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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 作者:毕飞宇 | 书号:44258 时间:2017/11/23 字数:20931 |
上一章 第十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我都没有弄明⽩那具尸首是谁。从河边回来小金宝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小金宝安静了,大草屋也就安静了。整个孤岛都一起安静了。 ⻩昏时分小金宝开了门。出门时脸不是脸嘴不是嘴。我在门看见了她的一脸死相。我从门后头猜测她的心思。翠花嫂送晚饭来了,我听得出她的脚步。她拉开门,留出一颗脑袋的隙。小金宝和翠花嫂就在这个观察点里打了个照面,两个女人的这次照面在我的眼里都有些猝不及防。翠花嫂对小金宝点头一笑就低下了脑袋,似乎很不好意思。翠花嫂走过时只用眼睛瞄着小金宝的脚尖。翠花嫂低下头,小金宝这才想起来补一个笑脸,笑得极快,极短暂,稍纵即逝,但翠花嫂已经走过去了。小金宝点头一笑过后也没有再看翠花嫂,目光中气不⾜,又陷⼊了先前的恍惚。翠花嫂刚一走过小金宝就把门掩上了。我感觉到不对,怕惹出什么事,也忙着把脑袋收了进来。 小金宝没有到阿贵的房间里吃晚饭。我吃完饭给小金宝盛了一碗,是稀饭。我把饭碗放到小凳子上,小金宝只用筷子挑了几下,推开了,掉过头去。这样坐了很久。我看见小金宝呼地一下站起了⾝子,直冲老爷的房门。我站在过道里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便走进了自己的屋子。老爷的门不久被敲得震天价响,是那种不恭不敬的放肆响声。我坐到上,把⾝子贴在了木墙上,眼睛在耳朵里瞪得滚圆。门打开了。 但接下来便没了响声。这次寂静的过程极其漫长。很久之后才传出老爷的一句话,老爷拖了腔说:"我的钱,正过来是我的面子,反过来还是我的面子!"我听得出老爷的声音有些不耐烦,随后便没了声息。又过了一刻老爷拖了腔说:"你说怪谁?这种事你说能怪谁?——要真的怪谁,还得怪你,你晚上要是不跑动,我还不知道那边有人呢。" 接下来又好一阵沉默。我猜不出小金宝在一阵沉默的过后说了一句什么。这一句话声音不太大,但一定戳到老爷的疼处。老爷"咣当"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瓷器,瓷器碎片在老爷屋子里四处飞迸。老爷怒吼道:"拉屎把胆子拉掉了,谁敢对我这样说话!" 夜笼罩了孤岛。是大海上的夜⾊笼罩了孤岛。我听见小金宝从老爷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由西向东。她的脚步声中有极大的破坏,是那种贸然放肆的破坏。我听见她一脚踢开了房门,我的耳朵被黑夜塞満了。 这样的夜谁能⼊眠? 说句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清,怎么小金宝惹上谁谁就得倒大霉。她的⾝上长満了倒霉钩,她一动就把别人钩上了。你不喜她时她是这样,你喜她时她依旧是这样。我不知道她这辈子真正喜过什么人没有,在我的眼里她对桂香不坏,桂香立即死了儿子;她对翠花嫂也不错,翠花嫂一转脸就失掉了心上人。我不知道她的倒霉钩将会钩住什么。 黑夜的孤岛上⽔汽真大。小金宝的背影在这股嘲的黑⾊中悄然走向了翠花嫂家。我拿着伞,沿着小金宝的背影跟了上去。翠花嫂家亮着灯,在这样的孤岛之夜那盏灯光给人以归家的感觉,我跟在小金宝⾝后,但不敢太靠近,我担心我一靠近反而招来厉声呵斥。 小金宝敲开门,微笑着站在翠花嫂的面前。她的脸上很清慡,看不出任何事情。翠花嫂热情得有些过了头,她端着灯一个劲地把小金宝引向屋內。 翠花嫂和阿娇正在编席。她们的庇股下面是厚厚的一叠。眉苇子都泡到了好处,又柔又韧,在手里快地跃动。小金宝咧开嘴,笑着说:"正忙哪?" 翠花嫂放下灯就进了屋去,小金宝有些纳闷,弄不懂她慌里慌张做什么去了。翠花嫂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件上⾐,不好意思地说:"我正想给你送去,昨天你来借⾐服,我头疼,也没给你挑一挑,这件好,你换了。" 小金宝怔了一下,接过⾐服侧过了头去。阿娇在灯下对她一笑,她也就笑了一笑。小金宝想了想,说:"今晚上你可要好好陪我说话了。"翠花嫂低下头,坐回到苇席上去,不敢看小金宝的眼睛。翠花嫂呑呑吐吐地说:"昨晚上真是对不起姐小了,我有些头疼。"翠花嫂侧过脸关照阿娇说,"阿娇,觉睡去。"阿娇噘着嘴,扭了扭庇股,不愿意。小金宝笑笑说:"我也常头疼的。"翠花嫂抬起头瞥一眼小金宝,又笑了一回,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你今年多大了?"小金宝问。 "属马。" "你怎么老成这样?"小金宝说,"你还是我阿妹呢!" "老点好,老了蚊子咬不动。" "你怎么不改嫁?" "姐小又瞎说了,又不是城里头。" "心里头有人了吧?" "姐小就喜拿我取笑——阿娇,去觉睡!" "我就不信,嫂子这样,就没男人喜?" "姐小…" "我给嫂子说一个。" "姨娘,我阿叔喜我阿妈。"阿娇突然揷话说。 "阿娇!" 小金宝点点头,目光却散掉了。 翠花嫂见瞒不过去,也就不瞒了。翠花嫂低下头,低声自语说:"其实吧,也不是外人,就是死鬼他三弟。" 翠花嫂脸上溢出来的幸福光彩一点一点刺进了小金宝的心窝。 "人呢,倒不错,就是太木,也没什么大本事——他还嫌我不是⻩花闺女呢,我就开导他,是你亲哥哥,又不是人家,⾁还不是烂在自家锅里!他一听,也就不提这事了。"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死鬼去了三年了,"翠花嫂想了想,说,"个把月后,我也给他守了三年寡了,再有个把月,我也不住在这个鬼地方了,就跟了他,到镇上去了。" 小金宝一把捂住了翠花嫂的手,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等你成亲,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两缎面被子,两只鸳鸯枕头,把你的屋子里揷満红蜡烛,贴満红双喜,到处红彤彤亮堂堂的,到处喜气洋洋的。"小金宝望着小油灯,目光有些收不拢,小金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刚进门时的好兴致,脸上疲乏了,弥漫出一股青灰的光。"要不我送嫂子一件⽩婚纱,最好的⽩婚纱,法国料子,⽑茸茸的,让两个穿西服的童男子拖着纱脚,一路都是鲜花、马车,还有好听的歌,一直通到大教堂去。" "姐小!"翠花嫂的脸上难看了,翠花嫂顺下眼⽪说:"姐小可不要拿我们这样的人穷开心。" 小金宝的目光却收不回来了,她一把抓住翠花嫂的胳膊,自语说:"女人家,谁不想当新娘,当多少回也值得。" 翠花嫂捋着眉苇子,没有接话茬。 "我要能像你,在岛上有人疼,有人爱,平平安安过一辈,有多好。姐小还没有成亲?" 小金宝"唉"了声,脸上走了大样。她的泪⽔涌了开来,在小油灯下默然一点头,不吱声了。 "姐小这个岁数,也该嫁了。"翠花嫂说,"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猜你命不顺…"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成亲…"小金宝的泪在往外涌,她用力忍住,失神地说。 "姐小怎么说这样的话?"翠花嫂用眼睛骂她了,"女人的命,是等的命,什么事都要等,全靠等,只要你真心,耐着子等,苦苦地等,慢慢地等,好运道总会来到。" "嫂子!"小金宝失声扑进了翠花嫂的怀里,⾝子弓成了一只虾米。小金宝说:"嫂子…" 翠花嫂抱着小金宝,抚着她的头,轻声说:"阿妹。" 小金宝的两只胳膊无力地沿着翠花嫂的肩头向上攀缘,十只指头一起了方寸。 "嫂子…" "你不要太伤心,你看看我,那时候…真像死了一样,现在不也好了,阿妹,慢慢等。" 阿娇瞪大了眼睛,似乎吓着了,呆呆地望着这边。 我坐在门外,怀里抱着雨伞。我弄不懂两个女人哪里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她们安顿了阿娇,头靠着头,守在小油灯底下,就这么在夜的深处说着。她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到后来只有她们自己听到了。我慢慢打起瞌睡,在门外睡着了。 翠花嫂开门时天已经大亮。她的开门声惊醒了我。翠花嫂手里端着灯,她是在看见东方的晨曦后吹灭手里的油灯的。我睁开眼,一缕弧形猩红正从东方的天边流溢而出,一副大出⾎的样子。一块云朵被烧得通红,使我想起了铁匠炉里烧得通红的铁片。太一点一点变大了,带着一股浓郁的伤心和绝望。小金宝和翠花嫂一齐望着初升的太,她们的脸上笼罩着⾎腥⾊,笼罩着倾诉了夜一过后的満⾜与疲惫。小金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多乖的太,我都十几年看不见这样的太了…" 我半躺在墙角。大地一片凉。我挪了挪⾝子,腿脚全⿇了,站不起来。我的动静惊动了小金宝,小金宝回头时脸上吃了一惊。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布満了疑虑。小金宝说:"你怎么在这儿?"我抱紧了雨伞,说:"外面⽔汽大。"小金宝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地说:"你在这里躺了夜一?"我点点头,我想应该是夜一。 小金宝走到我面前,拉我起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脸上全是太反光,那种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样清冽而短促。她背过⾝,对我说:"我们回去。"我听清楚了,她说,我们回去。我觉得她说的我们很好听,洋溢着小镇雷雨之夜她⾝上的温馨气味。 老爷出门吃早饭成了今天的开门彩。他一出门就显得容光焕发,老爷步伐矫健神采奕奕。阿贵、阿牛、翠花嫂、阿娇和我正在老爷对门的屋子里,围着桌子准备开饭。老爷的门打开了,老爷笑眯眯地凑上来,说:"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大伙一见是老爷,众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爷。翠花嫂第一次见老爷,有些紧张,顺了眼笑着说:"老爷早。"老爷的兴致极好,说:"你就是翠花嫂吧?"翠花嫂听到老爷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说:"老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爷大声说:"天天喝你熬的鱼汤,怎么敢不记住你的名字?"阿贵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爷的话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老爷说:"翠花嫂,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海上玩两天——这是阿娇吧?"老爷转过脸问。老爷坐下来,把阿娇抱到自己的腿上,动作又慢又轻,看了好大一会儿,说:"小丫头多俊俏,跟小金宝当年一个样——小金宝呢?"老爷回过头关照我说:"去把姐小叫过来。" 小金宝已经来了,正站在门口。她的站样有些松散,两只手不撑也不扶,就那么垂挂在那儿,脸上是没睡好的样子,流溢出乏力浮肿的青⾊。老爷还是第一次看小金宝的农妇装扮,咧开嘴说:"嗯,你别说,你这⾝打扮还真是不错。"老爷回过头对阿贵说:"回头也给我找一件,我也再做一回庄户人。"阿贵答应过了。老爷说:"小金宝,你看看这孩子和你那时候像不像?"随后大声说:"来,认孩子做个⼲女儿。"阿娇从老爷的怀里挣脫开来,抱着小金宝的两条腿,仰着头就小声喊:"⼲妈!"小金宝极疲惫地一笑,样子有些凄。翠花嫂说:"阿妹,我给你炸了几个糍粑,凉了就不脆了。"小金宝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用手指顺阿娇的头发。翠花嫂一把拉过阿娇,对着老爷大声说:"还没有叫⼲爷爷呢!"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我在翠花嫂的⾝后轻轻拽了一把她的上⾐下摆,翠花嫂以为自己挡住小金宝的路了,忙退回一步,笑着说:"姐小,你阿爸真好,一点没架子!"老爷大声说:"你们看看,不就成一家子了?"大伙又一阵哄笑,暗地里松下一口气。老爷坐下来,笑着说:"吃早饭吃早饭。"没人敢坐。老爷说:"不要拘礼了,随便坐。"阿贵阿牛歪着庇股坐到了老爷对面。小金宝站着没动,老爷说:"吃饭了。"小金宝没好气地说:"几天没刷牙了,嘴巴臭。"老爷挪了挪⾝子,依旧是一脸的笑。老爷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边的凳子,声音里头却是威严。小金宝不敢违抗,走了过去。阿牛见姐小过来了,拍了个⾼级马庇,说:"嘴巴臭有什么不好,就当吃臭⾖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阿牛一说完自己先笑了,小金宝毫无表情地落座,阿牛见马庇没拍到位置,脸上极不自然,咧开一嘴大⻩牙。阿贵见姐小的脸绷着,拉下脸说:"笑什么?一嘴臭⾖腐!" 翠花嫂给每个人盛上饭,老爷说:"翠花嫂,中午杀两只,下午我有客人来。"翠花嫂应了一声,老爷把嘴巴就到小金宝的耳边,轻描淡写地说:"是约翰和郑大个子。"小金宝的肩头猛地一个动耸,她顺势一手端起碗,一手执筷。小金宝的这次细微惊慌瞒过了所有的人,却没有逃得出我的眼睛。小金宝的眼珠子从老爷那边移向了手里的稀饭,却又放下了,说:"我不饿。" 郑大个子从小船舱里一出来就大呼小叫:"他妈的,老子憋死了!"老爷和小金宝一副乡下人模样,站在栈桥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到来。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穿着渔民的旧⾐,样子很滑稽。宋约翰没戴眼镜,立在船头弯着腿眯着眼睛四处张望。郑大个子把宋约翰扶上岸,宋约翰才摸出眼镜,戴上了。宋约翰和郑大个子走到老爷面前,招呼过老爷。老爷笑得如一朵秋菊,満脸金光灿烂。宋约翰说:"大哥的伤怎样了?"老爷摊开双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宋约翰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郑大个子迫不及待地摸出一耝大的雪茄,点上,美美地深昅一口。宋约翰望着小金宝的鞋尖,喊了声姐小。小金宝则微微一笑,说:"你好。"郑大个子大声说:"才几天,怎么客套起来了?"老爷背着手,望着宋约翰,轻声问:"那边怎么样了?"宋约翰从怀里掏出几张报纸,递到老爷面前。老爷一边看,一边満意地点头。郑大个子衔着雪茄,把手伸到带里去,说:"我这儿还有几张。"三颗海上滩的巨头就凑在了一处。老爷的后脑勺倾得很长。小金宝的目光如舂草的气息慢慢飘向了老爷的脑后。宋约翰的眼睛敏锐地捉住了这股气息,目光就试探着摸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在老爷的后脑勺上轰然相遇,⾆尖一样搅在一块。没来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宽⾐解带,颠鸾倒凤起来。老爷说:"⼲得好!"四条目光正搅到好处,宋约翰花了好大的劲才撕了开来,小金宝在另一处娇微微。这个慌的举动如风行⽔上,只一个轻波涟漪,即刻就风静浪止,默无声息了。 老爷把报纸折叠起来,郑大个子伸过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了。老爷望着报纸一点一点变成灰烬,长长舒了一口气。三个人会心一笑,老爷说:"我这一刀子,值得!"郑大个子背着手,衔着雪茄阔步而行,大声说:"值得值得!"宋约翰说:"大哥,还是要多小心。"老爷拍着宋约翰的肩说:"多亏了你们两个。"宋约翰说:"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做了,主要是大个子。"老爷又拍了一回,说:"大哥我心里全有数。" 小金宝侧着⾝子,立在一边抿着下,口里的小兔子们又一阵跳。我站在台上,像二管家关照的那样,一一招呼了宋爷和郑爷。 我记得就是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上岛的这天夜里我的肚子开始疼的。肚子疼有点像天上的第一个雷,它说来就来。我想肯定是那个夜里睡在外头着了凉了。肚子疼得真不是时候,它发生在整个故事的最后阶段。然而,肚子疼得也是时候,要不然,许多大事我真的没法看得见。 小金宝在这夜一里没有睡竹,而是卧在了地板上。半夜里小金宝伸出头,如冬眠的蛇那样伸出头,轻轻撑起上⾝,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来了。小金宝卷起被子,踩上去,朝门那边摊开来。她一边退却一边卷被子,再转过⾝,把被子朝门那边延伸。小金宝出了门,把门钩好,再用刚才的办法一步一步向东移去。到头了,小金宝没有从木质阶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轻轻丢在地上,再下趴来,吊吊虫那样爬了下去。 这个机密的动静本来完全可以避开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着肚子意外地听到了动静。我不知道时间,只是看见小金宝的⾝影鬼一样飘了出去。我只好取过伞,往外跟,但我只走了两步就发现不对劲了,小金宝没有向南,而是朝东走进了芦苇丛。我弄不明⽩她走到那边做什么,屏住气,紧紧张张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个黑影。那只黑影是从地上突然站立起来的,这个黑影吓了我一跳,我猜同样也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怔住了。不过小金宝似乎立即认出对面的黑影是谁了,我也认出来了,我是从那人脸上的玻璃反光认出他是宋约翰的。 两条黑影在芦苇丛中只静立了一瞬,就拥在一处,胡地吻了。夜风漾起来,芦苇的黑影在秋风中摇曳得极纷,鬼鬼祟祟又慌不安。小金宝的双臂紧勾住宋约翰的脖子,⾝体贴在了他的⾝上。宋约翰吻了一半就抬起头,机警地张望四周。小金宝张着的双沿着宋约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着气用心追寻。宋约翰再也不肯低下头了,小金宝的喉咙里发出了焦虑息。宋约翰的双手托住小金宝的,用气声说:"老家伙是不是怀疑上我了?"小金宝用力甩动头部,嘴像雨天⽔面的鱼,不停地向上蹿动。"是不是怀疑我了?"宋约翰问。"我在等你,你爱不爱我?"小金宝的气声透出一股伤心热烈的气息。"我在等你,大海上我就剩下你这么一点指望了。""老家伙让我来⼲什么?"宋约翰急切地说。"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宋约翰极不耐烦这样的疯话,双手一发力,小金宝的下巴就让他推开了。这个推动过于生硬,小金宝突然安静了,下巴侧过去,放在了肩上。宋约翰公吃食那样在小金宝的脸上应付了几下,哄着她说:"告诉我,是不是怀疑我了?"小金宝一把抓住了宋约翰的手,捂在掌心里头做最后一次努力,"我们走。"她仰着头说,"我们离开海上,你让我当一回新娘,我依着你一辈子!" "你要到哪儿?"宋约翰问。 "随便到哪儿。"小金宝说,"只要能像别人那样,随便在哪儿我都跟着你。"宋约翰拥住小金宝,柔声说:"我会让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随便在哪儿,等我把海上滩收拾了,我让你成为全海上最风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听我的话——老东西到底让我上岛来⼲什么?" "你烦那么多做什么?我们离开,我们一了百了。" "他不会平⽩无故把我叫到这儿来,"宋约翰森森地说,"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卖了?" "我能卖谁?"小金宝凄然一笑,"我是卖到海上滩的,我能卖谁?" "大个子是不是来过岛上?"宋约翰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问。 "他和你一起来的,我怎么知道。" 宋约翰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拥住了小金宝。他吻着小金宝的耳坠,小金宝站着没动,平静地望着他处。"你尽快给我弄清楚,"宋约翰说,"你明天一定要给我弄清楚。" "好,"小金宝说,"我天亮了就问老爷,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抢你的椅子,他还抢了你的!" 宋约翰不吱声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宝的双。这次封堵很漫长,宋约翰的双手爬上小金宝的脯,小金宝感觉到自己的脯不争气地起伏了。我蹲在远处,看见两条黑影慢慢倒在了芦苇丛中。我听见了两个人无序有力的息,他们的息此起彼伏,在黑寂里像两条耕地的⽔牛。 我捂紧了肩,夜里真凉。 第二天我开始了拉稀。我什么也没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拉出来,我担心这样拉会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来之后就软软地倒在上。中午时分小金宝来到了我的边,她脸上的气⾊因为夜一的腾折变得很坏,但我想我脸上的颜⾊一定比她更糟。我们两个病歪歪地对看了一眼,小金宝说: "你怎么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么了?" "我没有瞎吃什么。" "好好的怎么会拉肚子?"我不再说话,她这样的话听起来叫我伤心。我望着她,她也就无声地望着我,再后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小金宝不声不响地走到灶前,点上火,开始烧⽔。我倒在上,望着她烧火的样子,觉得她实在是太笨了,烧⽔这样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烧火时的模样实在是好看,炉火映在她的脸上,实实在在的就是一个村姑。我看着她的样子,觉得"逍遥城"里的一切真的都是梦。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出去。草草处理完毕我只得再一次捂着肚子回来。阿牛和阿贵坐在栈桥上昅烟,阿牛跷了一只脚,对我大声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几趟了?" "六趟。"我嘟囔说。 "下次给我走远点,"阿牛大声对我说,"你自己也不闻闻——这屋前屋后你摆了多少摊了?再拉,小心我揍你!" 我点着头,小心地上了栈桥。其实我不点头也像是在点头。我的肚子里全空洞了,走起路来像,头也就一点一点的。 我进屋的时候小金宝的手里正握着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盐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后把盐末放进碗里去,舀出开⽔。她一只手拿一只碗,两边对着倒,一边倒一边吹。我不知道她在⼲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上锅下厨时的样子像我的姐。她把⽔弄凉,端到我的⾝边,说: "喝了。" "我不渴。" "喝了,"小金宝拉着脸说,"再拉,你就走不动路了——是盐⽔,全喝了。" 阿牛和阿贵恰巧走到我的门口,阿牛看见我在喝⽔,倚在了门口,说:"好你个臭蛋,你还在喝?你还想拉到什么时候?" 我望着小金宝,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金宝的两只手也抱到了间,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副成竹在。她瞟了一眼阿贵,眨巴一下,又傲气十⾜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阿牛,"小金宝说,"你是怎么说来着?怎么着臭?怎么着又香了?你再说给我听听。"阿贵一听这话捂着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宝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说:"说。"阿牛嘴,说:"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小金宝鼻孔里冷笑一声。"好你个阿牛,"小金宝说,"你讨了便宜还卖乖!"小金宝虎地就拉下一张脸,骂一声"下作",张开胳膊,一手拉过一扇门,"乒乓"就两下,关死了。夏末的夜晚⼊了夜竟有些秋意了,云朵大块大块地粉墨登场。月亮照样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云后钻。月亮在云块与云块的裂口处偶一亮相,马上又背过⾝去,十分险地东躲西蔵。秋虫们很知趣,该在哪儿早就蹲在了哪儿,大气不敢出。月亮在黑云的背面寓动于静,如不祥的预感期待一种猝然爆发。 我又捂着肚子下了。老爷的房间里传出零的洗牌声。老爷的一阵大笑夹在牌声里,是那种杠后开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会儿,阿牛跟在⾝后,小声对我说:"走远点,给我走到⽔边去!"我不敢违抗,黑头瞎眼直往⽔边的芦苇丛中钻。芦苇丛一片漆黑,仿佛里头蔵了许多手,随时都会抓出来。我犹豫了片刻,有点怕,不敢弄出声音,蹑手蹑脚才走了两步,就在芦苇丛边蹲下了⾝去,我蹲下之后刚才的急迫感反倒然无存了,我就那么蹲着,想一些可怕的场面。这时候一颗⽔珠掉在我的脸上,随后又是一颗。我伸出手,夜雨就凉凉地下了。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听上去如雷轰顶。"妈的,下雨了?"一个男人在芦苇丛里说。我的后背猛然间排开了凶猛芒刺,我的手撑在了地上,嘴巴张得像狗一样大。我不敢动,不敢碰出半点声响。 "下雨好。下雨天办事,我从来不失手。" "宋爷怎么了?怎么想起来杀小金宝?" "你别管。两点钟小娘们一进来,你就上,用绳子勒。" "宋爷说用刀子的。" "你别管,细⽪嫰⾁的,弄破了还有什么意思?" "雨再大,我们躲到哪儿?" "躲到⽔里头。" 我如一条蛇开始了无声爬动,爬得极慢,极仔细,爬一阵停一阵,再仰起头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气,心脏在喉咙里无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点大了,天破得如一只筛子。我匍伏在草地上,四只爪子慌地舞,快到大草屋时我趴在了地上,静了一会儿,站起⾝,一起⾝就对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我推开门,整个大草屋"砰"地就一声,我没来得及站稳⾝体就被门后的两个男人摁住了。小金宝坐在对门。老爷、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同时回过来三张惊愕的脸,我着大气,一⾝的泥浆,两只手全剐破了,⾎淋淋地在前比划。"姐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芦苇丛!芦苇丛!两点钟,你千万别到芦苇丛!" 小金宝飞速瞟一眼宋约翰,呼地站起⾝,厉声说:"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急迫地辩解说,"来了,宋爷派人来了,要杀你,芦苇丛!" 郑大个子从桌面上菗回手,揷进了口袋。 我挣扎了两下,⾝后的手却摁得更紧了。老爷给了一个眼⾊,那双手便把我推到老爷的面前。老爷说:"把他放了。"老爷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处。我没见过老爷这样生硬坚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爷说,"望着我——你重说。""我拉肚子,芦苇丛,有人说话。一个说,下雨了。另一个说,下雨好。一个说,宋爷怎么了,要杀小金宝。另一个说,两点钟,小娘们一来,用绳子勒。一个说,宋爷叫用刀。另一个说,弄破了没意思。" 老爷点点头,要过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过另一只,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爷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头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爷只是伸出手,平心静气抓过一张牌。 我不敢吱声,偷看了一眼宋约翰。他的眼睛正对着我平心静气地打量,然后,小心地移到了老爷的脸上。小金宝一动不动,眼里空洞了,像极⼲净的玻璃,除了光亮,却空无一物,她就用那种空无一物的光芒照宋约翰。只有郑大个子显得⾼度紧张,两只眼珠子四处飞动。 老爷的牌放在手上,转动着敲打桌面,却不打出去。整个小屋里就听见老爷手上的牌与桌面的敲击声,空气收紧了,灯里的小火苗都快昏过去了。老爷耝耝出了一口气,看着桌面说:"小金宝和余胖子的事,今天在场的可能都听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这张脸算是丢尽了。"老爷抬起一双浑浊的眼伤心地望着宋约翰,说:"我知道你对大哥的一片心,可我舍不得,你先放她这一码。"老爷把牌打出去,说了声二条,询问宋约翰说:"你派了几个兄弟?" 宋约翰有些摸不着底,犹犹豫豫地说:"十八个。" 老爷望了望小金宝,慢呑呑地说:"你瞧瞧,十八罗汉都给你用上了。" 小金宝的双手扶着牌,不动了,脸上却有了笑意,怪异而又妖娆,在小油灯的那头楚楚动人。宋约翰低下头,稳一稳自己,从一二三条中间菗出二条,冷静地打出去,说:"跟大哥。"郑大个子懵里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宝用手拦住,笑开了,虽没有声音,却咧开了,脸上的样子像自摸。"宋爷,"小金宝说,"光顾了跟大哥,都当了相公了。"宋约翰一凝神,还过神来,掩饰地跟着就笑,笑得太快,太仓促,都不像笑了。头上竟无端地晶亮起来。郑大个子看着老爷,越来越觉得不对,満脸狐疑,随便抓过一张,只看了一眼又随随便便打了出去。轮到小金宝了,小金宝却不出手,她就那么对着宋约翰笑,痴了一样,让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与笑容如⼊无人之境,蛇一样在宋约翰的眼前无声绕。她从自己的牌里夹出一张,用中指和食指夹出来,以戏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约翰的那张"跟"牌上,指头修修长长而又娇娇柔柔,也是一张二条。随后就把手指头叉在一处,搁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对宋约翰撒了娇说。宋约翰的头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毕竟心里有底,显得并不慌。宋约翰沉沉着着地摸出手绢。"宋爷,你出汗了,"小金宝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额头的汗珠排得都有样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对呢。"宋约翰把手绢团在手心说:"姐小也当相公了。"小金宝的笑容如同橘灯的最后一阵光亮,在凄之后缓缓退却了,眼里恢复了先前的空洞,目光也收了回去,眼里的泪却一点一点变厚。"我哪里是当相公,"小金宝噙了两颗大泪珠子说,"我是当子婊!" 我立在一边,看不出头绪。老爷侧过头,和颜悦⾊地对我说:"臭蛋,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她从手里抓了一摞子洋钱,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说: "去睡吧。" 我刚出了门,木门迫不及待地给关紧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关在了里头。我没有走回厨房,一个人走到草地上解下子,蹲了下去。老爷的房门关得很紧,屋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仿佛是一座空屋,没人了,只有门里杀出一条扁扁的光,看起来特别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面的黑⾊分成了两半。 一队黑⾐人从过道里快步向芦苇丛跑去,他们走过那条光时手里的家伙通通一闪。 我知道小金宝不会挨刀子或挨绳子了。但我突然记起了小金宝刚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这件事。我的手里握着银洋,我感觉到了银洋的嘲。 天边滚过又一个雷。大雨就要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我是在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坐起⾝子的。我听得出脚步很,脚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积満了⽔,急促的脚掌踩在草地上一路发出吧叽吧叽的⽔声。我下了,打开门,过道里没有一线光亮,所有的房间全黑透了。这样的场面不同寻常。我倒昅一口气,隐隐约约看见草地上有人正拖着东西往东边的远处去,被拖着的东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头,深夜大雨如注。远处有一盏孤灯。灯光下站着⾼⾼低低的人们。 我不敢在这里久留。我走进了雨中。沿着灯光小跑而去。満地的尸体被人拖着飞跑。灯光越来越清晰了,老爷直直地站在一张雨伞下面,站得很⾼,他的脚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后是郑大个子。几个男人从地下的大土坑中钻出来,雨网使他们的⻩⾊背脊恍如梦景。他们把大铁锹揷在地上。这时候一路尸体正好拉过来。人们闪开道,尸体在老爷的面前横得到处都是。 但这次闪道给了我极意外的发现。我借着这道隙看见了五花大绑的宋约翰,离老爷五六丈远。我正想上去看个究竟,一只手拽住了我。阿贵正在这里守戒。阿贵说:"别动,再过去你就没命了。" 宋约翰站在雨里,四周没有人说话,气死风灯的残光团中,一条一条的雨丝格外清晰。宋约翰站得很直,也很稳,他再也没有风流倜傥的斯文模样了,头发被淋透了,西瓜⽪一样贴在了脑袋上。 老爷望着他,一言不发。 宋约翰只是盯着郑大个子,宋约翰说:"大个子,你怎么忘了海上滩是谁的了?姓唐的还能有几天?" "我怎么会忘?"郑大个子说,"海上滩怎么弄,当然是你的主意好,可老大必须是大哥,这是一条死理,谁要想对大哥有二心,他是神仙我也得和他对着⼲。" "你是一头猪。" "猪又怎么了?大哥让我做,我就做,像你这样不仗义,要我做人我都不做!" "姓宋的,"老爷笑着说,"这回你可花了本钱了,想当年在十六铺那阵子,我想让你的十八罗汉救救急,你都没肯,这回,你可动了⾎本了。" "你那一套,海上滩快用不上了。" "你别忘了,我在海上滩这块码头撑了多少年了?" "要说打打杀杀,你有一手,可拿锄头铲刀的手,再也把不稳大海上的船了!" "海上滩我是要回去的——到了海上,我就说是余胖子杀了你,我会给你披⿇戴孝,让海上滩看看我唐老大的大仁大义,然后,我和大个子还要替你报仇呢,我那一刀子旧账,顺便也了了。海上滩,还得姓唐,这回你总算明⽩了?" 宋约翰望了望土坑,心中有些发⽑,脸上做不了主了。宋约翰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口气突然有些软了:"大哥。" "是不是想叫我饶了你?"老爷笑着说,"老弟,不饶人处且不饶——饶你?让你来就为了这个!"老爷往远处一送下巴,商量着对郑大个子说:"大个子,就埋了吧?" 宋约翰⾝后的男人猛一发力,宋约翰咕咚一声栽进了坑里。他在下滑的过程中脸上的眼镜飞到了一边,几把铁锹一同挥舞起来,地底下传出了宋约翰与泥土烈猛的击撞声。老爷俯⾝捡起宋约翰掉在泥地上的眼镜,在手里翻动了几下,对郑大个子叹了口气,说: "今晚的⿇将是打不成了。" 小金宝被-个家丁押了过来。她没有被绑,就那么走到了老爷的⾝边。雨⽔把她的长发淋得披头盖脸,她冲了老爷走过去,松松地将舿部送去,庇股扭得又快活又。"把我埋在这儿?"小金宝歪着嘴说。 "你还想在哪儿?" 小金宝用目光数了数,说:"十九个,老爷,你也真是,等你⼊了土,这不明摆着是你的十九顶绿帽子嘛!他们谁的尺码不比你长?" 小金宝向四处看了看,地上横的全是彪形死尸。"也好,"小金宝说,"十来个大小伙子——老爷。我可不是省油的灯。" 老爷的脸顿时就黯下去了。 小金宝媚妩地斜了他一眼。"你瞧你,又吃醋了,都吃到死人的头上去了。" 小金宝走到郑大个子面前,摸摸他的脸,对老爷说:"你别说,你这么多兄弟里头,还就数他不好⾊——男人家,不好⾊能有多大出息?" "小金宝!" 小金宝拖了腔答道:"老——爷——" "你还有什么要说?" 小金宝抬起头,想了想。她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孤灯,那是翠花嫂的窗前等待与期盼的灯光。 "我是有一件事要求你——翠花嫂和阿娇,你放了,她们和这件事没关。" "我没⽩疼你这么多年,"老爷说,"就数你明⽩我的心思,小阿娇我当然留下来,到海上 教调 教调,过几年,又是一个小金宝,翠花嫂,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小金宝在发的背后瞪大了眼睛。"狗⽇的——姓唐的你这狗⽇的!" 老爷笑起来,说:"小金宝,要怪还得怪你,谁让你那天夜里对她说了那么多,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金宝张开嘴,一时找不到话说。小金宝的目光移向了孤灯,两行泪顿然间汹涌而出。小金宝回过头,回头扑向老爷,満头长发飘扬起来,像一头受伤的⺟狮。"狗⽇的!我挖了你的眼!" 小金宝刚一上去⾝后的男人就把她反揪住了,小金宝的部腹在灯光下剧烈地起伏,她的腿双蹬,脚下飞起一片污泥浊⽔。我知道他们要埋小金宝,我大叫一声,挣开了阿贵,向老爷飞奔过去,我的头一下撞到了老爷的肚子,一同倒在了泥浆之中。 "唐老大,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我在地下天天睁着眼,天天在你的脖子上瞪着你!" 一只脚踢在了我的头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雨后的早晨格外⼲净。天更⾼,气也更慡,郁郁葱葱,在夏末晨光中做最后的姿态。初升的太停在山头,⻩灿灿的,又润又⼲慡。我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把刀和那只碗,搁在灶台上,那是小金宝给我做盐⽔的大海碗。我的眼肿红着,头疼得厉害,伤心的雨夜极顽固地留在我的脸上。我托着那只碗,沿着草地来到了小金宝的墓前。但地上没有墓,只有一片新翻的泥土,散发出一股铁钉气味。我站在新土旁边,泪⽔滚下来,咸咸地流⼊嘴角。 我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中止了,脑海里一片虚空。我放下碗,准备蹲下去。我在下蹲以前打量了一趟四周,这个打量要了我的命。不远处的小丘之上竟凭空坐着一个女人,散了头发,模样和小金宝如出一辙。这个骇人的画面使我如雷轰顶,我一个惊吓就跪了下去。我看见了鬼。我用力眨巴一下眼睛重新睁开来,那女人依然端坐在⾼处,对着初生的太一动不动,头发蓬松开来,打了一道金⾊边沿。我从坡后绕过去,从女人的⾝后悄然爬上⾼处。我明⽩无误地看清了面前的女人是小金宝。我小心地伸出手,我要用手证明我面前的这个是人,不是鬼。我小心伸出手,向她摸过去。 小金宝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过了头来。我的手僵在那儿,不敢前伸也不敢回收。小金宝的脸上又空洞又疲惫,无力地眨一下眼,显然是活的。小金宝无力地说:"臭蛋你⼲什么?"我说:"你有没有死?"我把手菗回去了,蹲下⾝紧张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死?"小金宝充満了怜爱。"我好好的。"小金宝无力地说。我勇敢地伸出手,摸抚小金宝的脸,温的,我托住小金宝的下巴泪⽔飞涌出来,小金宝平静疲惫的脸极伤心极难受地笑了。満天満地全是鲜嫰的太。小金宝贮着満眼的泪,把我揽进怀里,望着初升的太说:"又是一个乖太。"我抱紧小金宝的,満眼是⾎⾊的晨光。 ⾝后传来了一个女孩快乐的笑声。是小阿娇的笑声。小金宝似乎被小阿娇的笑声烫着了,呼地站起⾝,远远地朝草地上望去。青⻩⾊草地上夏末光分外灿烂。阿娇正搀着老爷的手在草地上一步一跳,如一只红⾊蚱蜢,老爷慈爱地望着阿娇,依旧穿着农夫的⾐,像领着小孙女赶集的阿公。小金宝拉了我就猛跑过去,阿娇说:"爷爷,我到了海上,有没有好⾐服穿?""有。"老爷拖了腔调说。"有没有金戒指?""有。""手镯呢?""有,都有。""我也要像姨娘那样!"阿娇満脸自豪地说。老爷轻轻摸抚着阿娇的脸蛋,眯着眼说:"好,也像姨娘那样。"小金宝猛地从小坡上冲下来,跑过去,在离老爷不远处立住脚。我看见小金宝的眼神霎时间如⽔草一样呈现出秋⽔姿态,有一种不确切的粉碎与波动的绝望。小金宝望着阿娇。她正勾过老爷的脖子,亲老爷的腮。老爷的目光像绒⽑,亲切慈爱地吹拂小阿娇的面庞,微笑得如同秋⽇里的另一颗太。 "阿娇!"小金宝这样神经质地叫道。 小阿娇张开双臂,扑向了小金宝的怀抱。小金宝模糊的眼里小阿娇如同⽔面的一道纯清小波浪,哗地一声,爬上了小金宝的心灵之岸。"姨娘,我要上大海上啦。"阿娇⾼声说。小金宝拥住阿娇,一个劲地亲,两只眼却盯着老爷。"我妈先去了,"阿娇说,"我妈夜里头让老爷接到海上啦!"小金宝不说话,看着老爷向她笑盈盈地靠近。老爷回头看一眼草屋,静静地说:"都⼲净了。"老爷说着话就接过阿娇,摸阿娇的小辫子,小金宝一把反抢过阿娇,努力弄平静说话的语调。"阿娇,听姨娘话,"小金宝说,"我们不去海上。"小金宝才说了两句语速就快了,收不住,一句连一句往外蹿。"阿娇你不能去海上,那是个坏地方、鬼地方,到处是大老鼠…"阿娇眨了一下眼睛,顽⽪地说:"我不怕,我们家就有老鼠。""阿娇。"小金宝急了,"听姨娘话,你不能去!"阿娇望着小金宝的疯样有些害怕,抱住老爷的一条腿,抬起头看了看老爷。老爷正对着她慈祥地微笑。阿娇竟也笑了。"姨娘你骗我,"阿娇说,"我妈还在海上呢。"小金宝说:"阿娇!姨娘带你在岛上,我们哪里也不去!"阿娇抱紧老爷的腿,只是头摇。"阿娇!"小金宝大怒说,"你不许去!你不许去海上!"阿娇把⾝子转到老爷的⾝后去,伸出半截脑袋,不⾼兴地说:"我妈早就说了,你这人不坏,就是说话不讨喜,哼!" 小金宝的脸上一下就傻掉了。 老爷抱起阿娇,哄了两句,对小金宝说:"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到了岛上,你连谎也不会说了?" "我这是怎么弄的,"小金宝耷拉着脸自语道,"怎么连谎也不会说了。"她的声音没气力了,闷在喉咙里。小金宝自语说:"我连谎也不会说了。" 小金宝回到草屋后就坐在了边,一言不发。光从窗子里爬了进来,斜印在地板上,留下窗棂的影。我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老爷正站在台朝着河边对着谁点头。芦苇的顶上一只⽩帆被人扯上去了,只扯了一半,又停住了。那张破帆像一张裹尸布,弥漫出一股尸臭。 老爷很开心的样子,对我说:"臭蛋,叫姐小收拾收拾,要开船了。" 我站在过道与小金宝和老爷刚好形成一只三角。我对屋內说:"叫你收拾收拾,要开船了。" "告诉他,我不回海上。"小金宝轻声自语说。 "姐小说,她不回海上。"我对着台传过话去。 "叫她别怕,"老爷大大咧咧地说,"我不会把満汉全席扔到⻩浦江去。" "老爷让你别怕,"我接着说,"他不会把満汉全席扔到⻩浦江去。" "别人不扔,我扔。"小金宝说。 "别人不扔,她扔。"我对着太那端说。 "我手下留一口气,是天大的面子了。" 我朝屋內说:"手下留一口气,是天大的面子了。" "他想要,就拿去。" "你想要,就拿去。" 老爷愣了一下,大声说:"臭蛋你瞎说什么?"老爷故意加大了嗓子说:"姐小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账话!" 我傻站住,不敢再传话。 "臭蛋,告诉他,姐小说了这样的混账话!" 我预感到不对,慌忙看一眼老爷,轻声说:"姐小。" 小金宝站起来,走到门槛前大声说:"你说,我不是他妈的姐小!" 老爷听见了。老爷什么都听见了。老爷拉下一张脸,临走时对我说:"臭蛋,帮姐小收拾收拾,回家了。" 我紧张起来,和小金宝僵持在门槛两侧,小心喊道:"姐小。"小金宝吁出一口气,平静了,好像扫⼲净口里的一口恶气,她摸着我的头,轻轻松松地说:"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回家了。" 我点点头,走进小金宝的房间。小金宝倒过⾝,却进了厨房。我帮小金宝折叠好上⾐,放在一块布上,扎成褡裢。我回到过道,看见厨房的门关上了,顺手推了一把,却关死了。我敲敲门,叫"姐小"。里头传出了咣当一声,像是刀子掉在了地板上。我重敲一遍,说:"是我,臭蛋!"这时候门槛底下很意外溢出一丝鲜红的东西,洋溢出一股浓郁的腥气,我蹲下去,汪汪鲜⾎又迅猛又困厄地汹涌而出,冒着浓腥的热气。 我刹那间明⽩过来,伸出手用力捂住隙,死死往里堵,仿佛捂住了小金宝的汹涌伤口,不让⾎流出来。我大声说:"别淌⾎了,姐,你别淌⾎了!姐、姐、姐你别淌了。" 老爷赶了过来,我张开⾎手,一把扑向了老爷。 我的脚被阿牛捆上了,拴到了船帆上。阿贵和阿牛一扯风帆,我倒着⾝子被扯了上去。我口袋里的洋钱随着⾝体的上扯全都掉进了船舱,在船舱里四处飞奔,阿娇说:"爷爷,怎么把臭蛋哥吊起来了?"老爷摸着阿娇的腮,笑着说:"他没听话,做错事了,长长记。"老爷⾼兴地对郑大个子说:"我早说过,这小东西是块姓唐的料,我还真有点喜,好好给几鞭子,驯服了就好了。" 郑大个子说:"是。" 我被一顿猛揍,倒悬在桅杆上。⽔面上一片刺眼的⽔光。小船启动了。老爷和郑三爷坐在船帮看阿娇在舱里嘻笑。阿娇极开心,心中装満大海上,笑脸格外甜,眼睛格外亮,声音格外脆。老爷说:"阿娇,告诉爷爷,你最喜做什么?"阿娇并了脚尖,在庇股后头掰着手指头,撒了娇说:"唱歌。"老爷就开心,老爷说:"阿娇唱一个给爷爷听听。"阿娇看一眼我,说:"把臭蛋哥放下来吧?"老爷说:"你唱你的,阿娇,等他听话了就放他下来。" "到海上就要听话吗?" "到了海上就要听话。" 阿娇想了想,说:"我给老爷唱'外婆桥',好不好?" "好!"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狗会抬轿。老爷顺着阿娇的节奏轻轻摇晃上⾝。小木船一左一右轻轻摇晃起来。湖面和孤岛以倒影的形式在阿娇的歌声里一点一点远去。孤岛在摇晃,被新鲜的太照耀得安详宁静优美妖。我的泪⽔涌上来,孤岛和⽔面就浑浊了。船一晃,泪⽔掉进鼻孔里去。孤岛和⽔面又清晰如初。阿娇唱得正起劲,船晃得愈厉害了,孤岛和⽔面就又一次晃糊涂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我猛一阵咳嗽,⾎往头上涌,我的头疼得厉害,快裂开来了。我的眼眨了几下,昏过去了,银亮雪⽩的⽔面夜一样黑了。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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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是圆的那个夏天那个黑衣裳青衣玉米平原周渔的喊叫公路上的灵魂愤怒我和上帝有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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