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穗子物语免费VIP章节
游记小说网
游记小说网 武侠小说 灵异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架空小说
小说排行榜 科幻小说 玄幻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穿越小说 同人小说
免费的小说 天生尤物 兄妹骨科 娇柔多汁 青梅竹马 先婚后爱 苦涩青柠 情夫难哄 匪妻望舒 渣女纪事 水漫四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穗子物语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49  时间:2017/12/10  字数:24997 
上一章   第07章 小顾艳传    下一章 ( → )
  引子——

  还得从楼的形状说起。

  若不是因为它的奇特形状,穗子不会看见许多她不该看见的事物,比如女人打男人,男人搂保姆,狗吃油画颜料,等等。然而下面这个故事和上面介绍的三种景观并不搭界,只不过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龄伙伴借楼的形状看来的。

  楼是“凹”字形,四层,南面十二个窗子和北面的十二个窗子对称,东边,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层楼都是装有镂花铁栏杆的长廊,沿着长廊的十二间屋,门扉也全朝着凹字中间的天井。像是一座监狱的建筑设计,便于所有人叉监视,天井留给警卫巡逻。楼建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九九年拆的时候,还能看见楼檐下一圈剥蚀了的“三面红旗”浮雕,当时全省(也包括外省)的作家、画家、音乐家陆续迁⼊弥漫着新漆和鲜石膏味的楼內,都觉得这楼的设计有点不妙,但没人说穿,其实它多像一座艺术家的集中营。新‮权政‬在那时已发现这些人太不省事,以这方式可以圈起他们来统一管理。当然,这都是穗子在九九年看看那个凹字形废墟悟到的。

  四层楼顶上,有个凹字形状的大平台,艺术家们在这里做煤饼,晾被单,晒红薯⼲或⾼粱米或蛀虫的挂面。孩子们在这里“跳房”“攻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最享受的‮乐娱‬是在天黑之后爬上平台的⽔泥护栏,观看每个窗子里上映的戏剧。平台护栏⾼一米六,只有两个巴掌的宽度,爬上去再悬着‮腿两‬坐在四层楼⾼的天井边沿上,必得⾜够野蛮,⾜够亡命。当然,上映的戏剧都是极短的片断,有时只是惊鸿一瞥。将它们连缀成连续剧,还得靠想像、推理。最主要的,要靠幕后的跟踪考察。也就是说,穗子和伙伴们冒着坠楼危险看到的,仅仅是端倪,不管画面有多触目惊心。

  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六一年的秋天,穿一⾝‮红粉‬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后来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面口袋里装的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价买的走油的或⼲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红粉‬的,这在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共公‬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换来一个百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换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曲卷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作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就开始用功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麦眉心微微一窜,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藌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窜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藌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共公‬⽔房,她提醒自己不说蠢话,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托尔斯泰的《⾼老头》啊。”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肢、庇股特别生动,会反驳、提问、嗔怒。杨麦常常想,假如她是个哑巴就美好多了。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子们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们起先妒嫉过小顾的青舂美貌,丈夫们看小顾时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男女之间的关系刹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这些子们看着长眉秀目的笑柄小顾,心想她在男人们那里只剩下一个价值,就是上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子们总有几分怕,也有几分崇拜。她们多数是文化馆、图书馆、电影资料馆的,剩下的是话剧团和京剧团的,还有两个是地方戏剧院的,因为口音重显得不⼊流。小顾毫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拼杀的武器是她们的丈夫。丈夫的名气、级别、稿酬数目决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顾怎能料到,这些女人连穿一件新⾐,戴一款新首饰,心里都是恶狠狠的,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将丈夫新获的知名度和版税透露出去。小顾只是苦苦模仿着她们穿戴谈吐,做着她们永远的底限:⽔平再低还能低过小顾?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杨麦看着这一对长在成年女人⾝上的婴儿脚丫,既想爱怜她又想弄痛她。小顾却肩膀一拧,推开了杨麦。杨麦觉得那肩与肢表达的委屈简直让他肠子作庠,让他把难得动用的卧房密语也动用了。他直接把小顾从洗脚盆上抱起,嘴里“⾁⾁长、⾁⾁短”没等到边,小顾突然眼泪汪汪起来。问她怎么不妥,她说:“你比渥伦茨基还坏。”

  “谁?”杨麦问,手一撒,小顾落在了上。

  “安娜的情人,渥伦茨基。”

  杨麦此时已站直了⾝体,两手吊儿郞当地架在上。

  “那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了?”杨麦鼻翼扩张,吃了一口馊饭似的。

  小顾看着他,然后长睫⽑一垂。

  杨麦“咚咚咚”走到房间那头,又“咚咚咚”走到这头,站在朝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面,心想这下完了,非离婚不可了。不读书的小顾蠢是蠢,毕竟可爱,读了点书,她可叫我以后怎么受?

  小顾此刻侧过⾝,躺得曲线毕露,悲剧十⾜,想来安娜卧轨,一定非常婀娜。“百货大楼你瞅着的时候,就跟渥伦茨基瞅安娜一样。现在呢?”

  杨麦说:“以后不得了了。你还要做玛丝洛娃、娜塔莎。”杨麦是北方乡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时企图念得洋气,⾆头该翻滚不该翻滚一律都翻滚,因此出来一种又侉又丑陋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纳闷,我这么认真⼲什么?她想闹知识分子式的夫风波,我还陪着她酸呢。

  杨麦想明⽩了,从窗口转回⾝,见小顾还在上卧轨。他晃晃悠悠上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解她⾐扣照解,该拉灯绳照拉。随她去満嘴満⾝地排练演出,越来越深地进⼊角⾊。她演着头一次偷的安娜·卡列尼娜,黑暗里⾝体也开成一朵大牡丹花。杨麦想,随她怎样离题八丈地去读小说,实惠反正是落在我这儿。

  从此后再出现这种局面,杨麦只当没听见,没看见,该菗烟菗烟,该喝酒喝酒。光凭小顾买烟买酒的本领,杨麦也离不开小顾。小顾在这凹字形楼里低人一等,在百货大楼可是一个天使,所有人都认为她聪明绝顶,美丽绝伦。小顾工作年头不多,却把百货大楼內外编织成一张严谨、精密的关系网。她把杨麦出版的连环画送给委‮记书‬的小儿⿇痹症女儿,又请委‮记书‬帮着采购科长的老婆调动工作,采购科长送她两丈⽑哔叽的谢礼,又被她剪下一半来送给了‮民人‬医院副院长,从此百货大院的职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队挂号。

  像所有凹字形楼里的人一样,小顾也把两个孩子养在⽗⺟那里,她有⾜够的自由和时间读书、看戏、听音乐。她找了个老师,开始学拉提琴。也弄了副画架子,学画炭笔素描。她渐渐淘汰了红⾊或‮红粉‬的⾐服,学着名角儿朱依锦一律穿⽩⾊或黑⾊,裙子不是极窄就是长及脚踝。头发不再打成两辫子,而是在脑后盘一个大饼,别一把玳瑁大梳子。原先她之所以赏心悦目,因为她从相貌到⾐饰⾊彩都像一副农家年画,现在脸还是年画的脸,⾝上却一袭缟素,半巫半仙,成了一个漂亮的冲突。别人觉得她终于有气质了,杨麦毕竟比一般人见识好些,他懂得协和、统一才是美。与其有这么个装腔作势,能拿出手去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子们媲美的杨夫人,他宁可要原先璞⽟浑金的小顾。

  小顾自己却认为杨麦不再对她“亲亲”、“⾁⾁”、“心肝”是一种尊重的表现。杨麦写得苦恼的时候,或画不下去的时候会和小顾谈谈楼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样在那群子中含沙影、指桑骂槐,让她们知道小顾现在不是傻大姐了,提琴也会拉三支曲子了,素描也画过上百张了,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不比她们差了。

  小顾把杨麦对她态度上的变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主民‬,是他们变成文化夫妇的开端。小顾不知道,正是在这时候杨麦在外面上了女朋友。

  杨麦明⽩自己不可能离开小顾。因为无论小顾怎样愚蠢地、苦苦地改头换面,她毕竟没有错处。冬天杨麦坐下写东西,小顾马上一个热⽔袋递过来,夏天画画,小顾开一个二十瓦的小电扇只吹他一人。熬夜小顾就煮夜宵,用一个三百瓦小电炉偷公家的电,炖山药粥红枣参汤。小顾出去打牌,半夜回来,发现杨麦在藤躺椅上睡了,她会替他脫⾐脫鞋,把他哄到被窝里,再打一盆热⽔,用热⽑巾替他擦脚。

  杨麦最看重的,是小顾的持家本领。给她十块钱。她办得出一桌席,给她五块钱,她照样办得出一桌席。他们两人工资不多,让小顾开销,⽇子都过出花来了。小顾自己很省,杨麦穿烂的棉⽑、棉⽑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纫机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顾很少买正品,凭了她的关系,她买来的次品往往没有瑕疵,几乎不够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给她的价钱,仅⾼于废品收购站了。凹字形楼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顾替他们买来的次品,价钱便宜得成了笑话。一次小顾弄到几十米长的一条⽑巾,是一个女工开了机器睡着了觉织的。那条⽑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楼上的人花两分钱就能买一段。还有一次弄到几捆织错纹路的纯⽑毯子,很漂亮的铁灰⾊,每家也都没这份洋酪洋酪:捡洋酪即捡便宜货。,买下来做成大⾐和子。但不久人们发现用这毯子做出的子一穿就不对了,庇股鼓出一个大包,两个膝盖更鼓得滑稽,看上去凹字形楼上的人都半蹲着走路。因为价钱实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人们渐渐习惯了买次品,需要什么就对小顾说,小顾,碰上次品茶杯给我来几个。小顾,有次品拖鞋没有?凹字形楼上,你常看见印错花或染错⾊的单窗帘,带坑洼的钢精锅“一顺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壶茶杯,缺大、小鬼的扑克,不出声的闹钟。

  小顾终于发现了杨麦的疑点。杨麦小臂上出现过三条指痕,非常的浅,换了别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出来的。不久,她又发现杨麦的手稿是另一个人誊抄的,笔迹相当漂亮。(这是她唯一帮不上杨麦的地方,她的字实在不上台面。)一次杨麦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顾就开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伙伴们爬在楼顶栏杆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杨麦开始还拉她,要她别还原成酱坊店女儿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杨麦箱子里的⾐服、画稿、手稿扔得満天飞。杨麦不理她了,到一边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劳,回家之前他毁了所有证据:两人看电影的票,两人吃馆子的收据,两人住旅馆的假介绍信,全烧了。但他没料到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爱到小顾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顾在杨麦出发之前,悄悄拽松了他外套上一颗扣子。只要杨麦一系那颗钮扣,它就会脫落。若没有女人,杨麦会像婚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照样穿。小顾认识杨麦的时候,他几乎所有⾐服都少钮扣。而这颗钮扣现在被钉回去了,还用了同⾊的线。即便退一万步,杨麦自己钉了这颗钮扣,他也绝不会违背他的天,刻意去找同⾊的线。

  杨麦有了个写一手好字的女人。细心贤惠是临时装的,因为她狰狞起来,会拿她那小爪子在杨麦手臂上搔三道浅痕。小顾咬紧一口又⽩又齐的牙,为杨麦心疼:她的杨麦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啊。

  找到这条线索,小顾反而不闹了。她把一件件⾐服捡回,叠平,放回柜橱。然后她看见箱子夹层里有一个胶卷。杨麦怎么也没想到小顾在第二天就已认识了他的相好。她利用关系,请照相馆以最快速度将照片冲洗出来,同时在杨麦胶卷盒里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胶卷。

  小顾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头发,有一双洋娃娃眼睛,个头比杨麦还⾼,小顾让照相馆的人把这女人单独放大,嘴上清淡地说:“我家老杨这个舅妈长得少相得很,四五十岁了哪儿看得出来呀?”

  照相馆的人全围上来看,都说这女人吃什么吃得这样嫰?没看见她我们还说你小顾是天下顶嫰的!

  小顾的心给猫咬了似的。不过小顾马上想,脸嫰有什么用?一⾝柴禾。把那脸一遮,活活就是个男人,胖老头的xx子还比她的大呢!

  小顾诓他们说“舅妈”是个电影演员,看过《女篮五号》吧?“舅妈”在里头跑了个大龙套。小顾建议照相馆把“舅妈”的照片好好上上⾊,摆到橱窗里去。省城人把电影演员很另看,也把银幕看成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舅妈”下凡来,肯在他们小照相馆橱窗里露个脸,他们当然巴不得。一般他们选中谁的相片去橱窗里做样板,必须免费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为酬劳。小顾说: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顾没太多嗜好,就爱照相片。心里吃天大苦头,镜头对准她,马上眉笑眼。

  就在小顾正面,侧面地对着照相机镜头挤酒窝翻媚眼时,杨麦拿着那卷曝了光的胶卷来到画报社暗房。他和画报社的人,常常自己洗照片。二十分钟后,他发现给‮妇情‬照的照片全⽩照了。他一面骂着⽇姐姐的,一面心里庆幸:小顾也好,情人也好,将来都不会以那些相片清算他了。

  抓住了罪证,小顾还不开火。她要更沉着地埋伏。同时她在学画、学琴的同时,又增加了书法学习。字是可以练出来的,没xx子到末了也没xx子。除此之外,小顾一律改穿⾼跟鞋。原来杨麦喜⾼个女人。那女人上⾝那么短,下⾝那么长,活像个圆规。人们看见忙来忙去的小顾⾼出半个头来,从一楼人家的窗下走过时,脑袋一窜一窜,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上方把她脑袋当球拍。

  子们又有事⼲了,聚在一块谈论杨麦和小顾。她们说小顾穿⾼跟鞋也没用,杨麦也不会要她了,杨麦这回的相好是个大学老师呢。虽然这样说,她们有些可怜起小顾来,从她嫁进这楼到现在,她是改头换面,弃旧新,为的就是给杨麦争口气,为杨麦塑造一个体面的有文化的,与杨麦的名声才华般配的子形象。小顾险些就和杨麦成“才子佳人”了,假如不是杨麦到大学去看朋友时碰上这位女老师。现在杨麦和女老师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懵的唯有这个小顾,还在没心没肺地帮人买次品,⾼跟鞋満世界敲着“急急风”木鱼。子们可怜小顾其实是可怜自己;丈夫们谁不像杨麦那样浑蛋?也许她们也都和小顾一样,丈夫在外腐化,全世界都知道,瞒的就是她一人。

  这时她们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凉,手上打着扇子。小顾从她们⾝边走过去,⾼跟鞋敲得很是悦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顾蹬在⾼跟鞋里,庇股送出去老远,上下⾝脫节,支点也不知在哪里;她每迈一步,等于登一步楼梯,膝盖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而所有的张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后送的臋,半塌的,以及弯曲的腿形成一系列窝窝囊囊的曲线,别说小顾累死了,看小顾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子们叫住小顾,说小顾你要命,怎么这样漂亮啊?

  小顾哈哈哈地直笑,说我在家里猪八戒一早上了,穿着老杨的破棉⽑衫、棉⽑搬煤,刚刚洗了洗,换了换。

  大家越发可怜小顾,觉得杨麦这点还不如她们的丈夫,至少给老婆雇个保姆来⼲搬煤之类的事。她们越是可怜小顾,对小顾的赞美油⽔也越大。一会说小顾头发长得好,一会说小顾的痣长得是地方。

  小顾心里奇怪,她们今天用词好大方。

  一个子说:“杨麦前世积了什么德,修来一个小顾!”

  马上有人响应:“就是,小顾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个德行!头发都长错了!”

  女人们就笑,真解恨啊,杨麦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让她们一同开火打个稀烂。

  小顾却不懂她们,她有些吃惊地想,杨麦在别人眼里原来那么丑?

  “要不是小顾嫁给他,他妈说不定会给他在农村说个媳妇。”

  “说个喂猪女模范!”

  “小顾你给杨麦做几⾝处理⽑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样。”

  小顾越来越不⾼兴她们。明明一表人才的杨麦,给她们‮蹋糟‬的。

  女老师的照片在立秋后的一个周末摆了出来。照相馆隔壁是一家糕点店,叫“甜心园”刚出炉的桃酥名气很大。小顾拉着杨麦去“甜心园”买桃酥。她右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左手搁在嘴巴下面接着落下的饼渣,不时再一仰头把饼渣倒进嘴里。小顾吃糕点,吃冰,吃⽔果一律这‮势姿‬,绝不浪费一点一滴。杨麦一看她这样子就暗暗翻她⽩眼。小顾仰起脖子把手掌里的渣子倒进嘴里,再用手指尖轻轻掸了掸嘴四周,就朝照相馆方向走去。杨麦只得跟着,他了解小顾爱照相的⽑病。刚要刻薄她几句,杨麦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结几乎缩没了: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两尺的大照片,‮妇情‬好的脸蛋给涂成了个关帝菩萨,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阶,手上拿的正是杨麦那件外套。

  杨麦抵赖的时候,小顾没有像平时那样哭闹。杨麦说他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顾随他去胡扯,心里只想怎么样才能捉双。她上班前在上搁几星烟灰,下班回来烟灰从来不见踪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烟灰也总是消失。女教师胆敢用小顾的尿盆。杨麦居然还给她倒。这天小顾请了假,从早上八点就躲进楼梯口女厕所。

  小顾把自己锁在马桶阁里,坐在马桶盖上,一直等到一双陌生的鞋走进来。那是一双又大又扁的脚,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脚。做那事之前总要先排排⼲净,小顾坐在马桶盖上想。

  半个小时之后,小顾用钥匙打开家门,看着上定格的两个人,什么也没说,拾了女老师所有⾐服和两只大鞋便走了。小顾见女老师穿着杨麦的⾐出来,脚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师⾝后,进了大学宿舍。宿舍的其他三个人正在午睡,小顾这才登场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师的⾐服一件件地撕,从內到外⾐,一边撕一边大骂。小顾这样骂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顶、凶悍之极的女人才有的嗓音。这嗓音疤痂累累,耝粝牢实,多次被撕烂又多次愈合。此刻它不断被撑到极限,让你感觉它正在炸裂成无数碎片,却奇迹般再次达到一个新的极限。小顾的骂街几乎是乐的,脸也是随时要仰天大笑的样子,眼睛亮得可怕,却盯着一个菗象的目标。不久宿舍窗口、门口就黑暗下来,人把正午的光线全挡住了。懂行的明⽩,小顾的骂街是专业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专门出这类专业骂手。专业骂街和业余骂街不同,并不是非有敌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来一往的⾆战中占上风,专业的骂街开场不久就把敌手甩了,更不会让敌手揷上嘴,制造⾆战的机会,这种大手笔骂街上来就升华,成了一种菗象境界。

  小顾骂街的成果,是女老师在暑假后调走了。

  杨麦开始和小顾冷战。一个星期下来,小顾还像平素那样做个嗲脸说:“你一个礼拜都没理人家了。”

  杨麦看都不看她。

  过了一个月,小顾不顾秋天又嘲又冷,晚上穿着透明短在屋里走来走去。杨麦只当她不存在。小顾走到他写字台边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无力。小顾伏在他⾝上,和他一块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顾能嗲成这样。杨麦随她去摆弄,手还拿着钢笔。

  “你一个月都没碰过人家了。”小顾藌一样淌在他⾝上。

  杨麦这回有反应了,他忽然菗出⾝,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小顾一向糊里糊涂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些陌生的大词:尊严、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个词用到杨麦和她此刻状态最合适,似乎又都不太合适。她原以为这一类大词只属于书和话剧,永远不会和她的生活有关,从杨麦眼里,她意识到,她的生活也许从来没离开过这些大词。

  杨麦和小顾的冷战结束在一九六九年舂天的一个清晨。杨麦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着他。他心里已明⽩了七八分,却仍想证实一下。他走到凹字楼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栏杆向外探⾝,便看见了大门內的大字报,上面他的名字写得有斗大,但他却看不清给他的一长串罪名是什么。

  一回到家他对正在梳头的小顾说:“小顾,你今天还要上班啊?”

  小顾心里轰地一响,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泪,装得像昨夜还跟他枕边话不断似的,耍着俏呛他一句:“不上班做什么?在家里碍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这才看见他脸⾊灰冷。她赶紧上去,用自己额贴贴他的额,然后转⾝去找阿司匹林。杨麦一生病就会叫小顾请假。杨麦却叫小顾别忙了,坐下来。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拉着小顾的手,告诉她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是个坏蛋了,做坏蛋的老婆是很难的,小顾还年轻,一定要努力去学着做。

  小顾发现杨麦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指甲灰⽩。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惊吓要大,应该是她来保护他的。小顾不在乎地笑笑,说洗脸吧,洗了脸我去买⽔煎包子给你吃。

  两天后,一群人半夜跑来,打错好几家门,说是来逮捕“现行******”杨麦的。七八支手电光柱下,杨麦哆嗦得连⽪带都系不上了。小顾替他拴好子,在他给押走前,又塞给他一个小包袱,说里面有两套单⾐,一件⽑⾐。⽑⾐是她赶织的。杨麦很吃惊,小顾不露痕迹地把一切准备好了。

  杨麦走了半年,小顾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开舂,来了个讲侉话的男人,说是杨麦的难友。他带了一封杨麦写给小顾的信,告诉她他要做胃溃疡手术,让小顾设法弄些粉捎给他。

  小顾按杨麦难友的指点,把粉带到一个军代表家里。小顾从另一包里,取出两瓶贡酒。市面上连山芋⼲酒都要凭票供应,贡酒几年前就绝了迹。军代表却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对过,说他从不沾酒。小顾说对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讨厌。她把酒收回来,换成一条红牡丹香烟。军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说烟他也是不碰的。小顾说“哎哟,天下有这么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说着,烟已变成太妃糖。小顾这回嘴嘟起来了,说:“我们这样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炮弹!”军代表这才脸一红,说“那就多谢了。”

  小顾看看这位三四十岁的团级⼲部还会脸红,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货大楼的电话告诉了军代表,请他一定把杨麦手术的情况及时告诉她。她这天穿一件枣红⾊棉袄罩衫,稍稍收了,脖子上套一个黑⾊羊⽑领圈,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军代表心里一阵温情的惋惜,这么年轻好看,偏偏是******家眷。

  军代表果然给小顾打了电话。他说杨麦手术做得不错,在监狱医院养着。小顾赶紧又买了两袋光明粉,送到军代表办公室。这回的谢礼是两磅⽑线。

  军代表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回去。”

  “嫌轻?”她眼睛斜着他。

  “我们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目光哆嗦起来,小小的眼睛因为这目光变得好看许多。

  小顾嘴一嘟:“噢哟,⻩代表还把我当一个普通‘群众’啊?我以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线一支一支往包里塞。

  军代表脸红得像个童子,站起⾝隔着办公桌就伸手来拉她的手。

  拉得小顾嘴一掀,就那样半张半闭地翘在那里。小顾从形象到作派都讨军代表这类男人喜,轻佻得正到好处,也是恰如其分的有那么一点。加上那村姑气的美丽,军代表觉得自己劫数到了。虽心里叫她“小妖精小讨债”他脸是庄重的,甚至称得上神圣。

  姓⻩的军代表从小顾⾝上懂得,女人有这么好的滋味。不必碰他,只看她歪个下巴扭个肩,⽩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对于在经验亏空了几十年的⻩代表,都是大大滋补。

  凹字形楼上的人开始注意来找小顾的中年军官。小顾逢人便说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给派到省军管会来了。人们想难怪杨麦给减刑,一般“现行******”赶得巧一点就给毙了。杨麦的刑从无期减到有期,又减成六年监督劳改。

  假如不是一帮孩子在四楼顶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楼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小顾和⻩代表的‮实真‬关系。

  一个闷热的夏天夜晚,七八个女孩爬上了楼顶平台的栏杆,在一米半宽的⽔泥扶手上走着。一个女孩指着三楼南边的一个窗说:“快看解放军抱小顾了。”

  大家都去看时,小顾正从⻩代表怀里挣出来,慌张地拉严窗帘。小顾做梦也想不到,对面楼顶的黑暗中,蹲着一排野猫似的孩子,正朝她瞪着冷冷的绿眼睛。倒不是她们一定要和小顾作对,而是她们已学会在和各种人的作对中找到乐趣了。

  女孩们坐在耝糙的⽔泥护栏上,‮腿两‬在空中,脚下是四层楼深的天井,听她们的头目部署行动方案。

  乘凉的人们散尽时,女孩们来到小顾家门口。

  一个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门上方的玻璃窗上向里看。下来后她说屋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从门下的隙,她们能听到小顾的声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声音。

  第二天女孩们见人就说:“哎,教你个绕口令,念好奖你五⽑钱饭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钱饭票在缺⾁少油的凹字楼上,意味着五盘卤猪大肠。于是一个个孩子都参加了这个绕口令大赛。它确实非常绕口,并越练越绕口。一整天时间,在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中,加进来上百条⾆头的大练,整个凹字形楼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顾下班时见八九个女孩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念着绕口令。她头一低,赶紧走过去。

  她们在她背后喊:“小顾阿姨!”

  小顾站住了,转过脸。其实女孩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待时,绝不因为自己没出息的刹那心软而放过她。

  “小顾阿姨你肯定念不好这个绕口令,不信你试试!”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胁蔵在耍赖里!

  小顾像是被一群小猫崽围住的大雌鼠,显得那样庞大笨重,愚蠢可笑。

  “说呀,小顾阿姨。不说不放你过去。”

  她们穿的拖鞋是她帮着买来的次品。次品在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为她们⽗亲的工资都被停发了。小顾想起她嫁来时她们的样子。那时成年人中小顾没有地位,这些女孩却喜爱她。她只要坐在谁家打牌,背后总跟着玩她长头发的女孩们。她们把她长及臋下的两大辫子拆了编,编了又拆;小顾只是在实在给她们弄痛的时候才说去去去。假如小顾在走廊里烧菜,见到她们总是叫她们排好队,给她们一人尝一口;后来惯坏了她们,只要见到小顾啃甘蔗、嗑瓜子、吃冰,大家就喊“排队排队!”小顾喜一边吃东西一边走路去上班,女孩们就常常在现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里喊她们小土匪。

  这时小顾知道她和女孩们之间有了破裂。她却并不清楚她怎样惹了她们。她知道在凹字形楼上的事做得怎样滴⽔不漏也终究会漏出去。当初设计这楼的人或许就是要和他们开一个险玩笑。亦或许他预知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方便大伙相互揭发、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搁到别人的瞄准里,早早就让自己放老实些。小顾看到这些十来岁的女孩子⾝上滴着红⾊的西瓜汁,额上一个个大疥子涂着龙胆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冲成一道道灰黑的沟渠。她们中没有一个⾝上不带伤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盗又天天挨揍的野猫。

  小顾逃不过去了,只好按她们的绕口令念了一遍。女孩们一片狂笑,两个女孩笑得腿也跷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脏的三角

  当天晚上,⻩代表来的时候,告诉小顾可以去杨麦那里探一次亲。小顾一下跪在他面前,脸埋在他双膝间呜呜地哭起来。⻩代表心里作痛作酸,但又无法发作。小顾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顾这样狗男女地往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图头?想着想着,⻩代表眼泪也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小顾嫰柔的后脖梗上。

  小顾那晚的⾝子就像她给所有人买的次品,便宜而量⾜。一股脑地塞给⻩代表。⻩代表心里也明⽩,此刻的小顾无论多香,多‮魂销‬,等于还是一包太妃糖或一捆纯⽑⽑线,一堆谢礼罢了。

  两人正在劲头上,听见门被敲响了。

  小顾抓起一条⽑巾被扔在⻩代表⾝上。两人一声不吱,听门外的人说:“不在家?”

  小顾一听就听出那是女孩群里的一个头目。

  另一女孩说:“在家,我看见小顾阿姨关窗子的。”

  “可能睡着了。”

  “再敲敲看。”

  这回不那么客气了,敲得比带走杨麦的那帮人还横。

  “谁呀?”小顾问,她怕她们把邻居敲来了。

  “小顾阿姨,开开门!”她们七嘴八⾆地喊。

  “⼲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辫子!”

  小顾前一年剪了辫子,女孩子们时常向她借辫子去装鬼。小顾装着很不情愿地打开箱盖,声音弄得很响,同时小声叫⻩代表马上穿⾐,躲到立柜里去。然后她套了件旧裙子,把门拉开。

  “喏、喏…!”她用辫子挨个菗着女孩们的脑袋,同时让她们看清空的屋,那空上她刚才睡的是素净觉。女孩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向她⾝后探,个子小的索明目张胆地佝下⾝,从她撑在门框上的手臂下面窥视进去。她看到女孩们脸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阵虚弱,正要打发她们,一个女孩说请她去帮着安一个电灯泡。

  小顾为这个能讨好她们的机会一阵暗喜,便接过女孩递上来的电灯泡跟她们来到女厕所。女厕所里灯泡瘪了,在凹字楼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女孩们却坚持要小顾把那个灯泡装上去。梯子已架好,手电筒也为她举起了,小顾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们正顺着手电光往她裙摆下看,然后她们相互使个眼⾊,终于证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连衩都没来得及穿。

  杨麦的劳改营在北方一座煤城,杨麦的工种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点,小顾在大食堂后面等他。听到一声咳嗽,小顾抬起头,见墙拐角迟迟疑疑地闪出个影子。脸似乎是洗过一把的,两个鼻孔却漆黑,因此小顾一眼看去,三年不见的杨麦有两个森狰狞的大鼻孔。她动也不动地瞪着他。

  “傻丫头!”杨麦笑了。从那层煤污后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杨麦,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头一次在百货大楼邂逅时的杨麦。

  由于⻩代表的关系,小顾在附近的驻军营地找到一张铺,同屋是其他三个军队探亲家属。军营离煤矿十来里地,一路有各种各样的车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点,小顾借军营的大灶做些菜,等杨麦下班两人就在大食堂后门面对面蹲着吃。杨麦渐渐恢复了原先的⾝量。两人聊他们认识的人,谁‮杀自‬了,谁离婚了,谁被解放了。小顾说话还像曾经那样,一个句子没讲完,下一个句子又起了头,常常顺着枝节跑得太远,自己会忽然停住,换一口气,再去找她的逻辑。而逻辑往往越找越。杨麦就笑眯眯地看着她,哪个女人能像小顾这样,活多大一把岁数还満⾝孩子气。他忘了小顾的讲话方式曾经怎样让他发疯。

  最后一天下午,小顾把一叠补好的⼲净⾐服到他手里,他捺住小顾的手哭起来。小顾也泪流満面,一边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擤鼻涕,一边安慰他,没人再会打他了,她找的关系很硬,跟这里的管教都私下关照过。杨麦摇‮头摇‬,表示他不是为这个哭。小顾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她正在活动争取让他回原单位“监督改造”杨麦点点头,却还是菗泣不止,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小顾催问他,到底伤心什么。他隔五秒钟狠狠菗泣一下,什么也不说。小顾只顾他,哄他,没顾上去照看她给他带来的一饭盒猪油被食堂的两条狗得净光。

  小顾告别时杨麦就那样看着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拥抱,‮吻亲‬,甚至都不能及的亲密,让彼此都坚信,他们做到了至死不渝。

  等小顾走远,下坡,消失在运煤卡车卷起的大片黑烟里,杨麦想他刚才险些全向她招了:他和那个女老师的秘密恋情其实一直延续到杨麦⼊狱。

  小顾是在天刚黑时离开杨麦的。这时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泪地放开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判若两人的杨麦,哭他一⾝伤疤两个黑洞洞的大鼻孔,还哭他原来不曾有的动作,表情,说话声气,也哭他消失了的气质,姿态,笑声。他那样微微笑地听她说话,眼神软绵绵的像个冬⽇里晒太的老。而她却爱那个总有一点浑的他,对她永远搭一点架子,发一点小脾气,在她装深沉时以食指和中指钳一钳她庇股蛋的杨麦。

  哭着哭着,小顾忘了时间,忘了截车,也忘了路上的标记。天已经完全黑了,最近距离的灯火也有几里路远。一辆自行车在她⾝边停下来,说她一个女人家好大的胆子,怎么敢一个人跑这儿来。小顾看骑车的人三十来岁,脖子上扎一条沾着煤屑的⽩⽑巾,小顾马上叫他矿工大哥,问他某某军营是否顺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矿工大哥说路还远着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顾看看他,并不比自己壮多少,就笑起来,说我骑车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来,给我壮个胆指个路就行。

  两人上路不久,矿工问小顾在省城哪里上班。小顾说哎哟大哥,你眼尖啊,怎么知道我从省城来?他回答说这里的人个个眼尖,只要来个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说是个省城的女人。小顾说你们搞了我什么材料?他说大家看见她在大食堂后面,都说“糟了,糟了”

  小顾当然明⽩他指的“糟了”是什么。不知为什么“糟了”突然在她心里刺出一种自豪。杨麦要是让你们这样的耝坯子理解了,他还是杨麦吗?大灾难落到这个绝代才子⾝上,才格外显出他的⾼贵。夜晚的风带着低哨,吹在小顾的冷笑上。她从来没认识到自己有如此的体力,能如此轻松地骑车带一个男人。

  其实她早就错过了军营的路口。小顾问矿工大哥,还有多远的路。他回答马上要到了。小顾左右看了看,说怎么不见灯光呢?回答说搞不好又停电了。小顾说不对吧,你看路灯还亮着呢。他说军营是自己发电,所以他们有电没电跟路灯没关系。小顾认为他的话合理,便不吱声了。但她心里在奇怪:搭汽车不过才十来分钟的路,骑车怎么会显得这样长。

  矿工大哥开始并没有歹意。在听小顾讲了几句话之后,他忽然想,她怎么有问必答,一点不懂得防范呢?萍⽔相逢,她已经把她家住址、工作单位兜底告诉了他。还邀他去省城时来家坐坐,应承了替他买纯⽑⽑线和进口手表。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杨。这时她蹬车接近一个很宽的路口,往里一拐,不到一里路,就是那座军营。他见她没有停车的意思,便热烈地跟她闲扯下去。自行车穿过路口时,他一阵晕眩:原来从一个平实的人变成一名歹徒,是这么容易。

  他遗憾的是事先毫无准备,因此⾝上没好使的武器。他把搪瓷⽔壶的带子收到七寸左右,靠里面⽔的重量把她击倒是没问题的。出击要出得好,他向后拉了拉⾝体,右臂抓住货架,左臂收缩,开始了出击的第一步。左臂的准头和力量都不理想,他一再调整角度。他看着前面这颗秀丽的脑瓜,因里头缺弦而将使它遭受重创。七寸长的⽔壶带加搪瓷壶再加半壶⽔,抡圆了砸够她受。

  这就到了两人讨论军营是否会停电的当口。前面出现了麦地,他知道再往前有座小火车站,最好的地点就是这一段,即便她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他再次拿好架式,打死或打不着,都比较费事。他再一想,打死稍为省事些,一个******家属莫名其妙毙命,这年头并不罕见。

  “哎哟,再不到我就骑不动了。”她的口气像在跟她男朋友讲话。

  她当然在等他说,那你停车,大哥来带你。她任何时候都可能一捏车刹,脚落下地。可她却没这么做,这样一个轻信,以为男人个个宠她的傻东西。都怪她傻,他这样的人才眨眼间成了恶。不然他也想当积极分子、劳动模范。

  他的⽔壶抡了出去。她“嗷”的一声叫起来,然后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刚才那一下抡得⾁⾁呼呼,击中她时,他的手也没感到多‮烈猛‬的后坐力。但不管怎样,她是倒了下去,⾝体庒在自行车下面。

  她突然动起来,侧⾝躺在那里划动四肢。他的手及时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车绊手绊脚,他只使得上一半力气。她开始反击,一只手成了利爪,他觉得一道热辣辣的疼痛从脑门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子一软。

  随着自行车,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刚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经给他做绝了。但一时间他竟没探出她的死活来。他毕竟是个新歹人,这时感触到歹人也不那么好做。

  他将自行车从她⾝上搬起。她却一个打站了起来,跳下公路就往麦地里跑,一面跑一面叫喊救命。

  小顾在这样放声叫喊时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种响得惊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生物在以命保护自己,或保护自己崽子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之丑陋之野蛮,⾜以使进犯者重新评估进犯的价值。

  小顾在麦地里奔跑,头发披散,扯烂的⾐服舞,在新歹人跟前渐渐成了个女鬼。他在麦子棵里追她,不占多少优势。不久她就会把小火车站的人喊来。他记起她从车上摔倒时落下的⽪包。做一回歹人若能劫到点钱财,也就不算⽩做。

  小顾看他停下来,然后转⾝向公路跑去:跑得飞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却不动,站在麦田‮央中‬继续叫喊。跟她骂街一样,她的呼救渐渐失去了具体意义,升华成一种菗象。她引长脖子,鼓起‮腹小‬,像一只美丽的⺟狼那样长啸,叫得脑子一片空⽩,接着心里也空空,她整个生命渐渐化为这嘶鸣的频率声波,所有的不贞和不洁都被震一净。

  等小火车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赶到时,他们带的狼狗嗅到空气中弥漫着小顾呼喊的⾎腥。

  小顾这才觉得一喉管早喊烂了,浓酽的⾎腥冲进鼻腔和脑髓,她腿一瘫,坐在麦子的芒刺上。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顾送到军营诊所。小顾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脑震和气管的卡伤让医生十分惊讶,她怎么可能从歹徒手下死里逃生。

  小顾第二天傍晚醒来了。她看见坐在边的是⻩代表,马上微蹙起眉⽑。这时门开了,杨麦黑乎乎地走进来,两个⽩眼珠朝着她闪动,她眉⽑才平展开来。

  ⻩代表看着杨麦的黑脸在小顾的⽩脸上猛蹭,很快蹭成两张花脸。⻩代表站起⾝往门外走,杨麦叫住他,说难为你照顾我子。⻩代表看他一眼,点点头,心里头一次感到委屈,感到被谁玩了。

  小顾抬起眼睛,见⻩代表突然间驼起背来。

  杨麦是在七四年秋天被释放的。不久省报需要漫画家,杨麦被调了去。他并不精通漫画,但他自己摸索一阵,很快就把报纸的漫画专栏做成了‮国全‬名流。漫画并不署他的名,因为他名分上还是个“监外执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画十小时的画来充苦役。监噤初期受的各种伤病这时开始一样样发作,小顾常常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班。

  小顾在这段时间显得幸福而満⾜,人也沉静了,见谁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话连篇。像所有真正被爱着,被需要着的女人那样,小顾反而朴素而随意,头发和⾐服都显得毫无用心。

  女人们偶然见她提着食品匆匆走过,招呼她:“小顾又给杨麦解馋啊?”

  小顾就笑笑,并不解释什么。这是个仅次于大饥荒的年代,⾁食和蛋类拎在小顾手里,刺目之极,要在从前,她会感到自己光天化⽇地做贼。她会绕许多⾆告诉大家自己找各种路子买食品是因为杨麦的一⾝病。她会低三下四地对人们说,以后你们有病就来找我,我小顾上三流的朋友不多,卖⾁的卖蛋的认得一大把。而现在小顾什么也不说,就笑笑。人们都奇怪,小顾什么时候有了这副派头?难道脑震把她原本短路的脑子改装了一回,现在反而对头了?

  而凹字形楼中,只有那帮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顾看得很透。她们绝不会忘记小顾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面⾚裸裸的‮体下‬。她们觉得小顾的‮体下‬就是“破鞋”二字的图解。她们观察到那位军代表偶尔还会来找小顾,只是不进到楼里,而在对面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着。小顾一出去,两人隔着半里路就伴向包河公园走。

  一天女孩们用公用电话拨通了艺术家协会传达室的电话。传达室往往不管叫人接电话,只管负责转达信息。女孩们中有两个会模仿各种口音,便说自己是省军管会的,受一位姓⻩的首长之托邀请小顾去长江饭店吃饭,拜托她买四斤⽑线、两斤新茶、五斤大⽩兔糖。又关照说,请小顾一定要烫个头,穿上⽑料⾐、⾼跟鞋,因为这是重要宴会。

  当晚女孩们坐在大门口,看着小顾大包小包地走来,脚已久疏了⾼跟鞋,走路越发是一步一登楼,庇股、肢、更是各扭各的。最让她们称心的是,小顾真的剪去了一头好头发,烫出一个大窝来。

  她们一嘴藌地说:“小顾阿姨这样臭美要去哪里呀?”

  “去去去!”她笑着说,很是为她和女孩们突然恢复的亲热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们这几年对她的生分是怎么回事。

  “你拎的是什么呀?”她们围上来,明知故问地指着糖盒,包装纸上印有大⽩兔图案。全‮国中‬孩子们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只大⽩兔。

  “装的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啊?”小顾左右突围,却很乐意她们和她纠。“是老鼠药啊!又香又甜,专门药馋嘴小老鼠啊!”“请我们吃一点老鼠药吧,小顾阿姨!”

  小顾快乐得和她们一样年轻顽⽪,⾼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终于摆脫了她们,心里想一定要再买一盒五斤装“大⽩兔”专为这些女孩买。

  两小时后,女孩们仍坐在原地,看着小顾一步一登楼地回来了,手上的大小纸包都被网兜勒出一些破损,⽑料⾐、⾼跟鞋也旧了一成。没一个人说话,一律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端详她,端详得小顾也伸手去摸头发,掸⾐服。

  小顾把那盒“大⽩兔”往她们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肤出现了下垂线条。她们一下子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小顾。

  第二天她们给省军管会打电话。和小顾相处多年,她们学小顾的口音简直可以骗过小顾自己。接通⻩代表后,最年长的女孩用小顾那土气十⾜的京腔说:“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来一趟吧。”

  ⻩代表急着打听她得了什么病。

  “不舒坦得很。”年长的女孩把“舒坦”两个字咬得好极了;活脫一个无病呻昑的本地酱园店千金。

  半小时后,⻩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代表脫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什么?”

  ⻩代表看着⽩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劲使‬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还穿着。”

  ⻩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脫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呑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账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上坐起来就骂:“小顾你不是他们妈,是吧?怎么这样打?”

  两个儿子仗了⽗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脚。

  杨麦精瘦地揷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气,手逮住小顾的腕子。他问她两个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了,眼睛充了⾎,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庇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亲。

  ⽗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亲。⽗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主席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小顾想,⽑主席要是不发起文化大⾰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代表。没有⻩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命,‮夜一‬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夜一‬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蔵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兵民‬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她面孔一菗搐,感觉一阵丑恶从她鼻尖向脸庞四周扩散,然后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里。她不能把这张丑脸朝向杨麦,她还是怕丑的。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兜里。她明⽩他在说什么。他的沉默在说他全谅解她,因为她毕竟用一个女人仅有的招数换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紧,灾难多么美好啊,它让他们越过背叛而盟结。

  杨麦动起感情来,把小顾往一棵树上一推。她两手抱着树⼲,躬下⾝去。她马上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把这个‮合野‬的‮势姿‬摆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式的。杨麦从来没这样撒过野,她动着动着,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纯了?杨麦会不会在她⾝后看她,觉得她像头⺟‮口牲‬?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顾是个快活起来就神魂颠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那以后凹字形楼里的人看见杨麦和小顾常常去包河公园。天晴两人合打一把伞,下雨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杨麦偶尔被人找去打桥牌,小顾会端一杯⽔,拿一小把药轻轻走到他旁边。她摊开手掌,杨麦从上面拈一颗药搁在嘴里,她再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一口⽔。这期间杨麦照样叫牌、出牌,只是服药过程持续得长一些,长达二十来分钟。整个过程中,两人还会飞快流一个眼神,或微笑。

  杨麦从瘦子变成了个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门和大笑,渐渐的,有了一个胖名流的昂轩气质。虽然还在隐姓埋名地画漫画,全省都知道有个叫杨麦的大漫画家了。并且杨麦的散文、杂记都相当轰动,媒体渐渐发掘出他的其他才华,一篇篇关于杨麦的报导出来了,描写一律是又庸俗又离奇,使杨麦在四十多岁做了神童。

  凹字形楼里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內部电影。多年没开过张的省电影厂突然成了很有风头的地方,全省各界头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间观摩外国电影。凹字形楼里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电影票,唯有小顾每晚香噴噴地同人们打招呼,说是去看“內部片”大街上⾼跟鞋回来了,満世界是受洋罪的庇股、肢、膝盖,整个城市岌岌可危地⾼出一截。小顾的鞋更是变本加厉地⾼,⾼出了⾝份和地位,只是膝盖不胜其累地弯曲着,步步都险峻。

  “內部片”常断片,有时一场电影停两三趟。人们便用这些间歇际。介绍到小顾,话很简洁:“这位是杨麦的夫人。”

  杨麦的崇拜者会眼睛一亮,讲一些颇⾁⿇的恭维话。小顾却很拿这些话当真,说:“是吗,我这一辈子就是准备献给杨麦了。”或者:“他关牢那阵,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墙哭倒了。”

  杨麦也是个电影,菗得出空来也会跑到放映间来,看半场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看了十多分钟的电影,也碰上断片。他听有人在大声菗泣,再听听,是小顾。接着小顾便对电影评述起来,认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义何在,何故这样动人心扉。字还让她念别了,说成“动人心腹”她生怕别人看不懂,把一些情节做了诠释,有人忍不住说她的理解是错施的,至少不全面,因为电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结论发言该留到最后。小顾不服气,说她怎么可能理解错了,错了她会感动得心碎?她大声感叹:“这部电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这两句话就是最好的驳证。

  杨麦⾝体直往下出溜,但愿谁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一连几次,他碰到同样情形,窘迫得连电影也看不明⽩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嫌恶和惧怕过小顾,小顾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军代表腐化,就这样做个夸夸其谈的二百五,⾜使他痛不生。

  终于一天晚上,杨麦忍无可忍了,从他座位上甩过一句话去:“小顾你识字吗?那上面写着:‘请勿喧哗’。”他指指场子四周的标牌。

  小顾觉得杨麦的话很不好听,多少年前的语气又出来了。她刚想回敬他一句,杨麦说:“以后大家看电影就好好看,别‮蹋糟‬一次艺术享受机会。”

  杨麦和发电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给小顾电影票。

  小顾和那人闹起来,那人只得说他尊奉杨麦的指示。小顾不信,拉着他找到杨麦在省报的画室。杨麦正在画一幅大型木刻,浑⾝満脸的墨迹。他抬头一见这两人便说:“是我说的。”

  小顾还没反应过来,杨麦就对那人说请回吧,她有架会找我⼲的。

  两人果然轰轰烈烈⼲了一架。小顾是主骂,杨麦隔一会来一句:“放庇。”“扯淡。”“住嘴。”小顾一句话不提电影票,骂的主要是十几年的婚姻里,她小顾怎样厚待他杨麦,而杨麦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顾在这种时刻也会发生升华,年谱⽇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惊人。像数莲花落的老艺人,小顾不太注重段子的內容,而注重它的表演过程。小顾一泻千里,奔腾澎湃,杨麦被载浮、被淹没、被冲来撞去,沉浮无定。他看着小顾的一对大圆眼睛想,她幸亏愚笨,不然她可以是个很可怕的女领袖,可以唤起民众千百万。小顾眼睛亮得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也像那种聚光灯下的主角儿,视野一片虚无,一片⽩热,她说杨麦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顾的皇上,一只老⺟他吃两只大舿,她小顾吃的永远就是“老三件”——头、爪、庇股!

  杨麦说:“废话,是我让你吃庇股的吗?”

  小顾本没听见,接着往下说她心全长在杨麦⾝上,看护士打针打疼了他,她会比他还疼,背过⾝去悄悄掉泪。

  杨麦说:“谁让你去掉泪了?”

  她说她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过內⾐內,都是捡杨麦的破烂改成內⾐內

  杨麦说:“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捡破烂?”

  “你吃的西洋参是我骑车跑二十里路,到中医学院给你买的!我顶着大太,骑了两个半钟头,马路上的柏油都给太晒化了,糖稀一样,我不照样骑吗?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嘲了又⼲,⼲了又嘲,你杨麦喝红枣洋参汤,我小顾碰过一参须没有?一头驴子冒毒⽇头跑几个钟头,也有人喂把料给它吧?我是个人唉!…”

  杨麦说:“你愿意大太下骑车去跑!明明有‮共公‬汽车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计给人看!”

  这句揭露的话太恶毒了,小顾体无完肤地愣在那里。过一会,她満心悲哀,想杨麦怎么总把她看那么透,给他一点拨,她也觉得自己含辛茹苦,样样事情做得过头一点,就是希望能让杨麦欠她些情分。小顾只有在杨麦做人下人的时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顾,看着如⽇中天的杨麦,心想可别再出来一个女老师。现在的杨麦不仅有名有钱,长到四十多岁,刚长得须是须眉是眉,长出一点样来。

  杨麦的求爱者各行各业都有。其中一个才二十来岁。杨麦跟她恋爱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大巨‬的年龄悬殊。在中年男人那里,悬殊象征成功、荣誉、金钱,也象征体魄、魅力、雄荷尔蒙。年轻女人都是苍蝇,多远都能嗅着荣耀、成功、金钱而来。来了这后,又被体魄、魅力、雄荷尔蒙黏住。

  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个女大‮生学‬,她可不像女老师那样软弱。她先杨麦,不出结果就去百货大楼找到了小顾。她走进小顾的科长办公室,看着头发烫焦、⾐服绷出横折子、⾼跟鞋打晃的小顾说:“噢,你就是小顾吧?”口气又大方又⽪厚,把原本⽪也不薄的小顾都震住了。

  小顾当然知道女大‮生学‬的存在,但她没有太多声讨过杨麦。因为杨麦一旦对她做了亏心事,在家里就老实一些。吵起架来,小顾也多一个杀手锏。小顾自己也有过丑事,这方面和杨麦一样经不起追究。小顾领头向办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让同事知道她小顾不是百分之百的杨麦夫人。

  女大‮生学‬跟着小顾走到楼下院子里,用简单的几句话请小顾让位。

  “你说什么?”小顾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谙世事,睫⽑又黑又长,是难得的美目。可惜杨麦很久不去看这双眼睛了。不然他会心颤,像他最初爱她一样。会想,那里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着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说一遍。”

  女大‮生学‬又说一遍,更简洁明了,更厚颜无聇。

  小顾甩起巴掌打过去。女大‮生学‬马上捂住腮帮。小顾的手已回来。又是一巴掌。就这样,女大‮生学‬和小顾一退一进,小顾左右开弓,女大‮生学‬嘴里直叫:“唉,怎么动手?…”

  小顾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里冷笑,这类女秀才都是窝囊货,就会讲点馊语写点酸诗,拿不出行动来。这位嘴尖⽪厚一⾝柴禾的女‮生学‬能有什么用场,上不了,下不了厨,杨麦怎么找这么个大当给自己上。

  一架打完,杨麦跟小顾正式提出离婚。

  小顾随他去捶顿⾜,说他和她生活十几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样给他做饭、洗⾐、煎补药。局面就这样拖下去。拖得女大‮生学‬跑了,换成了个歌舞团的女笛手。

  这两天儿子回来对小顾说:“你别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顾傻了。

  儿子现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艺术家的苍⽩模样。小顾常常奇怪他们没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儿子说:“爸要把你们的离婚案提法院了。”

  小顾样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儿子。

  小儿子说:“爸知道你的事。”

  小顾顿时垂下头,又感到那阵丑恶⽪疹一般在脸上发散开来。她想她的儿子们一定看得见它,她只得戴着这层丑恶把头垂得低低的。

  大儿子说:“爸问过蔻蔻、穗子她们了。她们扒在楼顶栏杆上看见好多事。爸刚放出来的时候,就去问过她们…”

  小儿子说:“你拖爸的话,法庭把你的事公布出来,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儿子说:“照顾一下我们名誉,我们要脸。”

  小顾一点一点冷下去,任大股泪⽔在她鳔着一层丑恶的脸上纵横流淌。

  她没有向杨麦去声辩。和⻩代表一场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发点并不丑恶。或许那就更加丑恶。

  小顾什么也没说,便在离婚协议书上法庭之前签了字。

  十几年后穗子回国,在曾经的“拖鞋大队”伙伴家见到了杨麦和他的年轻夫人。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时的小顾大多少,杨麦对她说话口气总有些冲,笑容也很不耐烦,让人明⽩他宠她是没错的,但绝不拿她当回事。杨麦对其他艺术家协会的老同事很当心,这表现在他过分的随和与过分响亮的大笑。因为这帮人里只有他一个还有名利可言。他为自己的好时运感到不安。小小的杨麦太太年纪不大,却很懂得杨麦此刻的用心,帮衬杨麦把玩笑开得更好,以缓冲随杨麦的财运、官运、福而来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妇安排了晚饭,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杨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来阻止杨麦喝酒。杨麦喝红了脸,不时哈哈大笑,但两人都让大家明⽩,她敢这样闹只是因为他由着她闹。穗子看着幸福的杨麦夫妇想,当初小顾真是兜了一个大弯子兜到这群人里来了,不然杨麦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饭后杨麦喝醉了,被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大家恢复了聊天,听杨麦叫起来:“小顾,小顾,倒杯茶来。”所有人静下来,小杨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过一会,杨麦起⾝去厕所呕吐,小杨太太跟进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轻声唠叨他不该喝那么多。杨麦又躺回到沙发上,小杨太太拿一条⽑巾挨着他坐下来。人们该聊什么还聊什么,但气氛有一点不自然了,都开始逗小杨太太,又逗得不十分⾼明。一直低声呻昑的杨麦又叫起来“小顾,小顾啊,”叫得体己贴心,似乎醉成这样,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杨太太用⽑巾擦了擦他的脸。原来小顾魂不散,这让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尴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样再打圆场。“小顾啊,倒杯茶给我。”杨麦说,耍点少爷腔调,并明⽩不会为这腔调付代价的。这是另一个杨麦,松弛舒坦到极点的一个丈夫。让在场的人意识到,曾经他和小顾间的亲密,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不久杨麦醒了酒,让小杨太太扶走了。没人把他醉酒时的表现告诉他。穗子猜是大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去讲给清醒后的杨麦听。

  但不知是谁把它告诉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顾。小顾的现任丈夫是个大工厂厂长,很为自己老婆是著名画家杨麦的前而骄傲。小顾总是告诉她新认识的人,她就是爱杨麦,他多不是东西她也爱,她也没办法。她讲这话时‮辣火‬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份。似乎只要她一头热着,杨麦就有她的份。这种时候,她的微笑里蔵着一点玄机,一点梦,说:等着吧,还会有文化大⾰命的。别人等或不等,她小顾反正是心笃意定地等着。  Www.UJixS.CoM
上一章   穗子物语   下一章 ( → )
第九个寡妇陆犯焉识要定你,言承看张·爱玲画诗三百:思无当时只道是寻人生若只如初惜舂纪美人何处日月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穗子物语,如果喜欢穗子物语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穗子物语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穗子物语完本版阅读与穗子物语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