时候半夜让‮兵民‬从被窝里抓起来,轻了,查问查问,重了,打一顿,没收了东西,送到县‮留拘‬所去。在‮留拘‬所和各地的流窜犯、小偷、流氓、杀人犯睡通铺,満⾝的虱子跳蚤,一抓一大把,喝子面糊糊,饿得直不起来,想撒尿,扶着墙蹭过去,站在尿缸边直头晕。别提了。我可了不少小偷流氓当朋友,他们不少人还真不坏,讲义气。小偷那一套我都懂,天窗,平台,地道,钳子,割刀,吃大轮子啦,我都知道。哪天我真的没饭吃了,我就去偷,也能活。”

  “你还能偷?真是说到哪儿吹到哪儿。”顾晓鹰満脸酒⾊,大口嚼着海参。

  “不信?”鲁鸿诡谲地笑着,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坐在⾝旁的顾晓鹰“你们看见这酒没有,这杯酒怎么样?”他右手举着酒杯与眼齐⾼,在手中缓缓旋转着,昅引着众人的目光——“这酒怎么了?”満桌人不解地看着转动的酒杯——左手从右腋下不为人觉察地探出,伸出中指食指,一夹,就把顾晓鹰左前衬衫口袋里的钱夹子夹了出来,塞到了自己庇股后面的袋里。

  “这酒,你们这么看上两眼,我把它这么转上一转,你们的钱包就都不翼而飞了。”鲁鸿笑着说。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按按自己的口袋,顾晓鹰叫起来:“好小子,把我的钱夹偷跑了。”

  鲁鸿得意地仰头大笑:“你不是说老子吹牛吗?钱夹里都有什么?老实代。”

  “几百块钱。”

  “几张页子,不稀罕。有没有女人照片?”

  “没有。”

  “那算了。”鲁鸿笑着从后面袋里掏出钱夹,往顾晓鹰面前啪地一撂“我露这一手算是给大家助兴。来来,都満上,为咱们过去受过的罪⼲一杯。”

  人们一饮而尽。

  “嗳,岩松,咱俩还有过一段深呢。忘了没有?”鲁鸿指着江岩松,耝着嗓门嚷。

  “没忘。”

  “你们啥情?”顾晓鹰问。

  “1968年夏天,我们俩去过南方一趟。”江岩松简单地说。

  “我们是找工作去了。”鲁鸿接过话来“那时都快上山下乡了,第一批去东北的都要走了,岩松拉我一块儿去广州。对吧?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广州支左,是副军长吧?咱们想到广州联系个工厂,然后,拉一拨人去当工人。他妈的,去了,你那个叔叔也下台了,⽩跑,赔上车费。不过,那一路上玩的还可以,还在湘江橘子洲头游了回泳,来了个‘到中流击⽔,浪遏飞舟’。”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席志华问江岩松。

  “岩松现在变油了。”鲁鸿对席志华说“你对他可不要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回游湘江,我差点没淹死,鲁鸿救了我。”江岩松笑了笑,想引开话题。

  “我那算什么,亏得你还有记。江岩松,你倒是应该记住人家马立桥,你们一块儿揷队时,他可真的救过你的命啊。”鲁鸿说。

  到农村揷队的第一个冬天,江岩松和马立桥去深山砍柴,遇到了豹子,江岩松摔到山涧里,摔断了腿,马立桥硬是一个人用扁担、镰刀、斧头打死了豹子,带着満⾝的伤,背着江岩松,连走带爬三十里地,到半夜才回到村里。一放下江岩松,他就吐了⾎。

  “那是他自己命大。”马立桥不很畅意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用筷子去夹一个早已看准的虾中段。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満桌的佳肴上,始终不停筷子。眼前的对虾、海蟹都不是他能常享的口福,海参,他更是第一次尝到什么滋味。

  “人的命真是转来转去,谁能想到你江岩松能有今天?”鲁鸿说道“嗳,你可要报答人家,马立桥现在想调回‮京北‬,你帮帮忙。”

  江岩松只是不经意地笑了笑。这是使话题不引人注意地滑过去的方法。

  鲁鸿的话果然又滔滔地说下去了:“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手里十万、二十万地进出着,七八个公司聘着我。我流窜时蹲‮留拘‬所,饿得发慌的时候想什么,你们知道吗?我想,能他妈的窝头尽吃就満⾜了。真是天上地下。来来,都満上,岩松,你别耍滑,来,为咱们的命运⼲一杯。…”

  江啸、华茵、曹力夫、刘尧、郑重、周昌石围坐的八仙桌上,被酒笼罩了一团融融的、淡⻩⾊调的气氛。这气氛团像是一个特殊的物理场制约着人们的灵魂,灵魂悬浮在这个场中,释放着各自的能量。这个气氛团又像是溶解度很⾼的体,把每个人灵魂中浓缩庒抑的苦闷溶解了出来。

  ⾝材魁梧的刘尧坐在那儿依然皱着眉,带着他那种总是很生气的神情吃喝着,黑框眼镜后面闪动着愤慨的目光。郑重驼着背缩着脖,动着快掉光牙齿的瘪嘴,一边自顾自吃喝,一边自顾自叨唠个不停。华茵的话又多又快,満桌是她频率很⾼的声音和给客人斟酒布菜的动作。周昌石喝⼲一杯酒,就砰地一蹾酒杯,唉地叹一口气,愤愤然骂句娘。除了江啸保持着平和外,就是曹力夫还能不变常态。

  “老周,”曹力夫看着这位机厂的委副‮记书‬“牢太盛防肠断。退下来不是坏事嘛,还怕没你⼲的事?”

  “⼲什么?打⿇将,看着四壁发呆?两个月就把头发⽩光了。”周昌石又是一仰脖⼲了杯,砰然放下酒杯。

  “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搞点回忆录嘛。”江啸温和地笑道。

  “那是你这号理论家的事。我嘛,只有喝酒,等死。”周昌石两眼通红,又拿过酒瓶倒上酒。他⼲了一辈子政工,除了政工还会⼲什么?这一生的历史使命完了。

  “这个老周,就知道发牢。”刘尧不満地横瞥了周昌石一眼,用他那永远像是教训人的口吻说道。

  “什么叫发牢?你也⼲不了两年了,轮到你也是一样。”周昌石说。

  “啧,你这个老周,说什么呢。不等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刘尧放下酒杯,用他那很重的山西口音非常不快地教训道。

  周昌石喝了几口闷酒。

  刘尧凝冻着他不快的目光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放松表情缓缓回过目光来,用一种很权威的口气说:“告你们一个消息,关于⼲部退休,大概不会像现在说的这样搞了。”

  “为什么?”华茵问道。

  “你们都不知道?”刘尧又带出了那种教训人的口吻“听说‮央中‬有位大人物讲话了。”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众人“要是对老⼲部搞一刀切,他就要辞职。”

  “谁讲的?”

  “你们看。”刘尧用筷子在半空中写了一个字。

  “他,说话了,消息可靠吗?”人们为之一振。

  “应该可靠吧。”

  “像他的话,这就好了。”郑重瘪着嘴说道。

  “这太好了。”华茵转眼看看丈夫“这完全可能吧?”

  江啸像大人看小孩耍闹一样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不符合事实的谣传都是这样被愿望制造出来的。

  “这话说得太及时了,太得人心了。老⼲部总还有点用。”周昌石两眼都了,哗啦啦拉开椅子站起来“来来,咱们连⼲三杯。我用这个大杯。都来汾酒,不要竹叶青。来,站起来,⼲。”

  人们都站起来,乒乒乓乓一阵碰杯。再斟,再碰杯…

  江啸平和地看着众人,満桌只有他一人清醒。周昌石是醉得失态了。郑重像个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叨叨唠唠地响着。刘尧端着架子坐在那儿,好像了不起,其实也有点说话没准了。华茵也喝多了,‮奋兴‬过度,不断地抢话,太失⾝份,简直让他看不下去。曹力夫…他的目光与对面曹力夫的目光相遇了。曹力夫虽然一直在连说带笑地喝着酒,眼里却闪出一丝打量他的目光。那目光稍纵即逝,却有着穿透力。江啸感觉到了,笑着把酒杯豪慡地伸过去,与曹力夫相碰:“来,老曹,你是海量,咱俩再⼲一杯。”

  周昌石越来越醉了,说道:“我昨晚做梦,老人家又从纪念堂活过来了。”

  “什么情景啊?”江啸感‮趣兴‬地问。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安天‬门广场人山人海,都是咱们这号老家伙,还有就是穿军装的。年轻人没多少,都低着头。有个年轻人踩了我一脚,我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道对不起,慌得不行。后来,他老人家从纪念堂里走出来,就这样摆着手,人挤得⽔怈不通。解放军手拉手拦出一条通道来,让他老人家从中间走过。他和两边人握着手。天上还过着‮机飞‬,好像是阅兵。红旗多。有一面红旗一直在我眼前呼啦啦飘,挡着我,最后把我的脸也裹起来了。”

  一个颇有政治意味的梦。

  “你们说,假如老人家现在真的又醒过来了,会怎么样?”曹力夫笑着说“譬如说,六年前他是坐船在海上失事了,实际上一直隐居在荒岛上。现在突然找到他了,派军舰把他接回来了,你们说,‮国中‬会有什么变化?”

  “我看,‮国中‬还得翻过来。”华茵说。

  “不一定,我看‮国中‬现在没人愿意再回到‘文化大⾰命’了。”郑重一边仔细地吃着一块蟹⻩,一边慢腾腾地唠叨着。

  “当然不会翻回‘文化大⾰命’,可也会翻转一个个儿。”华茵争辩道。

  “农民不会同意。工人、知识分子也不会同意。”郑重还是不着不急地垂着眼,边吃边说着。

  “要回到‘文化大⾰命’,我也不同意,咱们还都得被打倒,住牛棚,下⼲校。他老人家现在回来,也不会往那儿翻。他也要顺应历史嘲流。”华茵说。

  “你们说得太菗象了,”江啸摆了下手,打断华茵“你们先估计估计,他老人家要是现在又回来,会拿出什么纲领啊?”

  “这还不好估计,”曹力夫说“我给你们发布几条最⾼指示怎么样?”

  “好,老曹,快说说。”华茵満眼放光。満桌人都为这个游戏兴致

  曹力夫清了清嗓子,用模拟的声调:“我数年不在,‮央中‬的同志们做了许多工作,辛苦了。你们这几年讲实事求是,很好,这也正是我过去一贯提倡的。实事求是就是应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对‮国中‬的现状、历史做全面的、系统的、周密的研究,引出正确的路线、政策来嘛。不一定我过去讲的话全都是真理,永远是真理。没有脫离相对真理的绝对真理嘛。‮国中‬这六年有不少变化,变化是必然的,而变化也总是一分为二的。有的变化可能是好的,符合马列主义的,那历史会肯定的,它有存在的依据。有的,可能被实践证明是错的,那也会被历史所纠正。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看,我有几句话要讲,其余的我还要做更全面的调查研究才能下结论。第一句话:的‮导领‬只能加強,不能削弱,政治工作只能加強,不能削弱。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这是马列主义的原理之一嘛。一说是政工⼲部就不吃香,就脸上无光,这种情况不应该嘛——”

  “这一条,就把一多半政工⼲部笼住了。”江啸笑着揷话。

  “——第二句话:工人阶级是‮导领‬阶级。对于这一点,我们在理论上、实践上,都不允许有丝毫的模糊和动摇。

  “第三句话:农村政策变化很大,到底还要不要集体化,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应该是共同富裕呢还是一部分先富裕呢,这个问题,我希望在全开展一个辩论。

  “第四句话:‮国全‬都学解放军。这个口号还要继续提嘛。

  “第五句话,关于⼲部问题,我要多讲讲。要注重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这一点我过去就多次讲过,但同时要充分珍惜和发挥老⼲部的作用。老⼲部是⾰命的宝贵财富。这个问题上我们要讲点辩证法。反对⼲‮队部‬伍的新陈代谢,是形而上学,不充分发挥老⼲部的作用,因势利导地进行⼲‮队部‬伍的更新,也是一种形而上学嘛。⼲部要年轻化、知识化,是对的,但对什么是知识化,要有科学的解释。是‮凭文‬更重要呢,还是真才实学更重要呢?…”

  “我来帮你接着传达一段吧。”江啸截住曹力夫的话,也用模拟的声调说道:“历代状元很少有十分出⾊的。啊?李⽩、杜甫不是进士和翰林嘛。柳宗元不过是二等进士。王实甫、关汉卿、罗贯中、蒲松龄、曹雪芹也都不是进士和翰林。就是当了进士翰林也都是不成功的。明朝搞得好的是明太祖、明成祖两个皇帝,一个不识字,一个亦识字不多。以后到嘉靖,知识分子当政,反而不成了,‮家国‬管不好。书读多了,就做不好皇帝,是书呆子。这段最⾼指示怎么样?”

  “你这更像。”刘尧难得地露出一笑。

  “要是老人家回到人间就讲这样一番话——老曹传达的加我传达的——你们看,‮国全‬会有什么反响?”江啸笑着问。

  人们看了看江啸,又相互看看,都沉默了。

  似乎有一幅不敢多想的图画。

  “算了,算了。不要胡说八道了。来,来,再⼲一杯。”刘尧一挥手说道。

  鲁鸿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老同学多年不见,见一回不容易,今天不说那些装模作样的话,”他的手左右挥指着,瞪大的双眼通红放光“都掏点真话往外说。”

  “那你先说说,你现在个人有多少钱?”顾晓鹰也喝得两眼通红,带着醉意问道。

  “钱算什么东西?我不稀罕它。我现在给大伙儿提个话题,咱们都谈谈自己人生的最大理想是什么,要讲真格的。怎么样?嗳,立桥,你说怎么样?”鲁鸿‮劲使‬捅着左边的马立桥。

  马立桥一直垂着眼⽪闷吃闷喝。“什么他妈的理想,我没理想。我一听这两个字眼就反感透了。”他迸出一句话。

  鲁鸿盯着他稍有些愣怔,又哈哈哈大笑了:“好,咱们不用理想这个词,就说愿望吧。咱们都谈谈自己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好不好?”

  “还是你先说说吧。”席志华对鲁鸿说道。

  “我提的问题为什么要我先说?”鲁鸿⾝子向后躲闪似的仰靠到椅背上。

  “你提的问题自然应该你先说嘛。要不谁会响应啊?”江岩松在一旁帮着腔。

  “好哇,你们夫唱和。”鲁鸿一拍桌子,指着他们说道“好,我说就我说。我,鲁鸿,”他举起酒杯“本人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把整个海南岛承包下来,由我一个人治理,每年向‮家国‬够税金,别的啥也别管,我独裁。我要和李光耀比比,超过他新加坡。这就是我的愿望。怎么样?”他举杯要饮。

  “你也说得太没边了。”江岩松笑道。

  “这是我的‮实真‬思想啊。”鲁鸿把酒杯停在了嘴边。

  “‮实真‬有什么用?我说我要统治整个宇宙,这话有什么意义?和没说一样。”

  鲁鸿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一下站起来:“好。我再具体化一步,说说有边的事。我想找个华侨巨富的独女当老婆,不管她多难看,继承上几个亿财产,然后,来开发海南岛。”

  “自己的老婆不要了?”

  “嗯…不要了。底吧,我现在跟她越过越合不来,她成天犯醋劲儿,我早就想离婚了。怎么样,我这话够真格了吧?”他一仰脖喝⼲了酒“来,你们谁接着说?顾晓鹰,你说。”

  “我?”顾晓鹰嘻嘻哈哈“本人最大的愿望是每天站在东单十字路口看漂亮姑娘。”

  “这算什么真格的?”鲁鸿用筷子戳点着顾晓鹰的鼻子“不行,往深了说。”

  “往深了说?”顾晓鹰搔着后脑勺流里流气地笑笑“我愿意每天站在女澡堂门口看刚洗完澡的漂亮女人。女人从澡堂出来最鲜嫰了。”

  “你他妈说的叫什么真格?又从十字路口挪到澡堂门口来了。你别是想进澡堂里边去看吧。”鲁鸿还是紧盯着他不放过。

  “好好,我说真的吧,”顾晓鹰随随便便举起了酒杯“我希望天下所有的漂亮女人都裸体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由着我看。行了吧?这可是最真格的了。”

  鲁鸿仰⾝大笑了,笑得膛都震抖着:“由着你看,是由着你抱吧?”

  “先说看吧。”

  “好好,你的算说完了。下边谁说?”鲁鸿环指着其余的几个人“志华,你说说吧?”

  “你少哄我,你们这些臭男人,満脑子坏⽔,我才不和你们搀和呢。”席志华说道,她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怪。

  “叫你一声嫂子还不行?今天你算是给我一个面子,别让我扫兴,我好赖还在湘江里救过你男人呢。”

  席志华瞟了他一眼,扑哧笑了。“我的愿望是有个男人能真正理解我,每天能和我好好聊聊。”她垂下眼帘,很实在很大方地说。

  “这个男人是谁,是江岩松吗?”鲁鸿问。

  “他?”席志华瞟了丈夫一眼“哼,不要他。就知道顾自己,太自私了。”

  鲁鸿又开怀大笑,笑够了,他转向马立桥:“马立桥,该你说了。”

  “我没的说。”

  “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说一说。”

  “我的愿望就是在‮京北‬找个老婆,然后调回‮京北‬。”马立桥⼲⼲地道出了他的愿望,一句话,现出了他全部‮实真‬的潦倒困境,使热闹的气氛一瞬间有些尴尬。

  “好。咱们马立桥说的是最真格的,没的挑剔。”鲁鸿打着圆场,很快转向江岩松“岩松,该你说了。”

  “我?”江岩松笑着扭过⾝,指了指靠窗的写字台“我的愿望就是把那本小册子写完。”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回答。

  “你小子最滑了,和你说话就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你的真心。”鲁鸿不満地戳点着他。

  “江岩松就会装洋蒜。”顾晓鹰也帮着腔。

  “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们问志华。”江岩松不慌不忙地说。

  “不用问志华,”鲁鸿一挥手,酒劲儿上来了“你说不说真格的,我不管了,同学们都说你现在是圆滑鬼,这我也不管。我只问你,今天咱们好不容易一聚,你真正喝了多少?我们几个一杯又一杯,你是抿一下就算过去。用不着解释。”他伸手制止道“别以为我醉糊涂了,酒席上我来来去去多了,见过世面。我一直注意着你呢。”

  “你不知道,我酒量不大,不怎么能喝酒。”

  “少来这一套。1968年去广州,你在长沙的小饭馆里喝六两⽩⼲都没事,我还不知道你的底?来。”鲁鸿咕咚倒満一大杯威士忌,放到江岩松面前“你要够朋友,愿意和我鲁鸿来往,就先⼲了这一杯。要不,我鲁鸿推开桌子就走。喝酒耍滑的人不可。”

  江岩松为难地一笑:“好,我⼲这一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顿时泛起‮晕红‬。

  鲁鸿又拿起酒瓶満上一大杯:“再来一杯。”

  “实在不行了…”

  “这一杯,算是顾晓鹰敬你的,对不对?”

  “对。”顾晓鹰端着斟満的酒杯“你喝他的,不喝我的?”

  江岩松苦笑着摇了‮头摇‬:“好,我今天是舍命陪君子了。”他又接过酒杯喝⼲了。

  “这第三杯,算是马立桥敬你的。”鲁鸿又満上了一杯。

  “哎呀,我实在是不行了,都上头了。”江岩松揩了揩额头沁出的细汗,推谢着。他半天喝的酒也没刚才这两大杯多。

  “岩松,你够朋友吗?”鲁鸿借着醉意发火了“人家马立桥救过你的命。我刚才说他想调回‮京北‬,你连个话都没有。现在这杯酒,你喝还是不喝?”

  “好。”江岩松也站起来了“立桥,这应该算是我敬你的,你过去救过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来,咱俩⼲一杯。”

  马立桥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对⼲了一杯。

  “马立桥,先别坐下,江岩松,你也别坐下。”鲁鸿又给他们都斟満了酒“立桥,刚才那杯是岩松敬你的,这一杯,你敬他。”

  “我实在不行了。”江岩松真的感到有点酒劲上头了,连忙摆着手。

  “不行也得行。马立桥,你想调回‮京北‬,我帮不上你,缺钱了,我给你。”鲁鸿转⾝拿过撂在沙发上的⽪包,拉开拉链,拿出一厚摞票子“这算我的一点小意思。至于户口问题,你现在求求江岩松。”

  “别这么说…”江岩松不安地说。

  “怎么说?”鲁鸿瞪着⾎红的眼睛吼道“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这半天连个正经庇都没放。马立桥脸⽪薄,你知道他张不开嘴。哼。立桥,他江岩松不记过去就不记。你现在敬他一杯,当着大伙儿的面给他磕个头,求他一求。听见没有?”他抓住马立桥的手捏住酒杯硬举起来“岩松,这一杯你喝不喝?”

  席志华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场面。

  江岩松举起了酒杯:“立桥,这杯酒还算是我敬你的吧,咱俩再⼲一杯。你想调回‮京北‬,我一定帮忙,其实,我原打算吃完饭再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你别太为难,鲁鸿是喝醉了酒瞎起哄呢。”马立桥的手还被鲁鸿牢牢地抓住停在半空,很不安地说道。

  “我不是起哄。做人得有人。懂吗?”鲁鸿仍旧气呼呼地说道。

  “鲁鸿说得对。”江岩松自己举杯一饮而尽“做人得有人。”他抓过酒瓶,又咕咚咚満上“立桥,我没忘记你救过我,没忘记。”他说着一仰脖又喝了个杯底朝天,两眼开始发直,头也左右微微晃开了“鲁鸿,来,咱俩再⼲一杯。”他再一次抓起酒瓶。

  “别喝了。”席志华拉住他的手。

  “我要喝。我没忘记过去。来,咱们,为…人,⼲一杯。”

  曹力夫感觉自己有点醉了,可他并没有忘记留意江啸。江啸饮酒始终很有节制。曹力夫暗自笑了笑,换了个大杯,倒満汾酒,站起来举到江啸面前:“江兄,我敬你一杯。”

  “这么大杯?”

  “我敬这一杯是对江兄有所求的,你知道我最近刚换了房子,请你写幅中堂,挂在客厅里。”

  “我的字还拿得出去?”江啸故做谦虚,但瘦削的脸却一下绽开庒抑不住的笑容。他喜爱书法,自以为是当今第一流。

  “你的字还拿不出去?现在好多书法家的字都不如你。前两天我看了一个书法展览,那些字比江兄差多了。我不会写字,可会看字。”

  “那好,这杯酒我喝了。”江啸一下兴致发,一切用心深蔵都消失了。他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怎么,是过会儿写,还是现在写?”

  “就现在写吧,你喝着,写着,我们看着,喝着,也算是给你助兴。”

  “对,古代舞剑可以助酒兴,弄墨也可以助酒兴嘛。好,华茵,去取纸和笔来。”

  “给我也写一幅,要横幅。”郑重也说。

  周昌石、刘尧也争相索要起字幅来。

  “你们要字,可都没敬酒呢。”曹力夫环指着他们开玩笑道。

  于是,大伙纷纷给江啸敬酒。

  “你们是要草书,还是要行书,还是要楷书?”江啸问。

  “来草书吧,江兄的草书最有气势。”曹力夫说。

  “既然这样,你们这三杯我都⼲了,草书是要喝酒写的。”

  “古人说,越喝得多越写得好。”曹力夫捧场道。

  “是。唐代大书法家张旭每次酒醉而书,癫狂挥笔,⾼呼大叫,醒而自视,以为神异。还有唐朝和尚怀素,也是草书名家,你们看过《国史补》吗?没有?《续书评》呢?也没有?那里讲:‘释怀素书,挥毫掣电,随手万变,素以狂草得名。’他也是酒醉才书的。后人把张旭和怀素并称为‘颠张醉素’。…”

  饮酒进⼊⾼xdx嘲。  Www.UjIxS.CoM
上一章   夜与昼   下一章 ( → )
冲出云围的月丽莎的哀怨少年飘泊者舂梦·女词人刀子和刀子风暴潮不爱不明白白纸门镖爷猫腻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夜与昼,如果喜欢夜与昼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夜与昼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夜与昼完本版阅读与夜与昼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