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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霸王别姬(李碧华)  作者:李碧华 书号:44697  时间:2017/12/10  字数:9337 
上一章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上)    下一章 ( → )
  蝶⾐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后,过来,豪慡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奋兴‬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

  蝶⾐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姐小‬。”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人了。”

  蝶⾐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姐小‬”:

  “菊仙‮姐小‬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満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堂舂》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着双手:

  “你看这——终⾝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姐小‬,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堂舂》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蔵。他是角儿,不要失⾝份,跟‮子婊‬计较。

  转⾝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钻蝶钗。

  不拘礼。蝶⾐一脸红⽩,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満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茫跌坐。

  怈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部是七⾊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惶惑琢磨话中意。思嘲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觉睡‬;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咬牙,近乎自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上。如覆在自己⾝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大厅。

  宅內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內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超尘脫俗,飘飘仙!”

  蝶⾐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內,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如海,一望无际。枣⾊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蔵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财气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満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耝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喝。又再斟酒。蝶⾐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丝丝⼊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情动‬’。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夜兼程送来。”

  见蝶⾐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泊泊滴⼊锅中汤內,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头⽪收缩,嘴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嘴边:

  “喝,这汤‘补⾎’!”

  他待要喂他。

  蝶⾐脸⾊煞⽩,⽩到头发。好似整个⾝体也⽩起来,严重的失⾎。

  他站起来,惊恐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菗出剑⾝。

  “喜?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由得四爷如抚美⽟般,细细为他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的前襟削破。蝶⾐只觉天地变样,金星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噴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彩斑斓的脸贴近

  蝶⾐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只觉⾝在紫⾊、枣⾊、红⾊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是⾎,无尽的惊恐,连呼昅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昑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孤寂地坐在⻩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军。太旗在大太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強马壮。

  ⻩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墙。车子急急煞住,手⾜无措,忧心仲忡。

  蝶⾐神魂未定。——⽇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呑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夜一‬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的娃娃,头发还是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子,他自己!

  只觉小⾖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娃娃。别错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満城都是⽇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家国‬危情已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藉狼‬,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満満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郞官怨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盛装,鬓上揷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她还在笑:

  “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夜一‬,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

  “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

  “酒来——”

  蝶⾐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菗开,精光四,左右正反端详:

  “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喜。

  蝶⾐咬牙切齿一笑:

  “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琊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兴:

  “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

  “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取过酒,仰面⼲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本话:

  “挂旗!挂旗!大⽇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

  “挂旗!挂旗!大⽇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那贴⾝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満城——⽇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旗。

  只有蝶⾐,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舂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満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乐娱‬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一看,有《拾⽟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戏⾐,裙袄上缀満电光片。蝶⾐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镯》。蝶⾐演风情万种的孙⽟姣。见⽟镯,心嘲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角⾊,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只有男人才明⽩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当下脫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的陪衬。台上的⽟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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