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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金陵十三钗·2011版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63 时间:2017/12/10 字数:114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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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顾是天没大亮时出去打⽔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没回来。 法比·阿多那多来到地下室,问赵⽟墨她是否把去⽔塘的路线跟阿顾讲清楚了。赵⽟墨确信她讲清楚了,并且阿顾说他知道那口小⽔塘,是个大户人家祠堂里的⽔塘,供那大户人家夏天养莲。 法比说:“那阿顾去了三个多钟头了,还没回来!” 法比从两件袍子里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换上,又用⽑巾擦了擦脸。他要去找阿顾,万一⽇本人⿇烦上了阿顾,他希望自己这副行头能助他一点威风。不找阿顾是不行的,连担⽔的人都没有,像陈乔治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律被⽇本人当国中战俘拉走毙,或者砍头,据最后两个撤出南京的国美记者说,⽇本兵把砍下的国中人脑袋当奖杯排列照相,在⽇本国土上炫耀。 法比按赵⽟墨讲的路线沿着门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个巷子,进去,一直穿到头。街上景观跟他上次见到的相比,又是一个样子,更多的墙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只狗忙忙颠颠地从他⾝边跑过。狗在这四天上了膘,⽪⽑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调开视线,那里准是化整为零的一具尸首。 法比右手拎着一只铅桶,随时准备用它往狗⾝上抡。吃尸体⾁吃疯了的狗们一旦变了狗,改吃活人,这个铅桶可以护⾝。从巷子穿出,他看见一片塌倒的青砖墙,是一片老墙。断墙那边,一注池⽔在早上八点的天光中闪亮。池塘边阿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阿顾碰到了什么好运,丢下苍老的英格曼神⽗和他自己菲薄的薪⽔离去了。也可能阿顾被当成苦力被⽇本人征到埋尸队去了。尸体时时增多,处理尸体的劳务也得跟着增长才行。 池塘里漂着枯莲叶。这是多⽇来法比看见的最宁静和平的画面,他将铅桶扔进塘中,打起大半桶⽔,沿来路回去。这点⽔对于教堂几十口人来说,是杯⽔车薪,必须用英格曼的老宝贝福特运⽔。 法比回到教堂,将福特的后排座拆出去,把教堂里所有的桶、盆、大锅都搜集起来,塞到车上。第一车⽔运回来,陈乔治煮了一大锅稀粥,每人发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气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腌菜,但所有人都觉得是难得的美味。 地下室里的女人们和女生学们已经好几天不漱不洗,这时都一人端一杯⽔蹲到屋檐下的沟边,先用手绢蘸了杯子里的⽔洗脸,再用剩的⽔漱口刷牙。 ⽟墨用她的一发带沾上⽔,细细地擦着耳后、脖,那一点点⽔,她舍不得用手绢去蘸,她开解领口的纽扣,把剐用⽔过的绿发带伸到上半部口,无意间发现法比正呆呆地看着她,她小臂上顿时起了一层⽪疙瘩。某种病恹恹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间曲曲扭扭地生长,如同一不知植何处的藤,从石中顶了出来。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时,就发现了阿顾的去处。祠堂前面居然驻着一个连的⽇本兵,是他们把阿顾打死的。法比断定出这样一个始末,阿顾担着两个⽔桶走到池塘边,正好碰见几个⽇本兵需要他的⽔桶,阿顾不懂他们叫唤什么,⽇本兵觉得让这个国中人懂他们的意思太费劲,就一结果了阿顾。中了弹的阿顾懵头懵脑地逃跑,却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来的第二颗弹子使阿顾沉进⽔里。 那口池塘实在太浅了,法比运了三趟⽔,扎在淤泥里的阿顾就露出了⽔面。法比趟着没膝的泥污,把阿顾往岸上拖,拖着拖着,法比感觉到自己有了观众:十多个⽇本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后,十几个口都对准他。但法比的脸一转过去,口便一个挨一个地垂下去。法比的⽩种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顾不同的待遇。 这一次法比的车没有装⽔,装回了阿顾。黑瘦子阿顾被泡成了⽩胖子,英格曼神⽗简单地给了阿顾一个葬礼,将他埋在后院墓地。 女生学们这下知道,这两天喝的是泡阿顾的⽔,洗用的也是泡阿顾的⽔,阿顾一声不响泡在那⽔里,陈乔治用那⽔煮了一锅锅粥和面汤… 书娟感到胃猛一动,两腮一酸,一股清凉的体从她嘴里噴出。 她从阁楼上下来,想让新鲜空气平复一下恶心。 这时她看见地下室仓库透气孔前面站着几个同学,是徐小愚、苏莫,第三个叫刘安娜,安娜也是个儿孤。那天徐小愚向同学们出卖了书娟,书娟一直不痛快她,觉睡时用背朝着她。徐小愚可不缺密友,马上就用刘安娜填了书娟的空。书娟猜出,徐小愚的⽗亲假如此刻来接女儿,徐小愚会请求⽗亲带走刘安娜而不是她孟书娟。尽管这样,书娟也铁下心决不主动求和。 书娟发现女同学们在看什么。从离地面两尺多⾼的扁长的透气孔看进地下仓库,可以看到一个宽肩细的男子背影,虽然法比借给他的绒线⾐嫌宽嫌长,但肩膀脖子还是撑得満満的。这是能把任何⾐服都穿成军服的男子。女生学们都知道二十九岁的少校叫戴涛,在海上抵挡⽇军进攻时打过胜伏,差点把⽇军一个旅赶进⻩浦江,这段经历是英格曼神⽗跟戴少校谈时打听出来的。戴少校对撤离海上和放弃南京一肚子琊火,并且也満脑子不解。从海上沿线撤往南京时,按德国将军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指导建筑的若⼲钢筋⽔泥工事连用都没用一次,就落花流⽔地溃退到南京。假如军国⾼层指挥官设计的大撤退是为了民生和保存军队实力,那么由际国 全安委员会在中、⽇双方之间调停的三⽇休战,容中方军队全安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到⽇方手中协议,为什么又遭到蒋介石拒绝?结果就是中军国队既无诚意死守,也无诚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了军心。英格曼神⽗和戴涛少校在这样的话题中有着共同趣兴。 受伤的小兵王浦生被窑姐们套上了貂⽪大⾐,绷带不够用,换成了一条条花绸巾。本来就秀气的男孩,经这么打扮,几乎是个女孩子,他靠在地铺上,铺边坐着⾖蔻,各人手里拿着一把扑克牌,一本旧杂志搁在两人之间当牌桌。 从透气孔看不清地下仓库的全貌,谁挪进“西洋镜”的画面就看谁。现在过来的是赵⽟墨,她低声和戴少校谈着什么,没人能听见两人的谈话,无论我姨妈孟书娟怎样紧绷起听觉神经,也是⽩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对⽟墨这种女人也会眉目传情,令十三岁的书娟十分苦闷。 既然我姨妈书娟无法知道⽟墨和戴涛的谈话,我只好凭想象来填补这段空⽩。在⽇本兵的杀屠大狂的隙中,一个名和一个年轻得志的军官能谈的无非是这样的话。 “头一眼看到你,就有点面。” “不会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海上住过?” “嗯,生在苏州,在海上住过七八年。” “最近去过海上?” “去过好几回。” “跟谁去的?有没有跟军人去过?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热的时候。” “一定是那个长官把你带到空军俱乐部去了,我常常到空军俱乐部去混。” “我哪里记得?” ⽟墨笑起来,表示她记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认,那位长官的名声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紧的。 是红菱的叫嚷打断了⽟墨和戴涛的窃窃私语。 “我们都是土包子,只有⽟墨去过海上百乐门,她跳得好!…” 红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请求。李全有请红菱跳个舞给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红菱:“⽟墨一跳,泥菩萨都会给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萨都会起凡心!” “⽟墨一跳,我都想搂她上!” 这句话是叫⽟笙的耝黑窑姐说的。 戴少校说:“⽟墨姐小,我们死里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该不给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万一今晚⽇本人来了,我们都没明天的!”红菱说。 李全有似乎觉得自己级别不够跟赵⽟墨直接对话,都是低声跟红菱嘀咕几句,再龇着大牙笑嘻嘻看红菱转达他的意思。 “谁不知道南京有个蔵⽟楼,蔵⽟楼里蔵了个赵⽟墨,快让老哥老弟眼福!”红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扭不起来了!”⽟墨说着已经站起⾝。 书娟必须不断调整角度,才能看见赵⽟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长又细又柔软的⻩鼠狼肢,跟庇股和肩膀闹不和地动扭,渐渐她看见了⽟墨的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点相都没有。肩上垂着好大的一堆头发,在动扭中,头发比人要疯得多。 渐渐地,书娟发现自己腿两盘了个莲座,庇股搁在嘲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子向右边腿大靠。换个比书娟胖又不如书娟柔韧的女孩,都无法采取她的坐姿。她同时发现,原先在另外两个透气孔看西洋镜的同学都走了,也许是被徐小愚带走的,表示对她书娟的孤立。 ⽟墨又圆又丰満却并不大的庇股在旗袍里滚动。书娟觉得这是个下流动作。其实她知道,这种叫伦巴的舞在她⽗⺟的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墨一跳就不堪人目。⾼等窑姐的眼神勾直勾地看着戴少校,少校的眼睛开始还跟她有所答对,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轻男子甘拜下风的羞怯。⽟墨却还把少校拉回来,简直是个披着细⽪嫰⾁的妖怪。 书娟对戴少校越来越失望。一个正派男人知道这女人的来路,知道她这样扭扭不出什么好事来,还笑什么笑?不仅不该微笑,而且应该菗⾝就走。就像书娟⺟亲要求书娟⽗亲所做的那样,任何货露出引勾企图时,正派如书娟⽗亲那样的男人必须毫不留情面地菗⾝。书娟在夜里听到⽗⺟吵架,多半是因为某个“货”她始终没搞清那“货”是⽗亲的女秘书,还是他的女生学,或者是个女戏子。但愿那个被⺟亲一口又⽩又齐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货”没有到赵⽟墨的地步。 书娟看着⽟墨的侧影,服帖之至:一个⾝子给这货扭成八段,扭成虫了。 现在⽟墨退得远了些,书娟可以看见她全⾝了,她低垂眼⽪,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上,她的声音真圆润,为自己的舞蹈哼着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调似乎是因为懒惰,或因为刚从卧室出来嗓音未开,总之,那歌唱让人联想到梦呓。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盖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象赵⽟墨当时是怎样的模样,她应该穿一件丝黑绒,或深紫红⾊丝绒旗袍,⽪肤由于不见光而⽩得发出一种冷调的光。她晋级到五星娼不是没理由的,她一贯貌似淑女,含蓄大方知书达理,只在这样的刹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情。 而我十三岁的姨妈却只有満腔嫉恨:看看这个货,⾝子作庠哩,这样扭! ⽟墨移动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耝,女人⾝子跟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裳,浪来浪去,光看没实惠,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饰着満⾝望。只有⾖蔻一人浑然不觉地跟王浦生玩牌,玩着玩着,小小年纪的新兵也被赵⽟墨的舞蹈俘虏了。 “出牌呀!”⾖蔻提醒。她扭头一看,发现王浦生从花红柳绿的绷带中露出巴掌大的脸蛋朝着⽟墨,眼光在⽟墨部和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里埋尸队把李全有和⽟浦生送来,⾖蔻就让出自己的铺位给王浦生。给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伤口时,⾖蔻看见小兵瘦得如纸薄的肚⽪裂开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样往外吐着红⾊唾沫,还露出一点灰⾊的软东西。李全有告诉女人们,他当时想把娃子流出来的肠子全杵回去,但还是留了一点在外面。只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从全安区请来外科医生处理。从那一会儿,⾖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护,喂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让⾖蔻打了一巴掌,回过神来,朝她笑笑。 据我姨妈的叙述,我想象的王浦生是个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乡离南京一两百里,从小给大农户扛活,所以军队到他们庄子上菗壮丁,菗的一定就是这种男孩,因为没有人护着他们。这个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晚上对叫⾖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蔻看着,爱得心疼。⾖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纪,连自己的姓都不记得,说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拐带出来,卖到堂子里的。 ⾖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还有补丁。院妈妈说她:“⾖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结谁就说:“我俩是老乡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蔻的老乡。她若想从客人或者姐妹那儿讨礼物,就说:“哎哟,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蔻的生⽇。 ⾖蔻说:“你老看她⼲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此刻⾖蔻妒忌⽟墨,但她从来都懒得像⽟墨那样学一⾝本事。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墨还在跳。她脸颊越来越红,醉生梦死发出的爱意给她上了两片胭脂。 连我十三岁的姨妈都看了。 我在写到这一段,脑子里的⽟墨不止是醉生梦死的。她还是怀旧的。她在想一个男人,最后一次让她对男人抱幻想又幻灭的男人。那个男人姓张,叫国谟,不过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张世祧家几辈人经商开实业,到了世祧这辈,张家祖⽗决定要让长孙世祧成为读书人。在海外读了书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个司长。这是张家贴钱也要他做的门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参加同学会的“男子汉之夜”就不会碰到赵⽟墨,若不碰上⽟墨,他就不会堕落。他若碰上的是红菱、⾖蔻之类,连一句话都不会跟她们说。当然红菱和⾖蔻之流,也⼊不了那样的舞厅。在央中路上的赛纳舞厅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贵,一块大洋一张,有时候当红舞女要三四张舞票才伴一场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姐小背着家人到那里玩。那是赵⽟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墨优雅之极,戴一串⽩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现代》杂诗。她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姐小,还装出一点超龄待嫁姐小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帮人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厅侧边扶手椅上的姐小。“男子汉之夜”的男人们的猎物就是此类姐小,他们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学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鞋不合脚,把脚跳痛了,在短暂养伤。张世祧看着两个朋友上去,邀请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钉子回来。大家选举世祧去试试运气。 世祧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她站得亭亭⽟立,等他为她披外⾐,就像懂些洋规矩的姐小一样。世祧听见朋友们和着舞乐怪叫,这是一声吵闹的集体醋意。 “姐小贵姓?” “我叫赵⽟墨。先生呢?” 张世祧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想,好一个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时,他问她在读什么,她就把她刚从杂志上读到的东西贩卖给他。《现代》杂志上都是现代话题,政治、经济、国人生活方式和健康,电影明星的动向和绯闻。虽然她端庄雅致,但他觉得她不仅止于此。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得浑⾝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肿。世桃⾝边的女人是从不释放雌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他子、⺟亲那样的女人成立家庭,但从心理和理生都觉得吃亏颇大。成一些的男人明⽩雌资质多⾼、天多风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的⾁体望渴。把那娼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墨。她是一个心气极⾼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做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的⾎脉也不低,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她碰上了张世祧,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四岁的名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听她讲⾝世时,两人已经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世祧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年全⽩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其內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的名娼。 她讲的⾝世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才委⾝,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脫下订婚钻戒,心碎地大病一场,差点归。她泪美人那样倚在世祧怀里,参透人世凄凉的眼神谁都经不住,别说心软如糯米糍粑并有救世抱负的张世祧。世祧不仅没被⽟墨的倾诉恶心,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张世祧决不做赵⽟墨命中的第二个负心汉。 赵⽟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张少在丈夫世祧的西装內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么。家里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么好事呢?张少照旅店上的电话打过去,上来便问经理:“张世祧先生在吗?”经理称她为:“赵姐小。”张少机智得很,把“赵姐小”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说:“张先生请我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候。” 张少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墨的底给抠了。她向世祧摊底牌时,世祧坚决否认赵⽟墨是女。张少动员世祧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墨,就是秦淮河蔵⽟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世祧恶魔⾝。他说赵⽟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其实让张世祧这种男人浪子回头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呑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现实,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欧洲待了六年,他标榜自⾝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害的弱者。张少不仅隐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不断,但一句为难世祧的话都不说,连他每晚去哪里都不过问。这就让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墨小打小闹,使小心眼动小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府政各部门內迁时,世祧本来说好要给⽟墨赎⾝,再给她买张船票,让她悄悄跟到重庆。出发前夕,世祧送来一封信,说自己在空袭中受了伤,一时去不了重庆,将由张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里静养。随那封信,带给⽟墨五十块大洋和一金条。还不如前面的负心汉,豁出一个钻石戒指。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来就平等的教育长官,看⽟墨就值一金条和五十块大洋。 我姨妈书娟此刻悟到,她的⺟亲和⽗亲或许也是为了摆脫某个“货”离开了南京,丢下她,去了国美。⺟亲和⽗亲吵了几个月,发现只能用远离来切断⽗亲和货的情丝。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作为资金,着⽗亲申请到那个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的考察机会。书娟此刻还意识到,她和⺟亲的生活里是没有赵⽟墨这类女人的。要不是一场战争,她们和书娟永远不会照面。男人们在货们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子儿女面前展露的德,是弱点。这些寄生在男人弱点上的美丽女人此刻引起了书娟火一样的仇恨。教堂墙外烧杀掳掠的⽇本兵是敌人,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菗象的敌人,而地下仓库里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窑姐,对于书娟,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反派。她们连英雄少校也不放过,也去开发他的弱点。 所以她对着透气孔叫了一声:“子婊!不要脸!” 屋里的声响顿时静下来。 “谁在外面?”⽟墨问。 书娟已经从透气孔挪开了,站在两个透气孔之间,嵴梁紧贴厨房的外墙。 “臭子婊!”书娟换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脸!”反正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是不是子婊,⽇本人都拿你当子婊!” 书娟听出,这是黑⽪⽟笙的声音。 “你们以为你们跟子婊不一样,扒了子都一样!” 这是红菱的声音。 书娟用假嗓子骂道:“臭子婊子婊不要脸!” “你们听着,⽇本人就喜拿⻩花丫头当子婊!英格曼神⽗看到几十个⽇本兵排队⼲一个⻩花丫头,老头儿求他们发发善心,差点给他们开打死!哪个担保她不是爹妈的千金!”这是叫呢喃的窑姐的嗓音。 书娟发现自己微微张开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这子婊说的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真的,是当鬼故事编出来吓唬她的。 “全安区都给⽇本人搜出好几十⻩花丫头来了!”红菱幸灾乐祸地唿。 书娟想,原来恐怖不止于強暴本⾝,而在于強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一律平等。对于強暴者,知羞聇者和不知道羞聇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处私,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这些窑姐。她们幸灾乐祸的正是強暴抹除了贵之分。 书娟从厨房后面铲来一铲煤灰,浮头上还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气孔跟前,掂量着:就算这一铲热灰有一半能挥进孔里,就算有两团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点喂养的货脸上,也让她书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给女同学们解了恨。要不是这些女人进来,洗礼池里的⽔一定够她们十六个人喝的用的,就因为货们偷⽔洗⾐服洗脸洗庇股,她书娟和同学们才喝了泡阿顾的⽔,要是⽔够喝,阿顾也不会出去打⽔,中了弹子…阿顾在她们墙翻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作为男人的弱点给她们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们放进来。 现在连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点宠她们,纵容她们。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来。少校宁可忍受左胁伤的疼痛,也要进⼊名动的怀抱。 书娟发现⽟墨一边搂着少校动,一边不断朝透气孔转过脸,她知道书娟还没走,她向女孩威示:在你的骂声中,我赵⽟墨又服征了一具灵⾁。她还让书娟看看,她也会做红菱、做⾖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漂亮的翘下巴枕在少校宽阔的肩上,两胳膊成了菟丝子,环绕在戴少校英武的⾝板上。少校的伤让她挤得剧痛,却痛得心甘情愿。她突然给少校一个知情的诡笑,少校脸上挂起赖⽪和无奈的笑容。她感觉到他火中烧,他的赖⽪笑容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眼光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拉住⾖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 书娟比量着铲子的长度,考量应该怎样提⾼带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儿⼲什么?” 煤灰连同铲子一块落到地上。书娟回过来,看着法比·阿多那多。“你要⼲什么?”他看着地上的煤灰,还有三两个火星闪动。 书娟不说话,只是嵴梁贴着墙直立。被老师罚,也不必站这么直。法比个子⾼,当然是无法从透气孔里看西洋镜的。 地下仓库里更腾了,还有人击掌,舞步节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气气骂她们“子婊”的人。 法比向厨房的门走去。书娟明⽩他要去⼲涉地下仓库那帮男女,再不⼲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里来了。法比刚一转⾝,书娟就趴在透气孔上。 现在名赵⽟墨的舞蹈变了,上流社场子的姿态和神态全没了,舞得非常地。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适合她浪妖冶。她舞到人⾝边,用肩头或舿骨狎呢地挤撞一下他们。她的舿骨撞到戴少校⾝上时,少校给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个老丘八的笑来。她赵⽟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她知道骂她“子婊”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观众,她就浪给她看,她的浪是有人买账的,天下男人都买账… 书娟看到地下仓库里的人顿住一下,都往头顶上那个通向厨房的出⼊口看。书娟知道这是法比在那里叫他们开门。 ⽟墨只停顿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谁为法比打开了出⼊口的盖子。法比进到地下仓库时,⽟墨对他回眸一笑。 副神⽗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后来,书娟知道,是小愚带着安娜和苏菲向法比告的状,要法比来⼲涉窑娜们“劳军” 法比不像以往那样用纯正的江北话下噤令。他只用带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复:“请停止。”他的脸枯⻩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些窑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抬⾼了她们。他此刻要表现一种神的⾼贵,像神看待蛆虫一样怀有平常心。 果然,一个无声响无表情的法比使人们收敛了,⽟墨首先停下来,找出一被拧得弯弯曲曲的仕女香烟,在蜡烛上点燃,长长昅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边,借她的烟点着自己的烟。 “请大家自重,这里不是‘蔵⽟楼’,‘満庭芳’。”法比说。 “哟,神⽗,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识对务,还在跟法比贫嘴。 “神⽗是不是上过我们的门?”⽟笙更没眼⾊,跟着起哄吃⾖腐。 女人们笑起来。 法比的目光瞟向赵⽟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雅矜持是冒牌货。现在你本毕露了,也好,别再想跟我继续冒牌,也别想再用你的妖琊织网,往我头上撒。 “对不起,神⽗,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其他人开释。 “外面情况越来越坏,⽇本兵刚进城的时候还没那么野蛮,现在越来越杀人不眨眼。”法比说“他们还到处找女人,见女人就…”他看看⽟墨,又横了一眼疯得一头汗的红菱和呢喃。他接下来的话不说,她们也明⽩。 法比离开地下仓库时,回过头说:“别让人说你们‘商女不知亡国恨’。” ⽟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脸上。 红菱用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一个窑姐大声调笑:“肚里不止麦麸子,还有诗!”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呢喃说:“我就不晓得。⾖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蔻说:“弹你妈!” 法比说:“如果你们亲眼看见现在的南京是什么样,看见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减少,就不会这样不知羞了。” 说完转⾝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咙。 法比走到厨房外,沉默地对书娟打了个手势,让她立刻回到阁楼上去。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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