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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 书号:44496 时间:2017/12/1 字数:16217 |
上一章 第十四章 汉口啊汉口 下一章 ( → ) | |
一 沸腾的汉口,此一刻正经历着退嘲。工厂在撤,学校在撤,医院在撤,机关在撤。从报童嘴里喊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沮丧。马当失守。湖口失守。九江失守。⽇本人的息似乎都能让汉口感觉到了。正值秋天,原本是武汉最为慡朗的季节,无论秋如何绚丽明亮,却只能让人觉出深深的萧瑟。这是一种落败的萧瑟。 乐园的霓虹灯依然亮着,园內的剧场像往常一样开放。天天都有人进来打发时⽇,但气氛却是恹恹的。⽔上灯在三剧场搭班挂牌。演完后再也没人上台作抗⽇演讲了。余天啸家里人全都回了乡下。陈一大的杂耍班到沙市演出了。⽔上灯觉得自己实在无处可去时,便去看望一下玫瑰红。玫瑰红依然每天菗着鸦片。每见⽔上灯去,她都说,不然你也来菗几口,很舒服的。⽔上灯说,我才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哩。玫瑰红说,你不觉得你跟我正是一模一样的人吗?你不像我慧姐,倒更像我。⽔上灯说,我谁也不像。更不像你姐,因为她本就不是我亲妈。玫瑰红吃了一惊,说你这是什么话?⽔上灯说,我也不晓得。发大⽔那天,她亲口说的。玫瑰红说,她是被你气糊涂了吧?⽔上灯说,也可能。不过,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玫瑰红想了想,说倒也是。我怎么着都觉得慧姐跟你不太亲的样子。⽔上灯说,所以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玫瑰红说,这么说来,我也本不是你的什么姨?⽔上灯说,但是我妈养了我,我反正只认她,你也就还是我姨。 晚上如果⽔上灯没有戏,张晋生便带她出去吃饭。有一回,张晋生把玫瑰红也请了一起去。张晋生想让玫瑰红帮忙劝说⽔上灯早点与他结婚。结果,在餐厅里,人们见到⽔上灯都热情地致意,却没人认出玫瑰红。玫瑰红一气之下,饭也没吃就自己回了家。走时恨然道,才不过一转⾝,这茶就凉了。⽔上灯说,我迟早也会是那杯凉茶,有什么好气的? 张晋生一直在向⽔上灯求婚,⽔上灯却一直不肯答应。⽔上灯说,看看玫瑰红这副样子,我本就不想结婚。你知道玫瑰红为什么跟万叔好了那么多年都不结婚吗?那是因为戏子一结婚,戏的趣兴就会小了一半。玫瑰红红了十年才结婚。而我呢,不过才红一年。张晋生说,那你忍心让我这样等?⽔上灯说,我万叔等了玫瑰红十年,你才等多久?张晋生说,等了十年,却把玫瑰红等成了别人的老婆。⽔上灯说,你不信我?张晋生苦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世道。不知道这世道给我的会是什么。 ⽔上灯默然,她脑子里浮出陈仁厚忧伤的面孔。陈仁厚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上灯想,你还在汉口吗?或者已经回到乡下了?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张晋生跑到⽔上灯住所。他凶猛地敲打着门,一进门便紧搂着⽔上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不能跟我分开。⽔上灯说,怎么了?张晋生说,上面已经决定弃守武汉。⽔上灯立即紧张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张晋生说,马上随我回老家。我们明天就走。脫掉这⾝⽪,我就是老百姓。我老家地处偏远,蔵在深山,我家在那边还算大户,当地人肯定会照顾我们。你今晚就把随⾝的东西收拾好。我现在去处理一些事务,明天清早我来接你。 张晋生说罢匆匆而去。 ⽔上灯夜一未眠。次⽇起来,两眼布満⾎丝。包袱早已收拾好了,她静静地等着张晋生过来接她。 但是,整整一天,张晋生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她一早带了包袱便去张晋生的居所找他。张晋生住在法租界,⽔上灯想,如果找不到张晋生便住到玫瑰红那里去。结果法租界已经被栅栏围得死死,只准出不准进。 ⽔上灯只得返回家中,她的惶然越发加剧。到这时候,她才后悔没有跟着⻩小合撤离到后方。陈仁厚说过,张晋生就算是军人,但到时候他保护不了你。不幸真被他给说中。 夜⾊落了下来,整个汉口,除了四周不时响起的炮声,完全寂然无声。这是一份令人万分恐惧的寂静。它的背后却是焦灼不安和紧张混。纵是一火柴,也能将这份焦灼和紧张燃烧起来。这样的夜晚,对于⽔上灯来说,除了惊恐,再无其他。 早上起来,⽔上灯还是决定离开。四周都在打仗,陆路恐怕走不通,从⽔路向上游走,或许方便得多。⽔上灯立即往码头方向去。从家里走到江汉关,其实并无几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脚步都満是慌。⽔上灯贴着墙边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口甚至每一道墙,都透着惴惴不安。防空警报不时拉响,令原本紧张的人们更加惶遽。 ⽇本的机飞又飞临长江的上空。⽔上灯走了好远,才找见一小渔船,⽔上灯说,船家,我想雇条船到乡下去,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渔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说,你是名角?⽔上灯惊喜道,你认得我?渔夫说,我看过你的戏。⽔上灯说,那…你能送我吗?渔夫说,就你一个人?⽔上灯迟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渔夫说,我的船小,送不远,送过金口镇,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上灯⾼兴道,好,先到金口镇再说。两人便约定下午两点碰头。 ⽔上灯往回走时,突然心动,她叫了⻩包车,一直坐到汉正街。看到谦祥益绸布店的招牌时,她心里热了一下。 谦祥益的老板正在封门,见到⽔上灯,大惊道,你怎么还在汉口?我让店里伙计把仓库里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厂去了。那是英国人开的厂,⽇本人怕是得让三分。仁厚也在那里。⽔上灯说,仁厚是不是准备回乡下?老板说,我让他们个个都必须回乡下。留在汉口,万一⽇本人发疯屠城,丢了小命不合算。⽔上灯姐小,赶紧逃吧,今天城里的军队都在撤。⽔上灯说,老板如果见到仁厚,就请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让他注意全安。 ⽔上灯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凉⽔,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我的戏还没有唱够。我还没有红透汉口。我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死了我的苦就⽩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她将家里的剩饭菜全部吃完,又精简了一遍包袱,脫下⾼跟鞋,换上布鞋,然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出门。行到江边,却没见到小船。江边有不少军人。⽔上灯抓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说,封江了。上午⽇本人有侦察机飞过来,下午多半会来轰炸。金口停了我们几艘军舰。 几乎没隔多久,大群的⽇本机飞便飞了过来。炸爆声一阵阵传来。⽔上灯心里发紧,她心知从⽔路离开汉口,已是梦想。 天⾊昏暗下来,街上到处是流言。⽔上灯此时的孤独无助,就像当年她被杨小押着去刘家陪夜时一样,可是又哪里会再有一个余大师前来相救呢?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同伴们为抗战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时那沸腾的江滩。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极错的选择。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人,就应该跟她的团体在一起。在那里,她是主角。台上缺她一个,一场戏便演不下去。她的在与不在,被每一个人关注着。而现在,离开了他们,她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她活着或是死亡,已然无人介意。 望着窗外,静听着长江的⽔。⽔上灯心绪混,她想,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上灯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这声响,带着犹疑,仿佛在试探,却让⽔上灯突然振奋。她想一定是张晋生。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后专程赶来接她。念头到此,她扑上去一般冲到门口,呼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陈仁厚。顿时,⽔上灯泪⽔涌満了眼眶。虽然不是张晋生,但原来世上除了张晋生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看到这个人,她蓦然有一种感动,心道这人世并没有将她抛弃。 虽然是专程来看⽔上灯还在不在,结果真看到她时,陈仁厚却吃了一惊。他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留在汉口?⽔上灯被泪⽔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仁厚走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你那个张副官呢?⽔上灯半天方说,不知道在哪里。陈仁厚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不管你?⽔上灯说,他是军人,可能随时都会有事。陈仁厚说,既然无法顾你,为什么要強留你在汉口?⽔上灯说,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陈仁厚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顾你的安危。⽔上灯走到他的跟前,将头抵在他的口,听着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一下一下的弹跳,传达到她的心里,将那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上灯平静了自己。她说,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怎么还没走?陈仁厚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走,我就不会走。⽔上灯急道,你想要气死我吗?陈仁厚望着她说,我倒是被那个混蛋气死了。老板告诉我,说你还在汉口,我一口气差点没憋死自己。下午我过来,你这里没人。我想可能你已经走了,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居然你屋里亮着灯。而且你还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再不走该有多么危险?下午⽇本机飞轰炸了我们的军舰。⽔上灯说,我看到了。陈仁厚惊异了一下,说你在江边看轰炸?⽔上灯说,我本来想要坐船到金口的。陈仁厚说,幸亏没坐。⽇本人占领南京后,杀人如⿇。如果武汉落到他们手上,难保不会这样。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尤其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本人更是不会放过。 ⽔上灯顿时浑⾝颤抖。陈仁厚坚定地说,你得跟我走。我到哪里,你到哪里。我保证你的全安。陈仁厚将发抖的⽔上灯搂得紧紧,用手掌上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天夜里,陈仁厚就留宿在⽔上灯家。他们连吻都没有接过,连一次带有甜藌爱情的拥抱都没有过,却突然地在一起过了夜。恍惚这一刻是世界末⽇,他们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将人生该经历的过程去经历一下。这是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当他们手忙脚地将两个人的⾝体紧紧连在一起时,陈仁厚低声说,我这样抱着你,心里好踏实。⽔上灯流了泪,说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进我⾝子的男人。可是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怎么弄的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便是在这个充満着不安和紧张的夜晚,⽔上灯说出了当她只有十四岁时候的故事。自从她坐着余天啸的马车离开那个小镇后,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讲述。她讲到她被灌醉酒,讲到她醒来时看到的一切,讲到她的逃跑和被抓回。这个话题一开头,她便无法自制。眼泪如嘲,把枕头打得透。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只要来到嘴边,眼泪便跟着它一起汹涌而至。每说出一句,便如一把利刀,深割着她的心。一刀又一刀下去,直到她述完。 陈仁厚被她的所说震惊,他从未料到他心目中女神一样的⽔上灯,曾经那样惨烈地过着她的一天又一天。他以为他阻止住她卖⾝、送她到洪顺班是救了她,却不料依然是把她送进了虎口。他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哭。陈仁厚说,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把你介绍给杨小,下次我遇到那个家伙,我要杀了他。哭罢又说,我不会介意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再有人欺负你。⽔上灯哭道,我们不说这个,你只要紧紧抱着我就可以了。 这个夜晚,声一直在响着,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而他们置⾝在场战之中。但是两个年轻的⾝体却完全不顾及了。他们一直爱做,不知疲倦,仿佛惟有如此,心里才觉全安。这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一份安宁。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不会活着?他们也不去想,只有忙碌的⾝体能够阻止他们对未来的恐惧。 第二天清早,天微亮,陈仁厚准备去买早点。他们计划,吃过早点,便离开汉口。走出房屋,正踏上街道,突然就看见⽇本人跨步巡街,而街角上已经挂上了⽇本的太旗。陈仁厚心里一阵黑暗,他逃似地回到⽔上灯的住所,流着泪告诉她,⽇本人业已占领武汉。 这是1938年的10月26⽇清晨。在它的头天夜晚。汉口便已沦陷。 二 陈一大因与乐园雍和厅早已签订演出契约,带着他的杂耍班如期抵达乐园。头夜进驻,睡夜一起来,懵懂间竟发现整个乐园空无一人。陈一大正去老板办公室询问,不料却见一队⽇本人开了进来。 一个翻译⾼叫道,这里管事的人呢?陈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动。便立即走上前去,哈着说,我就是。我们听说⽇本皇军进汉口来了,心想皇军也定会来这里寻乐子,就专门在此恭候。这里是乐园,这是我们的杂耍班子。⽇本先生也一定喜看。翻译转述了一遍。所有在场⽇本军人都松下一口气,很快哈哈镜前发出笑声。陈一大想,咦,原来⽇本大兵的笑声跟国中人一样啊。 翻译跟⽇本军官谈几句,转向陈一大,说太君对你的态度很欣赏。他希望你来管理这里。楼下继续让人来玩乐,但楼上我们要用来作司令部。陈一大露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让我来管这里?翻译说,今晚上就演杂耍给皇军看,作为慰劳。 这时候的陈一大,只要不杀他们的人头,叫他做什么都可以。红笑人说,班主,难道我们真要演给⽇本人看?陈一大说,不演就是死,你有选择吗?死到临头,只能选择那个能让你鼻子出气的事。 陈一大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乐园的总管事。这么多年来,乐园的老板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年到头他都在为杂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现在好了,他可让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厅演出,月月都有丰厚的包银。陈一大想,给谁演不是个演?管他⽇本人还是国中人?国中人在时也没让我们活好过,既然⽇本人能让我活得好,我为什么不给他做事呢?陈一大这么想着,心里立即坦然。 他带着⽇本人上楼去挑选他们所需要的司令部办公室。然后他也给自己挑了一间。座下⽪椅随意转动着。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样,腿双往桌上一跷,心里的升腾感立即強烈起来。他想原来坐在这地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呵。原来他陈一大也会有这么一天! 翻译过来找他,敲了敲门。陈一大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站起。翻译说,你不用害怕。⽇本人对友好的国中人也会友好。陈一大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翻译说,你只需让这里继续歌舞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里拿点钱。开始做事,总是要花点钱的。 隔不几天,陈一便大跑到五福茶园。五福茶园没开门,陈一大心道里面肯定有人,便敲门。一个跑堂伙计伸头出来,见是陈一大,便开了门让他进去。 ⽔文⾝着便服,正坐在里面与人喝茶。陈一大认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贾屠夫。陈一大见⽔文脫了警服,有些惊异,说⽔少爷这是?⽔文说,脫掉那⾝黑⽪了。陈一大说,⽇本人来了也得要察警呀?⽔文说,他要他的,不关我的事。我家茶园也得要个男人来管着,一个女人打理生意,天晓得往后会闹出什么动静来?我没那个胆。陈一大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逃走了哩。汉口的有钱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文说,怎么不想走?可我妈坚决不肯出门,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吗?贾屠夫说,⽔少爷,也不用太担心。就算⽇本人来了,他们若欺负了你,我们兄弟照样给他一个杀字。杀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文说,难得贾大哥如此为我撑。陈一大说,你们黑⽩两道联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文说,从今以后,我不是⽩道,贾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贾屠夫站起来一拱手说,我会常来喝茶。叫翠姨别害怕,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这里有兄弟替你们罩着。⽔文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贾屠夫走后,陈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难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文冷笑道,当是人人都跟你这般好⾊?贾大哥⾝边已经有了银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里。陈一大堆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文说,找她有事? 陈一便大说起⽇本人让他管理乐园。⽔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宁可死也不去帮⽇本人做事的。陈一大说,说得轻巧。我班里二三十口人,这些人后面又跟着一大群。我出了这个头,他们就都能活。你以为我不晓得气节?可是我还晓得人道。三厅的郭沫若在乐园讲过好多回,我听也听了。⽇本人不人道,但我陈一大要人道。我陈一大要小命而不要这个老脸。我舍了我自己给⽇本人当狗,还可以换那几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说我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文一时无语。好一阵⽔文方说,汉奷的理由恐怕跟你都一样。陈一大说,汉奷领着⽇本人到处杀国中人,这个汉奷我是不做的。我只不过管着乐园,让大家在⽇本人的天下也能过⽇子。⽔文说,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陈一大说,我是拿你当朋友呀。当然,我也是想来告诉你和李翠,往后到乐园看戏全由我包。⽔文说,什么世道,还有心情看戏?陈一大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我跟你讲,这世道谁来当家本由不得你我,但是自家过⽇子,却是由你我自定。不管汉口是⽇本人当家还是国美人当家,你背后都是拖着老婆孩子姆妈姨娘。你也不能让他们一天到晚垮着脸。我们盯着自己的小⽇子,有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个实在。明晚上我想约翠姨吃个饭。这年头,不晓得哪天就没命,能享受时就得及时享受。我这个心思你也是晓得的。这个忙,还得求⽔少爷你帮我一下。 ⽔文想,到底是个老江湖,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透了底。⽔文想到天黑,把心情想得沮丧万分。回到家,跟姆妈刘金荣说,陈一大一直盯着翠姨。现在有⽇本人撑了,更是要打翠姨的主意。可我又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你让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就对得起你爸爸。既然陈一大看上了翠姨,就让翠姨替⽔家出个头,有什么事,让陈一大替我们扛一扛,不也很好么?茶厂关了,茶园还得开,不然家里开销哪里找钱?既要开张,家里就得有一个人,跟⽇本人搭上关系。这陈一大不是现成送上门的人?只是…刘金荣顿了一下,方又说,只是,为了⽔家的名声,这事不能声张,叫他们暗地里自己混就是。⽔文说,要不,⼲脆让翠姨改嫁给陈一大好了。刘金荣说,儿子,这事可不行。翠姨必须还是我们⽔家的人,她才会帮⽔家。让她出了⽔家的门,恐怕她的脚跟子不见得站在⽔家的地面上。到底⽔家着她把女儿扔了。⽔文怔了怔,说姆妈,还是你行。 晚上,⽔文去找李翠。李翠刚从外面回来,说她本来准备去看看玫瑰红,可是街上到处是⽇本人,而法国人把租界封得死死的,本就进不去。⽔文将陈一大的意思转达给了李翠。李翠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我本来就只是应酬他,他现在当了汉奷,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哩。⽔文板下面孔说,现在我们能得罪他吗?这里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要过活,爸爸死后,一直是我罩着家里。现在,我罩不住了,可是现如今翠姨如果出头,就可以罩住。李翠不悦道,我是⽔家的人,去跟一个汉奷鬼混,你不怕我丢你⽔家的脸面么?⽔文厉声说,保住⽔家老老小小、包括翠姨你的命,是比脸面更大的事。至于维护⽔家的面子,我感翠姨这么想。所以,家里在六渡桥的一处房产,先给你们用。平常翠姨还是住家里,但陈一大若找翠姨时,你们可在那里会面。我保证,只要有我⽔文在⽔家,不管⽇后如何,我一定不会亏待翠姨。李翠伤心道,什么叫亏待,什么叫不亏待呢?让我背叛丈夫去侍候一个汉奷,又该怎么算?我的脸面在⽔家又往哪里放? ⽔文沉默片刻说,这事的确是亏待了翠姨。但翠姨你想想,⽗亲去世这些年,我也是尽量在照顾翠姨。因为陈一大他看上的就是翠姨。以前我可以拒绝他,现在我不敢。不光如此,我还得让家里人好好过⽇子,茶园要开张,朝廷没人撑,什么都不好办。所以,只有让翠姨受委屈。你把陈一大侍候好,让他听你的。他跟⽇本司令部的人,这样我们家在汉口就可以活下来。至于⽔家,你放心,我会把道理跟大家说清楚。⽔家人只会拿你当恩人。李翠说,大少爷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了一点。只不过,茶园那边,我还想打理,我做惯了,喜在那里待客。⽔文说,茶园给我好了,翠姨只消一心一意侍候好陈一大就是对我们⽔家最大的帮忙。 李翠顿了顿,万般伤感道,茶园也不要我去了?那么,这算不算⽔家把我扫地出门?⽔文说,翠姨如果这么想,那是我没说清楚。翠姨还是⽔家的人,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翠姨真的还想过来打理茶园,只要翠姨精力够得过来,照来就是。 这夜一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満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家现在靠我卖⾝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子。我都这样替⽔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西装⾰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在陈一大的牵引下踏步上了马车。 这天夜里,李翠便没有回⽔家大院。她带着陈一大去了六渡桥的屋子。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男人⾝体的李翠,夜里有如火山爆发。这种情中,虽有望渴,但更多的是愤恨。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天翻地覆地行动。她的举动让陈一大喜不自噤。风平浪静后,陈一大伏在她的耳边,用手抚着她的⾝体,存温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啊。从今以后,我第一是你的狗,第二才是⽇本人的狗。李翠说,好啊,我就喜当狗的主人。 三 住在江边的居民全部被轰赶出去。⽇本人规定,整个江边实行封锁。⽔上灯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在汉口沦陷的第二天,陈仁厚带着⽔上灯离开了汉口。他们一路辗转奔波,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在陈仁厚朋友的帮助下,他们不停地换马车,奔波数⽇,最终逃到了新洲乡下。 一天,村里的老乡突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在房东菜园拔菜的⽔上灯,见状挡住一个狂奔的老乡,询问何故。老乡说⽇本兵在城北抓了七十多个村民,押到城南举⽔河的堤边。令他们撕下⾐服,蒙住眼睛,然后⽇本大兵像做游戏一样,举着大刀,一边跑着一边砍人。最后砍累了,就用刺刀挑。七十多人当场全部杀死,杀完就将他们推进了举⽔河。附近村予的人闻讯都逃了。老乡说时,号啕大哭。说他堂兄就在那七十个人里面。 ⽔上灯听呆了。陈仁厚正好去城里买煤油和肥皂,路途必经城南举⽔河堤,⽔上灯不知他是否平安,急得一个人在家团团转。天擦黑时,房东一家亦举家逃离,空的房子,便只剩下⽔上灯一人。她慌了神,便这时,她听到了陈仁厚的声音。 ⽔上灯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抱着他便大哭。陈仁厚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今天我没有走城南。听说城里,我绕道回来了。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已找来了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马车夫姓古,陈仁厚说是他的朋友。⽔上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陈仁厚笑了笑,没有答复她。 马车顺着田野的路一路狂奔。路上遇到一个从汉口逃出来的大户,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着⽔上灯说着什么。车夫老古便搭讪,大声问他们往哪里逃。对方说,听说汉口没有屠城,家里开着店,还是要回去打理生意。⽔上灯惊道,回汉口去?对方说,是呀。你好面,可是汉剧名角⽔上灯?⽔上灯说,是。汉口怎么样?对方说,头两天一个伙计来说,⽇本人占领了汉口,划了难民区,只要不惹他们,还能过下去。乡下也不安宁,除了⽇本人,还有土匪。如果这样,不如回去。一番话,令⽔上灯陷⼊深思。她想,与其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逃难,不如回去好了。 远远地,几处村庄正烈焰熊熊,半边天都被烧得透亮。陈仁厚说,不知我老家怎么样,也许那里还全安。⽔上灯说,你说河角村?陈仁厚说,是呀。那里我。有许多朋友可以保护你。⽔上灯心里浮出祠堂里森的场景,浮出他们在马车上奋力吐唾沫,叫骂永远不再去这个鬼地方的场景。⽔上灯沉默片刻,说河角村对于我来说,是个有噩梦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我宁可回汉口。陈仁厚惊道,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回去?⽔上灯说,逃出来也没有活路,那就不如回去。我对汉口到底悉。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住,我到古德寺去。那里的尼姑会收留我。 ⽔上灯神情很坚定,陈仁厚知道她主意已定,便说,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我们看看情况,如果汉口安宁,再回,好不好?⽔滴,你听我一次? ⽔上灯想了想,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一路的走走停停,仿佛到处都有⽇本人的踪迹。有时在山洼里一躲便是几⽇,不知世外人事。还有一天,几乎与一队⽇本兵相遇。他们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上灯整个头都被陈仁厚紧按在怀里,⽇本人的车在距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轰轰开过。那一次,他们真是吓着了,⽇本兵走后好久,他们一个个都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 寒冬的时⽇,陈仁厚带着⽔上灯住进老古的亲戚家。陈仁厚经常外出,说是要找朋友打听好汉口的情况,才能回去。⽔上灯恹恹的,这样的逃亡让她倍觉厌倦。尽管陈仁厚已经全力在支撑着,他尽可能为⽔上灯找到⼲净或是舒适的住处,但仍然无法达到基本的需求。有一天,⽔上灯来了经月,⾎⽔渗透夹,连外都被污染。陈仁厚却无法替她找到⼲净的草纸。这一天,他抱着头坐在⽔上灯的边,看着⽔上灯⽇渐消瘦的面容,彻夜未眠。 好消息终于有了一点。汉口舶确未像南京那样开全城的杀戒。⽇本人封锁江边,将国中人赶到难民区居住。慢慢的,也有店铺在开业,街上也陆续有了出来讨生活的人。虽然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但毕竟还有活路。陈仁厚对⽔上灯说,天一开晴,我们就回去吧。 舂天如期抵达,大自然像往⽇一样,开始复苏开始吐青开始姹紫嫣红。湖泊和小河一如当年,在舂风微熏中着清波。山还是那样的山,⽔还是那样的⽔,村庄和人,却已不复以往。逃难、躲蔵、跑命,成为生活的主题。 汉口终于又在眼前了。那悉的气息和声音都扑面而来。越走近它,⽔上灯越是奋兴。所有的危险似乎于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回到她的汉口。她要听那里的声音,闻那里的气息,吃那里的食物。只有在那里,她心里才会有一般厚重的踏实。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为何玫瑰红宁可放弃相爱多年的万江亭也不肯离开汉口。这个地方,就是她们生长的,是她们滋养的⽔。拔掉这,泼掉这⽔,她们将立刻枯萎。 街上到处都有戒严。铁丝网将难民区围得严严实实,⽔上灯走到难民区的栅栏前,正想询问怎么得以进去。看守难民区的察警却认出⽔上灯。惊喜之间,告诉⽔上灯说,他是她的戏。又说现在⽇本人正在号召国中人实行“复归复业”店铺慢慢都将开张。湖南会馆对面开设了联和戏院,已经有戏班在演汉剧,只不过缺少名角。⽔上灯回来得正是时候,难民区的老百姓有福气听她的戏了。而他希望天天都能看到⽔上灯登台。说罢未加任何阻拦,便放⽔上灯和陈仁厚进了区內。 进到难民区內,陈仁厚愤然说,也不知哪个戏班,这么,竟在⽇本人手下演戏。⽔上灯说,千万别说这个话。大家也都是找个活路。陈仁厚诧异道,你也准备为了活路在这里演戏么?⽔上灯说,不。我答应过⻩小合老师,绝对不为⽇本人演戏。陈仁厚说,你说这个话让我放心了。只是已经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上灯说,我们想办法隐居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 ⽔上灯和陈仁厚转了几处也没找到地方歇脚。谦祥益绸布店更是被人砸了门,他们突然看到汉正街上随园酒家已经开业,两人便过去坐下吃饭。 随园酒家的老板突然间也认出了⽔上灯。见她面带疲惫,忙不迭地叫伙计端上饭菜。陈仁厚说,老板,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寄居两天,找到地方我们就搬走。老板忙说,这没问题。一个房间吗?陈仁厚说,两间。老板别误会,我是⽔上灯姐小的保镖。老板说,⽇本人想让店铺都开业,正拿我们作榜样,一时半刻,他们不会找我们店子的⿇烦。过两天,我让我小舅子跟你们弄两份安居证来,不然,查到头上,也不好办。陈仁厚说,那就拜托老板了。 下午,陈仁厚让⽔上灯在店里休息,自己则外出寻住处。走前,⽔上灯突然说,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保镖?陈仁厚捧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方说,我不想坏了你的名节。你这么有名,大家敬你如神。我能做你的保镖,已经是我的福分了。⽔上灯说,我不怕。我要你跟我住一间屋。陈仁厚说,但是我怕。我怕往后有流言伤着你。我怎么样都行,但你不可以受一点委屈。你明⽩吗?⽔上灯立即泪⽔盈盈。她哽咽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仁厚说,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坐在乐园的塔楼上,我看你哭得肝肠都要断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再这样流眼泪。⽔上灯不噤満脸是泪,她把头靠在陈仁厚的脯上,轻声说,你现在出去要加上一份小心。那是我的。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就要流泪一辈子,让你永远都不安心。陈仁厚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上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就⾜够了。 出门时,陈仁厚心里有些重。⽔上灯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上灯受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跟⽔上灯明说。在新洲他曾经进城一趟,便是与抗⽇小组取得联系。按上级布置,他的小组将实施一个暗杀计划。对所有帮助⽇本人的汉奷,格杀勿论。陈仁厚原本想把⽔上灯送到自己老家,以保证其全安,然后自己再参与行动。但却被⽔上灯拒绝了。现在他带着⽔上灯回到了汉口。暗杀行动⼊舂就要进⼊布署阶段,各个暗杀成员都须到位。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尽快归队。但是,对于陈仁厚来说,比使命甚至比他生命更要紧的,是他的⽔上灯。他要将她安顿好,令她绝对处于全安之下,才能放心去行动。他全⾝心地爱着这个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在这世上吃了太多的苦,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她的生活变得轻松和幸福。 抗⽇小组的接头地点在姑嫂树。陈仁厚一出门,便叫老古加快速度。马车一路飞奔,但他还是晚到一个多小时。他的组长魏东明是武汉大学的生学领袖,见他晚到,脸⾊当即挂出。盘问原因,陈仁厚无奈,只好如实复述了带着⽔上灯逃跑的过程。 魏东明吃了一惊,说你指的是汉口名角⽔上灯?陈仁厚说,是。我们从小就认识。魏东明说,像她这样的名角,绝对不能出头为⽇本人演戏。陈仁厚说,当然。她已经说过了,她绝对不为⽇本人演戏。但是,如果⽇本人知道她回到汉口,而且不肯为他们演戏,你说她会面临什么?魏东明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必须保护她。但是,我们也绝对不能因此而影响我们的计划。把她给我⽗亲。他是个戏,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上灯大名。陈仁厚说,你⽗亲是?魏东明说,我⽗亲叫魏典之。陈仁厚吃了一惊,我听⽔上灯说过,她对你⽗亲非常尊敬。魏东明说,我知道。因为他们共同敬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江亭。 很晚了,陈仁厚才回到随园酒家,随他一道来的人是魏典之。一路上,不时遇到巡逻的⽇本人。所幸魏典之悉街巷,但凡前有可疑者,他们便绕道。几经周折,总算平安。 魏典之见到⽔上灯,十分动。着手,连连说,你没有事,真太好了。仁厚告诉我说你在汉口,真是惊得我一⾝冷汗。我不亲眼看见你平平安安,这颗心怎么放得下来?⽔上灯说,魏老板最是有情人。你对我万叔那样好,我就知道你是戏子贴心的戏。魏典之一提万江亭,眼里便含了一包泪,说快别提万老板,提了我就伤心。 陈仁厚和魏典之都认为随园酒家不是容⾝之地。⽔上灯必须赶紧换地方。而汉口目前最全安的区域,是法租界。⽇本人看上去,并不准备为难那里。陈仁厚说,怎么能住到法租界里?魏典之说,我知道⽔上灯姐小有个朋友叫张晋生。他跟法国人关系密切,现正帮一个法国大班做丝绸生意。他一定肯帮忙。 陈仁厚脸⾊一下子变得苍⽩。 ⽔上灯说,难道只有他才行吗?魏典之说,慢慢找,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时间不等人呀。另外,⽔上灯姐小就是住进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势力的人来庇护。而且还要弄到一张居留证。张晋生在那一带呆的时间很长,就算脫了军服,但到底说话不一样。这个只有他能做到。你们不是朋友吗? ⽔上灯没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陈仁厚。陈仁厚说,怎么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说,他帮法国人后,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上灯姐小最好明天就能住进法租界,不然,呆在这个难民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如果你们觉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陈仁厚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晚,⽔上灯躺在上睁大眼睛睡不着。与张晋生往的所有细节,突然历历在目。他的甜言藌语他的热情浪漫他的担惊受怕,想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暖意。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而现在又成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这在⽔上灯心里是个结。 突然她的房间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心知是陈仁厚,便爬起来,打开了门。陈仁厚一进门便将她拥在怀里,半天不说一句话。⽔上灯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结果沾了一手的眼泪。 ⽔上灯说,你真要把我给他?陈仁厚说,我没有选择。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上灯说,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吗?陈仁厚说,你认为张晋生会帮助我吗?⽔上灯哭了起来,说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来了?陈仁厚亦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别的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胆。⽔上灯说,你可以常来看我吗?陈仁厚说,我尽量来。我要把你放在心里,⽇⽇夜夜都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很温和地落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溶溶月⾊下,是无边无际的残酷和痛苦。 对于⽔上灯和陈仁厚来说,这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约张晋生在邦可西餐厅会面时,张晋生还有点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圆桌边,他拈着小钢勺轻轻动搅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魏典之说话。突然间,他听到魏典之说起了⽔上灯,顿时惊得手上咖啡几乎泼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上灯都在他的梦里。在不知她生死的⽇子里,他一直为自己最后的退缩悔恨不已。其实,张晋生清早便出了门。行至法租界栅栏处,恰遇督守栅栏边的一个法国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说,法租界现在只出不进。整个汉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个全安岛。张晋生说,我去带一个朋友进来,可以吗?法国朋友说,回家去吧,国中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晋生心里便有些。返回自己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浑⾝不安,最后还是准备去找⽔上灯。结果在他开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万没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势已定,⽔上灯与他之间必定将隔千山万⽔。他心里有无限的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随园酒家小小的房间里,张晋生见到⽔上灯,他百感集,几乎想扑过去拥抱她。但⽔上灯脸⾊却是淡淡的,眼睛里甚至有怨恨。张晋生很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上灯却打断了他。⽔上灯说,张先生,听魏老板说,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张晋生说,当然,当然。⽔上灯说,那就走吧。 张晋生想让⽔上灯先住进肖府,且说肖府现在只有玫瑰红一人住在那里,应该会比较舒适。⽔上灯冷冷道,如果我想住进肖府,还用得着找你安排吗?玫瑰红跟你是亲戚还是跟我是亲戚?一句话撑得张晋生无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赞同⽔上灯跟玫瑰红搅在一起。自万江亭死后,魏典之对玫瑰红満心都是厌恶。魏典之说,如果⽔上灯姐小住进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难了。张晋生想了想,便说,好吧。先到德明饭店住下,然后我去帮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这里就是。 ⽔上灯这次坐的是⻩包车。好久没有坐汉口的⻩包车了。一脚踏上去,心里竟有些许的微澜。半个多小时后,进了法租界。只不过几个月,这里已然变得不相识起来。街上人多,嘈杂声更甚以往。张晋生说,汉口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几乎全都搬进了这里。店酒里已被住家包満,每幢房子都住満了人。一房东二房东三房东遍地都是。所以一两天內,恐怕还租不到屋子。⽔上灯说,租不到我就住店酒好了。张晋生说,这样大气派的话,也只有⽔上灯姐小敢说。⽔上灯说,不行吗?张晋生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只要能补偿你,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陈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里,听候消息。魏典之长叹着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万老板为情而死。但你跟万老板不同,万老板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给了人家。你既这么做了,还不索洒脫一点?陈仁厚苦笑道,我又怎么洒脫得起来? ⽔上灯的中饭便在德明饭店吃。张晋生为⽔上灯点了法国餐。头上璀璨华丽的吊灯,桌上玲珑剔透的⽔晶杯,⾝边低低的言谈说笑,那么悉又那么陌生,令经历了几个月逃难生涯的⽔上灯恍若隔世。 ⽔上灯只是低头吃东西。她不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她心里在想陈仁厚这时候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很难过。早上分别时,他虽然没有再流泪,甚至他拼命地掩饰自己,但他心里的痛,⽔上灯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却无奈。她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静和安宁,而陈仁厚却没办法给她。走前她跟陈仁厚说,我也会放你在心里,⽇⽇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张晋生为⽔上灯租到了房子。这是一幢别墅的楼上。楼下住着一个法国老太太。张晋生为了让⽔上灯生活得舒适和全安,整整跑了三天,费了不少心机。张晋生把⽔上灯带到这里时,颇带炫耀地说,看,这里环境又⼲净又安静,很适合你住。楼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说你是明星,她⾼兴坏了。⽔上灯说,我是明星吗?张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是难民。张晋生说,⽔儿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上灯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张晋生迟疑片刻,说像以前那样?⽔上灯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吗?张晋生说,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上灯说,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这几个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头,扔进举⽔河里。还有,路上遇到⽇本人,如果他们发现蔵在一边的我,只需要一梭弹子,我便満⾝窟窿,舂天就会化成那些树林的肥料。 张晋生仿佛被打了一,顿时面如灰土。良久,张晋生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上灯洗了个热⽔澡,换上了睡⾐。丝绸睡⾐散发着清香。这是张晋生买来的。式样和花⾊,都让⽔上灯喜。只有张晋生,能让⽔上灯觉得生活舒服。在这样的舒服之中,她的虚荣得到莫大的満⾜。泡在浴缸里,⽔上灯想,你能证明什么呢? 夜晚,起了风。⽔上灯走出屋,站在露台上。那里,能看到江边⽇本岗楼上的灯光。探照灯从长江的⽔面又转向城里。除了风,以及远处巡街的⽪靴声,夜晚很寂静。深邃的夜空与在乡间看到的一样,但心境却全然不同。曾经无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适消解掉一半。已经几天不知陈仁厚的消息,⽔上灯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想念他。但现在,当她穿着丝绸睡⾐站在法国老太太别墅的露台上时,发现她的思念固然強烈,但却不是那么的痛苦。这感觉让她无限伤感。她想,仁厚,对不起,虽然我爱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过那种动漂泊以及恐怖的⽇子,我实在害怕。现在,能给我全安和宁静的,就只有张晋生。是你把我还给他的,你恐怕再难收回去了。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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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殖民志血卡门媚行者盛世恋边缘桑那高地的太木凸泥日黑雀群苍天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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