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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铁梨花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9 时间:2017/12/10 字数:25071 |
上一章 第08章 下一章 ( → ) | |
柳天赐听见凤儿还在隔壁忙活。这么晚了,她还在批改生学们的功课。生学从四十几增加到六十,董家镇上有几个生学听说董村的柳先生教得好,还不打板子,都转到这个土坯学校来了。 他这几天受了凉,天一黑就咳嗽。咳紧了凤儿就会跑过来,从棉窝里提出一把瓦⽔壶,给他倒一碗热⽔。 这时凤儿给他把⽔端到手里,一面说:“听您咳嗽都像个老头儿了!” “那我可不就是个老头儿了,闺女都出嫁了。” 凤儿一阵沉默。柳天赐在心里懊悔:打嘴打嘴,你真是老了不是?往哪儿说不成非往她伤心处说呢?!… “不行咱找个媒人去你梨花婶子家说说,把你和牛旦的亲事定下…” “不去。”凤儿说。 柳天赐这几天已经注意到凤儿的坏心情。有时她还会躲着掉泪。都是黑子引起的,她的梨花婶的揣测让这闺女心里难坏了:栓儿独贪了宝贝,正花天酒地呢!她凤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当时会挑上栓儿?现在闺女不闺女、寡妇不寡妇。就是牛旦真爱她,她也是两难。只要栓儿活着,她就不算守寡呀!可是牛旦死死咬定,他亲眼看见栓儿叫大⽔卷跑了… “闺女,知道爸为啥这么疼你吗?因为你小的时候,爸就看出来,你不像一般的小闺女,你心里能装些大事儿。”柳天赐的声音非常和缓。 这和缓里的严厉和失望只有柳凤能听得出来。她明⽩⽗亲从来不会板着脸说教,他的一言一行、为人处世已教了她太多了。他的失望在于他一直以为凤儿能和他一样,不在自己的一得一失上过分纠,不会为一得一失而过分得意或过分痛心。他原指望她能做他的帮手,好好办学。他总是相信,学办好了,让命苦的人也学着从个人的一得一失之外找到寄托,树立志向,命苦的人就苦到头了。他的好生学里就有志向大的。有一些进了大学。其中一个在大学里成了抗⽇分子,回到⺟校秘密宣传抗⽇,让汉奷出卖,躲到他家。大生学走了不久被⽇本人抓了,把他连累进去,他才带着柳凤逃到董村。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怪那个生学。因为他相信他们是一样的人,是真的男人。真的男人意味着不在自己的一点苦和福里磨。这些柳凤都见证了,她却这样和自己磨不清,成了⽗亲瞧不上的典型小闺女。 第二天,柳凤心里豁亮了一些。她和牛旦套上车去山上打柴。一天冷似一天,得趁着太好把柴晒⼲,在下雪的时候用。两人在一块儿砍了一下午的柴,一共说了不下十句话。 等车装満,牛旦先跳上来,又伸手来拽柳凤。凤儿坐上车后,牛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咋没看你穿那红绒布祅子?” 他知道凤儿和他⺟亲裁剪了一晚上,把那块红绒布剪出一件祅面子来。又看她俩人一块儿絮棉花,还听她俩人商量滚什么颜⾊的边,盘什么花式的纽扣。 “那穿着人家不笑话?”凤儿说。 “笑啥呢?” “你不懂笑啥?” 她脸红红地看着前头洼洼坎坎的山路。看来这憨子真不懂。 “栓儿不在,我穿惩红,人家该说我爸没教好他闺女了。” 牛旦明⽩了,没吭气。 “叫他们说去。咱柳叔是办新学的。”他闷了至少有一袋烟工夫才说。 凤儿以为他不想接着往下谈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来,这憨子把好几天没笑的她逗笑了。 快到牛旦家门口了,凤儿向外头挪了挪庇股,意思是怕人看见一男一女坐那么近。牛旦一把拉住她。凤儿感觉出来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再看他脸,鼻尖上也油腻腻的,好像也是细汗。他眼睛非常狠,鼻孔张大了,上翘上去,露出方而大的牙。 凤儿有点怕牛旦这副样子。 牛旦飞快地撤换出拉住她的手,原先那只手从她后绕过去,伸到她袄子里面。她的肌肤一下子沾上了他手上粘的汗。她心里一⿇,说不上自己喜不喜这突来的亲近。她告诉自己,这是牛旦儿啊,是梨花婶的憨小子啊,你怕啥呀?这一想,她眼一闭,软在他怀里。 他滚热的呼昅噴到她嘴上。他伸在她祅子里的手把她的⾝子抓疼了。 “叫人看见!”凤儿轻声呵斥。 他本就听不见。 “牛旦儿!牛旦儿有人来了!…”凤儿说。 他知道她吓唬他。冬天黑得早,各户喝汤也喝得早,省得点灯熬油。这时⻩昏的余还在秃了的柿树梢上,田野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咱先进院里去…”凤儿在央求他了。 牛旦的上一层⽑耷茸的短须,庒在凤儿还没合上的嘴上。 “…我梨花婶托的那个人,咋还没把栓儿的消息打听回来…”凤儿的嘴挣扎出来说。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帮上,他刮脸刮得再勤,那络腮胡总是把他下半个脸弄成一片青灰⾊。 他一下扒开她摸在他络腮胡上的手。这时他才真的可怕起来。那么狠地瞪着她。然后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刚认出她是谁似的,他猛一醒。认出她是谁了呢?是他两个月前还叫“嫂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儿一块儿出去敲疙瘩的那个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车。凤儿想,栓儿是活着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里最疼的地方,碰不得。这一想,凤儿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虽说柳凤比牛旦小两岁,毕竟让他叫嫂子叫了两个月,这时对他生出一种姐姐式的温情。 牛旦闷头把打的柴往下卸。凤儿打算赶着骡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却听梨花叫她:“凤儿!” 柳凤儿一抬头,看见梨花在屋顶上。她在那上面收晒了一天的柿饼。刚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这个婶子看见没有,看见多少… “梨花婶,你吓俺这一跳!” “给你爸拿上点馍,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们老吃您的东西!…” “你不拿,还得让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呗,正好俺们能留您吃晚饭。” “有啥好吃的?” “您一来,俺爸吃啥都好吃!” “这死闺女!…⾼低进来坐一会儿,陪婶子说会儿话!” 柳凤只好跳下车。她帮着牛旦把两大捆柴搬进门,心里还在为梨花看见她和牛旦的那场亲热别扭,这时只听见牛旦“呃”了一声。这不是寻常的嗓音,是人在噩梦里才会叫出来的声音:他觉着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声,其实叫得声音已经很响。这声音让别人听上去汗⽑凛凛的。 凤儿赶紧朝牛旦转过脸。牛旦的脸⾊土⻩,比那一声“呃”更可怕。若把这脸搁平,烧上⻩表纸就能哭丧了。 “牛旦,你咋了?脸恁⻩?” 牛旦看着五步远的地方。 凤儿回头,见五步远的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张黑⾊的狗⽪。刚刚钉上去的,大张的嘴角还有⾎迹。那是很大一条狗,把一面墙都遮黑了。 “凤儿,你接把手来!…”铁梨花在屋顶上叫道。 柳凤不动。 “梨花婶!牛旦这是咋了?!” “他呀?不听话呗,⾐服穿少了,夜里受了风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几趟茅房,鞋都踩到泥洼子里去了!…”梨花又是疼爱又是抱怨地对柳凤说。 牛旦低着头走开,快步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柳凤跑过去,接过梨花递下来的柿饼串子。 “大小伙子,没事!回头我给他熬点药,驱驱寒气,也驱驱琊气。” “驱琊气?” “咱这一带呀,寒气里都带琊气。气太重。你没觉着气重吗?” 柳凤让这婶子弄得有些糊:她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更像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在说话。梨花婶子的聪慧精明,有口皆碑,从来不会像此刻这样神道。 “这两天,总觉着一股琊寒往骨里渗,浑⾝的疼呀!”铁梨花从梯子上下来,手脚轻盈如燕,可口气像村里所有上岁数的老太婆似的。从她细条条、袅袅娜娜的⾝段上看,离那种上岁数的“疼”还远着呢。 “你可别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着柳凤的胳膊,拉得老紧的。“⾼低拿上点蒸馍给你爸。都蒸在锅里呢。” 柳凤想问问那张小牛⽪大的狗⽪从哪里来的,但她揷不上话。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牛旦,点上灯吧!我留凤儿跟咱一块儿喝汤。” 牛旦在屋里一声不吭。 “这孩子,不点灯,想给我省油钱呢!” 饭桌摆开,柳凤把一碗碗汤往堂屋端。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強…”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蛋。 “咱有一句说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说。 “他还算个人吗?为那点陪伴尸骨的东西拋家弃!”凤儿说。 牛旦喝汤的声音特别响。油灯的光亮中,他吃的一头汗,汗珠亮闪闪的。 “妈,你们吃,我出去转转。”他搁下碗的同时,站起⾝。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说。 牛旦又坐下来。 “昨天几个路八让⽇本人抓了,都砍了头,你知道不?就在火车站外面。那几个路八夜里下山来,去摸鬼子的营,摸掉一个鬼子哨兵。路八⾝上带的有手榴弹,见那鬼子营房的窗子开了半扇,就往里扔。这鬼子们的窗子上全有纱窗子,路八看不出来,手榴弹可就让纱窗弹子回来了,炸伤了俩路八,剩下的路八背着伤号跑不快,全让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车站斩首示众。那路八好汉能不报仇?今晚说不准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借口再溜。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暴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女生学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強盗做了一场夫!还是強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聇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內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 牛旦反过来把凤儿的手就要攥碎了。 铁梨花对门外说:“来啦!”然后她转脸朝堂屋喊:“牛旦,掌上灯,陪妈到门口看看,谁来了。” 牛旦不动。 “牛旦,没听见呐你?”⺟亲发火了。 牛旦只得拿着灯,走出堂屋的门。铁梨花却已经独自走到大门口了。牛旦此刻走到厨房位置,那张冒着⾎腥气的黑⾊狗⽪就在他⾝后。门被铁梨花拉开,黑子如同一阵黑风似的刮进来。 “娘!”牛旦叫了一声,同时向后退去,正靠在那张黑狗⽪上。 牛旦从两岁以后就不再叫⺟亲“娘”了,改口叫“妈”栓儿管他⺟亲叫妈,牛旦跟栓儿学的。 梨花被他两岁的呼唤给叫醒了,几步窜回来,一脚踢在黑狗口上。 “死狗!看吓着我的孩子!”说着她已把牛旦搂在怀里,脚踩在打碎的煤油灯玻璃罩上,一块玻璃被踩崩了,弹得老⾼。 “不怕,娘在这儿,怕啥?”梨花说着,眼泪淌了満脸。“这是柳叔家的黑子呀,你怕它⼲啥?…” 黑子被无来由地踢了一脚,委屈至极,马上跑到女主人凤儿面前,嗓子眼发出又尖又细的娇怨声。 “噢,是这块狗⽪吓着你了?我这憨儿子,这是妈从镇上孙屠夫那儿买的,打算给你柳叔做狗⽪褥子,他住那窑屋可嘲哇。” 铁梨花感觉牛旦菗紧的⾝体渐渐松开了一些。 “怪妈不好…都怪妈…”她说着,哭得更悲切了。“妈该早些告诉你,省得把我孩子吓成这样…” 柳凤觉得她又懂又不懂眼前的⺟子。梨花已经不再是刚才神神叨叨的女人,但她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亲热可人的婶子了。 “凤儿,来,帮婶子扶牛旦回屋睡去。受了寒就怕受惊吓。这下恐怕得有几天养了。” 她一手搂住牛旦的,另一只手把儿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憨小子,这两月吃胖了。”凤儿走过来,要接手,牛旦自己站稳了脚,朝屋里走去。 “去照应照应他,”梨花对柳凤说“他小时就这样,新红薯起上来,他就吃胖了。” 其实她知道他是在哪里吃胖的。赌场老板夜里⽩⽩供赌爷们吃:藌三刀、萨其玛、枣泥酥,爱吃多少吃多少。 夜里她听见更夫敲二更。这是她菗了六锅烟之后。牛旦的屋门冒出一声板胡调。她踢开棉被下到下,两脚准准揷在早就摆好的鞋里。 外头⽩⽩的一地月光。火车在几十里外的叫声听着也不远。牛旦出了大门,向西一拐。那条小道笔直揷进平坦的麦地,麦地中偶尔有些坟头,这里那里站着上百岁的柿树。这儿的山老、地老、土老,土下的尸骨、物什也老。人心也老。 梨花想着这些无边际的念头,跟在牛旦后面,从小道上了大道。说是大道,不过能过一辆骡车。车轮轧下五寸深的车辙,里面的⽔结了层薄冰,月光一照,満路都是镜子。他走得不快不慢,脚不择路,是泥是⽔都趟。⺟亲和儿子的距离拉近了些。她怕他摔倒。这时摔倒会摔得很重,也会摔得灵魂出窍。据说梦游的人突然给弄醒魂魄会飞出去,那就没命了。 牛旦到了盗圣庙前,笔直地打了个弯,从两扇仅开了一尺半的庙门走进去。走偏一点,都会撞在山门上。这是他走得太的路:有空就来修修案子,上上油漆。最近铁梨花发现半扇让虫蛀烂的窗子也修好了,换了一木条,油得⾎红。 ⺟亲悄声跟进庙门,站在那漆味很浓的柱子后面。儿子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五体投地膜拜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灰,洒在庙门口。 离开盗圣庙之后,铁梨花几乎是紧跟在儿子⾝后回家的。这天夜里很安静,一声响也没有。 清早她起梳头,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头发还是那么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后得了一场病,也不知什么怪病,发烧烧得头发掉了一半。她那时以为她会顶着剩下的半头头发过一辈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头发就长回来了,长得恶狠狠的,比原先还茂盛。生牛旦的⽇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正梳头,听见牛旦起来了。不久她听他叫道:“妈!妈!…”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给你拎出来了。上头尽是泥!”说着她把靠着墙立着的两只鞋提起来,走过去,推开牛旦的门“那,你看,踩成泥团儿了。” 牛旦接过鞋,糊糊的脸马上醒了。“咋踩这么多泥呢?昨晚还⼲⼲净净的…” “问你呀。” “我没出去…没去赌场。” “我没说你去了。” ⺟亲笑笑,手指点在那鞋尖上灰⽩的粉面儿:“这是啥?看着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的东西:“是香灰。”他把两眼瞪向⺟亲。 “会是香灰?不会。”⺟亲说。 他求救地看着⺟亲的脸,希望⺟亲“扑哧”一笑,说“逗你玩!”可⺟亲也看着他。 “看我弄啥?”⺟亲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会知道?看看咱家的呢?昨天放出笼子,没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说这一阵琊气重气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记得:把狗食搁在笼里弄啥?把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来了?”牛旦跺跺脚。 “我不拿过来,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这个盆里拌了食吗?”⺟亲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头发。头发黑黑的掩了她整个上半⾝。 “…拌啥食儿?我有好几天没去柳叔那儿了。” “那事用不着你去。找个生学去就行了。生学都是穷娃子,没见过一块大洋那么大的钱。”⺟亲不紧不慢地说。 牛旦只是气,越气越耝。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发作起来:“它本不是俺们原先的黑子!它一见我和柳凤亲,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该活剥它的⽪,菗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双手拢发髻,尖尖的下巴往厨房墙上的黑狗⽪一指。牛旦菗一口气,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就不信它是俺们的黑子!…它是鬼变的畜生,会挑拨、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对它女主人动了琊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来冒名顶替黑子的野狗。没准还有点狼的⾎脉!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齿,好些天没刮的络腮胡都乍起刺来。 “我知道。”⺟亲绑好发髻,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拍拍肩上的头⽪屑、碎头发。 “那您啥意思?怨我谋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问问,你谋害这狗东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碍着你和柳凤的好事啊?还是嫌它冒名顶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给问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赌气似的说,憨小子的劲又上来了。这副憨小子劲让⺟亲疼爱至极。她不吭声地走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抱着。 “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亲怀抱里脫了⾝。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郑州也就够买个窝。等我在洛、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沉,醒不来了。 “妈您咋了?” 铁梨花呆呆地,任泪⽔流下来。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没头没脑地抹着⺟亲的腮、下巴。 “别擦。我这是…我听着,心里头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里都美着哩。” “妈,这块地方,要说能称得上财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说。 铁梨花的心少跳一下。⾎亲的骨⾁,末了还是⾎亲。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诉你: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丢了句话,要他儿子找到他的长孙。”铁梨心花平气和地说。 “您也听说了?我说,赵家财产,头一份就要留给我。您想想,咱家在洛、西安、郑州的房,就是给咱一栋,那还不胜过他十个董葫芦?” “我可是听说,赵家的告示一贴出来,几百个人都跑去认亲,连那四五十岁的人都想给赵元庚当儿子。”⺟亲说。 “那有啥用?咱有证据。”儿子看着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満殷切“妈,只要您和我一块儿去,那啥都甭说…”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摸抚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愁啥哩?”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生学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着南边进来的太,几乎全⽩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生学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心花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树杈“噼噼叭叭”菗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生学⾝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満头的⽩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啥?”她把手菗回来。 “生学的⽗⺟有那⾆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生学、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铲的。你那些生学的长⾆头⽗⺟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嫰,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生学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的婆子,再跟生学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倒在地上的竹竿。⼲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菗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強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就是这儿了。⻩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突然它停下来,两只耳朵动耸着。有人来了。 铁梨花远近看了几眼,并不见任何人影。远处火车鸣叫一声。鬼子让路八摸了哨之后,在车站边上盖起了一座小炮楼,这两天火车又开始准时叫。这趟火车过去,天就该黑了。 黑子不再刨挖,支着耳朵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一定是有人在偷偷朝这边来。黑子不是那种瞎咋呼的草狗,在判断这人的动向之前,它不会轻易出声。 铁梨花蹲下⾝。刚才黑子刨出的坑正好能蔵下一人一⽝。这里的树又密又,眼下树落了叶,但树枝条仍然织成密实的网。她的手捺着黑子头顶。狗明⽩它这时不能动,也不能叫。 天暗得很快。周围一点活的声气也没有。铁梨花的腿和脚都给冻疼了。那个人蔵在哪里,他想对她⼲什么?!… 她对着黑子的耳朵眼轻声说:“上!” 黑子就朝盯准的目标“嗖”地一下飞出去。 “哎呀,狼来了!”她叫喊起来。 对面响了两声。黑子叫起来,一面左边跑跑,一面右边跑跑。 “黑子回来!”她叫道。 黑子还是左边跑跑,右边跑跑,只是边跑边缩小它袭击的半圆圈。远处,双井村的狗陆陆续续咬起来。 “黑子,给我回来!” 黑子跑回来,还在疯了似的叫唤。 “还真是你呀!”铁梨花大声说。 她是七分猜三分诈。她慢慢从坑里站起,拢了拢头发。 “梨花,幸亏我带了!”张吉安的声音在二十来丈之外。“你咋知道是我?” “旁人能有这么好的短?”梨花笑着说:“旁人也不会跟这么紧护卫我呀。” 张吉安走了出来。他一⾝呢子大⾐,戴礼帽,裹了一条长围巾。 “打着狼没有?”她说。 “它一跑出来我就看出它不是狼。”他听上去也笑嘻嘻的。“听你喊,我是怕野兽伤了你…”“你该怕野兽碰上了我!”她哈哈大笑。 “你一人咋跑这儿来了?”他问道。 这时候两人走得面对面了,但隔着浓浑起来的⻩昏,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她想黑子真是聪明:它此刻不急着过来向这位不速之客献殷勤。它不知在哪里观察局势。 “我到了你家门口,碰见两个小娃子,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她咯咯地直笑,说:“吉安大哥也成那跟着人吃蚂蚱的燕了。” “到处闹路八,怕你不全安。”他被她笑得有几分恼。“你一个妇人,天黑了还往这老坟岗上走,我当然得跟着。” “粮价涨了七八成,古董价也该涨了吧?”她说。“那天我拿出一对玛瑙耳环,让牛旦到黑市上问问价,他还没找着买主。” “梨花你也太见外了。有东西还用着往黑市上拿?拿到我这儿,你只管开价!…”张吉安急得嗓音都劈了。见梨花不做声,他又说:“镇上几家大户开始赊粮了。收下秋庄稼才多久啊,都有饿死的孩子扔出来了。这一场仗打阔了几个人,打穷了一国人。” “吉安大哥,你来找我,有事啊?” 他一愣。她一下子把他扯得很远的话题扯了回来。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我妹子?”他笑着:“几天不见,眼睛闭上睁开看见的都是你…”“哟,您可别跟我唱山歌!”她又笑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赵家的那二十年里,我常常梦见你。” “梦见我和你一块儿,掘出一座金銮殿来?” “那都说不准。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听说鬼子和路八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董村和上河村,还有双井村,这几个村一半的年轻男娃都是秘密路八。鬼子要清剿,听说赵元庚也出了不少人马,帮着清剿…” “他不曲线救国了?” “救国也不耽误他剿共。在⽇本人来之前,他的对头就是老共。我打算接你到津县去…” “他们打他们的,我一个敲疙瘩的女盗,谁也碍不着我,我也碍不着谁,谁打谁我都得守着这块地方敲疙瘩。” “可赵元庚的老太太埋在津县那一带!” 铁梨心花里说:我还真没猜错。 “噢。” “梨花,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这场仗越打越恶,国美人要是在太平洋上收拾了小⽇本,就会来国中帮国中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现在⽇本大商人都在大批收购国中古董,仗打完之前,他们得逃出国中去,以后再来国中搜刮宝贝,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的财运来了。” “咱们?谁们?”她问道,心劲给鼓励起来似的。 “地痞流氓都在发古董财,赵元庚那种臭丘八都能霸占国宝,你不觉着冤得慌?…” 张吉安平时的嗓音温润悦耳,一动就乍出⽑刺,并且拔得又⾼又尖,这时你会意识到他也是从大兵中摸爬滚打出来,像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扯破喉咙喊:“稍息!立正!你妈拉个巴子!…”喊过来的。 “冤得慌。真冤。”铁梨花说。 “当然冤!凭你这样的传家本领;凭你这样⾝怀绝技,你我一合伙,准能找到陪着老太太一块儿下葬的真鸳鸯枕…” “吉安大哥找了二十多年,才找到我这个合伙人,诚心天鉴。” 张吉安听出铁梨花声音中的挖苦,还有些悲凉,他安静下来。他再开口,嗓音又是那么温润悦耳。他叫她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他找了她二十年,是因为忘不了她。从头一眼看见她,他眼睛就让她的美貌光焰给照瞎了,从此他的眼睛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瞎着的,再也看不见她们。她曾经在赵家用过的一块手巾,一个茶杯,都被他偷偷蔵起来,一直带在⾝边。 他真是有一副难得的嗓子,可以刹那间变成破锣,也可以一眨眼变成光滑的绸子。现在这嗓音说起世上最下最罪孽的事物,比如掘墓翻死尸,也都成了委婉的山歌。他说他的易本领加上她的敲疙瘩绝技,能让他们成为这一带最富有最美好的一对儿。那他们的下半辈子,就是最享福的。 她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他一把拉住她,声音更加柔软。他就用这绸缎的声音说起那个尹医生。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掮客,在⽇本的大古董商和国中走私者之间收点小利。现在用不着这样的掮客了,他张吉安在海上、南京认识了好几个⽇本大商人,直接跟他们易。这些⽇本大商人可是真的爱国中呀,看见国中人随随便便用战国青铜灯盏点灯纳鞋底,用宋代官窑碗吃榆树⽪糊糊,他们的心疼得滴⾎,说多伟大美妙的古代文明就这样被糟践了。所以他们得拿出⾎本,把这伟大的古老文明一星一点运回⽇本,保存起来。他和她得帮着他们,别让那些用宋代碗吃杂面条、用战国青铜灯给口牲添夜草的愚昧同胞毁了祖先的宝贝… “你总算把实话告诉我了。”梨花说。她一面往杂树林外面走去。 张吉安跟着她,叫着:“梨花,我还没说完呢…” “还说啥?说你找了我二十年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情痴?是因为我国⾊天香,让你这情痴一见钟情,钟情至死?”铁梨花拿出小闺女的势姿,像是要再刺得他说出更多痴话来。“你不是找我找了二十年,你是找一把活洛铲找了二十年。再说你本不用找我,我走到哪里都没走出你的掌心。” “梨花,你这样说,可冤死我了!…”张吉安的嗓音又乍出⽑刺来,又能去几列大兵前面喊“立正、稍息、妈拉巴子了。” “你跟着我,为了学到我的绝技,对不?” “你听我说…” “告诉你,我铁梨花铁娘娘本就没什么绝技。什么往老坟头一站,就头晕,那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要说我有那怪病,也是小时候。也就那一两次。可你们谁都信!我真可怜你们,自己不信自己,非装神弄鬼,才信,才踏实。” “…你没有那个头晕病?” 铁梨花笑笑:“你⽩⽩打了我二十年的埋伏。你打埋伏可比路八埋伏鬼子还耐心。”说完她甩手便走。 “站住!”张吉安用一副地道丘八嗓音叫道。接下去,似乎就该是下一声口令“向后转!” “梨花,你就帮我这一个忙,等你探到赵老太太的墓,咱把那鸳鸯枕一卖…” 铁梨花转过⾝。她看见他手里什么东西乌黑闪亮。是驳壳。 “你打死我这个种红薯、纺棉花的婆子有啥用?这世上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她说。“我也不值得你那弹子。” “你别误会!…” “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二十年,末了一看,我就配回家种种红薯。”她凄惨地笑起来。“我也太拿我自个儿当人,以为男人真会爱美貌。我也误会了:以为毕竟有男人会真爱我;爱我的男人千错万错,但爱我是真的。因为我美呀。哎呀,这误会可闹大了。这不怪别人,怪我。” 她再次调转⾝。 张吉安从后面扑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别懊悔莫及。”他说。 “去吧,去报官,说你逮住了盗墓贼的女首领。” “梨花,你就伤我心吧…”他死死把她拖⼊怀中。铁梨花踢打起来,张吉安的丘八⾝坯子铮铮如铁,已经把她庒在下面。他拿着手的手紧紧按住她两只手腕,把它们举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服。 “你连那瞎子都要,就不要我?…我倒要看看,你为瞎子守着什么冰清⽟洁的…”他又狠又流气,嘴堵在她嘴上。 突然,他的手松了,同时“噢”了一声,手又响了,打出去的弹子伤了他前面的一棵树,树疼的直哆嗦。 黑子死死咬在他后脖上的⽪,并两边摇晃着它的下巴。 铁梨花野劲上来了,从他手里夺过手,给了他一托。 “黑子,咬死他!” 黑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可是解了馋似的。张吉安毕竟军旅出⾝,和黑子撕扭一阵,就不分胜负了。 “放开他!”铁梨花对黑子说。她把口对准张吉安,感觉心在打夯。她求自己的心平静下去,别让她一菗风欠下一条不值当欠的命。 “梨花!我是真的喜你…”“什么也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他站起来,额角一大片黑乎乎东西。是让托砸出来的⾎。⾐领也被撕烂了,也有一片⾎迹。 回到家里,铁梨花把蔵着的几件首饰找了出来。她盘算着张吉安调兵遣将的时间。他在两个钟点里就能再回来。会带多少人回来?乡保安团的一个班?一个排? 她叫牛旦和她一块儿去趟盗圣庙。 把香供点燃之后,铁梨花从神龛下拿出一桶用了一半的油漆,开始给盗圣的手上漆。牛旦看着她,一声不吭。 “也不知谁,漆得还剩两个手了,又不漆了。”她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漆着漆着,听见外头响了,搁下桶跑了呗…这鬼子也讨厌,不让人家把盗圣爷漆完他再来…” 她叫儿子把蜡烛端上,凑到她跟前去。 “也说不定这上漆的人怕人看见。肯定是掘了谁的老祖坟,心里怕,来这给盗圣爷上上漆,讨好讨好盗圣爷,让盗圣爷保佑他。” 儿子只是替她端着蜡烛,站在她⾝边,从影子上看,他自己就是个大巨的蜡烛台。 盗圣油漆完了,两手新漆,在烛光里,像刚刚洗⼲净似的。 “咱回吧?”儿子说。 “不回。”⺟亲说。 “为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啥了。”她四下看看:“这盗圣庙有两百年了,还是不漏雨不透风。总有掘墓敲疙瘩的人给它修缮。你不冷吧孩子?” 牛旦说他就是冷得难受。 “那可得忍忍。忍着吧,到了你亲爹那儿,炭火盆、红棉袍,暖得你非上火不可!”她说。 牛旦劲使看他⺟亲一眼。她像是突然想开了,打算回去做五了。 “本来嘛,放着好⽇子不过,出来做贼。”她扶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又拍拍她旁边的地面“来,陪娘坐会儿,以后你是赵家大少爷,我是赵家五,就不会像这样相依为命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牛旦挨着⺟亲坐下来。⺟亲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牛旦就这样靠着⺟亲,睡了很香的一觉。他似乎又成了以往的瞌睡虫,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连远处村里的狗咬都没听见。狗咬得很厉害。听都听得出它们在仰天泣⾎。 黑子在窑院里跟着村里的狗咬,边咬边跺着四个爪子。柳天赐披着棉袍爬起来,刚摸到边的竹竿,就听见大门被撞开了。杂七杂八的脚步从过洞台阶上冲下来。 柳凤在隔壁叫道:“爸!您别怕!” ⽗亲听出女儿自己怕得直抖。 进来的十多个兵要搜查。问他们搜什么,他们叫⽗女俩闭嘴,老实待在屋里。 手电筒光亮到处晃,柜子里、底下,柴棚里…这是个家徒四壁的寒窑,一共没几件障眼的东西,搜得天翻地覆,两袋烟工夫也就翻到底了。 等他们走了后,柳凤问⽗亲:“又搜查抗⽇分子?” 柳天赐没说话。他也在猜测。 柳凤说:“我去看看我梨花婶。” “凤儿,别去了。”柳天赐突然猜测到什么,叫住女儿。 柳凤不解地站在门口。 “他们是先去了她家,没抓住她,才来这儿的。”天赐想起她和他怄了气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对着天说:“恐怕你梨花婶子又走了。” “她又走了?去哪儿?” ⽗亲在想,这回一别,是不是又要错过二十年?还是要错过一辈子? 张吉安带着一个营的人把董家镇附近的所有路口都看起来了。铁梨花和他翻脸之后,他找到一个和赵家大陈淡云好了几十年的老尼姑,把淡云请到津县一家斋馆里见面。老尼姑只告诉赵大赵家的长子找着了,但先得在斋馆里和阿弥陀佛的大碰个头,再由大领回去。嘱咐了又嘱咐,赵府里只有大有这份人缘和信用,能把这事做成,了却赵老太太的遗愿。 赵大李淡云看见从桌边回过脸来的人头上包着绷带、脖子上也着绷带。接着她认出了他是谁,惊得哆嗦了一下。 “大嫂,是我。”张吉安慢慢站起⾝,眼圈红了。 赵大眼圈也红了:“吉安!…你也真是!还约到外面!我能让你哥动你一手指头吗?” “当年我年轻、糊涂…”张吉安低下头,掩蔵他红了的鼻头和滚出眼眶的泪⽔。 “你现在就不糊涂了?!”赵大伸出米脂一样的手指头,在这个生分了二十年的表弟鼻尖上点了一指头。 这一下,亲热就回来了。 “当年为一个女人,你就怕你哥把你咋着,你哥有这么小气?女人没了再娶,自家兄弟一⾎脉就这几个!” 张吉安点点头。他知道李淡云和谁都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但赵元庚真要杀他,她是不会费劲拦着的。他把她请到外面,不是指望她拦着她男人的刀,而是让她先听他把要紧话说完,把表兄弟之间谈和的条件带回去。 他把铁梨花、铁牛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淡云。晚上张吉安带着人到了董村,发现铁梨花家挂了大锁,破开锁进去,房里的油灯还点着,一笼屉热蒸馍还温在灶上。看上去娘儿俩没有出远门。 等了两个多钟点,还没有人回来,张吉安便派十几个人去抄查了柳天赐的窑院,他自己带着人,在大路小路上都放了暗哨。 他自己带着人晃悠在火车站附近。只要铁梨花敢带着牛旦搭乘⽇本人把守的火车,就一定落在他手里。 只要先落在他手里,他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劝她⼊自己的伙,去掘赵老太太的真坟,掘那个真鸳鸯枕。她十有八九会从了他。因为她一旦落进赵元庚手里,她知道什么在等着她。他知道她的子,她会鱼死网破。 往津县城开的快车在董家镇站不停靠,在站上呼啸而过。火车带来的风掀掉了张吉安的礼帽。他捡起帽子,看着火车开出站去。 坐在车窗里的铁梨花头靠着⾼椅背,头上包一块头巾遮到眉⽑。火车从董家镇站穿过时,她眼睛看着窗外:煤气灯下,一顶礼帽在站台上飞舞。接着她看见了一个头绷带的男人追在这顶礼帽后面。她一点也不躲闪,看着往头上扣礼帽的张吉安很快被火车甩到后面。她回过头,眼睛盯在牛旦⾝上。牛旦坐在两排椅子中间的地上,两条长臂在她膝头上叠摞,叠成一个枕头,脸颊枕在上面。他是真睡着了,他⺟亲的眼睛却在头巾的暗影里和美丽的眼帘下不停转动。 她和牛旦是在董家镇火车站外三里的地方扒上车的。铁轨在那里转个大弯,火车放慢了速度,她飞跑几步,往前一窜,就够着脚踏上的扶手,跟着就把⾝子悠上去。牛旦追了很大一截路,才跳上脚踏板。牛旦和栓儿以及董村所有的孩子对扒火车都不陌生。但他没想到⺟亲胜了自己,她那纺花织布做针线的⾝子扒火车竟比他好使。 ⺟亲叫他啥也别问,只管跟着她走。既然她答应带他去赵家认亲,他啥也不用问了。 火车是往东去的。就是说,是往洛去的。快到第一个小站时,⺟亲和儿子跳了下来,从车门进到车厢里。车刚一开,列车员就抓住了这⺟子俩。⺟亲浑⾝摸,大呼小叫地哭起来,说扒手扒走了她的钱包,火车票装在那钱包里。列车员看看这个四十岁的⽩净女人,一⾝上乘黑直贡呢袄,⾝边带着七尺的儿子,也穿着周正,不像混火车的无赖,打算开恩把他们捎到洛,可这女人说钱都没了还去洛逛啥?她请他行行好,把她搁上回津县的火车,她要回津县的家了。 铁梨花和牛旦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往西开的火车。这是一趟快车,在董家镇不停,第一站停的就是津县。 津县下车的人不少,铁梨花不敢大意,拉着牛旦夹在最挤的人群中走出了站。张吉安在董家镇的车站截不到他们,或许很快会追到津县来。 一个古县城没几盏灯火,偶尔会有一辆骡车走过去,口牲蹄子踩在狭窄的路面上,从很远就响过来,走过去很远,也听得见那“踢里踏、踢里踏”的蹄子声。 出了火车站,在口牲粪气味刺刺的城关路上走了不到一里,铁梨花带着牛旦拐下小路。 “妈,咱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想去见你爸了?” “咱…咱这是去见我爸?” “你要再问,咱由这儿就折回去。” “我是怕您走了呀。您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回。” “我咋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她半逗乐半怨艾地补一句“当儿子的有几个真知道做娘的心呀?你连你妈是谁,恐怕都不知道。” “…这到底是啥地方?”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牛旦跟在⺟亲后面走着,打着哈欠。越走夜越深,头上的树枝杈把星星月亮照得半明的夜空网成一小格、一小格。脚下的路渐渐地陡起来。四周不见村落,连狗咬都听不见。 “妈,这儿您来过一回?” “啊。” “来⼲啥?” “走亲戚。” “来这儿走亲戚?!” “是走你的亲戚。你们赵家的亲戚。” “妈您尽说啥呢?越说人越!” “你叫我说么。” 又走了一阵,铁梨花停下来,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这是在一个山坡上,细看有一丘接一丘的坟头。再走一阵,就是坡顶,他们脚下出来一条路。路是新铺的,就只能让一人独行。 铁梨花叫牛旦等一等,她走进小路旁边的树丛。不久她提着个铁桶出来,桶里装着一把洋镐和一把洛铲。牛旦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洛铲,又大又利,三五铲子下去,地上准能打出一个小号井口那么大的洞。铁梨花叫儿子跟她来。两人来到一座新坟前。 “你得帮妈敲最后一个疙瘩。” 新坟和一般种红薯、纺棉花的农家男女的坟一模一样。只不过坟前铺着十来块青砖。 铁梨花叫儿子撬起一块砖,把它翻开。头一块砖翻过来,上有六个洞。第二块砖上有五个洞。翻到第三块,牛旦明⽩了,这些青砖是一副牌,是和了的“清一⾊” 铁梨花指了个地方,让牛旦开始下洛铲。 “这是谁的?…”牛旦不太情愿地把铲尖揷进土里。 “你只管掘。以后去了赵家,再犯敲疙瘩瘾,就过不了了。咱娘儿俩过它最后一回瘾…” “可…可这坟看着老穷气!”他胳膊提起,把带上来的土倒出来。 “妈探的墓有错?这墓可不穷气,这座山头都叫它占下了,一座山都是墓,还穷气?” 铁梨花点上烟袋锅,看儿子的⾝体随着越挖越深的墓洞矮下去了。渐渐的,那一人耝细的洞就只剩他的头顶露在外面。他的棉袄、子已经一件一件被扔出洞口。 “孩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墓?” 牛旦在洞下瓮声瓮气地回答他咋会知道。 “是你亲的墓。”铁梨花平心静气地说道。 已经低于洞口的脑瓜顶马上向上冒了冒,铁梨花用脚尖踩住了它。 “你怕啥呀孩子,是你⾎亲的祖⺟呀!活着没见上,死了见个面,我做⺟亲的也算有了代。” 下面传来牛旦沉闷的声音:“妈!你叫我上来!…” “一会儿叫你上来。你祖⺟带走那么多宝贝,你得帮我掘出来,我才叫你上来。”她穿绣花鞋的脚在牛旦厚厚的头发上抚了抚。 三星偏西,碰到棺材盖子了。洛铲换成了洋镐。儿子在墓坑里掘,⺟亲在上面提土。 “臭不臭?”⺟亲问道。 “可臭啊。”儿子在两丈深的⽳里回答。 “别嫌臭,臭也是你呀。就从这土里臭了的骨⾁里,长出了你爹,又长出了你。”铁梨花呷着早就熄了的烟袋锅说道。 “会叫她坐起来不会?”她问道:“用绳子套住她的头…” “可沉呐…”牛旦咬着牙说。 ⺟亲一听就知道他正将一条绳子套在尸首的脖子上,和尸首面对面,自己⾝子往后,尸首也就被带得坐起来了。让尸首坐起来,是为摸它⾝子下面的宝物。 “好东西不少吧?”⺟亲说。 “看不见…” “枕头呢?” 牛旦没声了。不久,他叫道:“是镂花的!摸着可细!…娘您接着!…”他听着喜喜,劲头十⾜。然后洞下传出一声精细瓷器碰到铁器的让人揪心的轻响。 铁梨花开始往上扯绳子。月光和星光照在一点点上升的铁⽪桶里,里面有一件和月光星光一样清明的物件。她把桶搁在坑边,摘下头巾,裹住那镂空薰香鸳鸯枕,才把它从桶里拿出来:它冰冷刺骨,她怕它冰着她的手。 “摸摸你的嘴里,看看含着夜明珠没有?”她把桶系下去。 “妈…” “别怕,她能咬你?她是你⾎亲的!” “妈,拉我上去吧!” “宝贝还没装完呢。” 她听见牛旦呕吐的声音。这一声吐得可透彻,把大肠头子都吐翻了个儿。 “快点装吧。不然你爸放在里面的啥毒药该让你把⾎都吐出来了!”⺟亲说。 “我爸放毒药了?!”牛旦用他吐走调的嗓门问道。 “那能不放毒药?那种毒药你闻不了多一会儿就得死。他为保着他娘的瓷枕头,啥都⼲得出来!…” “妈您快拉我上去吧!” “宝贝还多不多?” “多着呢!再有俩钟头也装不完…” “那你倒是快着点啊!”牛旦在墓坑里又忙又吐,她在墓坑外唠唠叨叨,说这世上真有赵家老太太这么想不开的人——有财宝陪伴她,她孤单单躺在山头上也觉着热闹,美。老太太被她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这儿,没想到孙子来串门了。 牛旦不再求⺟亲拉他,他自己蹬着坑壁,一点点爬了上来。“妈!…” “你上来⼲啥?!下去!…”铁梨花用牛旦从没听过的一种古怪声音说道。 “妈,我…” “不是说你,牛旦,我是说你⾝后头那个。”牛旦“呃”地踩空了,栽进坑底。 “怕啥呀牛旦,那是你呀,她不愿意你拿她那点宝贝!在后头追着你呢!…” “…妈!…您到底⼲啥呀?!” “我⼲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铁梨花对墓坑里说道,嗓音枯⼲。 她说她早在发山洪那天夜里就猜到是谁害了栓儿:牛旦一个人回来了,进了柳家的窑院,脫口就喊“嫂子”照理说俩人一块儿出去,走失一个,回来的那个该脫口叫“栓儿哥!”他脫口唤“嫂子”证明他知道“栓儿哥”不会应答他;栓儿哥已经死了,是被他推进墓坑,害死的。那以后的几个月,为娘的只不过是在一步一步证实她头天夜里的预感。 “都说你妈三分鬼七分人,鬼才能把人做的鬼事看清楚:你开头说栓儿跑在你前头,桥断了,把你留在了桥这边,后来你又说栓儿是为了回去找黑子,从桥上跑回去,再过桥的时候,桥断了。你忘了狗比人跑得快呀,我的儿!你的破绽骗得了凤儿、你柳叔,骗不了你娘!因为娘也不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你娘也起过毒念头。不过那些毒念头都为了儿女情长的事儿。” “妈,我不行了!我快要毒死了…”墓坑下的声音病恹恹的。 铁梨花感到面颊冰凉。那是流出的热泪很快冷下去。她告诉儿子她是怎样一点一点证实她最初那鬼使神差的判断的:黑子回来,牛旦怕极了,因为黑子是他行凶的眼证,它扑他,咬他,一见他和柳凤亲近,就以为他也会害它的女主人,更是拼了命也不让他靠近她。这就让他对那狗起了杀心。他从家里翻出六六粉——她总是把那一类毒药⾼⾼地挂在厨房屋梁下,怕人、畜碰了它,给药了。她一看那张包六六粉的纸给团了,扔在柴堆上,她就知道他要⼲什么。他当然不会自己当凶手,他得去买通一个人帮他行凶。那个被他买通的孩子趁着柳先生在上课,黑子陪在他⾝边的时候,在狗食钵里放下半斤拌了毒的烧饼。等他看见⺟亲贴在墙上的黑狗⽪,以为他这下可灭了口,所以一看黑子活着,跑进来,以为见了黑子的冤魂。她当时看着他那脸,他那眼神,才知道那就叫做丧魂落魄。 “孩子,你⾝上流的⾎,毕竟有我一半,那就是你为啥想要柳凤的存温,又害怕她的存温;你良心还没都让你屙出去;你不愿意既占了你栓儿哥的财宝又占了他的女人,所以凤儿一跟你亲近,你就躲。你越躲凤儿,我越明⽩,让凤儿守寡的就是你。” “妈,你叫我上来吧!”牛旦菗泣起来。 “妈问你,你是为柳凤害了栓儿不是?” “不是,…我,我不是那种混蛋…” “栓儿娶凤儿的时候,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是难受…” “咋难受的? 牛旦的一只手抓住了铁梨花的腿。铁梨花蹲下来,用力握着儿子的手。儿子満面病容,嘴角松开来,挂着⽩沫。 “你是为凤儿杀人的吗?”铁梨花觉着自己的手使着一股力,似乎只要儿子对她所问的点头承认,她就会把他拉上来。她就饶了他。“你只管告诉妈。妈是过来人。你见栓儿和凤儿进了洞房,心里可熬煎,是吧?” “是熬煎…” “为了把凤儿夺过来,你才起的杀心?” “可那熬煎…也就是两袋烟的事儿…。” 铁梨花一下子跌坐在坑沿的土上,同时猛地菗出手。牛旦毫无防备,脚没有蹬住,顺着坑沿滑下去。 “妈,我会为了个女人,就…”他在坑底下说。他的意思是⺟亲太小瞧他了。 过了一会儿,铁梨花见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着坑沿爬上来,对他说,她一直以为他谋害栓儿,是因为他太爱柳凤,被痴情糊住了心。一个情种,热⾎冲头,一失手把事做绝了,杀了自己的兄长,她做⺟亲的在心里能懂得他,能袒护他,也差不多能宽恕他。但她现在明⽩:他爱凤儿不假,不过远远不胜他爱财宝、爱那三进院的大瓦房、四匹马的大车。她也是从那个追踪她二十年的张吉安、赵元庚那里,明⽩了这一点。原来世上的人十有九个半是爱财富胜过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着气,泣不成声:“妈,您叫我上来,…我和您慢慢说…”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来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诉他,为娘的如何抱着刚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边,掐住他那小脑袋就往⽔里按。她突然想起她还没让孩子吃过一口;她怎么也得让孩子吃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xx头,她软了,这才想到老人们说的,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上掉下的⾁是真的。 她跪在墓坑边上,用枯⼲的嗓音说,老天咋让她做那么难的事?!二十一年了,还要让她亲手杀了她⾝上掉下的这块⾁。然后她慢慢站起来。 一步步往上爬的牛旦看着这个一⾝黑的细⾼⾝影。 “我是命定要犯这罪过了:命定得杀死赵家这个长子长孙。这时下手,比二十一年前可难多了呀!”她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被冷风抖开。 “娘…”儿子以垂危的声音唤道。 “你为啥不抵赖?你抵赖呀孩子!娘不想叫你死,你抵赖得能让我相信一分一毫,我就像二十一年前那样饶你一条命。…你抵赖呀!”⺟亲气绝般地说道。 儿子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他真的抵赖也不可能让⺟亲相信一分一毫。 “孩子,我成全了你吧。留下你,你也废了。这时候你想到‘盗亦有道’,太迟了。这些天你⽩天悄悄去修缮盗圣庙,夜里梦游去庙里烧香祷告。你魂魄已经不在⾝上,早归了了,留着这空⽪囊还有啥意思?既不能做我的儿子,也不能做凤儿的男人。你废了。谁让你⾝上有我的一半骨⾎呢?要是你和你爹一样,造了孽作了歹照样八面威风、四方体面,那咱另说。可你不一样啊,你造的孽让你自己落下这么大的心病。你那出了窍的魂儿回不来啦。” 牛旦又一次爬到坑沿上,手指头楔进泥土里。 “孩子,你是想跟娘抵赖不是?” 铁梨花被自己的泪⽔浴洗着。 儿子不顾一切地往外爬,两眼直瞪瞪的。眼看他又要拉住⺟亲的腿了。⺟亲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栓儿五岁那年,我带你俩去庙会看戏,给你俩一人买了一盘⽔煎包,你俩都偷偷揣了一个在兜里,都偷偷给我,叫我吃,俩人的新⾐裳弄了两兜油!…” 铁梨花说着,跪在坑沿上,轻轻摸抚着儿子年华正茂的头发,然后用力把那颗比二十一年前大了许多的脑袋按下去。她这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往墓坑里填土。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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