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免费VIP章节
|
|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作者:叶辛 | 书号:44720 时间:2017/12/10 字数:11300 |
上一章 第十六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慕蓉支的妈妈严敏的到来,是韩家寨的一件大事。 集体户里笑语声、热闹非常,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和慕蓉支、刘素琳、周⽟琴关系密切的贫下中农和社员们,有的端来⾖腐,有的送来新鲜蔬菜,有的留下一把豇⾖…收工之后,只片刻工夫,灶屋里的那个小桌上,西红柿、嫰辣椒、小瓜儿、⽩菜秧秧,五颜六⾊,堆了一小堆。和慕蓉支特别要好的袁昌秀,还拿来了一块腊⾁和几个蛋,忙得周⽟琴一下子炒了七八个菜。 晚饭前后,韩家寨上家家户户都有人来看“海上来的伯妈”——慕蓉支的妈妈。尤其是那些和严敏年岁相仿的伯妈们,进来之后,总要亲亲热热地扯住严敏的手,端详了又端详,当面称道她生了慕蓉支这么个好闺女,当面表扬慕蓉支在山寨有了很大的进步,把严敏的心,说得热烘烘的。 天黑了,已是晚上七点半钟,和陈家勤一起去公社开会的刘素琳还没回来,队里又通知开会,讲一讲秋收大忙时的劳力分配。周⽟琴决定不再等素琳了,催着严妈妈和支吃晚饭。 晚饭后,集体户里又热闹了一阵,知识青年们和社员们齐来和严敏笑呵呵地寒暄了半个多小时。队长又在吹哨子喊大家去开会,人们纷纷赶到会议室去了。周⽟琴临走的时候,劝慕蓉支不要去开会了,陪着妈妈好好地谈谈知心话。 严敏巴不得有这么个好机会,可以和女儿单独地畅畅快快地谈一谈,她也点头示意支不要去开会了。 慕蓉支陪着⺟亲留了下来。 从收工以后一直热闹嘈杂的集体户,骤然间静了下来。大祠堂外,蟋蟀在地鸣唱,叫蚂子的连续不息的鸣奏更有耐。慕蓉支关了寝室的门,免得各种飞舞的小虫子看见灯光扑进屋来。 严敏喝了一口茶,看见慕蓉支拿起抹桌布,又要擦“桌”面,便柔声招呼她: “支,你来。” 慕蓉支觉得妈妈的声音有点异样,放下抹桌布,走近⺟亲⾝边,轻声问: “妈妈,怎么了?” “来,在这儿坐下。” 支温顺地在⺟亲⾝旁坐下来。严敏把一只手搭上女儿圆浑的肩头,凝神细望了一阵,淡淡地笑了笑,说: “支,妈妈想问你一件事…” 慕蓉支的心敏感地“扑通扑通”跳起来了。下午,她和妈妈东拉西扯地谈了好一阵话,从过去讲到将来,从家庭里的事儿讲到亲戚朋友之间的近况,从海上的生活讲到山寨生活…在海上家里的时候,慕蓉支很少跟妈妈闲扯,扯得这么多,这么广。起先,她觉得,自己离家久了,妈妈把她当成大人了,和她可以谈谈正经话了。但是,随着谈话的进展,慕蓉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妈妈总像是在规劝她,启发她什么。她联想到⺟亲抱病到山寨来,来得这么突然,这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她又联想到,自己从包⾕地里赶回来之前,周⽟琴已经和妈妈讲了一个多小时话了,周⽟琴肯定会把她和程旭之间的事情告诉妈妈的。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这次⺟亲到山寨来,总是要问起程旭的事情的。唉,要是妈妈问起来,我怎么说啊?慕蓉支有些犯愁了。 作为严敏,和女儿谈了一下午的话,也在思忖,在等待。她希望支主动和自己谈谈这件事,然后针对她的想法,进行说服教育。但是,谈了一下午,女儿一点也没提及这件事,看来,她也不想跟妈妈讲这件事。只要严敏不提出来,她就可以一直不讲。这使严敏觉得,问题不像她原先想得那么简单了。支毕竟已是二十三岁的人了,这样的年龄,在⺟亲眼里,是似懂非懂的年龄,最难办。你说她是小孩子吧,她长得比你还⾼,立独生活也有三年了;你说她真懂事了,她却做出了那样的傻事。在教育子女这件事情上,严敏是有耐的,她本来想,你不讲也好,我就等,总会有个适当的机会的。 正巧,今晚生产队开群众大会,没有社员来,集体户里二十多个知识青年也都去开会了,可以和女儿谈一谈。所以,确信人们都已走了,她便挑起了话头。 慕蓉支的脸微微有些泛红,略觉不安地说:“妈妈,什么事?你问吧!” “刚才,我看出来,你们集体户里,那个长得漂亮的常向玲,和长得矮矮胖胖的小莫合在一起吃饭。他们俩要好,是吗?”⺟亲婉转地提起这件事。 “嗯。”“我看周⽟琴和那个瘦⾼个儿章国兴,也很接近,是吗?” “妈妈,你真会观察。” 妈妈摇了头摇,而后定睛瞅着女儿,停了片刻,好像在思索怎么开口,慕蓉支预感到⺟亲要问什么话,脸⾊“腾”地涨红了。 严敏心里已明⽩了几分,她只作没看见女儿的脸⾊,低低地关切地问: “你呢?” “妈妈…” “妈妈很关心这件事。你有接近的男孩子吗?” 这话怎么回答呢?慕蓉支犯难了,她的心跳得烈起来,脸⾊越涨越红,一双眼睛,瞪得大而亮。要在程旭将被捕这件事发生之前,妈妈问起这个事情,慕蓉支会坦率地告诉妈妈“有的”可现在,她和程旭的来往,比任何人都来得少;程旭又固执地认为,慕蓉支不能继续和他在感情上发展下去。她怎么能再说“有的”呢。但是,话又说回来,又不能说没有。在程旭将要被捕的那天晚上,她当着集体户所有的人,去找过程旭,⺟亲早晚是要知道这件事的。再说,从她心灵上来说,程旭确实是占有一个地位的。 慕蓉支为难地说:“妈妈,这话怎么讲呢?” “实说吧!” “现在还不能说有…” 严敏头摇了,她觉得,女儿对自己是不够诚实的,不管女儿是由于羞怯,还是由于害怕谈到这个问题,这样回答总是不诚实。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严敏觉得没有必要再闪烁其词、含含糊糊地说下去,可以坦率地讲一讲了。她略微一笑说: “那么,我听到的程旭,是怎么一回事呢?” 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原来隔在⺟女两个之间,过去,她们一向把这层薄纸看得很神圣,不去碰它,不去触及它,现在一旦戳破,⺟女俩都面对着这个现实问题了。 尽管思想上有所准备,一经⺟亲直率地提问,慕蓉支的脸还是红到了耳朵,心跳得更烈了。她避开⺟亲的目光,说: “我们只是一般的同志关系…” 严敏的心里已经隐隐地不快起来。女儿一躲再躲,就是想避开这个问题。和其他人,觉得不够亲近,不能谈这个严肃的话题,但是和当⺟亲的,有什么不可谈的呢?她不愿谈,就是想隐瞒;向⺟亲隐瞒着的事,被当⺟亲的看来,都不会是好事。她进一步问道: “仅仅是同志关系吗?” “是的。” “一般的同志关系,为什么要避开众人,到树林子里去呢?” “妈妈,那不是…”慕蓉支想说,那不是谈恋爱,可不知怎么的,在⺟亲面前,她说不出这个话来。 严敏的脸⾊是郑重其事的:“支,你先说说,有没有到树林子里去过?” “去过。”慕蓉支的声音非常低。 “去过几次?” “两次。” “怎么会去的?” “一次是他找我;一次是我找他的。” “噢。”严敏仰起了脸,目光移到旁边去了。作为⺟亲,她是怜悯女儿,尊重女儿的自尊心的。女儿不想承认是恋爱关系,她也尽可能避开这个字眼。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真情实况,从这几句对话看,支回答的都还算坦率的。下面该怎样接下去谈呢?严敏要好好地思索一下。 作为慕蓉支,已经感到被⺟亲的话到了一个死角落里,她觉得呼昅紧张,空气令人窒息,⼊夜之后很凉慡的大祠堂,仿佛一下子闷热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坦⽩地向⺟亲承认自己和程旭都是有感情的呢?那也是自尊心在作怪。在⺟亲的追问和视之下,她几次都想承认自己的初恋之情,但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程旭确实和慕蓉支比较接近,但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示过自己的感情呀!慕蓉支曾经怀着焦渴和火灼般的感情等待过他的表⽩,可他到底没有说过。一个姑娘,即使是当着⺟亲的面,她也不能承认没有发生过的事啊!她怎么能首先承认,他们之间有爱情呢? 屋里出现了沉默,一种难耐的沉默。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庒力,在向⺟女俩⾝上袭来。慕蓉支从来没有和妈妈进行过这样的谈话,觉得很不自然。严敏呢,也是第一次感到,和钟爱的女儿说话,是很困难的。但是,事情很明显,话题必须进行下去。 “支,我听说,安公局要逮捕这个程旭。”严敏终于开始接近了话题的中心“有这样的事儿没有?” “有。” “我还听说,这个大队的姚主任,对他印象很不好,是吗?” “是的,妈妈。” “前几天,刚刚勒令他停工反省,⽟琴没有胡说吧?” “没有。” “下乡三年了,这个青年从来没有挑过担,这事儿也确实吗?” “确实。” 女儿什么都承认了。严敏直起了,闭了闭嘴,舒了一口气。她觉得,只要女儿承认这些,话就好说了。她往女儿⾝旁靠靠,拿过支的手来。这双手,经过三年的劳动,不像原来那样纤细、⽩皙、细嫰无力了。严敏在支的手背上轻轻摸抚了一下,思索着说: “程旭的表现这个样子,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和他在夜晚出去呢?” “妈妈,不是那么回事,远不是那么回事!”慕蓉支察觉到,妈妈也同自己一样,初初听到程旭的表现,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妈妈哪里会知道,这是别有用心的人给程旭画的漫画啊!慕蓉支必须给妈妈解释一下:“妈妈,你听我解释,程旭是一个好人,好人!他,他在…” “别说了!”严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对程旭这样一个坏青年,支竟然还敢于为他辩解,这怎不叫当⺟亲的生气呢:“支,你听我说,听妈妈说,你现在所处的环境,不适宜谈恋爱。特别是和程旭这样的人,你将来会觉得受骗上当的。你听妈妈的话,从此之后,和程旭割断一切感情上的联系,也不能再和他接近下去。你知道,你所处的地位、环境,都要求你这样做。从刚才贫下中农和社员们来看我时的情形,我看出来,你留给大家的印象还不错,这是很不容易的呀!你必须继续努力,争当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懂吗。孩子,听妈妈的话,不能再和程旭好下去了,是吗?你答应吗?” 说完,严敏双手扳住女儿的肩膀,凝神定睛地望着支的脸,等待她的答复。严敏总算费劲地说出了要说的话。 听妈妈终于直通通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慕蓉支双眼里噙満了晶莹的泪珠。妈妈一点也不了解程旭,就武断地做了决定,提出了要求,这、这叫她怎么回答呢?这是她的心灵上通不过的啊!这些天来,她之所以望渴和程旭见面,想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就是要想同他好下去啊!可突然来了⺟亲,坚决反对她这么⼲,不允许她这么⼲!这些话,要是换一个人说出来,慕蓉支尽可以不表态,不答应,可说这些话的,是亲爱的妈妈呀!是从小钟爱她的妈妈呀! 慕蓉支內心矛盾的心情,完全显露在脸上了。她的嘴哆嗦着,脑袋偏到一旁去,脸上难受得揪成一团,泪⽔在眼眶里面打转。 严敏万没想到,慕蓉支听了她的话,会这么动感情。这样热炽的感情,叫严敏愈加担忧了。她怀着既怜悯女儿、又毫不让步的感情说: “支,这些话,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这也是你爸爸、婆婆、你妹妹和弟弟的意思。你告诉妈妈,能答应我们提出的要求吗?” 全家人的要求!爸爸、婆婆、弟弟妹妹,事情更复杂,更严重了。不及细细思索海上家里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慕蓉支的牙齿咬着嘴,连连地晃着头说: “妈妈,妈妈,你们不了解情况,我不能答应,我、我不能…妈妈!” 严敏惊惧地瞪大了双眼:女儿这样⼲脆地回答她的话,使她感觉吃惊!这难道就是那个从小对⺟亲百依百顺的孩子?这难道就是那个温顺体贴的女儿?严敏的心头肝火直冒,有点难以忍受了。从女儿敢于公然表示不能听妈妈的话,严敏看出来,女儿对那个表现很坏的青年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这种狂热的初恋之情,严敏是知道一点的,过去的诗人们,写过许许多多年轻人爱看的讴歌爱情的诗句,许多小说里,也描写过这种爱情,无非是眼泪、热恋、失眠,又是什么山盟海誓,向对方宣称,为了他而活着,也为了他而死去,在那些戏剧、电影里,不也是常常说道,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嘛!完全是胡编瞎造,一派胡言,小孩子的玩艺儿。现实生活要比这一切实在得多了!实在的生活里哪来的这么多浪漫情调啊! 在严敏这样的年龄,对任何问题,都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是很难更改的看法了。她觉得,这些东西,写在诗歌里,小说里,编进戏剧、电影,倒是好看的。不过也只是好看而已,她已经不怎么相信诗歌、小说、戏剧、电影的力量了。 要是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也这样收场;要是生活中的爱情也像戏剧、电影里的演员一样,只是在做戏,那倒还可以。可生活不是这样,狂热的感情,留下来的,往往是令人痛苦的回忆! 严敏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她怎么能眼看女儿陷⼊这种盲目的热情中而不⼲涉呢,这不是看见女儿往火坑中跳,而不拉她吗!严敏不能这么⼲,她忍了忍心中之气,缓缓地说: “我和你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支!请你原谅妈妈的直率,也请你原谅我⼲涉你的私事。支,你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女儿,当妈妈的,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还有哪个关心?你将来也要生儿育女,也要抚养你的女儿,到那个时候,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不论你做什么,目的总是希望子女幸福。” “嗯,大概是这样的,妈妈。”慕蓉支抑制着內心的悲哀,点着头,字语不清地说:“只是我永远不会不了解实情就管教她,也不会勉強做她认为不愿做的事情,更不会強迫她…” “这个…”严敏怔了一怔,喉咙里像堵着一口浓痰,女儿虽然在点头,可她说出的话,还是很顽固。她加重了语气:“这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如果有一件事刺你的神经,⽇⽇夜夜磨折着你,叫你吃饭不香,觉睡不安,你又怎么能不说呢?” “妈妈…” “妈妈,你叫我时还那么亲热。支,我和你爸爸都已老了,我们都是普通的、平凡的人,希望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劳动,平平静静地过⽇子。不指望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还指望什么呢?我们的全部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你们几个孩子⾝上嘛!我们的全部心思,不就是想着你们嘛!珊和松都在海上,在我们⾝旁生活,我们看得到他们的变化,知道他们的心思,能把握住他们。可你…最近我常常想,要是你在这样年轻而又关键的时候走错了路,永远留在山寨,过着艰苦的农村生活。那么,我们就是安安逸逸地生活在海上,心里头也是不得安宁的,孩子,到死也不得安宁的,你懂吗…” 说着说着,严敏也动了感情,眼圈红了起来。 “妈妈,”慕蓉支捋了捋鬓角的一绺头发,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说:“你听到了些什么呀?莫非你不知道,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都会遇到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吗?在不负责任的议论面前,人也该动摇吗?那么,还能做些什么事业呢?妈妈,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完,你再说,好吗?你听来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故的呀!” 严敏看女儿动起来,决定耐下心肠,听听女儿的解释。 于是,慕蓉支给妈妈讲起来了。她说,初和程旭相识的时候,她也像妈妈现在一样看待程旭,甚至还公开给他提过意见,对他非常不満。后来她怎样发现,他在⼲一件踏实而又艰辛的育种事业,没⽇没夜,默默无闻地苦⼲、苦钻着。她给妈妈解释,程旭三年没挑担,是什么原因;大队姚银章,为什么对他印象不好;安公局又为什么要逮捕他;他本人又是怎样对待这些事情的… 大祠堂外,叫蚂子和蟋蟀还在鸣叫;从寨子中心的会议室里,传来主持会议的生产队长在⾼声的宣布什么决定;哪一家的婴儿,在哇哇地啼哭。 严敏听着女儿的解释,不时地点着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女儿心目中的小青年,遇到这样的厄运,也叫她大大地吃惊了。“文化大⾰命,”对严敏来说,确实是一场很大的运动,她在医院里,看到人们造反,炮轰委,揪斗导领,刷大幅标语,有时候敲锣打鼓,有时候突然出去抄家,有时候在医院里批判专家路线,在绿茵茵的大草坪上辩论。南京路上的大字报,小字报,传单,标语,把每一家橱窗都刷満了,外地来的人,本别想知道商店的名称。行游的队伍,电线杆上的⾼音喇叭,从京北、从外地、从各省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没有一场运动,像这场运动一样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没有一场运动,像这场运动一样尖锐复杂,混嘈嚷。更没有一场运动,像这场运动一样,千变万化,令人深长思之。昨天的老⾰命、委记书,夜一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关进“牛棚”去扫走廊、打扫厕所;昨天的大流氓、捣蛋鬼,造反上台,突然变成了⾰命派,大主任,还能坐上轿车。怪事百出!严敏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但作为她个人,她每天仍在医院里忙忙碌碌地工作,护士长每天有做不完的琐事,她的群众关系很好,又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亮明自己的观点,医院里本没人想到写她的大字报。她自己呢,在好些别人起草拥护重大决定的大字报上签过名,在好些大是大非问题上 像绝大多数群众一样表过态。她也有过担忧的时候,那就是丈夫被厂里的人作为走资派的“掌上明珠”陪斗的那些天里,有人到家里来刷了大字报,慕蓉康被着写检查,下放到车间里劳动…好在慕蓉康的家庭出⾝好,本人又是工人出⾝的工程师,事情很快地烟消云散了。那些造反派的注意力,很快转到比他更重要的⼲部⾝上。这几年来,慕蓉康在车间里劳动,回家来,他还想要看书、画图纸、记笔记,被严敏狠狠地说了一通,把他的书籍、图纸、笔记通通锁进柜子,钥匙她保管着,慕蓉康才算死了心。嗨,这么一来,丈夫反而胖了,精神比以前常常没⽇没夜地钻研、熬夜好多了。几年来,家庭的生活是幸福和安宁的,有时候,夫俩也有些牢和不満的地方,比如严敏对医院里新来的工宣队头头看不惯啊,丈夫对中小生学不爱学习的现象看不惯啊…怕被有些人说“攻击工宣队”“对教育⾰命不満”他们的牢也只是互相之间发发而已,甚至在子女面前,也很少说。 是不是严敏没有看见过“坐机飞”“体罚”“游斗”“毒打”呢?她也看见过。因为事情见得多了,离她本人又那么远,她只是在当时愤愤不平地觉得,这么做不符合政策,过后也就算了,也不能随便同什么人讲。要是多讲,会有人说你对“⾰命行动”攻击诬蔑,惹来不少⿇烦。 可今天的情形不同,女儿说的事情,那么具体,又那么直接和她本人有关系。要知道,女儿讲的,是她钟情的青年啊! 严敏从慕蓉支的每一句话里,从女儿的言语、神态和声调中,都听得出她对程旭的感情。尽管支一点也没说到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和恋爱,可严敏知道,这比公开承认“我们确实在恋爱”还要危险。这就是说,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恋爱,而是具有很強烈、很厚实的思想基础的。他们之间有共同的语言,有精神的共鸣;他们间格协调,感情势必将发展得非常谐和,思想更可能取得一致。这就更棘手啦!通过女儿的讲述,严敏觉得,对方这个小青年,可能确实是很无辜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可怜,是值得同情和关心的。但是,女儿毕竟还年轻啊,她不懂得,同情和关心是可以的,与之恋爱却是不行的呀!这不是把⿇烦找上⾝吗?这不是把自己套进束缚人的绳索中去吗?严敏决心从这方面来启发、开导女儿。慕蓉支刚刚讲完,严敏就接上话头道: “支,也许,妈妈了解到的情况,确实是有偏差的。你说的情况,是实真的。妈妈完全相信你…”“是真的,妈妈,一点也不会错,他不会骗人。”听妈妈这么说,慕蓉支显得⾼兴起来,她动地截住妈妈的话说:“妈妈,你不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好人,什么叫好人呀?”严敏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支,你毕竟是个孩子,不懂事啊!你知道不,跟上这样的好人,是要吃苦受罪的。你想想,因为他⽗亲的问题,连累到他,你和他好,是不是要连累到你?你再想想,你们大队的主任,明着要整他,你和他好,是不是也要整你?支,我不是不准你谈恋爱,妈妈也是个开通人。可你现在,必须停止和他的一切接触,完全割断你们之间的联系,从此之后,一刀两断!” 啊!慕蓉支呆痴痴地瞪大了眼,脸⾊刷地变⽩了。起先她想,只要自己把程旭的真相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支持她的,从小,妈妈不是常给她说,要坚持真理,要向⾰命先烈们学习,要做一个⾰命的硬骨头吗?爸爸不是也一再地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要敢于顶得住风暴的袭击吗?慕蓉支和慕蓉珊双双朗诵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时候,爸爸妈妈不都说这是一首绝妙的好诗吗!爸爸不是还特地给两个女儿讲过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吗…可是现在,妈妈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呢?程旭是做得对的呀!他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为什么不能和他接触、和他好,非要去向不对的害迫他爸爸的势力、非要去向姚银章这样的人妥协呢?刘胡兰面对国民反动派的屠刀,卓娅面对德国法西斯匪徒的毒刑拷打,她们都能视死如归,坚贞不屈,为了真理而献出宝贵的生命。小时候,爸爸、妈妈、老师还有那些伴随着慕蓉支一起成长的《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文艺》、《国中青年》杂志和许许多多书籍,都说她们是每一个人学习的榜样。可此刻,还不是要去牺牲,仅仅因为可能影响上大学、影响菗调进工矿,⺟亲为什么就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慕蓉支像不认识妈妈似的,凝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严敏并没猜到女儿此时此刻心头在想些什么,见女儿不回答,她又坦率地补充了一句: “和程旭一刀两断,是你爸爸和我的要求,也是你爸爸和我的強迫命令!支,实话说吧,妈妈这次不远千里,抱病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前途,甚至影响你的一生!听见没有?” “妈妈,”慕蓉支看到⺟亲严峻的脸⾊,一句句不容置疑的话,她有些害怕,不由得拉长了脸,伸出发颤的双手,哀求般说:“妈妈,不成,我不…不,我想不通啊,妈妈…” “什么?”苦口婆心的严敏,已经很难控制自己被怒起来的感情了,她竖起两条弯眉,瞪大气愤愤的眼睛,盯着慕蓉支。这个姑娘,现在为啥这样不懂事、不听话啊!从她固执地对待自己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她受了那个程旭很大的影响,连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听了。严敏真恼了,她气乎乎地说:“你就这样回答爸爸妈妈的要求?你连细细想一想爸爸妈妈的话也不愿意?你究竟想⼲什么?事情明⽩地放在那儿,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倒是说话呀!” 慕蓉支心头咚咚地跳着,她惊惧地瞪大了失神的双眼,瞅着发脾气的妈妈,看清⺟亲怒冲冲地瞪着她,她惊骇地一头扑在被窝上,两个肩膀不时地动耸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严敏见女儿闭紧嘴不肯答应她的要求,觉察到她的內心仍然很坚决,不由得一阵心酸,含着泪,拖长了声气道: “支,是的,从小我就爱你,爱得太过分了,所以到了现在,要受这样的罪。不,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不能依你,原来,你主动要来农村,我还以为你懂事,相信你不会辜负爸爸妈妈的希望。没想到,你到了农村,竟表现得这个样子,眼下,连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听了。支,爸爸妈妈不能眼看着你走歪路啊!你、你为什么还不愿吭气呢?你的表现,叫我们多么伤心,叫我们当⽗⺟的,多么为难啊!支,你说话呀!” “妈妈!”慕蓉支陡地从被窝上仰起脸来,她脸⾊惨⽩,呼昅急促,脯在幅度很大地起伏波动,眼神也有些错,她的头发在被窝上拱松了,有几绺乌发垂到脸前来:“妈妈,你们的心我知道。可我觉得,我没有做错,我没有走歪路!我做得对,我走的是一条正道啊!我不怕为此受苦,我也不怕那些不负责任的背后议论,我愿意…” “别说了!”严敏真正地气恼了,她“呼”地一下从沿上站起来,厉声说:“现在只有一句话,你愿不愿答应我们的要求?” 慕蓉支失神地望着然大怒的妈妈,从小到现在,妈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她,她很伤心,脸部肌⾁菗搐般颤动着,但仍然固执地摇头摇,说: “妈妈,我不能…我不能说我的心灵上通不过的话,妈妈,请…” “你!”严敏怒气冲天地指着女儿:“你还坚持这个态度?” “妈妈…” “太不像话了!支…” “妈妈,难道你…”“别讲了,我不要听你的话…”严敏扯直了嗓门,正要怒形于⾊地斥责女儿,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气恼得忘形了,她张着嘴巴,一时竟说不下去了。一阵悲恸,狂风乍起般袭了上来。听着女儿意志不愿稍移的表示,看着女儿目光中闪出的那股固执神采,严敏的內心像撕裂般的痛苦。 她呆如木般站着,浑⾝的⾎脉急涌,一齐涌汇到她的心脏,庒迫挤着她的廓。她难受极了,痛苦极了。昏⻩的电灯光从她头顶上照下来,使她的脸呈现出又疲惫又困惑的老态,许是旅途的劳累疲倦,许是心灵上受了刺,她额头上、眼睛旁的皱纹,都显露了出来。两行失望伤心的泪⽔,溢出眼眶,顺着面颊淌下来。终于,她忍受不住了,她呼昅局促,头脑在一阵比一阵地剧烈疼痛,发晕发转,好像头发一都竖了起来,长叹了一声,她一庇股坐倒在板凳上,伸出双手捂住了脸。 看到妈妈痛彻肺腑的神态,慕蓉支只觉得万分惊愕,她失神地睁大双眼,望着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屋內⺟女俩在争执,处在矛盾的漩涡之中,谁也没察觉,大祠堂外慢慢走来的周⽟琴,正巧听见了她俩的最后几句话。 在生产队的群众大会热闹喧哗地纷纷争着发言的时候,心神忐忑不宁的周⽟琴一直惦念着集体户屋头,好像那里有一线,牵扯着她的心。一下午,慕蓉支和她妈妈都在东拉西扯地闲聊,没有触及到“程旭”的问题。现在,人们都散尽了,她们该讲起这个问题了吧!⺟女俩会不会因这个问题争执起来?发生冲突?和刘素琳一起给严妈妈写信的周⽟琴,很是不安。偏偏刘素琳今天和陈家勤一起去开会,至今还没回来!会开到一半,周⽟琴就坐不住了,她想来看看,刘素琳回来了没有?周⽟琴急于要和素琳商量一下,怎样来给慕蓉支解释,为什么没跟她说,就给她家里写了信。否则,慕蓉支在心头会对她俩有意见的呀! 没想到,还没走进大祠堂,周⽟琴就听见了⺟女俩的最后几句对话,还清晰地听到严敏怒不可遏的追问声。周⽟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脚步,浑⾝发凉,呆愣愣地立在那儿,心里说:坏事了,坏事了!严妈妈这么好的脾气也发火了!慕蓉支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这样固执己见啊!我们的话你不听,你妈妈的话你也不听啊!真正想不到,一个人竟然会变得这么快! 震惊之余,原先想跨进门去的周⽟琴,只得打回转了。不知怎么搞的,屋里这一阵什么声音也没了。在这样的场合走进去,是很不适宜的呀,能说些什么呢? 周⽟琴悄悄地转过⾝,慢慢地仍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里,还在热烈地发言;寨外的山野里,月⾊撒下一片青辉。周⽟琴望着通公社去的那条马车道,心里焦急地说:面对她们⺟女俩的这种矛盾和冲突,我该怎么办呢?这个刘素琳,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WwW.ujIxs.cOm |
上一章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下一章 ( 没有了 ) |
孽债2孽债缠溪之恋我家有狼初长狼图腾:小狼诱僧生死桥霸王别姬(李胭脂扣巴恩豪斯效应 |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如果喜欢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完本版阅读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