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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王谢堂前的燕子 作者:欧阳子 | 书号:44635 时间:2017/12/6 字数:22514 |
上一章 《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 下一章 ( → ) | |
⽩先勇的《游园惊梦》调全文长达一万七八千字,约是《台北人》诸篇平均长度的两倍。这篇小说的结构形式和主题含义,都十分难深复杂,我们必须细细咀嚼,反复玩味,才能开始彻底明⽩故事情节的微妙发展,进而逐渐领略体会蕴含其內的妙旨异趣。这是一篇描绘极端细腻的精作,同时也是声势异常浩大的巨作。我肯定认为,在国中文学史上,就中短篇小说类型来论,⽩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个创作品。 我们讨论过的《台北人》小说里,另外也有几篇,十分难解,例如《孤恋花》和《那片⾎一般红的杜鹃花》。但这几篇的困难,在于其神秘质与对灵⾁问题的探索。所以,我们主要是凭着对生命的直觉体认,和敏锐感受,来了解或尝试了解其中的奥妙旨意。换句话说,我们了解这几篇小说,只须秉具敏感和直觉,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学识。《游园惊梦》就不大一样。我们深切领会此篇的內涵,则除了对人生的洞察力,还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学问知识——特别是关于国中戏曲方面的学识。譬如,我们若不明⽩《游园惊梦》这出昆曲的內容和由来,就对这篇小说的结构和含义,两方面,都不可能有深切透彻的了解。 《游园惊梦》昆曲戏剧,源自明代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这个剧本一共有五十五出,中心故事是说杜大守的千金杜丽娘,待字闺中,因舂⾊恼人,到花园一游,回房⼊睡。梦见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书生柳梦梅,在园中牡丹亭上,醒来之后就患相思病去世。后来果然有柳梦梅这样一个人,使杜丽娘还魂复活,结婚团圆,所以剧本又名《还魂记》。《游园惊梦》昆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改编而成,剧情即杜丽娘舂⽇游花园,然后梦中和柳梦梅绵那一段。此戏又可分成“游园”和“惊梦”上下二出,游花园的部分是“游园”⽩先勇在小说里,藉徐太太的演唱,摘录下唱词中比较有名而且含义深长的句子。可是杜丽娘⼊梦以后,与柳梦梅的“惊梦”部分,其热情大胆的唱词,⽩先勇全没引录,却以钱夫人的一段对往⽇和郑参谋私通的“意识流”联想来取代。而这一大段藉由象征或意象表达出来的“”之联想,热情露骨的程度,和“惊梦”唱词相当。如此,钱夫人仿佛变成了杜丽娘,在台北天⺟窦夫人的“游园”宴会里,尝到了“惊梦”的滋味。 钱夫人,艺名蓝田⽟,便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她现在大约四十出头,以前在南京,清唱出⾝,最擅长唱昆曲。有一次钱鹏志大将军在南京得月台听到她唱《游园惊梦》,动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当时钱将军已经六十靠边,她才冒二十岁,钱将军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但显然两人之间没有生活可言。钱夫人是个正经规矩的女人,也明⽩并珍惜自己的⾝份。可是因为“长错了一骨头”她痴恋上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并显然和他有过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台唱戏的姐妹之一)请三十岁生⽇酒的宴会里,钱夫人的亲妹妹月月红,终于把郑彦青抢夺了去,钱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后不久,钱将军病亡。这便是钱夫人的过去背景。 今⽇,守寡多年而已丧失青舂年华与富贵社会地位的钱夫人,远离旧⽇的相知朋友,独自居住在湾台的南部。《游园惊梦》的小说情节动作,便是钱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桂枝香(窦夫人)所开宴会的始末。小说从钱夫人抵达窦公馆开始,到宴会解散而终结。 从客观角度来看,也就是说,从钱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场旁观者眼中看来,窦夫人的宴会是华贵无比,成功无比,充満笑,充満乐趣的。在金光银光闪烁的富丽厅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肴,⾐裙明的客人,互以花雕致敬⼲杯,餐毕还有唱戏的余兴节目,锣鼓笙萧都是全的。这岂非天上人间!可是从钱夫人的眼睛来看——小说主要采用钱夫人观点——由于宴会里的人物和景象,触动她对自己往事的记忆,于是在她的心思中,过去逐渐渗透⼊“现在”使她发生一些今昔的联想。等到几杯花雕下肚,酒模糊了理,她就更有点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经验了一次似的。 为了创造“旧事重演”或“过去再现”的印象效果,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大量运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在讨论《台北人》别篇时,我曾多次谈到⽩先勇的对比技巧,可是“平行技巧”这个名词,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提到。其实,这一技巧也是⽩先勇的专长,用得不见得比“对比”少。《台北人》的主题,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对比技巧,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台北人》里,作者亦一再制造外表看来与过去种种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动,做为对于人类自欺的反讽。这就需要大大依靠⾼明的平行技巧。在《秋思》里,华夫人的南京住宅花园种有“一捧雪”台北住宅花园也种有“一捧雪”此即作者采用平行技巧之一例。或如金大班,当年爱上会脸红的月如,今⽇又对同样会脸红的青年男子发生柔情,是另一例。实际上“对比”和“平行”这两种技巧,时常可以同时并存,譬如《一把青》里,小顾一方面是郭轸的对比人物,另一方面又是郭轸的对等人物。除了《游园惊梦》,《台北人》里运用平行技巧最多的一篇,恐怕就是《孤恋花》。只是,在《孤恋花》里,作者似乎不存心強调形象与实质的差异,反而把形象和实质合为一体,暗示娟娟就是五宝,此即何以《孤恋花》一篇,较无反讽或社会讽刺的含义。 《游园惊梦》里平行技巧的运用,遍及构成一篇小说之诸成分。现在,我就按照讨论《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方法,探讨一下作者如何将平行技巧,运用在《游园惊梦》的人物、布景、情节、结构和叙述观点上。 为了经营制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窦夫人宴会里出现的一些人物,和钱夫人往⽇在南京相识的人物,互相对合。首先,今⽇享受着极端富贵荣华的窦夫人,便相当于昔⽇的钱夫人自己。窦夫人“没有老”妆扮得天仙一般,银光闪烁,看来十分“雍容矜贵”“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钱鹏志是大将军,而蓝田王是“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窦夫人讲排场,讲派头,开盛大宴会请客,恰似往⽇“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桂枝香有一个佻达标劲、风泼辣的妹妹——天辣椒蒋碧月。蓝田王也有一个同样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红。和“正派”的钱夫人一样,窦夫人也是一个正经懂事的姐姐:“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 蒋碧月,当然就是月月红的投影。两人都抢夺过亲姐姐的男人,都“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两人不但格作风一样,连相貌打扮也相仿:在南京梅园新村钱公馆开的宴会里“月月红穿了一⾝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鹃伶伶地尽是⽔光”今⽇在窦夫人的宴会里“蒋碧月穿了一⾝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人时…愈更标劲,愈更桃达”“一对眼睛像两丸黑⽔银” 程参谋——今⽇窦长官的参谋——显然就是往⽇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之影像,两人同是参谋⾝分,而“程”“郑”二姓,在发音上也略同,程参谋和钱夫人说话,正如郑参谋以前那样,开口闭口称呼“夫人”他的军礼服外套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统⽪鞋靠在一起,乌光⽔滑的”;他笑起来“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的牙齿”而钱夫人记忆中的郑彦青,笼着斜⽪带“戴着金亮的领章…一双带⽩铜刺的长统马靴乌光⽔滑的啪咻一声靠在一起”他也“咧着一口雪⽩的牙齿” 小说里,不仅上述几个重要人物,各有其对等的角⾊,连一些不重要的小角,也有今昔平行的相等对象。例如窦夫人宴会里,从“天香票房”请来的票友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湾台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其⾝分,恰好相当于南京钱夫人宴会里,从“仙霓社”请来拢笛的“第一把笛子吴声豪”又替窦夫人办酒席的大司传,以前是⻩钦之⻩部长家在海上时候的名厨子,来湾台以后显然才被窦长官⾼金聘来。其⾝分,亦可比当年钱夫人在南京办酒席时“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大厨司。 小说的地点背景或布设,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现象。窦夫人今⽇之盛宴,富贵豪华的程度,可比十多二十年前钱夫人的那些“噪反了整个南京城”的华宴。而此盛宴又特别和钱夫人临离开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酒的那次宴会,遥遥平行相对。窦夫人宴会的气派和金光闪烁、华丽无比的景象,作者用极端细腻的笔触,予以精彩描绘,读者自当细品慢赏,这里无法引例。这样的排场,派头和宴客款式,正是当年把“世上的金银财宝…捧了来讨她的心”的钱鹏志,百般怂恿着蓝田⽟讲究耍弄的。今昔二宴,都有名厨设席,名票友吹苗,这点刚才已经提到。两个宴会都喝花雕,都有唱戏的余兴节目,而且都唱昆曲《游园惊梦》。 在这篇小说十分复杂的情节构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运用了平行技巧。宴会里,窦夫人把钱夫人由程参谋陪伴伺候。钱夫人显然立刻对这个“分外英发”、“透着几分温柔”的男人,另眼看待,暗中细细打量他。我们所以知道,是因为,始终跟随钱夫人观点的作者,在钱、程二人被窦夫人介绍相识后,立即细细描述程参谋的长相仪态,⾐饰打扮,和一言一举。程参谋确实触动了钱夫人的记忆之弦。可是开始的时候,她很可能只在潜意识里把他和郑彦青联想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却又不大明⽩何以如此。 钱夫人对大金大红打扮的蒋碧月和月月红之间的联想,大致也是如此。起先隐匿在下意识里,随着宴会的进展,才逐渐显现于意识之內。这一个联想,在钱夫人心里,跨越上下意识界线的时机,据我们的推断,就是蒋碧月走到钱夫人餐桌座位,举着一杯花雕,亲热地要和“五阿姐”喝双盅儿的片刻。当时钱夫人已和窦夫人对过杯,她担心喝多了酒会伤喉咙,要是餐后真被人拥上台去唱《惊梦》,就难免出丑。而且下意识里,她大概也真的不愿意和蒋碧月亲热。所以她推说“这样喝法要醉了”不肯喝。蒋碧月便说道: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 说着慡快地连喝了两杯。钱夫人只得也把一杯花雕饮尽了。 显然,就是蒋碧月的“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一句,在钱夫人意识里触动了今昔的联想。我们从紧接的一大段钱夫人“意识流”叙述,可以推断得知,十分相似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从这里开始,小说情节上的平行关系,就大为展现。在南京那次宴会里,穿着大金大红旗袍的月月红,也曾举着一杯花雕起哄,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一杯,亲热亲热一下。”钱夫人当时没肯喝(也是一方面怕唱戏嗓子哑,一方面是心里不愿意),因为据她的意识记录,月月红当时也说了一句: 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 紧接在月月红之后,郑彦青“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満満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双颧鲜红”钱夫人的思维,进展到这阶段,突然被程参谋一句话中断: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双手举起了酒杯,笑昑昑他说道。 说着,程参谋连喝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过去了” 十多年前,郑参谋跟在月月红之后,闹着向“夫人”敬酒,喝得两颧鲜红。今⽇,程参谋跟在蒋碧月之后,也闹着向“夫人”敬酒,也喝得満脸酒晕。今昔动作之平行,在我们弄清楚小说的条理后,就变得明显易见。 上面谈的这段钱夫人之意识叙述,今昔的界线虽己模糊,但还是存在的。今昔界线的完全泯没,则发生在吃过酒席之后,徐太太表演唱“游园”的那一短暂时间,促成钱夫人这种混淆心理状态的因素,大约有三: 一、她喝下的花雕,因为饮得急,没能发散,后劲凶凶发作起来,模糊了她的理智,于是她的思想,不再受理的控制。 二、徐太太正在演唱的《游园惊梦》昆曲內容,即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之绵,使钱夫人联想到自己一生里惟一的一次和异缱绻。随着戏曲唱词的推展,她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就是杜丽娘,快⼊梦了,柳梦梅(郑彦青)就要⼊场和她缱绻了。于是,在她不清不楚的神志里,她仿佛又经验一次当年和郑参谋的⾁体。 三、徐太太开始唱《游园》时,蒋碧月走来坐到了程参谋⾝边。两人靠在一起,说话时一同把脸转向钱夫人。钱夫人在酒意眩晕中,看到两人⾐饰领章的红光金光,织一片,又看到蒋碧月“两丸黑⽔银”般的眼睛,和程参谋“出了人的锐光”的眼睛。“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的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牙,朝她笑着”这一景象,恰好符合南京宴会里她看到的令她心碎的一幕。在那个宴会里,吃过酒后,钱夫人上台演唱《游园惊梦》。一方面因为喝多了花雕,嗓子靠不住,另方面也因为她內心对月月红充満了猜疑,不能专心唱戏,所以她一开始唱《游园》,就觉不大对劲,请求吴声豪把笛子吹低一些,吴声豪却偏偏还吹得很⾼。她勉強唱下去,唱到“山坡羊”一折的最后一句“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之“泼残生”(意即“苦命儿”)三字,她看见⾝穿大金大红的月月红,坐到郑参谋⾝边“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她就只唱到“除问天”便“哑掉”不能再唱了。显然,她在郑参谋和月月红两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情的互相传达,而知道一切都“完了” 蒋碧月和程参谋现在凑拢在一起的面孔,与钱夫人这段痛苦记忆印合在一处;于是在她的意识中“今”与“昔”一时溶化成一团,混淆不明。作者不但在今昔这两幕情景的处理上,运用平行技巧,在钱夫人喉咙哑掉这件事上,也使今昔平行,看似相等。当年在南京宴会里,她只唱到“除问天”便“哑掉”没能续唱《惊梦》。今⽇在台北的宴会里,原该轮到她唱《惊梦》,但当她重又在心理上体验到那份痛苦之后,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说:“我的嗓子哑了。”她之“哑”在今昔两次宴会里,表面上都是饮酒过多所致,实际上却是內心痛苦所致。而现在,她的嗓子,仿佛真又被割哑似的“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 蒋碧月本来不肯放过钱夫人,捉住她的手,坚持要她唱。“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觉得全⾝的⾎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可见这时钱夫人虽已“梦醒”却对使她联想起月月红的蒋碧月,还心怀余愠。 小说情节里还有一个运用平行技巧的地方,却只被作者暗示提过,真假不明,颇耐人寻味。我已说过,窦夫人是过去的钱夫人之对合角⾊。而程参谋是郑参谋的对等角⾊。所以作者如果彻底发挥起平行技巧来,窦夫人和程参谋之间,岂非也该有一份“私情”?我们细读《游园惊梦》小说,确实可以感觉到作者对此之隐约暗示。首先,小说一开头,我们就从刘副官对钱夫人的寒暄谈话里,得知窦长官最近为了公事相当忙。窦夫人开了这样大宴会,窦长官却不在场“到南部开会去了”我们可以想像,她在闺房大概是相当寂寞的,正如当年蓝田⽟嫁给老迈的钱将军,虽享尽富贵荣华“许多的委曲却是没法诉的”而程参谋却常在⾝边,我们注意到,在这篇小说份量甚重的人物对⽩里,窦夫人和程参谋实际上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她把钱夫人给他伺候时说的: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第二句,她吩咐他向钱夫人劝酒: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从这两句平凡话的语气,我们已能感觉到两人的亲密程度。而话中的作东、替你长官做主人等语,在含义上更有暗示作用。可是作者对两人关系的最大暗示,与最令我们读者疑惑好奇的地方,便是小说末尾宴会解散,窦夫人到屋外台阶下送客时的一个小节。 第一辆开进来的汽车,是宴会客人赖夫人的黑⾊崭新林肯,把赖夫人和余参军长带走。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车军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子来笑道: “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 “夫人请放心。” 细心敏感的读者,噤不住疑惑:窦夫人,究竟在程参谋耳中说了些什么?程参谋笑答“夫人请放心”是指开车小心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窦夫人担心的是什么?可不可能她担心蒋碧月把程参谋“抢去”正如多年前钱夫人担心月月红把郑参谋抢去?两人一同乘吉普车离开,有“危险”吗?蒋碧月抢得去吗?十几年前,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失去了郑彦青。现在,在台北这次的宴会,窦夫人是否也将失去程参谋? 这,当于,只是一个谜。作者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其实也无法解答,因为作者既然一直跟随钱夫人的观点,在单单一个晚上的际场合里,钱夫人当然无由得知窦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若要揭晓谜底,就会变得牵強,而损害实真。然而作者对窦,程二人暧昧关系的暗示,除了制造对桂枝香的隐约反讽,更使小说情节增加一份复杂。因为,钱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过去的经验重又体会了一次,她亦隐隐间仿佛看着窦夫人,把她自己(钱夫人)的过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钱夫人的这种双重⾝份——主体的和客体的——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不仅涉及小说含义,也和小说结构与叙述观点大有关系。从作者对钱夫人言行举止和內心思维的纤细勾绘和传达,我们得知钱夫人是宴会里最“隔离”的人,却也是最“深陷”的人。当她采取客位,应付自⾝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离,显得和宴会环境格格不⼊。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过时样式的旗袍,⼊座时感觉心跳,没有人私汽车而觉汗颜,等等小节,把这种“脫节感”表达了出来,可是当她采取主位,缩⼊自己里面,由于周围景象的触发而产生对自己过去的联想,她却又成为和这个宴会最有纠关系的一人。这两种⾝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实不但可以同时并存,而且对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时并存的。 这篇小说的叙述观点和结构形式,便是配合钱夫人对外对內的双重⾝份表现,由客观和主观相合而成,外在写实和內在“意识流”相辅而行。如此,小说结构和小说主角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平行的关系,我们亦可视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现。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成的,作者始终跟住钱夫人的观点。当钱夫人以隔离态度审视宴会环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着采用客观写实的架构。当宴会的景象引起钱夫人一些今昔联想和感触,作者便随着探人一下她的內部思想,于是客观写实里夹进一些主观的思想意见。可是这时的主观部分,多以“回忆”方式出现,换一句话说,钱夫人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回忆的动作。可是到了徐太太唱《游园》的时候,钱夫人却被一股狂流昅卷⼊记忆的大漩涡,立时晕头转向。于是,过去和现在化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骤然垒合在一起。这时,小说作者便灵巧适当地配合而取用“意识流”叙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游园》,钱夫人惊梦而醒,今与昔的界线再度明朗化。钱夫人恢复了当初的隔离态度,作者亦恢复使用开头那种客观写实架构,直到小说终结。 综上所论,我们看到《游园惊梦》小说作者,如何大量的运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现象普及于组构成一篇小说的诸元素。平行技巧固然就是这篇小说最重要和最特别的写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顺流连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们忽视。现在我就都大略举例讨论一下。 首先谈比喻和意象。 这篇小说的最终主题,是“人生如梦”所以作者处处采纳“梦”的比喻和意象,使人产生“梦幻境界”的联想和印象。首先,小说题《游园惊梦》,就有一个“梦”字;此戏內容亦是杜丽娘⼊梦。而钱夫人在宴会进行过程中,真的跌⼊了旧梦。钱夫人过去享受的那种富贵荣华,今⽇回想起来,好比一场梦。窦夫人的盛宴,其富丽堂皇气派,其辉煌鲜明⾊彩,在今⽇台北的现实狭窄环境和污染空气里,简直好像不可能存在。是梦境!是天堂! 大门两侧站岗的卫士,好比保卫天宮的天兵神将。锣鼓笙萧和饶钹琴弦,使人联想到余音绕梁的仙乐。甘芳的藌枣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联想到琼浆⽟。“锦簇绣丛一般…⾐裙明”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厅,享受山珍和海味,该是神仙在悠然取乐吧! 蓝田⽟等几个清唱的姐妹淘,出⾝南京得月台。在南京请客的时候,吹笛的是仙霓社的吴声豪。大厨司是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今⽇窦夫人请来的朋友,则来自天香票房。杨票友“一双手指修长,洁⽩得像十管⽩⽟一般”徐太太“那细挑的⾝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那档云⺟屏风上去”蒋碧月装出醉态,唱两句戏,唱的是: 人生在世如舂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随着徐太太的《游园》唱词,钱夫人逐渐堕⼊旧梦,愈堕愈深。等到“杜丽娘快要⼊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钱夫人在预期“惊梦”幽会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梦梅幽会。这一大节关于她和郑彦青两人私通事件(在钱夫人意识中)之重演,作者没用半句明⽩的话,却用一连串象征来传达意思。如此,虽然內容含义是大胆露骨的,文章却洋溢优雅诗意,和一层梦的⾊彩。这样不但配合了“梦”的主题,同时也和《惊梦》昆曲唱词里热情大胆却又优美的文字,产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 ⽩先勇笔下这段钱夫人的之联想,其意象之新鲜活泼、适当确切,其含义之炽烈大胆,合乎心理学理论,其连接或贯、联的自然顺畅,其统共效果与独创,在国中文学史上恐怕没有先例。现引录在此: …他那双乌光⽔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的,路也是⽩的,树⼲子也是⽩的,他那匹⽩马在烈猛的太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満了⽩桦树。他那匹⽩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窜的兔儿。太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烟来。一匹⽩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上却沾満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我叫道。太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子,又⽩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裸裸的嫰⾁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満了⽩桦树。太,我叫道,太直到人的眼睛上来了。… 骑马、出汗等的动作现象,据佛洛依德的解释,即行为之表征。这一点,姚一苇先生在《论⽩先勇的<游园惊梦>》一文里已经提出,说得很好。这一大节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含象征(主要是象征),字句间跳跃着的热炽渴和狂喜。我让读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领会。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作者此段,映现钱夫人的流动意识,之所以采用一连串富有诗情画意的象征图片,除了制造“梦”境和配合“凉梦”唱词,还有一个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并托现钱夫人的雅致情。钱夫人是一个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时,她不可能做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时,她的幻想也一点没有耝俗但言的质。这不仅表示她格雅致含蓄,也表示她在的问题上,十分怀有噤忌,平时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庒抑的渴,却在“梦”里以象征图样大胆暴露出来。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对和梦的解释。 作者的另一种比喻技巧,是取用国中戏曲的典故。首先,当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丽娘比喻钱夫人。小说里除了《游园惊梦》一戏,也提到《洛神》和《贵妃醉酒》,这两出戏也有比喻和影的作用,《洛神》是说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宓妃死,曹植过洛⽔,梦见洛神(宓妃化⾝)而作《洛神赋》。小说里,洛神故事即影钱夫人和郑彦青私通之事,难怪程参谋和钱夫人讨论《洛神》,虽然当时两人才刚见面,钱夫人就感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又觉得“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贵妃醉酒》的故事,是说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宮,赴梅妃之宴。杨贵妃妒火中烧,顿感寂寞,自己大饮而醉。这出戏影蓝田⽟姐妹争夺郑参谋的三角关系。小说里,此戏由蒋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戏弄玩笑态度来唱作,是对钱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们转而讨论这篇小说的反讽和对比。 就小说含义来说,这篇的讽刺,明显方面,即针对台北上流社会一些人士,以及他们自我陶醉,⿇木无知的生活型态。比较隐含的,则是讽刺人类全体,在如梦一般虚幻无常的人生里,却执不悟地贪恋荣华富贵和儿女私情,妄以为这些都有永久,或有永久存在的潜能。蓝田⽟未嫁时,得月台的瞎子师娘曾替她算命,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青的,哪里靠得住?”又说:“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只可惜你长错了一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这些预卜的话,好像以后都应验,其实只应验一半。年轻的靠不住——说得不错。郑彦青真是靠不住。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吗?钱鹏志可以永远不死吗?钱夫人今⽇赴宴,独无人私汽车,怎么是“享定了”荣华富贵? 作者把窦夫人这个短暂的宴会(比喻短暂人生)之场景,勾绘得如同一个永恒的仙境,当然就是最大的反讽。我们还注意到,窦公馆前厅一只鱼篓瓶里,揷的是“万年青”锣鼓笙萧一齐鸣起时,奏出牌子是“万年” 钱夫人“梦醒”后,不能唱戏,大家便拥着硕肥秃头、耝俗滑稽的余参军长,表演武打闹戏“八大锤”他一脸醉红,耝眉倒竖,几声呐喊,在客厅中环走起来,引得许多女客尖叫喝彩,⾼声笑。后来窦夫人居然还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作者的反讽用意,显而易见。我们还注意到,余参军长出来“献丑”一开始就“做了个上马的势姿”又“踏着马步”在客厅环走起来。对于刚又“梦”见郑彦青骑马的钱夫人,眼前这般耝陋的骑马姿态,是何等的讽刺。 小说里“八大锤”那样耝俗的武打闹戏,紧接在《游园惊梦》这一出古典⾼雅的昆曲巨擘之后演出,而女客的尖叫笑,又紧接在钱夫人痛苦的心理经验之后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強烈反讽意味,亦有明显的对比作用。然而这篇小说最主要的对比,当然还是《台北人》的一贯主题——今昔之比。 单就钱夫人个人的⾝世来说,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舂年华,而且“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心”尽管她生活苦闷,得不到満⾜,在钱将军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里,却有“祖⺟绿”、“猫儿眼”、“翡翠叶子”(她嫁给姓“钱”的人,也是一种暗示)。何况既然保有青舂,又有钱有势,总有机会和参谋之类的人一下(愿不愿意当然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一掷千金,设大宴请客;筵席之间,她总是从从容容的占主位。她的昆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传了”唱得那样好,才能从一个清唱姑娘的⾝份“夜一间便成了将军夫人” 可是现在呢?她已四十出头,而且显然不是桂枝香那样“还没有老”的女人。⾝上穿的陆大料子的旗袍“颜⾊有点不对劲儿”裁剪的样式,更是完全不合时。钱将军早已亡故。私家汽车早已失去。开大宴等的“赏心乐事”哪里还有她的份?⼊席时,窦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分外英发的程参谋,固然和以前郑参谋一样,一口一声“夫人”到底他是别人的参谋,别人的情人(?)。宴会里,人家还称她“昆曲泰斗”、“女梅兰芳”;可是她来湾台以后“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终于还是“哑掉”没有表演。人人嘴里说要领教夫人的昆腔。可是当她不唱,却没一人真正在乎。大家反而跟随余参军长团团围走,笑大乐。 钱夫人把“那么细致,那么柔”的陆大丝绸,和“耝糙,光泽扎眼”的湾台⾐料互相比较,又把“那么醇厚”的陆大花雕,和“有点割喉”的湾台花雕互相比较,当然便是明示质的今昔对比。 小说里还有一处,作者运用十分有力的对比呈现法。刚才我引录过那一节钱夫人的之联想,是钱夫人的一大段“內心自⽩”(interior摸nologue)之前半。在如此暴露青舂狂喜的意象文字后面,紧接的后半段,主要是关于钱将军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暗哑的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得像一丛枯⽩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青。… 这节文字里,満是死亡意象:“喑哑”、“一丛枯⽩的茅草”、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单”、“瘦黑的手”、“乌青的嘴⽪”都令人震慑生畏。这些死亡意象,和紧接于前的那些闪跃着青舂狂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对,产生十分惊人的效果。 钱夫人意识中,这样強烈对照的两幕,衔接出现,亦暗示她內心的矛盾冲突。她原是一个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望和理的争斗必当十分烈猛。在联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识流文字里“钱将军”、“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三句,反复回旋出现。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状态。 从“可怜你还这么年青”一句之后,钱夫人的“內心自⽩”就转向她妹妹月月红: …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 从“只有那一次”、“我只活过一次”等语,我们可推断,钱夫人和郑彦青只幽会私通过一次。而幽会的时机和场所,大概真的就在一个天,⽩桦树林子里(杜丽娘也是在一个天,在屋外的大自然里和柳梦梅梦中,而且也只一次就死去)。他们大概真是骑马去的——一匹⽩马,一匹黑马。所以,钱夫人的联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单是意象图片的组合,同时也是实况的摄影写照。 从“我只活过一次”等语,以及象征的暗示含义,我们可知钱夫人把她和郑参谋那次的,比喻为“活”为“生命”而把得不到満⾜的富贵荣华生活,暗喻为“死亡”我们且不管富贵荣华和死亡的关联,只论的狂喜和生命的关联。我认为这一点,和⽩先勇小说世界的逻辑,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先勇绝大多数小说里,灵⾁是对立的。青舂和是对立的。灵,和青舂,代表“生命”;⾁,和,意味“死亡”郑彦青一角,既象征青舂活力,又象征的惑,既具有灵的光芒,又富有⾁的号召,是《台北人》小说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特别人物。《金大班的最后夜一》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对金大班也曾有灵⾁两方面的昅引力,可是月如给我们的印象,还是灵重于⾁,缺乏⾁体上主动的逗力,《游园惊梦》小说人物和题材的这一点特异,来由当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汤显祖《牡丹亭》的故事,制造情节上的平行现象。但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郑彦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这便使我们觉得,在⽩先勇的小说世界里,灵⾁并非绝对不可能合一。可是灵⾁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现的话,必须发生在年轻人⾝上,而且必定是男。钱夫人和金兆丽,固然也都是⾁体行为的参与者,可是作者回叙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观的意识观点,所以我们完全不见她们当时的形貌,只透由她们的女眼睛,看到郑彦青和月如的青舂男体。至于⽩先勇客观描绘出来的女人,若是感“⾁颤颤”的,大约都没有灵。若是“灵透灵透”的,必然没有惑的特征。 但是,关于钱夫人的心理,有一点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体,把他那十分感的⾝体视为青舂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而视他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诅咒心理,则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无这种诅咒心理。这不但因为她和钱夫人格不同,主要还是因为月如的灵,远超过⾁)。 现让我们回头,继续研讨小说里预示、双关语等的写作技巧。 程参谋和钱夫人初见面,坐在一起谈论《洛神》一戏时,蒋碧月突然揷⼊他们两人之间。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湾台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我已经说过,《洛神》一戏情节,影钱夫人和郑参谋的私通。蒋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张爱云“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舂已逝的钱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而对程参谋抱着非非幻想。蒋碧月说的“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这一句。更值得注意。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大“预告”主要是预作者后来才要慢慢揭晓的钱夫人过去之痛苦经验: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真的是“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预示今⽇这个宴会里,钱夫人又将“哑掉”而不能唱戏。 在小说前半部分,作者这类的预示或预告,常常出现。譬如小说开始,钱夫人抵达窦公馆“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我们初读之,觉得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文字,可是当我们跟着钱夫人走进前厅,和女主人会面,我们才知窦夫人原来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浓香”有关。而保留得住青舂美⾊的桂枝香,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桂枝香,对于年华已逝地位下降的钱夫人,至少在潜意识里是一个威胁。所以桂花的浓香,不是“飘送”过来,而是“侵袭”过来。作者此句,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含义:桂花浓香,是发自“露台”露,瞬间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预卜:今⽇得意万分的桂枝香,好运也持不了多久! 这篇小说里的预示技巧,和作者剥茧菗丝一般缓缓揭露故事情节的方法,有不可分离的关系。钱夫人刚抵达窦公馆时,我们本不知她是个会唱昆曲的人,其他关于她的⾝世背景,当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从宴会客人一个一个和她的招呼谈话,我们的资料才一点一点增加。接着作者开始时而探⼊她的思想意识,一次比一次深⼊,终于使我们不但完全得悉她的⾝世背景,连她內心最深处的隐秘也给窥探了出来。 余参军长向她行礼打招呼的时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听过夫人票的《游园惊梦》。这是小说里第一次提到《游园惊梦》这一出戏。有一种预示或令人预期的作用。可是当然,我们必须读到小说后半,才能开始彻底明⽩这一昆曲在钱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义。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说,叙述的一贯手法,是首先挑选出今⽇宴会场景里的某些形象,细加描绘;或者让某几个宴会人物,说出一些对话;可是这些形象或对⽩所特赋的含义,我们当时却不能明⽩,必须等故事发展到后来,必须等我们由细心拼凑而逐渐了解钱夫人往事经验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觉悟过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对于作者先前的细微描绘,可能只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当时看不出有何特别意义,而遗忘殆尽。所以欣赏这篇小说,只读一遍是绝对不行的。 再举一个有趣的小例子。吃席时,程参谋劝钱夫人用菜。他“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多年以前,郑参谋——程参谋的影人——岂不也叫她吃过一大匙的醋!当然,钱夫人尝镇江醋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过去和月月红抢郑参谋的事。所以这也是一个预告或预示。又一个类似例子,即程参谋刚和钱夫人见面相识,递茶给她时,说了一句:“小心烫了手,夫人。”烫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时候,不小心受伤。后来钱夫人在宴会过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內心又一次被痛苦烫伤。这种例子,不但是预言预示,同时也是双关语的运用。 运用双关语,是⽩先勇的特长。双关语,其实就是具有暗示质或是具有弦外之音的语言。我讨论《台北人》每一篇,总是特别注重小说暗示含义的注释,因为暗示或隐喻的巧妙运用,是⽩先勇在文学创作艺术上最大的成就和贡献。可是不幸这却也是最未受人注意和赏识的一点。我上面已讨论《游园惊梦》小说的隐喻和意象,其实也就等于讨论了双关语技巧。现在我另举一两个例子,让大家看看。 当徐太太唱《游园》,唱到“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边,一⾝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一(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这段里,出现的这么多个“天”字,有双重的意思,我们至此已知钱夫人的痛苦往事:在南京那次宴会里,当她演唱《游园惊梦》,唱到“除问天”就痛苦哑掉,没继续唱下去。所以她唱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天”我们都知道,国中戏曲的唱法,注重运腔转调,多是一字一字,拉长唱的,句尾一字尤然。所以拉长的“天”音,写成“天——天——天——”就曲音而论,是真确的写实。而她只唱到“天”字,便结束不唱。所以文中的“完了”、“天——完了”等语,可以说是钱夫人外表活动的记实,即指她自己已经唱够了,唱完了,不继续了。可是另一方面,就內心活动而言“天”以及“完了”都是她在极端痛苦中的灵魂哀号,而用拖拉的“天——天——天——”表达,更显出凄婉悲切,颇有“无语问苍天”的意味,恰好也就是“除问天”三字的意思。这真是作者何等巧妙的安排! 紧接于“天——天——天——”之后,便是: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 笑昑昑的说道。 蒋碧月的意思,当然,是说轮到钱夫人唱《惊梦》部分。可是紧接在钱夫人的“梦”后面,就又仿佛在暗示着说:该是你惊醒自梦中的时候了! 像这种自然而又机巧的上下文连接,也是⽩先勇的特长之一。让我再举几个巧妙文字连接的例子。 ⼊席时,钱夫人被窦夫人等耸恿,坐到第二桌的主位,感觉一阵心跳脸红。这触发了她今昔之感,因而有一大段她回忆往事的主观叙述。当她正回想到南京那次大宴中“大厨司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司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湾台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 赖夫人当然无从知道钱夫人正想到大厨司的问题。可是作者如此的上下文连接,达成了顺流成章、平滑谐和的叙述效果。 还有另一种连接法,经常出现在“意识流”叙述里。那就是由眼前的一件东西,一幕景象,或一个动作,触动记忆之弦,因而导致意识流的今昔联想。在《秋思》里,华夫人台北住宅花园里的“一捧雪”便是引发今昔流联想的转接枢纽。《游园惊梦》里,比如饮花雕的动作,或蒋、程二人凑拢在一起的脸,都有同样的转接功效。 以上,我已详论《游园惊梦》小说里最重要的平行技巧,也大略谈过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连接法等之巧妙运用。我想我们可以就此搁下写作技巧的问题,转而探讨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引申含义。 首先,我必须声明,小说主题原是所谓的“小说形式”(For摸fFiction)中之一有机元素,和小说写作技巧有绝对不可分离的关系(我们国內一些文学评论者,常把小说形式和內容当做两回事来评价,因而有“写作內容比技巧重要”等的言论口号。这却是完全忽略了小说內容和形式的一体)。现在我所以分开来讨论,是因《游园惊梦》这篇小说的含义异常广大,异常复杂,和我们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关。如果夹在写作技巧问题里讨论,恐怕难免显出杂。 我在此文开头已经提过,深切了解《游园惊梦》小说含义,我们除了对人生之洞察力,还须具备相当的学问知识——特别是国中戏曲方面的学识。对于整个国中文化历史背景,也必须有一个笼统的概念。《游园惊梦》小说含义,和国中戏曲史上“昆腔”的兴起与衰微,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昆曲,兴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独霸我们剧坛近三百年(约1522—1779)。明嘉靖之前,国中戏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间互有消长。忽然一种新的腔调产生,镕铸所有南曲之优长,又昅收一部分北曲的特点,成为一种极优美动听的音乐,这就是昆曲。到了晚明,戏曲作家逐渐往格律和辞彩的路上发展,早先元曲那种朴素愚直的形式內容就逐渐消失。于是昆腔戏曲变成文人雅士和宮廷贵族昑唱赏玩的精美艺术品,成为一种“贵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渐脫离了关系。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终于在清乾隆年间,属于雅部的昆曲被属于花部的“弹”所打倒。如此,⾼雅无比的纯艺术品,由于曲⾼和寡,引不起俗众共鸣,而含冤调萎。 花部(弹)诸腔,包括戈腔、⾼腔、京腔、⽪⻩、秦腔等等,经过一场角逐杀伐,终于由⽪⻩称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即西⽪、二⻩两种腔调之合称,这一剧种,发皇其命运于京北,故又叫京戏,因京北改为北平,所以又叫平剧。⽪⻩改用胡琴为主要伴奏乐器(昆曲则用笛萧),如此唱戏的⼊调门⾼低可以自由。⽪⻩之能战胜群雄,是由于它的通俗,但也因为通俗,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便远不及昆曲。许多文人不屑再写剧本,所以⽪⻩取代昆曲以后,真正成功的剧作家竟没有几个。 昆曲虽被⽪⻩取代,但昆戏之中一部分在故事、关目、排场等方面适合演出的剧目,在剧坛上依旧留存下来,《游园惊梦》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戏的极盛时期。民国以来,旦角如梅兰芳、程砚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马连良等,都是艺术造诣极深的剧坛演员。其中尤其梅兰芳,把自从有⽪⻩戏以来的旦行艺术,提携到最⾼巅峰。他也受过昆曲方面的严格训练,《游园惊梦》就由他唱得红极一时。他南下唱戏,演《霸王别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两人配得很好,引得观众狂疯喝彩。《游园惊梦》小说里,赖夫人和余参军长的对话,以及窦夫人最后对余参军长“黑头”的笑评,所指即与此有关。 梅兰芳时代过去后,京戏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当年昆曲一样,脫离了现实俗众。现在一般人,看电视,看电影,看话剧,却不能和国剧发生共鸣。昆曲就更没人唱了。显然这种国中最古雅的戏剧音乐,已经到了尾声。这是国中戏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当我们对国中戏曲兴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先勇这篇小说,幅度便骤然增加。《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昆曲是国中戏曲的精华,也是国中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国中的古典文化,到今⽇而戛然中断。 我们国中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脫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国中文化,趋奔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钱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兴衰历史之暗喻,作者还用别的方法来呈现传达小说的这种引申含义。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夫子庙”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释。得月台位于“秦淮河”蓝田⽟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这点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历史文化意义:六朝金粉,金陵舂梦,朝代的兴衰,人事的更替等等,当然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而这种千多年流传下来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显然亦以蓝田⽟的⾝世背景,影国中文化的背景。蓝田⽟嫁⼊侯门,成为贵族,更使象征含义获得一致。今⽇她⾝份之下降,年华之消逝,暗示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其实“蓝田⽟”这个名字,就有相当明显的象征含义。蓝田之⽟是国中神话中最美最贵的⽟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诗曰:“蓝田⽇暖⽟生烟”(其他月月红、天辣椒等艺名,亦有暗示:月月红即月季花,每月开,花也。天辣椒,影蒋碧月之泼辣格。)钱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而在我们传统文化中,⽟,本来就代表一种⾼贵气质或精神。可是⾝为⽟,是否就能永保华美光泽?钱夫人⼊窦公馆前厅,站在一株“万年青”前面照镜子的一幕,深具反讽意义。镜中出现的,当然,是褪了⾊的蓝田⽟——一块已经黯然失⾊了的蓝田美⽟。 如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国中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 同样的暗示含义,亦可引申到社会型态问题上,那就是,影贵族阶级和农业社会的没落,平民阶级和工业社会的腾起,小说结尾,窦夫人问钱夫人:“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昑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唆。”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楼大厦。” “变”一字,就是这篇小说的中心主题。“起了好多新的⾼楼大厦”即比喻工商业社会之兴起。我们还注意到,今⽇宴会里唱《游园》的后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会”虽然还存在“贵族阶级”却已隐逝无踪。 从又一个角度看,小说的影含义也达及艺术创作问题上。国中的昆曲戏剧,其音韵之优美,舞蹈之柔婉,词藻之典雅和格律之严谨,都为其他戏剧形式所不及。然而这种纯艺术品,却得不到俗众的赏识,社会一般人要看的,是“弹”是“八大锤”文学作品也一样。人人争读通俗小说,人人抢阅武侠小说。可是像⽩先勇《游园惊梦》这样的作品,曲⾼和寡,恐怕被大多数人贬人艺术的冷宮,聊做客厅书架上的装演品吧! 艺术,和现实,经常是对立的。两者之间有一种互相排斥的倾向。近年来,我们国內文坛界人士,大声疾呼“艺术不能脫离人生”这句话说得很对。可是问题在于“人生”一词定义如何。人类兼具⾁和灵;人有现实⾁体的生活,也有精神心灵的生活。某些唯物论者否定人类精神的存在,所以从他们的观点来说,人,只是⾁体;人生,就等于现实生活。若由如此一个前提来推论“艺术不能脫离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无稽。反过来说,我们一旦承认人除了⾁,还有灵,那么,以心灵生活为题材而和现实生活不大有关的艺术创作,也一点没有“脫离人生”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认清的。 最后小我要再回头谈一谈《游园惊梦》小说的最终主题——人生如梦。 前文讨论比喻技巧的时候,我已举例说明,作者如何在这篇小说里,苦心经营制造“梦”的意象。也制造“仙境”的意象。梦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点大异:仙境是永恒的,梦境是短暂的。人类往往不愿面对“人生有限”“世事无常”的悲苦事实,却躲蔵⼊“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里。然而,俗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晚窦夫人这栋“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的大楼公馆,哪里持得了多久,转眼间就会灯火熄灭,烧成灰烬。 ⽩先勇藉由徐太太的演唱,把《游园》唱词中的“皂罗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小说里。所引“皂罗袍”的四句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钱夫人耳中听着这几句唱词,內心自⽩道:“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钱夫人所谓“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戏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赋予的含义就不在于此。这四句唱词的內容意义,是“世事无常”这正是此篇小说的主题,也是国中自古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学主题。读⽩先勇这篇作品,我们很可能联想到《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和贾宝⽟葬过桃花,黛⽟独自走过梨香院墙角外,听到里面演习戏文,她们唱的,正是《牡丹亭》之《惊梦》一出(即《游园惊梦》)。而曹雪芹也把“皂罗袍”这四句抄⼊小说文字里。可是两位作家的处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说出林黛⽟听后,如何的“心动神摇”如何的“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而⽩先勇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说人物明⽩的感伤反应,而藉由作者的隐喻隐示或双关言语,把同样的小说主题暗中有力呈现出来,传达给予读者。 姚一苇先生在评析⽩先勇《游园惊梦》的论文里,也提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像这类型的小说受《红楼梦》的影响是明显可见的,⽩先勇写人物、⾐着、环境、动作、甚至写对⽩,都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得不错。⽩先勇此篇,描写景物人物形象活动之细腻,确实使人联想到《红楼梦》。可是我觉得,比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这两个小说作品最终主题之一致,或大约一致。 窦夫人金光闪烁,富丽堂皇的宴会,在我们这样一个无常的人世里,这样一个有限的人生里,确实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就如天堂一般纯美的大观园,也是个虚幻的梦境。我们如果要把今⽇虚幻的梦,自欺地当做永恒境界来陶醉,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彻悟“世事无常”“人生有限”二句之实真,认为只是空洞虚假的成语。此即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是,换一种说法,含义就大异其趣。 我们如果像钱夫人那样,死命攀住早已成为虚无的过去,把消逝了的往事当真再来体验,那么,眼前实实在在进行着的宴会,看来当然就好比虚梦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主题含义,只符合我们的第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曹雪芹相当确定地认为人生是“假”解脫才是“真”可是《游园惊梦》小说作者,显然还徘徊在犹疑不决的阶段。就这一点来论,⽩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个谜,更是真假难分,虚实难辨。也因如此,《游园惊梦》远比《红楼梦》具有反讽的意味。 而《游园惊梦》小说里,有关真假虚实的主题含义,⽩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戏剧表演的意象来表征(包括实际之演奏唱作,钱夫人心理上的重演过去,小说角⾊之清唱背景等)。我们时常听人家说,人生好比一个舞台,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先勇显然亦存心以舞台或戏台,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戏,暗喻生活动作。可是,舞台上的戏剧,故事不都是虚构的吗?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吗? 如此推想,我们觉得,⽩先勇虽然没有曹雪芹那种自以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观到底还是大大偏向于消极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点值得注意。⽩先勇此篇,运用平行技巧,以过去存在过的人物和发生过的事情为依据,为“原本”而在今⽇现实环境里大量制造对合之“副本”形象。这也就是说,⽩先勇把“昔”当做实存的本体,把“今”当做空幻的虚影。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无迹了吗?“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吗?如此,⽩先勇暗示:虚即是实,实即是虚。假才是真,真才是假。这种矛盾论法或想法,正符合我们国中道家哲学思想。而⽩先勇对今与昔的这种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虚幻境”那副对联句子来引申,虽然《红楼梦》完全没有“昔是实”的含义。如此观之,⽩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逻辑观念上确实更为广袤复杂。我们很可以把⽩先勇的小说主题,视为曹雪芹小说主题的扩大和延长。 (注)《游园惊梦》昆曲戏剧的演出本,杜丽娘⼊梦后的唱词如下: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存温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画眉序〕好景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満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舂工连夜芳菲,慎莫待晓风吹颤。为佳人才子谐缱绻,梦儿中有十分忭。 〔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云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鲍老催〕单则是混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煽。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內成,因中见。呀,琊展污了花台殿。他梦酣舂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五般宜〕一个儿意昏昏梦魂颠,一个儿心耿耿丽情牵;一个巫山女趁着这雨云天,一个桃花阆苑幻成刘阮;一个精神忒展,一个娱恨浅:两下里万种恩情,则随这落花儿早一会儿转。 〔双声子〕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杜丽娘,杜丽娘,引勾得香魂。两下缘非偶然,梦里相逢,梦儿里合。 〔山桃红〕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下胭脂雨上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堂,醒唤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饮?则待去眠。 〔尾声〕困舂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以上唱词中,〔画眉序〕、〔滴溜子〕、〔五般宜〕,〔双声子〕四折,是演出本加⼊的。其他五折则为《牡丹亭》第十出《惊梦》中之原文。 参考书籍 《牡丹亭》,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 《国中戏曲史》,孟瑶著,一九六五年文星书店出版。 《文学论集》,姚一苇著,一九七四年书评书目出版社出版。 《爱情·社会·小说》,夏志清著,一九七○年纯文学出版社出版。 《红楼梦》,曹雪芹著。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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