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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3 时间:2017/11/9 字数:9570 |
上一章 第一节 治灾之要 纲在河渠 下一章 ( → ) | |
八月末,一场半锄雨刚过,泾东渭北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关中各县的民众络绎不绝地开进了泾⽔瓠口,开进了泾⽔河⾕,开进了渭北的⾼坡旱塬。从关中西部的泾⽔上游山地,直到东部洛⽔⼊渭的河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到处都是黑庒庒的帐篷,到处都是牛车人马流动,到处都是弥漫的炊烟与飘舞的旗帜,活生生亘古未见的连绵军营大场战。老秦人都说,纵是当年的长平大战百万庶民出河东,也没有今⽇这铺排阵势,新秦王当真厉害!新秦人则说,还是人家李斯的上书厉害,若是照行逐客令,连官署都空了,还能有这海的人手?老秦人说,秦王不废除逐客令,他李斯还不是⼲瞪眼?新秦人说,李斯⼲瞪眼是⼲瞪眼,可秦王更是⼲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们便说,窝里斗吵吵甚,李斯说得好,秦王断得好,离开一个都不成!他不说他不听,他说了他不听,还不都是狼虎两家伤!于是众人齐声叫好喝彩,⾼呼一声万岁,各个起铁锹钻锤,又闹嚷嚷地忙活起来。 这片辽阔场战的总部,设在泾⽔的咽喉地带——瓠口。 瓠口幕府的两个主事没变,一个郑国,一个李斯。所不同者,两人的职掌有了变化。原先是河渠令抓总的李斯,变成了河渠丞,位列郑国之后,只管征发民力调集粮草修葺工具协理后勤等一应政民。原先只是总⽔工只管诸般工程事务的郑国,变成了河渠令兼领总⽔工,掌印出令,归总决断一切有关河渠的事务。 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化,李斯原本也没有想到。 那夜一,李斯从函⾕关被赵⾼接回,秦王嬴政在东偏殿为李斯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小宴,除了长史王绾,再没有一个大臣在座。李斯没有想到的是,一爵⼲过,秦王便吩咐王绾录写王书,当场郑重宣布:立即废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复原职,农工商各归所居,因逐客令迁徙引发的财货房产折损,一律由王城府库折价赔偿;此后,官府凡有卑视六国移民,轻慢⼊秦之客者,国法论罪!李斯原本已经想好了一篇再度说服秦王的说辞,毕竟,要将一件已经发出并付诸实施的王令废除,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更不说这道逐客令有着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撑,年青的秦王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如今秦王如此果决利落,诏书处置又是如此⼲净彻底,李斯一时心嘲涌动,又生出了另外一种担心——电闪雷鸣,会不会使元老大臣们骤然转不过弯来而生发新对抗,引起秦国动?嬴政见李斯沉昑,便问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说,嬴政释然一笑:“如此荒诞国策,举国无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对抗,老秦人宁不知羞乎!”李斯感奋备至,呼哧息着没了话说。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书录写完毕,年青的秦王又召来了太史令。须发雪⽩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来:“老太史记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逐六国之客,是为国聇,恒以为戒。” “君上!丢城失地,方为国聇也!”老太史令昂昂亢声。 嬴政额头渗着亮晶晶汗珠:“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聇之尤。写!” 那一刻,东偏殿安静得了无声息。王绾愣怔了,李斯愣怔了,连须发颤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记了下笔。在秦国五百多年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政误国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过一次国聇刻石,可那是秦国丢失了整个河西⾼原与关中东部、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的生死关头。如今的秦国,土地已达五个方千里,人口逾千万之众,已经成为天下遥遥领先的超強大国,仅仅因为一道错误法令,便能说是国聇么?然则仔细想来,秦王又没错。秦強之基,在于真诚招揽能才而引出彻底变法,逐客令一反争贤聚众之道而自毁基,何尝不是国聇?“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聇之尤”秦王说得不对么?对极了!然则无论如何,大臣们对年青的秦王如此自责,还是心有不忍的。毕竟,一个奋发有为的初政新君,将自己仅有的一次重大错失明确记⼊青史,又明明⽩⽩定为“国聇”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圣贤君道,也是难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会如此想么?后世会如此想么?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国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举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作为中伤之辞?不会使后世对秦国对秦王生出误解与诟病?可是,这种种一闪念,与秦王嬴政的知聇而后勇的作为相比,又显得渺小苍⽩,以至于当场无法启齿。 大厅一阵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三位大臣的心思,撇开王书国史不说,先自轻松转开话题,一边殷殷招呼李斯饮酒吃喝,一边叩着书案:“先生已经回来,万幸也!还得烦劳先生说说,如何收拾这个被嬴政踢踏得没了头绪的烂摊子?”年青秦王的诙谐,使王绾李斯也轻松了起来。李斯大饮一爵,一拱手侃侃开说:“秦王明断。目下秦国,确实头绪繁多:河东有大战,关內有大旱,官署不整顺,民心不安稳,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给劲。总起来说,便是一个‘’字。理之要,在于本。目下秦国之本,在于⽔旱二字。⽔旱不解,国无宁⽇,⽔旱但解,万事可为!” “先生是说,先上泾⽔河渠?”王绾一皱眉头。 “生民万物,命在⽔旱。治灾之要,纲在河渠。” 嬴政当即决断:“好!先决天时,再说人事。” “重上泾⽔河渠,臣请起用郑国。”李斯立即切⼊了正题。 嬴政恍然拍案:“呀!郑国还在云国狱…长史,下书放人!” 王绾一拱手:“是。臣即刻拟书。” “不用了。”嬴政已经霍然起⾝“先生可愿同赴云?” 李斯欣然离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两人车马兼程,赶到云国狱,天⾊已经暮黑了。 嬴政一见老狱令,开口便问郑国如何?老狱令禀报说,郑国不吃不喝只等死,撑不了三五⽇了。李斯连忙问,人还清醒么?能说话么?老狱令说,秦法有定,未决罪犯不能自裁,狱卒给他強灌过几次汤⽔饭,人还是清醒的。嬴政二话不说,一挥手下令带路。老狱令立即吩咐两名狱吏打起火把,领道来到一间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须发雪⽩的枯瘦老人面墙蜷卧着,没有丝毫声息。要不是⾝边那支黝黑的探⽔铁尺,李斯当真不敢断定这是郑国。见秦王目光询问,李斯凑近,低声说了四个字,夜一⽩发!李斯记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个寒颤。 “老哥哥,李斯看你来了,醒醒!” “李斯?你也⼊狱了?”郑国终于咝咝息着开口了。 “老哥哥,来,坐起来说话。”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郑国。 “李斯⼊狱,秦国完了,完了!”郑国连连头摇长叹。 “哪里话?老哥哥看,秦王来了!” 郑国木然抬头:“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错令,先生受苦了。” 郑国端详一眼又头摇一叹:“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没错。老夫确是韩国间人。”郑国冷冰冰点着铁尺“可老夫依然要说,你这个嬴政的襟怀,比那个吕不韦差之远矣!当年,老夫见秦国无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计无处着力,几次要离开秦国,都是吕不韦软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罢相离秦,吕不韦还给老夫带来一句话:好自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给秦国效力者,没人善终。吕不韦不是第一个,老夫也不是第二个。说!要老夫如何个死法?” 李斯见郑国全然一副将死口吻,将吕不韦与年青的秦王一锅煮,心知秦王必然难堪,诸多关节又一时无法说得清楚,便对秦王一拱手:“君上,我来说。”一撩长袍坐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泾⽔河渠犹如磁铁,已经昅住了你的心。你开始为疲秦而来,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个天下第一⽔工的良知,引⽔解旱而救民!老哥哥当年说过,引泾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开凿鸿沟难,比李冰的都江堰难,只要你亲自完成,死不⾜惜!老兄弟今⽇只问你一句话:秦王复你原职,请你再上泾⽔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则,逐客令?” “业已废除!” “老夫间人罪名?” “据实不论!” “你李斯说话算数?” 李斯骤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这一问。 “先生听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坐到了破烂的草席上,⾝肃然长跪(长跪,古人尊敬对方的一种坐姿:双膝着地,臋部提起,⾝形直(正常坐姿为臋部庒在脚后跟)。此种长跪,多见《战国策》、《史记》等史料中,后世多有人将长跪误解为扑地叩头的跪拜)“先生诚坦,嬴政亦无虚言。所谓间人之事,廷尉府已经查明:先生⼊秦十年,自上泾⽔河渠,与韩国密探、斥候、商社、使节从无往来信报,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实说,先生已经没有了间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间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心敬事,诚坦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计嬴政荒疏褊狭,重上泾⽔,则秦国幸甚,嬴政幸甚!” 郑国痴愣愣打量着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请将郑国接回咸再议。” 嬴政霍然起⾝:“正是如此,先生养息好再说。来人,抬起先生。” 郑国被连夜接回了咸,在太医院专属的驿馆诊治养息了半个月,⾝体精神好转了许多。其间李斯来探视过几次,郑国始终都没有说话。两旬之⽇,秦王亲自将郑国接出了驿馆,送到了亲自选定的一座六进府邸,殷殷叮嘱郑国说,先生只安心养息,甚时健旺了想回韩国,秦国大礼相送,愿留秦国治⽔,秦国决然不负先生。说完这番话,郑国依旧默然,秦王也便走了。李斯记得清楚,那⽇夜半,郑国府邸的一个仆人请了他去。郑国见了李斯,当头便是一句:“老兄弟,明⽇上泾⽔!”李斯惊讶未及说话,郑国又补了一句“老夫只给你做副手,别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窝囊⽔工。” 李斯⾼兴非常,但对郑国的只给他做副手的话却不好应答。在秦国用人,可没有山东六国那般私相意气用事的。再说治⽔又不是统兵打仗,不若上将军有不受君命之权。这是经济实务,⽔工能挑选主管长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当面扫兴。于是李斯连夜进宮,禀报了秦王。依李斯判断,秦王必定是毫不犹豫一句话:“郑国如此说,便是如此!”毕竟,李斯原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夺。 不想,秦王却是良久思忖着不说话。 李斯大感困惑,一时忐忑起来,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国可就当真要⿇烦了。谁知年青的秦王却突然问了一句:“若是郑国做河渠令,先生可愿副之?”李斯完全没有想到秦王会有如此想法,毕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个正式官职,骤然贬黜为副职,李斯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李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庙堂格局要重来,先生暂且先将这件大事做完如何?”李斯何等机敏,顿时恍然自责:“臣有计较之心,惭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业之心,何愧之有!只要⾚心谋国,该要官便要,怕甚!”说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脸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与李斯立即赶到了郑国府邸,君臣三人直说到清晨卯时,方才将几件大事定了下来。第一件,明确两人职司的改变。郑国起先不赞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辩,才使郑国点了头。第二件,确定泾⽔河渠重开,需要多少民力?郑国说,民力不是定数,需要多少,得看秦国所图。若要十年完工,可依旧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万民力⾜矣;若要尽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时开工,至少得五六十万民力。如何抉择,只在秦王定夺。李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赞同郑国之说。但李斯不同于郑国之处,在于李斯更明⽩秦国朝野情势。要数十万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话所能定夺的,得各方周旋而后决断。所以,李斯便只点头,想先听听秦王的难处在哪里,而后再相机谋划对策。 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挥,非常果决地说:“关中大旱,已成秦国最大祸患,泾⽔河渠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万,一年能否完工放⽔?”李斯尚在惊愕,郑国却点着探⽔铁尺霍然起⾝:“引泾之难,只在瓠口开峡。老夫十年摸索,已经有成算。秦王果能征发百万民力,至多两年,老夫便给秦国一条四百里长渠!”秦王回头看着李斯:“征发民力,河渠署可有难处?”李斯稍一思忖,奋然拱手答:“倾关中民力,征发百万尚可。”郑国却是连连头摇叹息:“只怕难也!自大禹治⽔,几千年老规矩,都是河渠引⽔庶民自带口粮。目下正是大旱之后,民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余粮出工?没有粮食,有人等于没人。民人饿着肚子上渠,上了也⽩搭,弄不好还要出子。” 郑国几句话,症结骤然明确:泾⽔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于粮食。 嬴政目光一闪:“秦国官仓,有几多存粮?” 李斯皱着眉头:“六大仓皆満。可,秦法不济贫,官粮济工不合法。” 嬴政一阵焦灼地转悠思忖,突然又问:“长平大战之时,昭襄王大起关中河內百余万民力赴上助战,如何解决口粮?”李斯说:“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编做军制,吃的是军粮。”嬴政意味深长地一笑:“⽔旱两急,谁说治⽔不是打仗?”李斯心头一动,恍然拍掌:“君上是说,以军制治⽔,以官仓出粮?”嬴政目光大亮:“对!只要揣摩个办法出来,小朝会议决,教那些迂阔元老没话说便是。”愁眉深锁的郑国顿时活泛起来,君臣三人互补充,天亮时终于敲定了大计。 三⽇之后,废除逐客令的特急王书已经飞到了秦国所有郡县,也通过长驻咸的六国使节飞到了山东各国。老秦人仇视山东人士的风浪开始回落,移居秦国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谋划离秦了。被河东秦军秘密拦截下来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个官署都开始重新运转起来。朝野欣然,一时呼为“复政”山东商旅与游学士子,也陆续开始回车。尚商坊又开市了,学馆酒肆又渐渐活过来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旧臣还是満腔愤,天天守在王城汹汹请命,要秦王“维护成法,力行逐客令”!呼应者寥寥,嬴政也一时没工夫周旋,这些老臣子们便⽇⽇聚在东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请命不休。虽则如此,大局终是稳定了下来。 八月中,咸王城举行了复政之后的第一次小朝会。 参与朝会者,除了任何朝会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国正监、长史,全是清一⾊的经济大臣:大田令、太仓令、大內令、少內令、邦司空;还有次一级的经济大吏:俑官、关市、工师、工室丞、工大人。除了这经济十署,便是郑国、李斯两名河渠员官。 清晨卯时,小朝会准时开始。嬴政一拍案,开宗明义说:“诸位,今⽇朝会,只决一事:如何重上泾⽔河渠,治关中大旱威胁?各署有话但说,务必议出切实可行之策。否则,秦国危矣!”殿中一时肃然,面面相观无人说话。过得片刻,首席经济大臣大田令吭哧开口:“老臣,原本主张河渠下马,民力回乡抢挖⽑渠。几月大旱,老臣自觉⽑渠无力抗旱,似,似乎还得上马泾⽔河渠。只是,兹事体大,民人饥馑,老臣尚无对策。”大田令一说完,殿中哄嗡一片议论开来。与会者都是经济官吏,谁都被这场持续大旱搞得狼狈不堪,已经深知其中利害,只碍着原先主张河渠下马,一时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难以启齿。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张,经济员官们心结打开,顿时便活泛起来。没说两个回合,原先主张放弃泾⽔工程的老臣人人欣然改口,一口声拥戴重新上马泾⽔河渠。 李斯见情势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务主管的⾝份,陈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缓急两种选择。没说一轮,经济臣僚们又是异口同声赞同“全力以赴,两年完工”的急工方略。于是,要害关节迅速突出:粮食来路何在? 一说粮食,举殿默然,看着老廷尉的黝黑铁面,谁也不敢碰这个硬钉子。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气毫无遮掩地说出了民工军制、官仓出粮的应对之策,并特意申明,这是效法成例,并非坏秦法制。秦王说罢,举殿目光一齐聚向老廷尉——这个只认律法不认人的老铁面要是依法反对官仓出粮,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却是谁也不看,一拍案点名,要老廷尉第一个说话。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经成算在,站起⾝一拱手铿锵作答:“秦法本,重农重战。农事资战,战事护农,农战本是一体。关中治⽔灭旱,民力以军制出工河渠,一则为农,二则为战,资以军粮,不同于寻常开仓济贫,臣以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群臣尚在惊讶,国正监已经跟着起⾝,慨然附议:“聚家国之力,开仓治⽔灭旱,正是秦法之大德所在!老臣以为可行!”经济大臣们见执法大臣、监察大臣这两个执法门神如此说法,不待秦王询问,便是同声一应:“臣等赞同,军粮治⽔!”嬴政没有任何多余话语,欣然点头拍案,大计于是底定。各署振奋,当殿立即核定民力数额,议决开仓次序、车辆调集、各⾊工匠数目、工具修葺等诸般事项。 时到正午,一切已经就绪。 次⽇,秦王王书飞抵渭北各县,整个关中立即沸腾起来。 开官仓治⽔,这步棋正中要害。其时正在大旱饥馑之后,庶民存粮十室九空。开官仓治⽔,无疑给了老百姓一条最好的出路。最要紧的一条,这次的民力征发,破例地无分男女老幼。如此,庶民可举家齐上工地,放开肚⽪吃饭,岂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须应征的徭役期限。而历来的老规矩是:民众得益的治⽔工程,从来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三,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两季,大体上不误农时,民众心里也没有牵挂。更有一层,秦国历来将农事之功与战功等同,庶民劳作出⾊者还能争得个农爵,何乐而不为!如此等等,民力大上河渠,简直是好处多多。这还只是未来不受河渠益处的“义工县”的民众想法,若说受益县的民众,更是感奋有加,不知该如何对官府感恩戴德了。 唯其如此,秦国腹地的河渠嘲骤然爆发。连职司征发民力的李斯也没有想到,原本谋划的主要征发区,只在泾⽔河渠受益的渭北各县,对关中其余各县只是斟酌征发义工,能来多少算多少。不想王书一发,整个秦川声雷动,县县争相大送民工,一营一营不亦乐乎。旬⽇之间,渭北塬坡便密匝匝扎下了一千多个营盘,一营一千人,整整一百多万!如此犹未断流,东西两端十几个县的民工,还在嘲⽔般地涌来。不到一个月,整整一千六百多座民工营盘黑庒庒摆开,东西四百多里、南北横宽几十里的渭北塬坡,整个变成了汪洋人海。 面对汹汹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壮劳力。可郑国一句话,却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罢。郑国板着黑脸说:“饥馑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妇幼回去吃甚?年青精壮都走了,老弱妇幼进山采猎走不动,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几个闲人吃饭,睁一眼闭一眼也就是了。”依着李斯对秦法的悉,深知郑国这种怜悯之心是不允许的,既违“大仁不仁”之精义,又偏离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对,秦王一定是会支持自己的。可是,郑国说出的,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严峻事实:如果因此而引起民众,岂非一切都是⽩说?反复思忖,李斯只有苦笑着点头了。如此一来,老百姓便看作了“泾⽔工地啥人都要,来者不拒”对官府感得涕泪唏嘘,处处一片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也是秦国百年积累雄厚,仅仅是关中六座大仓打开,各⾊粮食便有百万斛之多。无疑,如此巨额支撑河渠工程绰绰有余。向河渠运送“军粮”的大任,秦王给了老国尉蒙武。蒙武调集了留守蓝田大营的三万步军,组成了专门的辎重营,征发关中各县牛车马车六万余辆,昼夜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输送粮草。 至此,泾⽔瓠口骤然成了天下瞩目之地。 李斯与郑国,也骤然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強大庒力。 李斯的庒力,在于对全局处境的洞察。秦国腹地的全部民力庒上泾⽔,意味着秦国没有了任何回旋余地,只许成不许败。河渠不成,则举国瘫痪。当此之时,山东六国一旦联兵攻秦,秦国连辎重民力都难以支应。这是最大的危险。为了防止这个最大的危险,年青的秦王已经兼程赶赴河东大军,与一班大将们商议去了。第二个危险,便是工地本⾝。目下民心固然可贵,然则,如此庞大的人力紧密聚集在连绵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无端放大。县域偏见、部族偏见、家族偏见、里亭村落偏见以及各种仇恨恩怨,难免不借机生发。但有械斗或意外事件,纵然可依严明的秦法妥善处置,可只要延误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谁也无法承担的罪责。郑国虽是河渠令,可秦王显然将掌控全局的重担庒在了李斯肩上。事实上,要郑国处置这些与军政相关的全局事项,实在也非其所长,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极富理事之能,看准了此等局面只有防患于未然,便带着一个精⼲的吏员班子⽇⽇巡视民工营地,事无大小一律当下解决,绝不累积火星。如此几个月下来,李斯便成了一个黝黑精瘦的人⼲。 郑国的庒力,却在于河渠工程本⾝。 作为天下著名⽔工,郑国面临两大难题:第一是如何铺排庞大劳力,使引⽔瓠口与四百多里⼲渠同时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这个瓶颈峡⾕。就实说,年青秦王亘古未闻的决断,确实励了郑国,万千秦人对治⽔的热切,也深深震撼了郑国。治⽔一生,郑国从来没有梦想过有朝一⽇能率领一百六十余万之众叱咤天下治⽔风云。亘古以来,除了大禹治⽔,哪一代哪一国能有如此之大的气魄?只有秦国!只有这个秦王嬴政!面对如此家国如此君王,郑国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做出治⽔史上的壮举,自己这个老⽔工便要无地自容了。 还在民力开始征发的时候,郑国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谋划:若能在今年秋冬与来年舂夏开通泾⽔河渠,赶在明年种麦之前放⽔解旱,方无愧于秦国,无愧于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将全部工程的全部难点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图,否则,几百名领工的大工师便无处着手。可是,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门、三十处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预先成图,却是谈何容易!然则,这还仅仅是伏案劳作之难。毕竟,十年反复踏勘,郑国对全部河渠的难点是心中有数的。 真正的难点,是引出泾⽔的三十里瓠口。这瓠口,实际上是穿过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峡⾕。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后(西麓)便是泾⽔,打通中山将泾⽔引出,再穿过这道峡⾕,泾⽔便进⼊了⼲渠。当初,郑国在泾⽔踏勘三年,才选定了中山地段这个最近最难而又最理想的引⽔口,并给这道引⽔峡⾕取了个极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不险,却是北方难觅的岩石山体,一旦凿开成渠,坚固立不怕流冲刷,渠首又容易控制⽔量,堪称最佳引⽔口。十年之间,中山龙口已经凿通,只有过⽔峡⾕还没有完全打通。这道峡⾕,原有一条山溪流过,林木丛生,无数⾼大岩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于峡⾕正中,最是阻碍⽔流。而今要尽快开通峡⾕,难点便在一一凿碎这些大巨的“石象”若没有一个碎石良策,只凭石匠们一锤一凿地打,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了。 李斯忙,郑国忙,偌大一座幕府,整⽇只有几个司马坐镇。 “老哥哥,事体如何?”深夜回营,李斯总要凑过来问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错不了。” “瓠口几时能打通?” “十月开打…”郑国只要靠榻,准定呼噜一声睡了过去。 烛光之下,李斯惊讶地发现,郑国的満头⽩发没有了,不,是⽩发渐渐又变黑了!虽说黝黑枯瘦一脸风尘,可分明结实了年青了许多。李斯感喟一阵,本想浴沐更⾐之后再看看郑国赶制出来的羊⽪施工图,可刚刚走到后帐⼊口,便一步软倒在地呼噜了过去。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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