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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仰角 作者:徐贵祥 | 书号:44733 时间:2017/12/10 字数:17496 |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 |
一 W区军和下属各兵种指挥机关所在地W市是一座江岸城市,靠近北纬30度。当西伯利亚的寒流在国中北部地区盘旋的时候,这里虽然没有落下纷飞大雪,但也霾密布,城市的上空滚动着一股萧瑟的寒气。 机关大院开始放暖气了。 炮兵司令部作训处参谋韩陌阡这几天沉浸在一项十分琐碎的工作当中,W战区范围內各炮兵队部的数以千计份材料越过千山万⽔,雪片般向他涌了过来,迅速便将他埋没在一大堆表格和数字里。视野里尽是形形⾊⾊的诸如姓名、年龄、籍贯、⼊伍年限和鉴定之类。人物经历各有千秋,但是鉴定却大同小异,无一例外都是“政治思想优良、军事技术过硬、工作能力突出”之类,这些格迥异、灵魂复杂的人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模具锻庒和处理过,成了一个个表面区别不甚明显的统一体。韩陌阡所做的工作就是从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面孔里比较出他们的不同——乍看起来是细微的而其实是实质上的很重要的差异,这些差异将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韩陌阡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显示了极大的耐心和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循序渐进,从容不迫,充分体现了一个⾼级指挥机关工作人员的良好素质。 就形象而言,韩陌阡并不是那种典型的案头工作者,秀气不⾜耝犷也不⾜,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上都看不出有多少锋芒,还往往传染给你一些老气横秋的暮气。但是,你要是在他进⼊到某种境界的时候,对他进行近距离观察,你就会发现,在他投⼊到某项工作的时候,他是生动而且富有朝气的。譬如眼下,在对这些来自全区军炮兵尖子进行优劣衡量的时候,他的目光犀利而充満了热情,他的视线在这些姓名上只消耕耘几个来回,便可以触摸出他们之间的大巨差别,譬如说“优良”到底是优还是良,优到什么程度,怎么个优法,有什么据来证明这种优良的成立;再譬如“过硬”究竟硬到什么程度,谁是最硬的,谁是次硬的,谁的过硬是一贯的并将是持久的,谁的过硬是暂时的可能不是持久的;再譬如“突出”是偶然的突出还是必然的突出,是先天素质的突出还是后天努力的突出,是在至关重要问题上的突出还是在⽇常工作中⽑蒜⽪小事方面的突出,等等。 据萧天英副司令员的授意,韩陌阡将在近⽇內对本战区炮兵队部四年来的训练尖子做出一个全面的统计,统计的內容包括:本战区范围內炮兵骨⼲名单,区军炮兵或军以上机关组织的比武和考核中综合成绩在前五名的人次,单项成绩前三名的人次,重复获得以上成绩的人次,立过三等功以上的人次,纳⼊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部苗子的数字和这些人的文化程度、基层管理经验和政治素质修养,他们的爱好和格优劣… 萧副司令的意思很明⽩,这个来之不易的预提⼲部速成培训中队,要确保训练精华的精华。精华不能流失,最后的这个机会,要首先保证尖子能够参加公平竞争,别人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尖子他不能不管。 问题是,怎样才能算是尖子?硬指标有一些,无非是训练成绩,政治表现等等。但是,炮兵业务种类繁多,轻重不一,打实弹百发百中是不是尖子?是。计算诸元万无一失是不是尖子?是。这两种谁比谁更重要?对于士兵来说,前者更重要,而对于军官来说,后者更为重要,对于统帅来说,二者都是重要的。如果仅仅依此衡量,倒不是太⿇烦,问题是现实并非这样丁是丁,卯是卯。自然十分复杂。而韩陌阡在扒拉这些材料的时候,却是心平气和不骄不躁,像是沉醉于一种奇特的艺术状态中,以至于夏玫玫几次约他去看她的节目都被谢绝了,弄得夏玫玫老大的不⾼兴,在电话里怪气地讥讽他“又要升官了吧?” 韩陌阡对此一笑了之。韩陌阡甚至比夏玫玫本人更清楚,哪怕她把电话打得像救火警报,其实也没有多大个事。看节目只是一个借口,无非又是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要找他发怈一通罢了。一个女人的⾝上,天生就有许多缺陷,常常需要一个规格相当的男人去充实和弥补。 按照夏玫玫的观点,所有的人都应该生活在宗教和艺术当中,总统有总统的宗教和艺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宗教和艺术。当官的宗教就是把官当得更大一点,当官的艺术就在于怎样才能把官当得更大,从人格到手段都有一些讲究;乞丐的宗教是吃肚子活下去,乞丐的艺术就是怎样才能使乞讨变得更科学更合理一些,付出的劳动和收⼊怎样才能达到均衡的⽔准,从扮演的表情和乞讨对象的选择都有其学问。 对于夏玫玫,韩陌阡采取的是不招惹也不得罪的原则,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她是萧副司令的相当于女儿的外甥女。他对她的感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诸如爱呀喜呀或者不爱不喜之类的概念能够清晰表达的。当然,夏玫玫本⾝就对这些概念嗤之以鼻,她曾经一针见⾎地指出过——什么情呀爱的?就是个两关系嘛,所谓的爱情也好婚姻也罢,说这样结合那样结合都是盖弥彰,说⽩了不就是个两结合嘛。 但有一条,夏玫玫从来不在穿着军装的时候说耝话或者发表奇谈怪论,这说明她还是很看重职业文明的。穿什么⾐服说什么话,也是做人的起码准则之一。就凭这一点,韩陌阡就不反感同她继续保持⾰命友谊。韩陌阡始终清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夏玫玫都谈不上爱他,也谈不上不爱他,谈不上喜他,也谈不上不喜他,但她对他感趣兴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感趣兴不是一件坏事,一个有思想的男人被另外一个有思想的女人感趣兴当然更不是坏事——如果他或她不是阶级敌人或者強盗杀手的话。显然,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感趣兴,也隐蔵着一定的危险。好就好在韩陌阡不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长期以来,韩陌阡以⾼度的政治觉悟和顽強的自律精神,坚定不移地把他和夏玫玫的关系局限在同志式的层面上,尽管他们的关系在前几年已经似是而非地超过了同志关系的界限。 事实证明,这个努力是成功的。 夏玫玫有她的艺术,她是个舞蹈演员,并且是一个没有太大名堂的舞蹈演员。前不久,她自编自演的那套节目,还被萧副司令痛斥为崇洋媚外,这几天她的心情正恶劣着,韩陌阡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给她当气门心。 他韩陌阡也有他自己的艺术,筛选出真正的尖子并且保证他们能够参加选拔考核,最终进⼊W区军炮兵教导大队预提⼲部速成培训中队,这就是韩陌阡眼下的最⾼艺术。重要的是,这不仅仅是任务,他本⾝也热衷于这门艺术——这委实是一件充満了乐趣的工作——人研究人总是令人愉快的,更何况,在这种研究中,还带有筛选和淘汰的目的,至少可以从理论上行使决定他人前程和命运的权利,这就更是一桩意义非同寻常的工作了,无论是工作需要还是个人趣兴,他都有理由以満的热情投⼊到这项工作之中。 这就好比读书,而这本书又是多么丰富多么耐人寻味啊,每一页都是一片深邃的海洋,每一页都有着极其生动的故事,他不仅要读懂读透它们,而且可以对他们的前程命运进行预测。信手翻动那些名单,韩陌阡简直有一种挥洒自如支配千军万马的惬意。萧副司令之所以把这个任务给他而没有给别人,这里面无疑潜蔵着极大的信任。无论是对上对下,他都有责任把这些工作做得滴⽔不漏。什么叫参谋?参谋的职责就是以其严谨的努力为首长提供决策的准确依据。 二 关于这次选拔训练尖子组建七中队,萧副司令有很多具体的指示。 指示之一:小韩你要给我把账算清楚了,这是尖子队,要尽量让尖子进来。现在风气不太好,不能让那些阿猫阿狗钻这个空子。什么警卫员、首长司机、七大姑八大姨三孙子小舅子,统统不要,要防止他们移花接木,又弄一些乌合之众进来。 指示之二:以专业技能为主,带兵能力为辅,文化成绩供参考。炮兵把炮弄明⽩了是正经活,又不是造原弹子的,把数理化搞那么明⽩⼲什么?都搞明⽩了他不早就考大学了,还稀罕你这个不三不四的教导队?小学文化不要,大生学更不要,⾼中生最好,特别好的初中生也可网开一面。 指示之三:现在提⼲难了,凡是有空子的地方就有人钻。政审要搞好,⼊伍就在战斗班排的才有报名资格,⽗⺟和直系亲属中有师以上导领⼲部的,原则上不要,特别优秀的,集中在立独师考场,我亲自监考。 指示之四:体检要严格,有家族传染病遗传史的不要,罗圈腿不要,长眼的不要,牙齿焦⻩的不要,严重口臭的不要,酒糟鼻子——坚决不要。 指示之五:品质关要把住,硬项有两条,一是不投机取巧,二是不贪生怕死。 还有指示之六之七之八之九等等,等等。 韩陌阡心领神会,按萧副司令的意思,六十三个提⼲名额,最好就由六十三个尖子参加试考,那将比差额选举还要稳当。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萧副司令的这些指示,其他的都好办,有的由⼲部部门落实,有的由卫生部门落实,体检严格是没问题的,但是,具体到“指示之四”就让下面办事的人有些为难了。 在W区军,萧天英是主抓训练的常务副司令,在相当级别的⼲部中,被“尊称”为萧天狼。之所以获此殊荣,是因为萧天英在抓队部训练中自始至终贯串了四个字——精、刁、细、刻。所谓精,自然是指精确,精益求精;刁,则是指这位首长偏题僻题多,考核內容刁钻、形式古怪;细,说的是事无巨细,只要是训练內容,大到⾰命导师军事思想军事原则,世界军事理论本国历代兵法谋略,小到一师一团攻防演习,一一炮实弹击,都有可能躬⾝亲问;刻,指的就是对人才的要求和使用了,大到品质修养政治表现,小到带兵用兵条条框框和生活习,无不按照自己的标准进行打磨镌刻。但是,这一切又恰好说明,萧天英是真正的求贤若渴爱才如命,他曾经发表过一个著名论断——人才就是军队的生命,战争的胜负永远都是由人决定的,但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一般意义的人,是能够称得上是人才的人。他以他特殊的方式筛选和塑造他所钟爱的人才。 这位首长不好伺候,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病和优点一样多——你要是认为他说这话是谦虚,那你就错了。他还有一个注释,说他的⽑病和优点在数量上一样多,在质量上则优点和缺点之比是百分之九十五比五,而且他的优点是大优点,⽑病是小⽑病——单凭这句话,你就知道他好不好伺候了。 韩陌阡对萧副司令其人是深有研究的,他的优点有多少,他就希望你的优点有多少;但是你的优点过多地多出了他的范围,他又不一定喜,又有可能把你的多出来的那部分优点看成是缺点;他的缺点有多少,他就能容忍你有多少缺点,但是你的缺点要是过多地多于他的缺点,他同样要敲打你,而且是狠狠地敲打,严重的甚至会危及到他对你的信任和使用。 萧天英是在读中学时参加地下的,有⾼中文化,这在他那个时代那一批⾰命者中,算得上是大知识分子。抗战时期他奉上级的指示在别茨山组建了驰名中原的萧支队,卫国战争时期从这里拉了一个野战旅南下,建国后到W区军当了区军炮兵的第一任司令员,任上力主⾼级军官专业化,并且⾝体力行,以五十⾼龄亲自练各种火炮,并且创造了军级⼲部加农炮两千米直瞄五发五中的惊人成绩。 在萧天英担任W区军炮兵司令员时期,有一次炮兵召开团以上⼲部会议,強调现代⼲部专业化问题。大区军头头脑脑来了三四个,别人作报告都是打了稿子,引经据典要么是⽑主席的关于⼲部要先行一步的指示,要么是恩格斯关于职业道德的阐述,都是本权威理论,无懈可击滴⽔不漏。轮到萧天英作总结,开始还能沿着会前常委研究的思路,可是讲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索扔掉发言稿信口开河抡开了。说现在的⼲部至少有一半是草包,一个在击指挥理论考核中成绩连良好都很勉強的⼲部,居然也能当团长,一个本来在后勤保障方面颇有建树的⼲部,为了体现重用,居然让他去当政委,简直是点鸳鸯谱。 那几年,军队相当一部分⼲部都是“支左”之后下来的或者是通过其他渠道调整的,包括区军的个别首长,来路都不是很明⽩,在这种情况下提到⼲部素质问题,别人都是如履薄冰,他老人家却大言不惭肆无忌惮,当场点出了一个副师长和一个团的政委,让前者回答步炮协同基本原则,让后者阐释政工条令第五至第八节。也算这两个⼲部撞到口了,果然就出了洋相。 这下萧天英就抓住了把柄,更加洋洋得意,稀里哗啦滔滔不绝,将⼲队部伍中种种不称职的现象和盘托出,并且不断点出⼲部来证明自己是有的放矢。“古人都知道以不二之心,发于事业,昼夜在公,即有一尺之才,必尽一尺之用。现在倒好,连一寸的才都没有,就放到一尺的位置上,能力与职位差距太大,还不好好学习,精力不去放在自⾝提⾼上,而去找拉关系靠山头,无将心也就毫无将德可言,这样的⼲部在我们的队部不是没有而是太多太多,谁不服气我们可以当场测验,我萧某也不出偏题僻题,我就考你们职责范围以內的常识,我敢断定及格者不上半数你们信不信?现在世界科技发展得很快,知识更新速度更快,如果连常规的知识都掌握不了,怎么能谈得上同先进知识接轨呢?你们要当心,那种稀里糊涂的所谓的工农⼲部再也不能工农下去了,在我们炮兵队部里,只有炮兵军官,没有工农⼲部,谁再以工农⼲部自居,我老萧就请你滚蛋。” 有人不痛快了——你萧天英什么意思?你能亲自上炮五发五中,别人也就非得跟你一样不可?你能把步炮协同合同战术烂于心,难道别人也得倒背如流?你专业⽔平有两下子是不错,可是你就不让别人过啦?你没大没小疯疯癫癫地去跟兵们一道摸爬滚打那是你有⽑病,别说同级⼲部做不到,就是师团⼲部也坚持不下来。 萧天英说话向来是不看别人脸⾊的,他恰好就没有顾忌到,这些不称职的⼲部之所以能够登上现职,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个团级⼲部的成长,至少在兵种或军一级有他的后台,而一个师级⼲部的任命,如果大区军一级没有赏识者那是本就不可能的。萧天英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显然他是知道这个利害关系的。但是他不在乎,没准他就是把话放给自己的同级甚至是上级听的,他萧天英对于⼲部的现状早就一肚⽪牢了,现在一让整顿⼲部,别人还要慢走几步看一看,他萧天英是一分钟也看不下去了,不⼲便罢,一旦把盖子揭开,就一杆子捋到底。 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两次了。更为恶劣的是,他还当真搞了一个师团营连四级⼲部业务考核制度,并经常下去检查,将成绩公布于众,不管是师长还是连长,以成绩排队,搞得⼲队部伍飞狗跳,相当一部分中⾼级⼲部人心惶惶。十几年都没有真刀实的训练了,有不少⼲部担任现职并不是靠这个素质那个素质上来的,一下子抠得这么严,心理上难以接受,真想提⾼更是力不从心。所以在本区军炮兵队部提起炮兵的萧司令员萧天狼,人们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由衷称赞的,有満腹牢的,也有缄默不语的。 原来的区军主要导领中,就有人对萧天英的作为很不以为然,数次在很重要的会议上说,萧天英这个人不老实,爱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几十大岁的人了,越活反而越不成,司令员不像个司令员的样子。 顶头上司有这种看法,萧天英的⽇子自然不会太顺当,以至于长期受到庒抑,炮兵司令员从50年代末一直当到70年代初,⼲了十几年才当上大区军的副司令员,而原先在他手下工作的,早有十几个人都先后当了大区军正职。“不让当官可以,不让说话不行。说话不一定就是为了当官,但当官就是为了说话的”——这也是萧天英的重要语录之一。 三 对于韩陌阡,萧天英不仅有知遇之恩,同时,站在一个下属的立场上,韩陌阡对萧天英还有一点真诚的崇拜。为将之道,这个人委实堪称楷模。但是,你又不能不认识到,这个人不仅有战功,不仅有显赫的历史,他还有一套自己的思想,他有文化,也有文化人通常容易暴露的弱点,譬如他刚愎自用,他固执己见,在有些问题上,他甚至还有一些一定之规。越是进⼊老年,他越是有些跋扈的表现。他经常按照自己的好恶来要求部属,并且影响到他对人才的判断,有时侯甚至有点不讲道理。 譬如说酒糟鼻子问题——瞧瞧吧“坚决不要” 韩陌阡知道,萧副司令讨厌酒糟鼻子,已经很有历史了。萧副司令常说,他这几十年都在跟酒糟鼻子做斗争,并且毙过三个酒糟鼻子。要不是后来政策严格了,可能还有第四个第五个。 第一个被毙的是他手下的一个连长。那时候萧副司令在别茨山当支队司令,组织队部到马家桥截击⽇军军火。本来计划得很周密,还有地方游击队配合。战斗还没开始,担任扎口袋断敌后路的一个连长发现自己方向地形较好,在未经请示的情况下,率先指挥队部打了个伏击,虽然⼲掉了⽇军的一个班和皇协军一个小队,但是使整个夺取军火战斗归于流产,此举起到了打草惊蛇的破坏作用,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大批军火又不翼而飞。更为严重的是,押解军火的敌军一看形势不妙,调整兵力掉头打了一个回马,集中主力于来路。一顿炮火猛砸,轻重机倾盆而下。该连长抵挡不住,打了一阵子,⼲脆带队部撒腿就跑,结果导致二线上地方游击队一个区中队几乎全军覆没。战斗结束后,萧天英就让人把这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连长捆到了支队部,只说了两个字:“毙了。” 当时连以上⼲部都在场,没有一个人敢给这个连长求情。 把这个连长毙了之后,萧天英之乎者也地给土路八⼲部们上了一堂治军课:“兵有纪律,令行噤止,士卒心一而力齐,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左右前后如手⾜腹背之相为用,以守则固,以攻则取,以战则克。朱铁锁(即被毙的连长)见有利可图便独断专行轻兵冒进,利令智昏,置全盘计划于脑后。重兵之下又逃之夭夭,惊慌失措,置兄弟队部安危于不顾,不杀不⾜以振纪。今后作战,凡有擅自行动者,朱铁锁就是下场。” 这些⼲部都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别说没有读过《登坛必究》,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萧司令员的意思大家却是听明⽩了——不按作战计划行动者,砍脑壳。 第二个被杀的酒糟鼻子是别茨山当地抗⽇府政的一名⼲部。抗战进⼊大反攻之前,别茨山支队的行情动况屡次被汝定城里的敌军掌握,萧天英怀疑內部有奷细。有一次当地县府政来几个⼲部受领任务,萧天英对县长说,我看你们某某某区的那个武委会主任某某某不像好人。大家都在吃糠咽菜,他凭什么红光満面的?还长了一个红巴拉叽的酒糟鼻子,查一查,他是吃什么吃的? 县长回去一留心,还真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个人果然是个奷细,还在敌占区和据地接壤的地方养了个小老婆,隔三差五地去打牙祭。县长把这人捆起来送萧支队处置,萧天英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说“怎么样,本司令眼力不差吧?啊哈哈,…怎么办?好办。毙了。” 第三个被毙的是一个副营长,本来是首长的警卫员,一⾝过硬功夫,手持双,不说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但命中率一般说来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是萧天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警卫员不顺眼,就是因为他长了一个大硕的酒糟鼻子。硬是把他提拔到下面队部当了副营长。在西南剿匪的时候,这个副营长有一次大胜之后狂饮烂醉,当夜半醒之后找⽔喝,找到了女房东的屋里,強xx未遂。事情败露之后,当然毙了。 还有第四个酒糟鼻子,是在剿匪中俘获的一个国民军官,萧天英一看是个酒糟鼻子,就对执法队的人说,这种东西不仅是反⾰命,而且估计是个贪官,毙算了。但是因为这个军官已经缴了武器投降了,杀俘虏违反政策,由政委出面做工作阻挡,这才保住了一条狗命。 韩陌阡的为难在于,关于组建七中队,区军委已经形成了决议,学员选拔标准由⼲部部门制定了专门的细则,也经常委通过了。政审、专业考核、文化考核、体格检查都有职能部门各司其职。但萧副司令又提出许多“不要”不说是另搞一套吧,也多少有点节外生枝的嫌疑。 这倒也罢了。问题是他老人家提出来的这些标准确实有点苛刻。你说有家族遗传病史的和罗圈腿眼不要,还勉勉強強能说得过去,可是所谓牙齿焦⻩、严重口臭、酒糟鼻子,既不算什么大的疾病,好像也不好能算理生缺陷,尤其是不传染,凭什么不要?尤其是酒糟鼻子,其实就是个⽪肤⽑病,俗称“螨虫”医学术语上称“多泌糜螨”不是什么原则疾病。可是萧副司令強调坚决不要,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这就太过份了。你老人家虽然在战争年代里毙过几个酒糟鼻子,并且实践证明都没有毙错,但那毕竟是一种偶然,没道理以此判断所有的酒糟鼻子都不是好人,这不是唯心主义吗?你老人家在战争年代毙过的人多了,有仁丹胡子的那是⽇本鬼子,杀不⾜惜,你还毙过有疤瘌眼的,你就能断定所有的疤瘌眼都不是好人?你还毙过既没有酒糟鼻子也没有疤瘌眼的,那些人难道都不是好人?据说美军五星上将马歇尔用人的时候也有一个偏见,酗酒的人坚决不用,有的仅仅是喜喝两杯,远远达不到酒鬼的档次,但是一旦让马歇尔知道了,这个人的前程就要打折扣了。即便如此,比起萧副司令,马歇尔的道理也似乎还要充分一些,爱喝点小酒虽然不算政治品质,但毕竟修⾝养差把火候。可是人家酒糟鼻子碍你什么事了?既不是政治问题,也不是品质问题,长相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韩陌阡有一次便毫不含糊地向萧副司令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也只有他韩陌阡敢在萧副司令面前肆无忌惮地提出不同意见。韩陌阡说:“罗圈腿可以不要,有损形象,但长眼的不能控制死了,当兵的野营拉练,走的路多,长几个眼是正常的,一支队部要是没有几个人长眼,反而不正常了。” 这个意见被萧副司令欣然接受了。萧副司令认错态度还很诚恳,说:“有道理,我忽视了眼是后天形成的。当兵的跑路多,长几个眼天经地义,不能因为这个错怪了我们的好同志。” 韩陌阡又说:“牙齿问题,也不能一子敲死,有的虽然牙齿⻩一点,但是嘴厚,能够包住,只要政审和专业没问题,也不能光因为有口⻩牙就排斥在外。” 萧副司令断然说:“这个没有余地。我说的是牙齿焦⻩,没包金牙也像包了个大金牙。国民军官都不包金牙,只有土匪和土豪劣绅才爱包金牙。当然了,牙⻩不是故意的。但是,一个军官,要是老是露出一副假金牙,你说像个什么样子?不要!还有口臭,也不行。酒糟鼻子更不行,一滴酒不沾也红个鼻子,像个醉醺醺的样子,往队列里一站,一排大红鼻子,成何体统?这样的人最容易让人把他跟贪官联系在一起,你没见电影里演坏人的大多都是酒糟鼻子?不是贪官也像个贪官,印象不好。” 韩陌阡说:“可是,无论是章还是条令,都没有规定酒糟鼻子不能提⼲,⼲部部门制定的条例细则也没有规定,这个…” 萧副司令大手一挥说:“那好,现在我口述,你记录——W区军常务副司令员萧天英同志规定,凡是长有酒糟鼻子的同志,一律不许参加此次炮兵教导大队预提⼲部培训中队选拔考核。此通知下发到全区师以上单位。” 韩陌阡既不惊讶也不动作,木然的表情像是没听明⽩。 萧天英哈哈大笑,狡黠地说:“怎么啦?作为分管这项工作的委常委、常务副司令员,我老人家就不能有几条补充规定?我告诉你韩陌阡,我这几条补充规定还不是一言堂,不信你去问问司令员和政委,他们同意不同意?我们都是通过气的。” 韩陌阡不是傻瓜,他当然不会去问司令员和政委。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吧,谁让他是副司令员而你是参谋呢?再说,他老人家的这个不讲道理里面,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精益求精优中选优嘛,和平时期的军官,一表人才还是必要的。当然他也不会当真把萧副司令的这条指示下发到师以上单位,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暗中把关就是了。 四 一份材料在韩陌阡的手里停了三分十二秒钟,然后变成一个纸团,从掌心弹出,准确地飞向门后大巨的纸篓里。接着是第二份材料。再经过三分钟左右,又收敛成团,跟踵飞向纸篓…半天功夫,纸篓便満了。有时侯,韩陌阡还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去倒腾废纸篓,并把其中的某一份重新抻展开来,让目光再一次降临其上,某个人便又获得一次死里逃生的机会,当然,能不能最终在韩陌阡的桌子上站稳并长期盘踞下去,还得看其他方面的造化。 崔鹏飞,男,某某某某年8月出生。 籍贯:某某某省虎灵县。 民族:朝鲜族。 家庭出⾝:工人。 本人成份:生学。 文化程度:⾼中。 某某某某年12月参军… 某年5月全班参加“加強陆军师野战阵地攻防演习”组织指挥全班快速占领阵地,比预定时间提前1分40秒完成击准备,标尺误差仅0点7,创集团军该项业务最⾼记录,受检阅此次演习的总部首长亲切接见… 像这样的,韩陌阡基本上一目十行,速战速决,看完就扔。这样的情况太普通了,在集团军一级闹个一名二名的,立几个三等功的,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比比皆是。接见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多啦,那都不是硬指标。韩陌阡有几千份材料要看,不可能在每个人的⾝上都下同样的功夫。 一堆表格、鉴定、事迹等等材料,就像一桌纷繁零的扑克牌堆在韩陌阡的面前,他一遍遍地洗这些牌,正着洗反着洗,循序渐进地洗和参差渗透着洗,每洗一遍,桌子的庒力就减轻了部分——一批人被打⼊另册,而另一批姓名却紧紧抓住命运的船舷死不松手,咬紧牙关坚持在桌面上。于是再洗,又一批姓名纷纷落马,桌面上的队伍更加短小精悍。 这俨然就是一场严酷的战争,几千个人在他们本人并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他们的品行和他们的经历却被别人派遣出去,集合在韩陌阡的桌面上角逐厮杀,他们使用的兵器不是刀剑炮,也不是炸药导弹,甚至就连谋略智慧在这个场战上也派不上用场——结局的胜负似乎是早就决定了的,当然,胜负并不是由韩陌阡来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在此前为自己积累的能量在此刻骤然相撞,狼奔豕突于不⾜两平方米的场战。 几番比较,那山峦一样⾼耸的材料便摊成了五堆,韩陌阡的视野于是就清晰了——本战区炮兵现有四年以下兵龄的训练骨⼲(战斗连队的代理排长、班长、副班长)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已经纳⼊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在册⼲部苗子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在军以上机关组织的各种竞赛或考核中得过名次的二百五十七人,其中获得过前二名的一百六十二人次,获得过综合成绩和单项成绩第一名的二十八人次,重复获得过第一名的有九个人。 如此一来,不幸和幸运、胜利和失败便同时诞生了——成千上百个年轻的小伙子最终落马,韩陌阡有一千条理由对他们的前景不予乐观的估计,他一边将他们的材料从桌子上扒拉下来,塞进桌边一只大硕的废纸篓里,一边由衷地替他们惋惜——殊不知,这些人也都是优秀的炮兵,在一个单位,一个连,一个营,乃至一个师,都是独领一方风叱吒风云的人物,而在这里,却被不容置疑地排除在韩陌阡的视野之外了。 在大量材料进⼊到废纸篓的同时,韩陌阡关注的视野也逐渐收拢,最终,另外一批人像群星一样冉冉升起在夜幕降临的空中,这些名字在韩陌阡的脑海里终于具体化了。当然现在他还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酒糟鼻子”或者有“焦⻩的牙齿” 五 准确时间是某年某月某⽇京北时间十一点四十五分,韩陌阡将第三部分最后一份简介扔进废纸篓,将桌子上林林总总的东西归拢整齐,锁上菗屉,便起⾝夹起⽪包,准备离开办公室。这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但是在下了两层楼之后,韩陌阡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着往下走。 在楼底下遇见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机要员吴丽云,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韩陌阡躲避不及,只好硬着头⽪了上去,公事公办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接着背道而驰。边走边想,吴丽云的嘴也太红了,为什么会这么红?莫不是涂了什么东西?机关⼲部是不许化妆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从哪里来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忙了一个上午,酸背疼,遇上个红嘴,不是个坏事也不是个好事,管他的呢。子林丰今天在门诊部值班,儿子韩大江全托,这顿饭还是在单⾝食堂吃,吃完饭,务必要糊半个小时以上,下午结束工作,给萧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实可靠的名单。 往前再走几步,突然又有什么东西跳进了脑子里,想想不对,还是回去先看看,万一有什么隐蔽的事情忘记了,搁到下午那是就大海捞针了。 想到此处,便不再踌躇,转⾝按原路返回,打开办公室,把纸篓拖出来,将上面的几个纸团一一打开,终于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张。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伍,某某某某年6月⼊。 民族:汉。 籍贯:某某省曹县前桥乡蔡村。 家庭出⾝:富农。 本人成份:生学。 文化程度:初中。 历任战士、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团军炮兵直接瞄准击考核中,以首发命中、七发六中成绩,获集团军该项目第一,所带班获集团军同炮种直接瞄准击总成绩第一、区军年终考核成绩第四。间接瞄准击居集团军某某某某年年终考核成绩第二名,构筑阵地工事总分成绩第一。荣立三等功三次,被驻地市府政授予“优秀校外辅导员”和“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新长征突击手”等称号。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早逝,无兄弟姐妹… 就成绩而言,一般,各种荣誉称号也不算特别突出。这个基础,即使能够参加选拔考核,估计也很悬。但韩陌阡重视的是这个人的文化程度和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初中,这在韩陌阡目前浏览过的那些资料里,尚属首例,把尖子当到区军一级,就很少有初中生出现了,一方面是各级把关,另一方面,相当的⾼中生对于炮兵指挥中的对数函数计算都感到吃力,文⾰期间的初中生基本上没学过⾼次方的函数,两眼抹黑。但是蔡德罕却逢山开道遇⽔架桥地杀一路杀了过来,可见是有些⾝手的,至少毅力和勤奋可嘉。再有,这个人一无所有,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之地,姐妹兄弟一个不剩,只落下一个“蔡德罕”的名字顶在自己的头上,了无牵挂,想要人累赘都没有人累赘他,那他不好好当兵他还能⼲什么? 最让韩陌阡重视的是,这个人自幼就丧⽗丧⺟,这一点恰好命中了韩陌阡心中的一处薄弱环节。韩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他的⽗亲是新国中一支石油勘探队的队长,在他出生之后不久,死于一次油井噴发。他的⺟亲则在他十二岁那年死于突如其来的国全大面积饥馑。那时候韩陌阡刚刚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学回家,锅里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块子饼,每次韩陌阡都要问,妈妈吃了吗?妈妈每次都回答,妈妈吃了。韩陌阡那时候正在长⾝体,饭量极大,妈妈既然说吃了,他也就信以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子饼吃个精光,连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划拉到一起倒进嘴里。后来终于有一天,放学回来,锅里没有了碎米粥和子饼,家里也没有了妈妈,妈妈被人送到医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韩陌阡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为了少年时代贪吃的那点碎米粥和子饼,韩陌阡悔恨终⾝。 蔡德罕和韩陌阡纵使有千条万条不同,但自幼丧失⽗⺟这一条是完全可以画等号的。在城长市大的儿孤韩陌阡比别人更能理解一个农村儿孤的精神苦难,也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这苦难对他的一生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韩陌阡将那张薄薄的16开书写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便将它放回到预备⼊选的那一堆表格里,他甚至产生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向萧副司令报告,通过⼲部部门,对蔡德罕这样的初中生,在文化试考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关照。 韩陌阡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帮蔡德罕做的,就是将他的名字填写在将要送到萧副司令手中的报告里。这就天⾼地厚了。 韩陌阡现在所做的工作,叫做“保底” 命运的太已经初露微熹,在几千个骨⼲当中,能够披荆斩棘攀上⾼山之巅,幸运地浴沐到这缕光的,毕竟只有极少数人,在他们尚且惶惑茫然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在本战区的心脏,一个叫做韩陌阡的三十四岁的年轻老成的参谋,已经把他们的未来输进他的铝合金计算盘里,一遍遍地搅拌着清理着,进行了接近于真理的预估——挑选挑选再挑选,淘汰淘汰再淘汰,凝练凝练再凝练,删繁就简,提炼出含金量比重最⾼的那一部分,形成书面报告,然后以萧副司令和组织的名义通报到队部,保证他们在第一轮政审中顺利过关——当然,这只是为他们取得参加选拔资格所做的初步努力,也只是向他们提供一试⾝手的基本保障。把他们放进这个角斗场上,他们还要接受各种类型的考核,最终能不能⼊选,就连萧副司令也不能给谁打包票。 蔡德罕自然无从得知区军炮兵司令部参谋韩陌阡在这个中午——在已经下班之后又反复再三,重新回到办公室的这件事情对他会产生何等重要的意义,他跟这个人无亲无故素不相识,要不是大家都是炮兵,这个人既没有理由收拾他也没有理由援助他。 蔡德罕后来知道的事实是,先是团里和师里把他作为重点报了名,后来军里⼲部处又来了通知,初中生一律取消参加选拔考核的资格,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笑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尽管他十分不希望有这个结果。 再往后军里和师里又来了一个补充通知,凡是在区军挂上号的训练尖子必须参加选拔考核,在师里下发的这个补充通知的后面附有“区军挂上号的”、“必须参加考核的”人员名单,这份名单里就有他蔡德罕,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是初中生。 得到这个消息后,蔡德罕跑到营房后面的小河边,独自小哭一场,也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区军挂上号了的训练尖子,就算这次考不上也值了——组织上对得起咱了。 六 韩陌阡是60年代毕业的大生学,学的是生物专业。自从⽗⺟相继去世之后,他就被外公外婆接到另外一座城市了,外公外婆家里的状况要比他爷爷家好得多,至少可以吃个半了。韩陌阡就在这半的状态下完成了初中学业,而等他上了⾼中之后,终于就可以比较放心地吃个全了。 韩陌阡的遗憾在于,大学刚刚上了两年,就赶上了一个荒诞岁月。当时正是⾎气方刚,自然要怀着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投⼊到那场史无前例的大⾰命中去,以鲜红的太照遍全球为自己的最⾼理想。不幸的是,不久之后那场⾰命成了暴力行动,他亲眼看见了一些人毫无道理地挨揍或者死去,方领悟他的理想和荒诞的游戏搅和到一起去了,大失所望之余,毅然投笔从戎,先是在一个连队当文书,然后提⼲当了副指导员。 到了70年代中期,军队有点规矩的趋势了,开始重视知识了,才把他调到区军炮兵司令部当了参谋。虽然満腹经纶,但由于资历浅薄,很受具有丰富⾰命斗争经验的工农⼲部的蔑视。自己倒也知趣,即使満肚子这个想法那个主意,也始终是深蔵不露的,默默无闻一⼲就是五个年头,一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没有想到,这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引起萧天英的重视,既不是在大战决策当中起了作用,也不是在危难时候舍卒保车,而仅仅是在一次招待会上显露了头角。 那正是被少数人称之为“某某某某路线回嘲”的岁月,天下大将近十个年头,央中又重新起用了几个务实的导领人,某某某同志回到了央中 导领岗位,经过几年的努力,曾经在特殊年代里被搅的秩序又逐步走上了正规,方方面面的关系也已经理顺了,一批老首长从导领岗位上退了下来。 这年的建军节,区军委决定举行一次老⼲部招待会,分工这项工作由萧天英负责。那时候这种事情很好办,没有山珍海味这一说,也没有名目繁多的活动,无非就是让招待所多加几个菜,红烧⾁炖萝卜炖烂一点就是了。 到了建军节这一天,因为司令员和政委被临时召往京北参加活动,便由萧天英全权代表主持老⼲部招待会。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萧天英带着几个工作人员检查了筹备情况,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却有一件事让萧天英犯起了踌躇,那就是座位问题。在这批退下来的老⼲部中,就前不久担任的职务而言,有兵团级的军级的也有师级的;就资历而言,有老红军老路八也有老地下的,有的还在地方担任过长省省委记书之类的职务。一共有七十九个人,开了七桌,能在主宾席上就座的最多也就是十一二个人吧,无论是按资历还是按职务,都摆不平。 萧天英拿着名单圈了又圈,改了又改,没想到越改心里还越没底,还越不是个滋味——都是老⾰命老战友老伙计了,过去都是龙昑虎啸八面威风的,如今一个个都老了,我萧天英当这个副司令,恐怕也是去⽇无多了(那时候正有风声传说他也要下台),能在这个位置上招待大家,没准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想到这里,萧天英就不免有些感伤,对⾝边的人说,这个名单还真让我为难,正兵团级的七个,参加过长征的十二个,还有几个当过记书 长省的,综合实力都差不多,我看这些同志都应该在主宾席上就座,把谁划拉下去都不好。退下去的老家伙们格外敏感,弄得不好要伤感情,那就把好事办坏了。你们出出主意。 当时在萧天英⾝边的⼲部,有区军机关的,也有兵种来的人。有的提议按原部别为单位分桌,有的提议按⼊场先后分,当然都不是好主意。政治部的一个二级部副部长提议搞“圆桌会议”马上被司令部管理局的局长否定了,理由是人太多,了,没那么大的圆桌,也不成体统。 大家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招,这时候就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出现了,说:“我有个不成的想法,是不是可以这样…”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不成”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W区军炮兵司令部的参谋韩陌阡。大家听了韩陌阡的意见都不吭气,萧副司令盯着那张略显苍⽩的脸看了一阵子,又看了看众人,摸了摸下巴说:“哎,别看,这还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看可以。”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到了建军节那天,老⼲部们陆续赶到,充当工作人员的机关⼲部们在门口招呼:老首长随便坐,怎么⾼兴怎么坐。离退休老⼲部们进到大餐厅,一看七张桌子围成一圈,也没显示个大小主次,便随便坐了,互相悉的,合脾气的,老搭挡老上下级,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一起。 萧天英在七张桌子中间的空地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词,讲完了,才大声说道:“今天我们都是老⾰命,本人给各位老伙计当了几天工作人员,也该⼊席痛饮一杯啊。哪里还有空位置?” J军原副政委便喊:“我们这里还空一个,萧副司令光临本桌。” 这时候众老首长才发现今天的招待会别具一格,居然没个主宾席,人员布局全是随心所。有的(正兵团以上和其他德⾼望重的)原来是理所当然要打算坐主宾席的,虽然稍有失落,但很快就释然了——老王老陈也在下面嘛。大家都是一个样子,就没什么可挑的了,反倒觉得萧天英此举别有匠心,倒不失明智。也有的(主要是副兵团级上下的)原先估计自己在今天的招待会上,可能处于上主宾席或不上两可之间,这个地位是很尴尬的,上和不上都不自在,一看没有主宾席了,反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些副军和师级离退休⼲部,却是打心眼里拥护萧天英的创新。是啊,妈的都靠边了,过去的敢死队都一样成了等死队,还讲究个球的级别资历。就这样好,这样就没大没小了,这样吃得痛快喝得来劲。 然后就“把酒酹滔滔”了。一切都很正常。 席间,萧副司令还专门到工作人员席上敬酒,到了韩陌阡面前,萧副司令当着许多人的面,没有表扬,却向韩陌阡伸出大拇指晃了两下,说:“⼲三杯。” 韩陌阡诚惶诚恐,说:“首长,我惭愧,我是滴酒不沾的,沾了就醉。” 萧副司令做意外状,说:“怎么?不会喝酒?不会喝酒怎么能当炮兵军官呢?喝,不会喝你也得把这三杯酒⼲了,在萧某人眼⽪底下,只有不敢喝酒的孬种,没有不会喝酒的参谋。” 韩陌阡一看势头不妙,头⽪一硬,心想,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一股豪气涌上来,便脫口而出:“好,喝!首长喝完,我意思意思” 萧天英哈哈大笑,说:“好大的胆子,跟首长在一起喝酒,要首长喝完,你意思意思?口气大得像他妈个赫鲁晓夫。” 韩陌阡大窘。他的本意是要豁出去了,要首长意思意思,可是见酒心慌,慌不择词,恰好把“意思”意思反了。 自此之后,韩陌阡就渐渐地浮出了⽔面。招待会上略施雕虫小技,就使萧天英对他刮目相看了。那次接待不仅没有出纰漏——要知道,那些刚刚退下来的老⼲部多少还有一些怨气,脾气大点的当场放两炮都是有可能的——反而给萧天英赢得了很不错的声誉,暖了广大老⼲部的心,这可是一笔不容忽视的财富啊。 不久,萧天英又对韩陌阡其人进行了调查,得知这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年轻人,读书多,善于思考,而且,对于炮兵建设,已经不吭不哈地发表过若⼲具有新鲜见解的论文了。再下队部,萧天英就经常从炮兵司令部要人了,而且多数是点名韩陌阡跟着去。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当萧天英提出要调韩陌阡给他担任秘书的时候,韩陌阡表态却十分不明朗。 韩陌阡说:“如果是首长决定了呢,我当然得服从。如果征求我个人意见,我倒是觉得我还是更适合于在炮兵机关当参谋,首长信得过我,办的事情我办好就是了。” 对这个态度,萧天英有些意外,不⾼兴地问:“什么意思?你也信‘伴君如伴虎’那一套?一,我萧天英只是个小小的副司令员,不是帝王,没有生杀大权,也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二,我萧天英用人不搞強行命令,既然勉強,那就算了。” 韩陌阡呐呐地说:“我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不太适合当秘书。我留在机关工作,其实也能更好地为首长服务。” 萧天英哼了一声“你小子耍滑头。” 但萧天英并没有对其勉強,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凭心而论,说韩陌阡耍滑头,此话不一定全对,也不一定全不对。韩陌阡说留在机关能够更好地为首长服务,自然有他一定的道理,这里面也不能不说还有一些个人的小九九。既然已经得到赏识了,那就要把握住分寸“度”的问题是个重要的问题。像他这样一肚子聪明的人,是深谙官场心态的,距离产生魅力,不在⾝边,又能时常出谋划策,这就能够保证始终立于不败之地。靠得太近了,谁能担保事事顺心?让首长把你看透了,那可不是好事。再说,当一个秘书,成天像一只乖巧的猫唯唯诺诺地跟在首长的⾝后,行动蹑手蹑脚,说话低眉顺眼,那种作派也不符合他的格,一次两次可以伪装,时间长了他是坚持不下来的,他不打算改掉自己自以为是的⽑病和自作主张的习惯,他觉得他还是比较适合直接当一个首长,而不是首长的秘书。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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