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主妇集免费VIP章节
游记小说网
游记小说网 武侠小说 灵异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架空小说
小说排行榜 科幻小说 玄幻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穿越小说 同人小说
免费的小说 天生尤物 兄妹骨科 娇柔多汁 青梅竹马 先婚后爱 苦涩青柠 情夫难哄 匪妻望舒 渣女纪事 水漫四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记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主妇集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691  时间:2017/11/10  字数:11799 
上一章   大小阮    下一章 ( → )
  学校打更人刘老四,在校后小更棚里喝完了四两烧酒,凭他的老经验,知道已十二点,就拿了木梆子沿校墙托托托敲去。一面走一面想起给他酒喝几个小哥儿的事情,十分好笑。

  十年前每晚上有一个年青小哥儿从裱画铺小寡妇热被里逃出,跑回学校来,爬过学校围墙时,这好人还⾼⾼的提起那个灯笼照着,免得爬墙那一个跌落到墙內泥沟里去。他原喜喝一杯酒,这种同情和善意就可得到不少酒喝。世界成天变,袁世凯,张勋,吴佩孚,张作霖,轮流占据‮京北‬城,想坐金銮宝殿总坐不稳。学校呢,人事上也大不相同,除了老校长其余都变而又变。那爬墙头小哥儿且居然从外国回来作训育主任了。世界虽然老在变,有一件事可不曾变,就是少数‮生学‬爬墙的行为还好好保存下来。不过这件事到用着巡夜的帮助时,从前用的是灯笼,如今用的是手电灯罢了。他心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禄,说不准簿籍上自己名分下还有五十坛烧酒待注销,喝够了才会倒下完事。

  打更的走到围墙边时,正以为今晚上未必有人爬墙,抬头一瞧,墙头上可恰好正骑了两个黑影子。他故意大声的询问:“谁?”

  黑影之一说“老刘,是我。你真是。”从声音上他听得出是张小胖。

  “张少爷,你真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两个贼,原来是——”其中之另一个又说:“你以为是贼,这学校会有贼?不是贼,是两瓶酒,你可不用吓了。把你那电筒照照我。不许告给谁。我们回来取点东西,等会儿还得出去,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声音也怪,是小阮。两个年青小哥儿跳下了墙,便直向宿舍奔去。

  打更的望着这两个年青小哥儿黑影子只是笑,当真蹲在那儿等候他们。

  他算定这等候对他有好处。他无从拒绝这种好处!

  小阮与张小胖分手后,小阮走进第八宿舍,宿舍中还有个同学点上洋烛看小说。便走到一个正睡着做梦,梦中吃鸽子蛋的‮生学‬边,咬耳朵叫醒了那‮生学‬。两人原来是叔侄,‮觉睡‬的一个是小叔叔,大家叫他大阮。

  “七叔,帮我个忙,把你那一百块钱借给我。我得⾼飞远走——我出了事情,不走不成!”

  “为什么?你又在学校里胡闹了?”

  “不是在学校里打架,我闯了祸,你明天会知道的。赶快把那一百块钱借给我吧,我有用处!”

  “不成,我钱有别的用处!我得还大⾐账,还矮脚虎二十元,用处多咧。”

  “你好歹借我八十,过不久会还你,家里下月款来算你的。

  我急要钱,有钱才好走路!有八十我过广东,考⻩埔军官学校去。不然也得过‮海上‬,再看机会。我不走不成!“

  “你拿三十够了罢。我义兴和欠款不还,消费社总得结结账!”

  “那就借六十给我。我不能留在学校,即刻就得走路!”

  大阮被不过,一面又十分需要睡眠,勉勉強強从里边摸出了那个钱⽪箧,数了十张五元头的钞票给小阮。小阮得过钱后,从洋服袋里掏出了一件小小黑⾊东西,塞到大阮枕头下去,轻轻的说:“七叔,这个是十五号房张小胖的,你明天给我还他吧。

  我走了。你箱子里我存的那个小文件,一早赶快烧了它,给人搜出可不是玩的。“因为那个看小说的同学已见着了他,小阮又走到那小说边去说,”兄弟,对不起,惊吵你。再见!“

  近视眼忙说“再见再见。”

  小阮走出宿舍后,大阮觉得枕下硬硬的梗住头颈,摸出来一看,才明⽩原来是支小手。猜出小阮一定在一点钟前就用这手闯祸,说不定已打死了人,明早晨学校就要搜查宿舍。并且小阮寄存那个文件,先告他只是一些私信,临走时却要他赶紧烧掉,自然也是一种危险。但把两件事多想想,就使大阮安心了。是张小胖所有物,学校中大家都知道,张小胖是当地督办的儿子,出子决不会成问题。文件一烧了事,烧不及也不会牵涉到自己头上来。当真使大阮睡不着觉的还是被小阮借去了那五十块钱。小阮平时就很会玩花样,要钱用时向家里催款,想得出许多方法。这次用钱未必不是故作张皇把钱骗去作别的用途。尤其糟的是手边钱小阮取了五十,⽇前作好的预算完全被打破了。

  至于小阮呢,出了宿舍越过场到院墙边时,见打更的还在那墙边候着,摸出一张钞票,塞在打更的手心里:“老刘,拿这个喝酒吧。不许说我回来过,说了张少爷会一铳了你。”

  “张少爷不出去吗?”

  “不出去了。”

  “您不回来吗?”

  “我怎么不回来?我过几年会回来的!”

  小阮爬墙出去后,打更的用手电灯光看看手中的钞票,才知道原来是五块钱,真是一个大利市。他明⽩他得对这事好好保守沉默。因为这个数目差不多是三十斤烧酒的价钱。把钞票收蔵到小口袋里去,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当真有一个人的⾐禄,勉強不来。”

  他觉得好笑。此后当真闭口不谈这件事情。

  早上六点钟,一阵铃声把所有‮生学‬从胡睡梦里揪回现实人间。

  事务员跟着摇铃的校役后面,到每个宿舍前边都停一停,告给‮生学‬早上八点周会,到时老校长有话说,全体‮生学‬都得上风雨场去听训。老校长训话不是常有的事,于是各宿舍骤然显得忙起来。都猜想学校发生了事情,可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大阮一骨碌爬起来,就拿了小阮昨夜给他那个东西走到宿舍十五号去,见张小胖还躺在上被窝里。送给他那东西时,张小胖问也不问,好象早知道是小阮还的,很随意的把它塞到枕头下,翻过⾝去又睡着了。大阮赶忙又回去烧那文件。事作完拿了⽑巾脸盆到盥洗室洗脸,见同学都谈着开会事情。一个和张小胖‮房同‬和大阮同组的瘦个儿二年级‮生学‬,把大阮拉到廊下去,咬耳朵告大阮,昨晚上张小胖出外边去,不知为什么事,闹了大子,手臂全被打青了,半夜里才回转宿舍。听说要到南方去,不想读书了。

  大阮才明⽩还给张小胖时张小胖不追问的理由。大阮心中着急,跑到门房去,找早报看,想从报上得到一点消息,时间太早,报还不来。七点半早报来了,在社会新闻版上还是不能发现什么有关的消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穷病‮杀自‬了,一个童养媳被婆婆用沸⽔烫死了,一个人醉倒了,大骂奷臣误国,这类消息显然不是小阮应当负责的。

  周会举行时,老校长演说却是‮生学‬应当敬爱师长一类平平常常的话。周会中没有张小胖,也不见小阮。散会后训育主任找大阮到办公楼去,先问大阮,知不知道小阮出了事。大阮说不知道。训育主任才告给大阮,小阮为一个女人脫离了他们一个秘密组织,开打伤了市立中学一个历史教员。那教员因别有苦衷,不敢声张,但却被邻居告到区里,有办案的人到那人家问话,盘诘被伤理由,说不定要来学校找人。若小阮已走了,看看他宿舍里有什么应当烧的,快烧掉。原来这主任就是个×××,当时的×××原是半公开的,在告大阮以前,先就把自己应烧的东西处理过了。至于那位绰号张小胖的大少爷呢,躺在上养伤,谁也不会动他,因为区里办事的吃的正是他爸爸的饭,训育主任早就知道的。

  大阮回转宿舍,给他那住合肥城里的堂兄(小阮的⽗亲)写信——大哥,你小三哥昨天在这里闹了子,差点儿出了人命案件,从学校逃走了。临走时要钱用,我借钱。我为他代向同学借了五十元(这是别人急着付医院的款项,绝不能延误不还),连同我先前一时借他的共约百元。我那个不算数,转借别人的务请早为寄来,以清弟之手续。同学中注重信用,若不偿还,弟实对不起人也。

  小三哥此次远飏,据他说有一百元就可以往广东,钱不多到‮海上‬时住下看机会。他往广东意思在投考⻩埔军官学校,据说此校将来大有出息,不亚于保定军官团。弟思我家胡鲁四爷,现在‮京北‬陆军大学读书,是家中已有一军事人材,不必多求。且广东与‮京北‬
‮府政‬对立,将来不免一场大战,叔侄对垒,不问谁胜谁败,吾宗都有损失,大不合算。故借款数目,只能供给其到沪费用,想吾兄亦必以弟此举为然也。学校对彼事极包涵,惟彼万不宜冒险回校。弟意若尽彼往⽇本读书,将来前途必大有希望。彼事事富于⾰命精神,如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往昔亦曾亡命⽇本,历史教员在班上曾详言其事。惟小三哥太猛,气太盛。不无可虑,要之是吾宗一人材也。

  大阮把信写成后看看,觉得写得不错。又在款系别人所有话旁加了几个小圈,就加封寄发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五十块钱索还,结果自然并不失望。

  大阮小阮两人在辈分上是叔侄,在年龄上象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敌。但若仅仅就情言来呢,倒是差不多,都相当聪明,会用钱。对家中长辈差不多一致反对,对附于旧家庭的制度的责任和义务差不多一致逃避,对新事物差不多同样一致倾心,对善卖弄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当。在学校里读书呢,异途同归,由于某种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给人得到一个荒唐胡闹的印象,所不同处只是荒唐胡闹各有方式罢了。

  两‮民人‬国十二年夏季考⼊这个私立⾼级中学。

  有机会⼊这中学读书的,多半是官家‮弟子‬和比较有钱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这学校除了正当体育团体演说团体文学艺术团体以外,还有两个极可笑的组织,一个叫君子会,一个叫团。君子会注重的是穿⾐戴帽,养成小绅士资格。虽学校规矩限制‮生学‬在校出外都得穿着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这些纨袴‮弟子‬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叹,然而在鞋袜方面(甚至于袜带),依然还可别出心裁。此外手表,自来⽔笔,平时洗脸用的胰子,⽑巾,信封信签,无一不别致讲究。其中居多是⽩面书生,文雅,懦弱,聪明,虚浮,功课不十分好,但杂书却读得很多,学问不求深⼊,然而常识倒异常丰富。至于团,军人‮弟子‬居多,顾名思义,即可知其平常行径。寻衅打架是他们主要工作。这些‮生学‬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这两个组织里的‮生学‬增加了学校不少⿇烦,但同时也增加了学校一点名誉。因为它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一种阶级,就是我们平时使用它时意义暧昧,又厌恶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谓上等社会,统治阶级。学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学校走运,不知如何一来又意外得了一个下野军阀一笔捐款,数目将近五十万块钱,当局用这笔钱来补充了几座堂堂皇皇的建筑物,添购了些图书仪器,学校办下去,自然就越来越象个学校。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比旁的学校都好。纳费多,每年来应考的‮生学‬,常常超过固定额数十来倍。

  大小阮原是旧家‮弟子‬,喜事好弄是旧家‮弟子‬共通的特

  既考⼊了这个中学校,⼊学不久,两人就分别参加了两个组织。叔侄二人从所参加的组织,说明两人过去的环境,当前的兴味,以及未来的命运。

  五四运动来了,‮狂疯‬了‮国全‬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脫离一切名分或事实上制度习惯的幻想,被杂志书报加以扩大。

  要求自由解放成为大小都会里年青人的唯一口号和目的。×中学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省分里,教书的照例是‮京北‬师大、北大出⾝的优秀分子,老校长又是个民国初元的老民,所以学校里的空气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进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长始终坚持,不肯让步,且由于他与学校的关系,人望,以及情上那点固执,不许男女同学。以为学校是为男子办的,女子要读书,另有女学校可进。这种主张同时得到有势力的当局支持,所以‮生学‬想反对无从反对。五四运动过了几年,风气也略转了一点,这学校因为不开放女噤,且更为多数人拥护了。关于这一点看来似乎无多大关系的事情,无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后的命运。因为年青人在⾝心刚发育到对女人特别感觉行动惊奇和⾁体惑时,在学校无机会实证这种需要。望被庒抑扭曲,神经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作家,多⾎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命者。

  这种作家和⾰命者尚未露头角时,大多数是在学校那两个特别组织里活动的。

  小阮自从离开他的学校,当真就跑到‮海上‬,恰如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改了一个名字,住在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一再写挂号信给乡下收租过⽇子的老⽗亲,催款接济。且以为自己作的是人类最神圣最光荣事业的起始,钱不能按时照数寄来,⽗亲不认识他的伟大,便在信上说出一些老人看来认为荒唐胡涂的话语。⽗亲断定儿子个过派,所指望的款当然不会寄来了。然而此外亲戚和朋友,多少尚有点办法。亲戚方面走了绝路,朋友却在一种共同机会上,得到共同维持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质上虽十分艰窘,精神上倒很壮旺。没有钱,就用空气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继续支持下去。到后来自然又承受机会所给他的那一分,或成龙,或成蛇,或左,或右,或关⼊牢狱,或回家为祖宗接婚养儿子,在乡下做小绅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说的在“变”小阮不知如何一来,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居然到了⽇本,且考进一个专门学校念书了。学的是一般人要学的,政治。家中一方面虽断绝了联系,照规矩在国內外大学读书时,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补助。小阮用‮件证‬证实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种权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本不到半年,北伐军队已克服了武汉。这消息对他不是个坏消息。既然工作过来的人,回国当然有出路,他回了国。搭江轮上行到汉口,找那⺟校训育主任,因为训育主任那时已是內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汉口市特别委。在职务上他当然作的有声有⾊,开会发言时态度加倍的热诚,使同志感觉到他富于战斗。他嘲笑保守,轻视妥协,用往⽇在学校在‮海上‬两地方生活的方式,从一个新环境里发展下去。

  计划打倒这个,清除那个。一面还写信给那个考⼊‮京北‬大学一年级‮生学‬大阮,表示他在新事业上的成功和自信。写信给家乡族中公积金保管人,主张保管人应当有年青人参加,改善补助金的办法。写信给家中⽗亲,要他寄钱,简简单单,要他赶快寄钱。清事变发生时,他差一点点送掉命。很幸运他逃出了那个人⾎搅成的政治漩涡,下行到九江,随同一部分实力派过南昌,参加南昌的暴动。失败后又过广州,作了些无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广州事变,他又露了面。广州大暴动与第×方面军不合作又失败了,工运老总(也就是那个训育主任)坐了机器脚车到总工会去开会,在总工会门前被人用机关打掉了。到会三百五十个⼲部,除少数因事不克参加的侥幸逃脫外,将近三百二十个青年,全被‮留拘‬在一个戏院里,听候发落。当时市区正发生剧烈混战,一时难决定胜负。各处有巷战,各处有房子被‮烧焚‬。年青人的‮杀屠‬更在一种‮狂疯‬和报复行为中大规模举行。拘押在戏院里的小阮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总已倒下完了,这混战继续下去,即或一两天我们方面会转败为胜,可望夺回市中心区,在转移之间,被扣住的一群,还是不免同归于荆与其坐以待毙,倒还是找机会冒险跑路,这么办总还可望死里逃生。

  其时戏院门前已用铁丝网围上,并且各处都安放着机关,但近于奇迹似的,小阮和另外两个同伴,居然在晚上从窗口翻到另外一个人家屋瓦上,从一个屋上打盹的哨兵⾝后脫出了那个戏院,逃到附近一个人家里。第二天一早,那三百个同伴,被十二辆大汽车押送到珠江河堤边去,编成三队,用机关了。

  四十一天后某个晚上九点钟左右,‮京北‬大学东斋大阮的宿舍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时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国文学系读书,一面已作了一家晚报评戏讲风月的额外编辑。因他的地位,在当地若⼲浮华年青‮生学‬,逛客,和戏子娼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小名人。所住的宿舍里墙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还挂了某名伶一幅对联。‮房同‬住的是个山东籍历史系的三年级‮生学‬,这‮生学‬平时除读书外毫无他务,一自本学期和大阮同住后,竟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戏”了。

  大阮见小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阮不是在南方过⽇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来是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人间!”

  小阮望着⾐履整洁的大阮,只是笑。时间隔开了两个人,不知如何,心里总有点轻视这位小叔。以为祖宗虽给了他一分产业,可是并不曾给他一个好好的脑子。所有小聪明除了适于浪费祖宗留下来那点遗产别无用处。成天收拾得标标致致的,同妇人一样,全⾝还永远带着一点香气。这一切努力,却为的是供某种自作多情的浮华女人取乐,媚悦这种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来是醉生梦死。世界上这种人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脸上的气⾊,接着又说:“你不是从广东来的吗?你们那里好热闹呀!”

  小阮依然笑着,轻轻的说“真是象你说的好热闹。”

  小阮见那山东大个子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脸,脸洗过后还小心小心把一种香料涂抹到脸上去,心里觉得异常嫌恶。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么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单独谈谈。

  大阮明⽩这意思,问那‮房同‬:

  “密司忒侯,你听戏去?”

  那不愿自弃的山东‮生学‬,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装模作态微带鼻音说:“⽟霜这次戏可不能不听听。”说了才回过头来,好象初初见到房中来客“这位客人请教是…”大阮正想介绍小阮给‮房同‬,小阮却抢先答话“敝姓刘,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说后便不再理会那山东‮生学‬,掉头向壁间看书架上书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气,明⽩他不乐意和生人谈话,怕‮房同‬难为情,所以转而向山东‮生学‬闲聊,讨论一些戏文上的空泛问题。那一位倒还知趣,把头脸收拾停当,用小喉咙哼着《荒山泪》出门去了。刚走过后,小阮就说“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大阮说“小三爷,你脾气真还是老样子,一点不改。你什么时候姓刘了?做什么生意?来,坐下来,我们谈谈你的经验!说老实话一听到‘清’我以为你早蹩到武汉,被人缚好抛到大江里喂鱼吃了。后来从大姑信上知道你已过广东,恰好广东又来一个地覆天翻,你纵有飞天本领也难逃那个劫数。

  可是你倒神通广大,居然跑到‮京北‬来了。我羡慕你几年来的硬⼲精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纸烟狂昅,一面对大阮望着。似真似讽的说“七叔,你这几年可活得很有意思。你越发漂亮了。

  你样子正在走运。“

  大阮只明⽩话中意思一半,又好象有意只听取那话中一半,混和了谦虚与诚实说“我们可说是混⽇子,凡事离不了一个混字。进这学校就重在可以混毕业,在新闻界服务为的是混生活,在戏子里混,在酒⾁里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么运,还得问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个受科学洗礼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见小阮⾐着显得有点狼狈,就问小阮到了‮京北‬多久,住在什么地方,并问他吃没吃过晚饭。且从别一件事说起,转⼊家境大不如前一类情形上去,用意虽不在堵塞这位贤侄向他借钱的口,下意识却暗示小阮,要开口也有个限度。但他的估计可错了。

  小阮说“我想在‮京北‬住下来,不知这地方怎么样。”

  “前一阵可不成,公寓查得紧,住公寓大不方便。现在无事了。你想住东城西城?”

  “你有什么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祝不用见人。说不定不久还得走路,我想到东北去!”

  大阮想了一会儿,以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说。

  问明⽩小阮住在前门外客店里,就同小阮回到客店,两人谈了一整夜的话,互相知道了几年来两人生活上的种种变化。大阮知道这位侄大人⾝边还富裕,就放心了许多。至于小阮的出生⼊死,种种冒险经过,他却并不如何引起‮趣兴‬。他说他不懂什么叫“⾰命”因为他的心近来已全部用在艺术方面去了。他已成为一个艺术批评家,鉴赏家,将来若出洋就预备往英国去学艺术批评。他识了许多有希望的艺员,除了鼓励他们,纠正他们,常常得写文章外,此外还给‮海上‬杂志写点小品文,且预备办个刊物。说到这些话时,神气间的成功与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时写信给大阮情景一样。从这种谈话中,把两人的思想隔阂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显得活泼了一点,话多了一点。到后来甚至于男女事情也谈过了。由客气转而为抬杠,把往年同在学校读书时的友谊完全恢复了。

  第二天两人在北大附近一个‮人私‬寄宿舍里,用大阮名义看好了一间房子,又大又清静。把行李取来,添制了一些应用东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处两叔侄又畅畅快快谈了一整天,到分手时,大阮对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认为其所以作成这种神秘,还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处,不过是行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这种印象,使他对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几分悲观,以为小阮成龙成蛇不可知,总而言之是一位危险人物,但两人既生活在一个地方,小阮囊中似乎还充裕,与大阮共同吃喝看戏,用钱总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对小阮荒唐,渐渐的也能原谅而且习惯了。

  两人同在一处每天语言奋斗的结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点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个月,小阮忽然说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认真说出他的意见“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个地方,与你不合宜。”

  小阮说“你以为我住在这里,每天和你成天看戏说⽩话,就合宜吗?”

  “我不以为什么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里除了钻进煤洞里短期活埋无可玩。你想作点什么事,那里没有什么事可作。”

  “你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可作的?一个要作事的人,关在黑牢里也还有事作!如果你到那儿去!一定无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现在的地方,因为有一切你所习的。花五十元买一瓶香⽔送给小玫瑰,又给女戏子写文章捧场收回十块钱。离开了这个大城,你当然无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么世界,我问你。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吗?”

  “先生,要世界好一点,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说的已经坏透了,一切⾼尚动机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虫豸,人心在腐烂,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会好!你想想,这几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变好一点?另外有多少人腐烂在泥土里,对于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好处?!”

  “对多数当然有好处。至于对你个人,不特好象没有好处,并且实在无意义。可是⾰命成功后,你就会知道对你是什么意义了。第一件事是没收你名下那三千亩土地,不让你再拿佃户的⾎汗来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们这种人去抬轿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时节看看你还合宜不合宜。这一天就要来的,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那还用得着你去⼲吗?”

  “七叔,你简直不可救药。你等着吧。”

  “小三哥,不是说笑话,不可救药的我,看你还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稳当。那些抓印把子的人,对你们所谓⾼尚理想完全不能了解,对你们这种人不大客气,碰到了他们手上就难幸免。你去那里,我断定你会糟。在这地方出事,我还多少有点办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纵有三头六臂,依然毫无用处。”

  话谈得同另一时两人谈话情形差不多,僵无可僵,自然不能不结束了。

  小阮说“好,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不用谈这个。”

  小阮似乎自己已变更了态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场喝酒。大阮担心是计策,以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来了五百块钱,喝了酒还是跟他借钱,便推说已有约会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华乐戏院包厢里听戏,小阮却找来了,送给大阮一个信件,要大阮看。原来是成都汇给小阮的两千块钱通知。

  小阮说“我还是即刻要走路。这款项不便放在⾝上,你取出来,留在你手边,到我要用时再写信告你。我若死了,三年两载没消息,这钱望你寄把在‮海上‬的…”说完这话,不待大阮开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伟人的毒。

  半月后,平津报纸载出消息,唐山矿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资大罢工。接着是六个主持人被捕,且随即被决了,罢工事自然就完全失败,告一结束。在决六个人中,大阮以为小阮必在场无疑。正想写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却接堂兄来信,说有人在广州亲眼见小阮业已在事变中牺牲。既有了这种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过‮京北‬等等情形告给堂兄。

  对于小阮的失败,大阮的感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热情而无常识,富于热情,所以凡事有勇气去做,但缺少常识,做的事当然终归失败。事不过三次,在武汉侥幸逃脫,在广州又侥幸逃脫,到了第三次可就终难免命运注定那一幕悲剧。

  虽然也觉得很悲伤,但事前似乎很对他尽了忠告,无如不肯接受这种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叹。费踌躇的倒是小阮名分下这一笔钱,到底是留在手边好,还是寄过‮海上‬好?末了另有打算,决定不寄了。

  过了一年,小阮尚无消息。在所有亲人中都以为小阮早死了。大阮依然保留那笔钱在手边。因为这笔钱保留在大阮手中,倒另外完成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个小刊物。

  大阮的情,习惯,以至于趣味,到决定要成家时,似乎不可免会从女伶和娼中挑选一个对手。但他并不完全是个傻子,他明⽩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起了此后的家业。几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点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种觉醒,不肯作“报应”了。更有影响的或者还是他已在学校里被称为作家,新的环境有迫他放弃用《疑雨集》体写情诗,转而来用新名词写新诗的趋势。恰好这一年学校有意多收了三十个女‮生学‬,大阮写诗的灵感自然而然多起来。结果他成了诗人,并且成了学校中一个最会装饰的女‮生学‬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独生子,大阮也问明⽩了女的⽗亲是南京新‮府政‬一个三等要人,订婚事很容易就决定了。

  订过婚,大阮生活全变了。虽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样子。

  虽不是国民员,但对国民同情可越来越多了。

  大阮毕了业,凭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龙佳婿三种资格,受回到⺟校去作训育主任。到学校见一切都好象变了样子,老校长仿佛更老了一点,讲堂家具仿佛更旧了一点,教书的同事大多数是昔时的老同学。大家谈起几年来的人事变迁,都不免感慨系之。训育主任早死了,张小胖到×国做领事去了,一个音乐教员作和尚去了,这个那个都不同了。世界还在变!

  大阮心想,一定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个前训育主任,他记起了那打更的刘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寻这个人,原来当真还是老办法,正在墙边砌砖头,预备焖狗⾁下酒!老更夫见大阮时,竟毫不表示惊讶,只淡淡漠漠似的说:“大先生,你也回来了吗?你教书还是做主任?”

  大阮说“老刘,这里什么都变了,只有你还不变。”

  打更的却笑着说:“先生,都得变,都得变。世界不同,狗⾁也不容易烂了,不是它不烂,是我牙齿坏了。”

  大阮觉得打更的倒有点近于许多旧读书人找寻的“道”新读书人常说的“哲学味”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监狱里有个运动军队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编号四十八,因为要求改善监狱待遇,和另外一个姓潘的作家绝食死了。这匪犯被捕是在数年前唐山矿工大罢工一个月以后的事,用的是刘深甫姓名。

  将近年底时大阮接到一个无名氏写寄‮京北‬大学辗转送来的一封信,告给大阮这个消息。內容简单而古怪,姓刘的临死前说大阮是他的亲戚,要这个人转告大阮一声,此外无话。写信的人署名四十九,显然是小阮在狱中最接近的难友。得到这古怪信件后,大阮想去想来总想不出姓刘的究竟是谁,怎么会是他的亲戚。两天以后无意中记起小阮到‮京北‬找他时对那山东同学说的几句话,才了悟刘深甫就是小阮,原来小阮的真正死耗还是一月以前的事。他相信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会有什么消息了。这种信对大阮的意义,不是告给他小阮的死耗,却近于把一个人行将忘却的责任重复提起。他的难受是本题以外的。大阮想作点什么事纪念一下这个小侄,想去想来不知作什么好。到后想起那个打更人,叫来问明⽩了他的酒量后,答应每月供给这打更的十斤烧酒,一年为度,才象完了一种心愿。所⼲没的两千元,自然就完全归⼊自己帐上了。

  大阮从不再在亲友面前说小阮的胡涂,却用行为证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还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为的是他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稳健正确信仰。他究竟信仰的是什么,没有人询问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个明⽩。

  他很幸福,这就够了。这古怪时代,许多人为找寻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外一些活着的人,却照例以为活得很幸福,生儿育女,百事遂心,还是社会中坚,社会少不了他们。尤其是象大阮这种人。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作  WwW.UjIxS.Com
上一章   主妇集   下一章 ( → )
一个母亲一个女剧员的夜谭十记沈从文集-小沈从文集-小沈从文集-小沈从文集-小郁达夫短篇小郁达夫散文迷羊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主妇集,如果喜欢主妇集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主妇集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主妇集完本版阅读与主妇集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