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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轮子是圆的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7  时间:2017/11/23  字数:8169 
上一章   家里乱了(二)    下一章 ( → )
  乐果回家时的表情称得上凛然。不堪一击,却又有一种古怪的凛然。乐果推开门,瞄一眼电视机。电视机开着,赵忠祥正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却在热泪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没有动。乐果穿过客厅径直往卧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着这个短暂过程。幸亏苟泉的心智并没有,苟泉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吧?"乐果回一眼女儿,很勉強地说:"好些了。"乐果说完话便上了去,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苟泉和茜茜在电视机前又坐了几分钟。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十分小心地上去了。女儿的谨慎模样让他心碎,让他体会到无力回天与无所适从。苟泉望着自己的脚背,一言不发,仿佛被一层茸茸的羽⽑裹紧了,很轻,但是怎么掸都掸不走,怎么吹都吹不散,就那么无序,就那么纷。电视机开着,赵忠祥又在语重心长,而倪萍又一次热泪盈眶。

  家里了。托尔斯泰说,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了。苟泉的家里也了。苟泉关上电视,巡视家里的陈设和器皿。它们都是现世静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尘封。家里很安静,近乎阒寂,这是的征候,的预备,的极致。家里了。苟泉记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托尔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忧郁的目光正凝视每一个家。家里了。上帝创造了人,创造了家。创造完了上帝就把它们遗忘了。记起它们的是托尔斯泰。奥布朗斯基的家里全了。

  乐果从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的下午。乐果起的时候窗口只剩下一点夕了。有点勉強。这给乐果的起增添了一股慵懒、风和破罐子破摔的无聊气息。她的头发散在颈后,全⾝都散发出被窝的混杂气味。家里极静,女儿走进了妈妈的卧房。乐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儿走到她的⾝边。乐果无力地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十分无聊地拿过眉笔和口红,给女儿上妆玩。女儿一直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亲的一举一动。孩子的目光一旦晓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乐果说:"茜茜还没有叫妈妈呢。"茜茜便叫妈妈,声音却像背功课,乐果给茜茜抹上口红,斜着⾝子左右端详了一回,无力地笑一笑,小声说:"我们家茜茜就是个美人胎。"

  苟泉已经跟过来了。苟泉听见这句话从门框的背后伸出了脑袋。苟泉一见到女儿的花俏样子就跳进卧室了。苟泉走到女儿面前,指着卫生间厉声说:"洗掉!"女儿汪着眼泪,眼珠子在泪花的背后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妈妈。泪珠子一飘一飘的,要掉,又不敢掉。乐果強打起精神说:"你这么凶⼲什么?"苟泉没有听,保持着雕塑的姿态,重复说:"洗掉。"

  茜茜噙着泪花走出卧房。她的清冽泪花一直闪动着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关上门,决定审讯。苟泉在昨天夜里已经审讯过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愤昂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他躺在沙发上,悄然无声,內心独⽩却语无伦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哑掉了。他的嗓子让通宵的无声宣怈居然弄哑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静下来,将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二十五条。他一定要让乐果站在他的对面,逐条逐条加以回答的。

  苟泉关上门。乐果的样子松散无力,呈现出睡坏了的格局,但眉梢的⽑尖上却透出一股寒气。气氛骤然严峻了。苟泉决定审讯。他记起了二十五条。但是话一脫口他又冲动了。他的沙哑嗓门使他的冲动显得力不从心,听上去有一种哀伤和绝望的声响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说。乐果知道他看到电视了,平静地说:"是我。"苟泉大声吼道:"睡过没有?"苟泉一发力气嗓子里反而失语了,只有气息流动的声音,像⾝体在漏气,很滑稽,却又揪心。乐果抚弄着单,话回得却分外庄重:"睡过。"

  审讯到此结束。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耝⾎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菗。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举着手,自语说:"你还有课?"他说话的表情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菗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就他妈你有课?"苟泉说,"我他妈也是‮民人‬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他妈的"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这种正常反到有点故意,有点人为了。苟泉从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让自己的脸⾊弄得太难看。不过没有由头的微笑实在太累人,苟泉在镜子里头见过自己,颧骨那一把都像巴结什么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看见办公室里还少了三个人,立即想到了卫生间。苟泉走到卫生间里去,有两个同事果然在蹲坑。他们叼着烟,并没有谈的迹象。苟泉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恰好第二节课的铃声又响了,回到办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课堂之后越发不踏实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办公室里的局面有时就难以预料。苟泉的授课有点信马由缰,扯来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来了。苟泉做了板书。苟老师做板书时两眼望着窗外。窗外的双杠那边有两个同事正在小声说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写完"尼"字之后开始走神的。他的粉笔摁在"尼"字的收笔笔画上,随手又涂了一笔。这一涂"尼姑"就成了"庇姑"了。同学们便笑。同学们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觉,侧过头问课代表:"笑什么?"课代表说:"没什么。"苟泉很严肃地告诫大家:"没什么还笑什么?"同学们只好止住,绷在脸上。但绷不住,又笑。苟泉回过头,一回头脸⾊就青掉了。脸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来。这个笔误成了校园內的当⽇花絮,一下课他的脸就蔫了。老处女贾老师描述说:让庇熏"糊"了。但苟泉在课堂上没有"糊"。他走到课代表的桌前,摔下书,命令课代表"站起来"。"明明有事,你为什么装得没事?"这一问课堂上肃穆了。同学们不笑了,不是绷住的,一起进⼊了哲学沉思。"——啊?!"苟老师这样大声追问。这一问苟老师自己也伤心了。他擦掉板书,痛心地说:"我还能相信谁?"

  十年前的那个夏季是多雨的、燠热的、神经质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満了油雪糕、三⾊冰淇淋和冰镇酸梅汤。它们构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后烈⽇当头,马路上反出锐利刺眼的⽩⾊光芒。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带着午睡和梦寐的状态,地上的影子像面团,又绵软又黏稠。但苟泉精神満,整条大街上只有他的⾝影青蛙那样一蹦一跳的。他去报到。分配派遣单上他的报到⽇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毕业了,他终于留在省城成为都市里的正式市民了。他‮望渴‬城市。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里就揣着这样的梦,只要报过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过客,再也不是暂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单,在胜利电影院的门口喝了两杯冰镇酸梅汤,心情分外开阔了。苟泉望着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来一阵凉风。苟泉却看见这阵风了,它是城市的呼昅,娇微微,芳气袭人,不像乡下,披头散发,嗓门耝大,整个一泼妇。

  风后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没有前奏,它说来就来。大街上纷了,城市的缤纷⾊彩在雨中越发鲜丽炫目了。苟泉站立在电影院的⽔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挤到一块玻璃窗的后面。玻璃上流淌着雨⽔,大街恍惚了,斑斓了,升腾了,骑车的人流取出预备好的雨披,各种颜⾊的雨披绚丽灿烂地溶解在这块玻璃里头。苟泉安闲地审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间,像看一部电影,而自己就在电影里头。这样的好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一个女人挤在苟泉的⾝边,她的⾝上弥漫出夏⽇女的复杂体气。苟泉侧过⾝,女人的⽩⾊上⾐被雨⽔淋透了,贴在⾝上。双啂脫颖而出,呈两峰对峙之态。苟泉望着她的Rx房,没头没脑一阵瞎⾼兴。多么好的气味,多么好的Rx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与这样上等的城市Rx房结婚的,而不是乡村xx子。

  报到只用了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乡村,而河这边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几分钟就把河那边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一个崭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坠地了。

  同来的还有一位校友,化学系毕业的贾‮姐小‬。学校的校长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样与贾‮姐小‬握过手,再用行政语言对苟泉表示了。校长问起苟泉的名字,说"不好"。说苟泉的名字有"苟全命的意思,太消极了"。苟泉正赶上好心情,递过去一支烟,解释了"泉⽔的泉"。苟泉说:"为人师表,就该像泉⽔那样,润物细无声,有积极因素的。"校长很开怀地大笑,却拍着贾‮姐小‬的肩膀,点着指头说"小鬼"。

  从一九八五年九月一⽇始,苟泉正式实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给这项工程很秘密地取了个代号:鹊巢行动。行动是全方位、多层面展开的,自己努力辅之以、政、工、团。行动的纲领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标则是找一个与苟泉结婚的城市姑娘。对苟泉而言姑娘现在只是一个概念,有概念就会有概念的外延和內涵。外延和內涵是一对反比关系,用工会主席的话说,这个反比关系就是"要求越⾼,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工会主席丢下话来:"小苟,你要什么样的?"苟泉不好明说,心里头却是有步骤的,这个姑娘必须満⾜这样的內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学历的。三、漂亮的(注:尤其是Rx房丰満的)。四、有女味道的。五、⾝⾼一米六十左右的。六、⾝重在五十公斤上下的。七、有正规职业的。八、长头发的。但这八条不是并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顺序隐蔵了它们的重要程度。鹊巢行动必须遵循这样的方针:三从一大。即从严、从难、从实情出发;大面积搜寻。如果困难较大,可采取倒记时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条不能动,第一条是⽟,第二至第八条是瓦。可为⽟碎,却不可为瓦全。城市姑娘这一条,绝对不能变。

  鹊巢行动历时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离异‮妇少‬。行动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们都是⽔下的鱼,你一动它就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给苟泉留下来。惟一留下来的是化学组的贾老师。但贾老师是外地的乡下人,再怎么打扮也是一颗精装的土⾖,苟泉一口就把工会主席挡回去了。其实贾老师对苟老师并没有意思,这完全是工会主席添出来的。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没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贾老师对苟老师的怨恨却结下来了。乡下人刚进城,保不定什么时候谁就会伤了谁的心。苟泉对此一无所知。苟泉正伤心地目睹着"姑娘"这个概念的內涵一点一点浮浅起来,而外延却一天一天扩大开去,与城市一样开阔,与城市一样庞大了。苟泉进⼊城市的企图在"城市姑娘"面前遭到阻截了。鹊巢行动宣告失败。

  乐果的出现使鹊巢行动突然间死灰复燃。转机说来就来,随乐果的⾝影亭亭⽟立在夏⽇⻩昏的晚风之中。乐果的出现类似于舂雷一声震天响,类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乐果是本城的、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的、长相说得过去的(Rx房比较丰満)、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一米五九的、体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规工作的、长头发的姑娘。鹊巢行动峰回路转。

  乐果刚刚从她的情爱战争中败下阵来。这场战争使乐果面无⾎⾊。乐果是这场战争中的情爱寡妇,从头到脚洋溢出苍⽩和失神的寡妇气息。乐果后悔自己还是不该去堕胎的,只要孩子生下来,既是人证,又是物证,他不离婚也得离。乐果就是在最要紧的关头软了那么一下,到医院去了。乐果在上躺了五十个小时,所有的往事像倾泻在地面的⽔银,碎碎亮亮散成许多小珠子,没有一颗捡得回来。

  三个月后介绍人把乐果和苟泉领到一起了。乐果不想动,但碍于介绍人的情面,只好去。乐果赴约的那个⻩昏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所有的⽇子都安安闲闲的。她披着长头发,一⾝黑长裙,里束了一道⽩⽪带,像刚刚寡居的都市‮妇少‬,又幽静又幽怨。苟泉把乐果的样子看在眼里,没头没脑地伤心了。这样好的城市姑娘从他的⾝边溜走了多少呵!介绍人一走苟泉便站起⾝来了。苟泉平⽩无故地动了,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哪里有一点配得上你?浪费时间做什么?"苟泉给乐果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这句大实话却是例外。乐果正需要‮慰抚‬,她从苟泉的话里听出了温馨的东西和动人的地方。乐果回去也是无聊,就说:"都认识了,不成也是缘分,坐坐嘛。"这么说着话两个人相对一笑,竟轻松了,从尴尬境地里跳出来了,像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了。

  那辆银灰⾊桑塔纳带领乐果做了失重绵软的飞行之后,马扁老板一直没有在佛罗伦萨夜总会露面。乐果在幼儿园的红木马旁边特意把马恬静抱到‮腿大‬上来的,嗲着嗓子问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马恬静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珠,说:"没有,爸爸天天在家里的。"乐果听了这话心情就坏掉了,像电子琴上的左爬音,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往下降。乐果在马恬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愣在木马的旁边走神了。乐果开始追忆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兴了,但是乐果记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环节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失误,这就更叫人伤心了。他说不来就不来了,就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没来?"阿青问。这时候歌台上的音乐又响了,到处都哄哄的。乐果故作不解地反问:"谁呀?"阿青坐到乐果的对面,跷起腿,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子。阿青把上⾝靠过来,故作神秘地说:"你说谁呀?"乐果的口扑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脸上了,她机械地说:"谁呀?"阿青用跷着的脚背轻轻踢了踢乐果的小腿肚,说:"呆子,我又不是没和他睡过。"乐果一听这话竟神经质地站起⾝来,握住拳头说:"我没有。"乐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泼到阿青的脚上去了。阿青望着脚,不解地说:"女人一当上教师怎么都神经兮兮的。"乐果坚持说:"我没有。"阿青笑着说:"你没有什么?呆子。"

  迪斯科响起来,灯灭了,整座大厅只留下一盏光闪灯。人们的⾝影在灯光的瞬间闪烁中呈现出静态,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彩没有了,空间也没有了,世界只剩下一张黑⽩平面,翻过来又翻过去。乐果在这阵喧闹的音乐声中一直注视着阿青,有些怕,吃不准这个小‮子婊‬要拿她怎么样。但乐果终究没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里,她实在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的。大不了明天不在这里唱。这么一想,乐果踏实多了。阿青点上烟回过头来了,没有表情。但下一个闪光的节拍里她显然在微笑了。乐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补上一个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灯一亮乐果就把这张脸回敬过去了。

  迪斯科中止了,世界复原了。大厅里的人纷纷地回到坐位上去。过来一个小伙子,气吁吁的,用手指了指烟架,巴掌在空中翻了两翻。阿青懒懒地回过头,对乐果说:"递包三五。"阿青懒得说话,巴掌软绵绵地也翻了两翻,小伙子掏出十五块,接过烟走了。

  这么⼲坐了一会儿,阿青突然说:"在想刚才那包烟吧?"乐果有些云里雾里,笑着说:"想那个做什么?人家给钱了,清账了。"阿青听了乐果的话脸上便有了笑,斜着眼睛瞟乐果。阿青说:"你不糊涂。"乐果听了这话反倒糊涂了。阿青又笑。乐果从阿青的表情里头突然明⽩"清账了"与"你不糊涂"之间的逻辑关系,心底下涌上来一阵伤痛。阿青说:"聪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别和自己过不去。"乐果听了这话脑子里亮了一下,有些顿悟。乐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样也没有少掉。阿青这女人不坏,乐果对自己说,真的不坏。乐果在吧台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脚,阿青端了酒,却偷偷回了乐果两脚。两个女人相互踢完了,对视了一眼,紧抿住双,弯下去,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绷住脸上的笑。

  下午放学之后苟泉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头,"庇姑"事件在上午就流传开来了,这会儿正沿着放学大军向城市的各个方向蔓延。⻩昏时分天又了,布満了梅雨季节的那种颜⾊。苟泉坐在办公室里追忆他的光生涯,没有家多好。没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么?家是每天的最后一道死命令:你必须回到那里去,你必须以这种先验的、被动的方式从事你的生命。人其实是没有生命的,生命只不过是家的辅助物,家的腺、家的唾、家的末枝与细节。苟泉的两只眼睛充満了梅雨季节的濡延伸,整个心思都转嘲了,像开舂的咸⾁沁出了⽔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里头走油了,他闻到了自己的气味。苟泉真的是一块咸⾁,被城市腌坏了,被家腌坏了,发出燠糟腥臭的气味。

  工友老吴撑着一把花伞又开始检查教室和办公室了。这是校长给他的任务,每天放学后都要在校园里巡视一遍。

  苟泉不想让老吴撞见,只好往家里撤。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上已经下雨了。不是雨丝,一的,一丝不苟的,而是雾团,一捆一捆的。你只能从植物叶片、头发、电线上的⽔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台上郭老师家断了一铁丝,铁丝上挂着⽔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像给苟泉家打吊针。苟泉叹了一口气,走到厨房里去。煤炉熄掉了,烧透的蜂窝煤一副死⽪赖脸的样子。苟泉把它们夹出来,从米桶的背后掏出碎木片,木片发霉了,长了一层⻩⻩的粉尘。指头捻了捻,很面。苟泉把煤炉挪到屋外,想一想,却端到台上去了。苟泉用纸片引上火,木片燃着了,冒出浓浓的⻩烟,大肠那样一节一节往外翻。楼上有人咳嗽,但没有人说话。⻩烟带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浸渍在雨雾里,散不开,飘了一转又回来了。楼上关门了,很猛,轰的一声,还有玻璃的颤音。苟泉在台上呛得难受,撤到房间里去。苟泉站在乐果的梳妆镜面前,望着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台,竟忘掉把蜂窝煤庒进去了。木片被火烧光了,只留下猩红⾊火烬。苟泉一脚踹翻煤炉,无端地大口气,竟累了,口里头卷起了浓烟,痰一样黏在肺叶和气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上,长长昅了一口气,昅不到那个位置上去。苟泉放弃了这种努力,闭上眼,难受,却找不到具体的、对应的理由。苟泉睁开眼,眼眶里飘起泪花了。苟泉的目光转了两下,泪花流出去了,意外地从墙的拐角处发现了两张蛛网。苟泉想不起来卧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这么想着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煳味,又臭又呛,像是塑胶烧上火了。苟泉想了想,冲到台上去,乐果的一只长统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冲上去很慌地跺。火灭了,鞋尖露出一个大窟窿,沿口的化学原料还在冒气泡。气味越发呛人了,笼罩了整座楼,整个⻩昏。苟泉垂着双手站在原处,无奈而又郁闷。苟泉扶起煤炉,失神地伫立在雨季的⻩昏。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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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黑衣裳青衣玉米平原周渔的喊叫公路上的灵魂愤怒我和上帝有个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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