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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色11 作者:李敖 | 书号:43597 时间:2017/11/7 字数:41982 |
上一章 第二幕 秋分 下一章 ( → ) | |
场景和第一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夏天转到秋天了,是国中历秋分的凌晨五点钟,历的九月下旬。 囚房里睡了四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三个,从“书桌”边上数起,是龙头、余三共、史处长;从门口到矮墙间,睡着胡牧师,与对面三个人脚对着脚。 突然间,牢门轻轻的喀了一声,锁快速拉开了,门快速打开了,士官长带着班长六人朝着对角线方向直冲进来,睡眠中的四个囚犯同时惊醒、坐起。史处长站起大叫:“蒋总统啊!蒋总统啊!…”一条布早已上他的嘴,他已被反铐着,不晓得怎么回事,簇拥中布条挤开了,史处长大喊:“蒋总统啊救命!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这样对我!…”布条又上了,他被一拥而出,一个班长殿后,把牢门咔嗒一声又锁上了。 胡牧师:(坐在地板上,拭泪)哎呀!哎呀!主啊!主啊!请给我力量,吓死人了!人家只不过教点书、传传教,就这样整人,把人家同死刑犯关在一起,竟看到这种场面,吓死人啦!(瞄着龙头)咦?龙头,你好像若无其事似的;(面向余三共)三共,你也吓到了吧? 余三共:(惊魂甫定,点点头)还好,但比不上龙头那么镇定。 龙头:(站起来,到了史处长铺盖旁翻找,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书桌”底下)恶有恶报,这就是做走狗的现世报!看到处长大人的下场,我要信上几分钟佛教呢!除非用现世报证明恶有恶报,恶报就在今生今世,否则谁信什么因果报应呢?来,把七八糟的屋子整理一下,这些噤子牢头都不脫鞋就冲进来了。看,处长大人的鞋还在那儿,连鞋都没穿,就给拖出去了,这走狗死得好狼狈!来,我们一起帮他把铺盖和用品卷起来吧! 胡牧师:(摇手)我可不敢碰死人的东西!我是基督教的牧师,我不动佛教徒的东西。 龙头:他现在还没死呢。 胡牧师:现在在那里? 龙头:现在还在前面军事法庭。正在被五花大绑,五花大绑后,有酒有⾁给他吃喝,不过只是喂他喝酒吃⾁,吃喝以后,就宣判,立刻由宪兵押上车上路,天亮前就到了新店空军公墓后的刑场,那时才毙。所以,现在他还没死呢。军法处的习惯是:他们要毙人,复判的决定,是拖至临刑前一两小时才通知的,通知的时候,已经把人犯五花大绑了。所以,处长大人得知死刑判决确定之⽇,也就是押赴刑场两毙之时,他是不可能事先得知的。除非同案的死刑犯人太多,要分批毙,就是犯人甲犯人乙今早毙,犯人丙犯人丁明早毙,那时候,犯人丙犯人丁就可以明确知道明天轮到他们了,明确知道自己明天一定死。 胡牧师:那多难受啊?像处长大人,虽被判死刑,但是上诉期间,也就是申请复判期间,一直还有希望活,至少不知道那天死,若像犯人丙犯人丁那样,明确知道自己明天一定死,多活那二十四小时多难受啊?啊,我的上帝! 龙头:死刑犯除了假例⽇外,每天清早五点钟,都可能被提出去决。所以每天晚上⼊睡之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太出来。这种夜夜惊魂的⽇子,实在教人难受。处长大人过的就是这种⽇子,也难为他了。不过他可能还以为罪不至死,所以难受中还在做梦。刚才被提,临死以前还呼唤主子蒋总统听他哀鸣呢! 余三共:他喊“蒋总统救命”难道不知道要他命的就是那老八王蛋? 龙头:他心里有数吧。 余三共:他也喊了“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这样对我”怎么回事?跟蒋总统走,一起去毙吗? 龙头:好像这段话是对士官长说的,延长大人做官做久了,有架子、爱面子,最后不自觉的想捞回一点面子吧,这样子被拖出去毙,的确未免狼狈一点,但是一个人在生死的节骨眼上,什么反应不一定,士官长他们见多识广,知道先君子有点⿇烦,不如先小人比较省事,所以每次毙人,都闹得夜夜惊魂,除了假例⽇以外,从来不让人安静的离开。 胡牧师:你说除了假例⽇外,都夜夜惊魂,那么死刑犯最喜假例⽇了,不是吗? 龙头:是啊。你的上帝都在一星期的第七天休息,何况刽子手?对死刑犯说来,应该啊喜十月,十月假最多,是国民府政“庆典”特别多的月份,国定假⽇有十月十⽇双十节,十月二十五⽇湾台省光复节,十月三十一⽇老八王蛋蒋介石的“华诞”军法看守所对这些节⽇是很重视的,特别是最后一个,每次都加菜“大酺”一番。而这些节⽇,也是死刑犯们的“死亡假期”因为法律规定:星期⽇和国定假⽇不执行死刑。尤其是总统的华诞之⽇,当然不杀人,加菜也特别认真而丰富,尽量减少克扣,避免偷工减料。还有,逢到端午、中秋、除夕这类民俗大节,习惯上也“噤屠”的。因此,决人犯,很多选择在“噤屠”后的第二天。据说是前一天让死刑犯大嚼一顿,第二天再押出去宰掉了,比较“人道”不过,杀人也不一定选在放假后的第二天,而军法看守所又不可以在毙一个人的前一天,特别为死刑犯单独“加菜”因为,这岂不等于是预告⽇期吗?这样预告了,那个束手待毙的囚犯还吃得下肚吗?所以,偶尔也在非假⽇和非星期四加菜,星期四加菜是要让探监的家属亲友开开眼界的。敏感一点的死刑犯,逢到非假⽇又非星期四而忽然加菜,往往就心惊⾁跳起来,所以,对內行的死刑犯说来,加菜不是什么好事。 胡牧师:军法处一定要在五花大绑后才宣判、才告诉死刑犯,你被判死刑确定并立即执行吗? 龙头:就是如此,立即生效。 胡牧师:军法官只宣判,不做别的了? 龙头:偶尔也有例外吧。有一个例外,就是李⽟堂案。李⽟堂是⻩埔一期的,天子门生呢,仗打得不错,升到将军,升到军长。抗战中,长沙会战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吹牛说胜的,第三次才是真胜的,就是李⽟堂打的,那里他是第十军军长。国民丢了陆大时,他是山东省府政的流亡主席,到了湾台,报情人员说他太太和小舅子想投共,他知匪不报,蒋介石下令判他死刑。毙的那天早晨,李⽟堂一出监狱的铁门,两个宪兵站在门口,就把他两手反捆起来。这时他的太太帮小舅子等也都捆好了,他们都知道是毙。到了军法官面前,军法官宣布他们的死刑,即⽇执行。军法官特别对李⽟堂说:“你犯的是《戡时期检肃匪谍条例》第九条,知匪不报,最⾼刑是七年徒刑。但是呈请总统批准时,总统批‘再判’,我们乃改判你十五年徒刑,又经总统亲笔批一‘恥’字。你的死刑是总统判的,总统要你死,我们也无可奈何。”李⽟堂答复说:“总统要我死,我死,我死。”于是押上车军,他的太太这时已脚软不能走路,大哭不止。李⽟堂不失将军气概,对他太太说:“这时还有什么哭的,快走!”但李太太已不能走,宪兵便拖她上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堂案。原来国中法律不如总统一人的意思,所以军法官明告被毙的,以明毙不是依法判决的,而是总统要他死的。 胡牧师:像李⽟堂这种⻩埔一期的天子门生,都不能依法判决,法律还有什么用? 龙头:法律的唯一用处是保护权政,其他的勉強还有一项是保护财产权,尤其是有钱人的财产权,如此而已。除此以外,还相信法律的,是笨蛋。 胡牧师:处长大人走了,他跟龙头一起住了多久? 龙头:一百多天吧,他是夏至前来的,现在是秋分了。 胡牧师:他按理是你的敌人,你们处得来吗? 龙头:在大阵营上,他是敌人;但在⽇常生活上,是“兔同笼”的遭遇,还不算直接的、正面的敌人。所以,每天二十四小时同处一室之中,只要他还知分寸,知道谁是龙头,我也不以他为敌人对象,毕竟他是敌人阵营中的一条走狗,只是大一号的而已。何况,严格一点的说,任何每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形影不离的人,都极可能就是敌人,因为全无距离,硬被強迫挤在一起,太烦人了、太痛苦了,一个人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你眼前吃喝拉撒睡、放庇、打嗝、咳嗽、磨牙,乃至怨天尤人、咳声叹气、问东问西、大闹情绪,而你又无处可避,请问这种人不归类成敌人又是什么?他不可能不是敌人,因为你住的地方是地狱、是人间地狱,所以,只要每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再好的朋友或同志也可能变成敌人。还好,由于我的一点名气、威信和技巧,我把这十一房囚房管制得很好,还不需要来什么“监狱斗争学” 胡牧师:“监狱斗争学”? 龙头:“监狱斗争学”这是我发明的一个名词。这种学问,分前期、后期两个阶段。前期是在被抓被移送到这儿来以前的那阶段。我借用一位共产跟我说的话说给你明⽩。这位共产叫张剑华,在这里跟我住了一星期,他跟我说:“我们共产是讲究监狱斗争的,在这一方面我很有经验。当保安处的人将我吊起来,或者打得很厉害时,我受不了,就答应招供。及至他们把我放下来,或是停手不打了,要做笔录了,这是利害关头,我就推说:实在没有做什么呀,不能招供。这样磨得久了,有时一件事实也就不用认便过去了。好多次,保安处的人问我:‘张剑华,我们这样打你,你恨不恨啊?’我就装着笑容答道:‘我不恨,我不恨!不,我不但不恨你们,还非常感谢你们。’他们问我为何事感谢,我就说:‘你们打我,让我觉悟,知道过去喜搞政治,才有今天的教训。我决定以后绝不再搞政治了,这是你们赏赐给我的觉悟,是很宝贵的,对我很重要。所以,我当然要感谢你们。’这种话,可以减少他们对我的敌意,相信我以后不会再搞政治了。我告诉你,我对他们说的是一套;我以后怎么做,又是一套。表面上要很客气、诚恳,不要跟他们发怒,才可以掩护⾝份而不吃亏。在他们手里,要灵巧、机警、乖顺,用软的功夫攻破他们硬的心防。但是,信心要坚定,不要被他们说服,就放弃了作为一个共产人的立场。我对付保安处是这样,对调查局也是这样,只要不妨害一个共产人,我什么都听他们的;譬如:他们要我咬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真的共产,我就照咬,不要管他冤不冤枉,保住自己要紧。如果他们要咬的是共产,我就推三托四。你知道,‘供枉不供’,是我们共产监狱斗争的重要策略,不要忘了。我就是用这种策略,所以,保安处、调查局那些人都被我骗得糊糊的团团转,还以为我是真的觉悟了哩!”在张剑华这些话里,最重要的一句是“供枉不供”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胡牧师:是宁肯供出你冤枉的人,也不供出你们同的人。 龙头:对了。供出你冤枉的人,可以用替死鬼来掩护同志。 胡牧师:办案的人那么好骗吗?抓到替死鬼,他是被冤枉的,一问三不知,口供对得上吗? 龙头:那是另一个问题。办案的人为了办大案、领奖金,拿到好的考核,为了升官发财,抓到的人多多益善,那管那么多。何况,你一问三不知吗?刑求的花样一来,什么你都得招,口供对不上?你错了,对得紧紧的(把右手拇、食指对住给胡牧师看),这叫若合符节,也叫众口一声啊。 胡牧师:共产真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余三共:我要说话了,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共产,我们好汉做事好汉当。 龙头:我佩服你们,因为你们全案的十九个人都给抓进来了,也没枉可供了。你们的案子人虽多,但案情比较单纯,所以不需要咬别人,咬自己就行了。 余三共:你说“供枉不供”你龙头自己,不是也被枉供进来的吗?那是谁咬你的,总不是共产吧? 龙头:不是共产,是独台分子。经过夜以继⽇、⽇以继夜的侦讯,我终于悟出原来诬我成为独台大员是符合特务们和独台分子们的双方利益的。最后我对特务们说:我的整个感想是:独台分子希望把案子做大,咬住我,硬替他们捧场,对外宣传说:大家快看,独台运动不但有外省人参加,并且还是顶瓜瓜的外省人加⼊我们的行列。另一方面,你们国民情治人员也希望把这案子做大,案子有我参加,自然就顿时变成大案,扣住我,硬替你们捧场,可以对上面报告破了巨案、可以多领奖金。这样双方你推我拉,我还有话可说吗?不错,独台分子把我当成枉给供进来,但他们在湾台也别无员可供。所谓独台分子,在湾台只有和我同案咬我的两个,其他所谓独台分子都在海外纳福呢,都是嘴巴上的独台,他们是不敢回来硬⼲的。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我看的⾰命可多了,但像独台分子这种假⾰命真孬种,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只有他们是绝无仅有了,他们可真恶心极了,这种人还玩政治,真教人看不起。 胡牧师:龙头你刚才说“监狱斗争学”分前期、后期两个阶段,后期是移送到这儿军法处的阶段,你还没说怎么个斗争法呢。 龙头:我举个好玩的例子给你们听。有一个流氓叫吴相煇的,长得尖嘴猴腮,还留个小胡子,一副小人样。你想在全世界找一张脸,一看就是十⾜小人模样的一张脸,就是他了。他有不少前科,自然有一些坐牢的经验。他烟瘾很大,可是牢里不准菗烟,在放封时候,他看见班长把烟庇股丢在地上,他会跑过去,双膝下跪,请班长允许他捡起来菗,不要脸极了。后来他发现,如果他打小报告检举房同的人有反动言论,他就会被叫到外面办公室查问,查问时候,有烟好菗。有一次他检举一个政治犯,说这政治犯“曾将总统⽟照一张撕掷地下,用脚践踏,表示污辱的意思”这政治犯又在房中对其他囚犯说:“什么陆大是铁幕,其实湾台才是钢幕,不但坐牢的人不自由,老百姓也不自由。我们应该叫‘老猴’,老的猴子还我自由!”于是他被请到办公室。他说最令他引以为荣的是,当谈话完毕,要回房时,军事检察官还跟他握了手,这大概是吴小人相煇有生以来所所握过最“⾼贵”的一支手掌了。而他更加念念不忘的,还是军事检察官一连请他菗了好几香烟。这下子昅烟知味了,他接二连三,不断的检举房同囚犯,弄得军事检察官也不相信了,就不理他了。他没烟好菗,情绪大坏,就在房里耍流氓,专门欺负弱小。最后监狱官来了绝招,把他和一个壮汉关在一起,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壮汉叫刘辰旦,九十公斤,是橄榄球队选手,是政治犯。本来还相安无事,没过三天,吴小人相煇老⽑病犯了,就率真的对姓刘的表示:“我知道所里把我调到你这一房来,是要利用你来打我。”姓刘的极力否认,愈否认,吴小人相煇愈觉得是在“掩饰”最后,两人就摊牌了。吴小人相煇说:“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是,我有办法,等你觉睡的时候,我就捏你的‘卵葩’,制你死命!”姓刘的说:“那好了,我就不觉睡,看你能怎样?”姓刘的不觉睡,姓吴的更不敢睡了,他生怕自己捏姓刘的‘卵葩’捏不到,反而被姓刘的捏死了。最后,情势发展到两人⼲起“绝睡”比赛来。人家绝食,他们“绝睡”倒也平添军法监狱中的一绝。姓刘的是壮汉,⾝体极,吴小人相煇体力悬殊,两天两夜下来,他支不住了,就垮了。于是,写报告,请求调换房间。他一天递了两三次报告,看守所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是给搁置了两天,最后才说:“只有十五房空着,可是电灯坏了,还没修好。”吴小人相煇赶忙说:“没有电灯也不要紧,我这就搬过去。”于是,他就搬到小黑房去了。这就是我说的“监狱斗争学”这位姓刘的壮汉不愧有打橄榄球的底子,知道如何在斗争场上斗争,最后他赢了,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卵葩”、自己的睪丸,也保住了政治犯的尊严,他证明给大家看,在黑牢里,老大不是流氓,老大是政治犯。 (牢门咔嗒开了,一个中年人被推进来,门又咔嗒关了。这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和西装短外,手上提着一支老旧褪⾊的⻩⽪鞋,个子瘦削,脸⾊黧黑,満面油污,汗⽔也得透出了他的上⾐。⼊得门来,黑脸上先闪出一副傻傻的笑容,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余三共:你就坐在睡在门旁吧,坐下来。(用左手掌介绍着)这位是龙头,房里一切他说了算。另一位是胡牧师,不是真牧师,是信教信了。我是余三共,是大生学。你贵姓?什么案子? 王家法:我叫王家法,安徽人。什么案子,也搞不清,只是我不是第一次坐牢,我坐过十五年的牢,现在三十五了。 余三共:哎呀!老前辈了。什么牢坐了十五年? 王家法:我是共产民人解放军的一个兵,打仗时被军国俘虏,被判叛罪十五年。 龙头:什么?场战上俘虏来的也当叛犯来判? 王家法:就是那样吧? 龙头:那抗战期间,汪精卫那边的军人被俘了,岂不是都可以当作“汉奷”来判罪了吗? 王家法:谁说不是呢? 龙头:你叫王家法,可是你碰到蒋家法。详细说说你的案子。 王家法:我在家乡种田时,被军国抓去当兵,不知道在那一场仗时跟民人解放军作战,被共产俘虏了。又被编到民人解放军,跟军国作战,又不知道在那一场仗时,被军国俘虏了,不久就被当成政治犯判了十五年。真冤枉,我不认识字,政治犯三个字我都不会写,就变成了什么政治犯。 龙头:你们看他的手和脚,这么耝,他的脚后跟的脚繭又硬又厚,有一公分厚,这像政治犯吗? 王家法:我出狱后,打着⾚脚在一处矿石工厂挖石灰,一年到头走来走去、搬来搬去,(摊开双手)手脚就变成这样了。 余三共:你做矿工,这么苦,待遇好吗? 王家法:待遇很好,老板对我也不错,一个月有三千块钱以上的收⼊。 ——也就是因为待遇好,我用钱又很省,为的是想留一点老本,有一点积蓄。没想到又进来坐牢了,这回要坐七年牢。 余三共:你为什么又要坐七年牢?坐了十五年还不够? 王家法:是一个矿工想向我借钱,我怎么可以借他钱?来到湾台,无亲无戚,没倚没靠,就靠自己能吃苦耐劳,维持生活。还得积一点钱,防备将来业失、生病或者老了,不至于挨饿。假使有机会,也可以娶房子,成立个家。我借钱给人家,以后没钱用了,又有谁借给我呢?不料那位老兄借不到钱,就想办法陷害我,向出派所检举,说我对他讲“共产有好些地方比国民好”、“共产人海战术很厉害”于是我被送到这里来了,法官说我是“为匪宣传”也没有第二个证明我那样讲。唉,记得当年牢坐満了,出去了,到处找工作,人家听说我是“匪谍”判过刑,没人敢用我。有好多次,工作找到了,工资多少都讲定了,老板一听我是“匪谍”就吓坏了,告诉我:“很抱歉!不是我们不雇用你,实在是不敢雇用,怕将来连我们也发生问题。”唉!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惨,心中又是多么怕。你们想想:单凭一个人的一句话,又没有别的证据,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天地这么大,我却没有一处可以活下去,我当然要叹气了。唉! 余三共:那后来又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呢? 王家法:后来,有一位没什么情的朋友告诉我,有一个矿场想招用工人。我问了住址,就自己去应征。这一回,我不敢说是“被判过刑的匪谍”了,老板就雇用我。时间久了,他看见我力气很大,工作也很努力,一再给我加薪。我才老实对他说起坐过牢的事。这位老板倒很好,他说,他不怕,叫我安心工作。几年来,我储蓄了几万元,也租了一幢屋子里的一间单⾝房,单独门户出⼊,很方便的。心里还想:假使有机会讨个老婆,这个房间也勉強够住了。没想到,老婆梦还没做成,坐牢梦又做第二回了。那一天,出派所警员通知我去一趟,也没有抓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过一会儿,我去了,他们就做起笔录,说是有人检举我为匪宣传。我辩说没有这回事,问他是谁检举的,我要跟他对质。警员说:“检举的人,府政要替他保密,不能告诉你,也不能让他来跟你对质。”我问他:“是不是某人检举的?”警员不回答,我就断定,必是这位老兄无疑。我把他要向我借钱不遂的事情,告诉警员,要他调查。警员说:“这些话,你到军法处去说好了。”就把我送到分局,再送到这里来了。刚才开庭,被判七年。听说按什么条例第七条起诉,起诉七年就判七年,一条一年。 余三共:可以上诉呀。 王家法:坐牢我可是內行呀,绝不能上诉的,我有过十五年的案底,算是累犯。累犯上诉,会判得更重。 龙头:他说的是真的內行话。他这种判七年的底价和他这种案情,有一个同病相怜的例子。来自韩国一万四千名所谓“反共义士”中有一个叫刘金财的,被抓了,送到军法处。过去住在隔壁房“放封”时告诉我他的案情內容,又暗中拿起诉书、答辩书、判决书给我看。我因此知道,他一到湾台,就在省林务局一个林班工作,因为勤奋诚实,一路升到领班,他经过多年积蓄,娶了太太,已有一个怀中的小女儿。因为他十多年工作有点钱,引起三四个林班工人的觊觎,人人想向他借钱。借不到,就共同设计要构陷他。这些人比“检举”王家法的人技巧⾼明多了,他们找刘金财聊闲天,有意无意地问他民人解放军在韩战期间的情形,我记得其中“犯罪”的重点在于三句话:(一)问:共产管理军队,跟我们这边一样不一样?答:不,共产管理军队,另外有它的一套。(二)问:共产在韩战中,是不是由苏俄供给武器的?答:是。(三)问:苏俄的武器厉害不厉害?答:厉害。——就这样,刘金财罪名成立,那三四个人正式“检举”他“为匪宣传”起诉了,判刑了,但因法官“姑念被告”由韩国而来,是“反共义士”按底价减半优待,判他三年六个月。 (牢门咔嗒开了。) 班长:(伸直手,瞇眼看手上拿的单子)王家法,收拾好,出来,是十七房,不是十一房。 龙头:怎么刚来就走了,班长看走眼了? 班长:我们老兵也都老了,老花眼了。看走眼也没什么,只要清早五点提人时不提错,就行了。 龙头:清早五点最好大家都戴上眼镜。 王家法:(提着小包包向大家鞠躬)各位保重了,幸会了一二十分钟,也是难得。 胡牧师:上帝保佑你! 王家法:(左右看)上帝?上帝在那里? 胡牧师:上帝在你心里。 王家法:(怀疑的以手指心)在我心里?我的心一直是凉的。 龙头:那就是说,你把上帝放在冰箱里,或者说上帝一直住在冰箱里。 王家法:不知道上帝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上帝。 龙头:哈哈哈,只要在牢里,就总有人对不起你。 (王家法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这王家法可是个坐牢的老油子,他不上诉,龙头提到的那个判三年半的“反共义士”也不上诉? 龙头:三年半已经是皇恩浩了,还上什么诉?一般来说,一上诉就被认为你抗拒府政,不知悔改,就加番了,加番方式是判十年的改判十二年、十五年,判十二、十五年的改判无期,判无期的就改判死刑了。有个警备总部的士兵被判无期,他要上诉,监狱官把他找去,很生气地骂道:“你还不知死活,还敢上诉吗?这一次法官本来要判你死刑的,后来念你是警备总部的兵,才判得轻的。你再上诉,一定改判死刑,你小命就完蛋了。还不赶快把上诉状拿回去!”他听了喊道:“哎哟!法官要判我死刑!我要拿回状子,不上诉了,不上诉了!” 胡牧师:判个死刑就这么容易吗? 龙头:又有何难?比判无期徒刑少写两个字而已。 胡牧师:军法官太没良心啊!上帝啊! 龙头:电影导演崔小萍被当成共产,判十四年,她在法庭大哭大骂军法官没良心,军法官冷笑道:“我才是有良心的,没良心,判你死刑了。”我看问题是,不是没有良心,而是没有你们的上帝。有的话,这么多冤狱、这么多冤魂,你们万能的上帝又在那儿? 胡牧师:上帝的意旨不是我们人能了解的。 龙头:所以他默默无言,让恶人们坏人们替天行道!看你们这些教怎么自圆其说? 胡牧师:(有点宭)我最怕跟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谈宗教问题。 余三共:不过有个好处,他们“为上帝宣传”不像“为匪宣传”会坐牢。 龙头:你忘了,当年他们“为上帝宣传”不但把人坐牢,还活活烧死呢!像十五世纪烧死胡斯就是热呼呼的例子。那胡斯就是JohnHuss,和你一样,也姓胡呢! 胡牧师:对我来说,我宁愿真的“为上帝宣传”而被烧死,也不愿假的“为匪宣传”而坐这大牢。 余三共:我知道你外号“胡牧师”其实你只是喜兼差传教而已。你是中学教员,你的案子由于你胆小,始终呑呑吐吐的,现在你说说看,不要怕。 胡牧师:我本是一个小军官,退伍后到师范大学继续进修,取得了中学国文教员的资格,被分发在一所省立中学吃粉笔灰。我喜舞文弄墨,喜旧诗词。记得⽑泽东写过一首《沁园舂》,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都奚落了一顿。这首词,不但在当时很引起争议,就是一九四九年共产占有陆大以后,港香若⼲杂志报纸,也拿这首词来批判过一阵子的。当然,有批斗它的人,也有欣赏它的人;有人嫌它遵守词的格律不够严谨,有人称赞它写景生动;有人批评老⽑狂妄自大,有人则称赞这首词气势雄壮。见仁见智,有褒有贬,原也不⾜深论,糟的是,我竟然喜上这首词的人。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改完了生学作文,闲着没事,就拿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了这首《沁园舂》。写好了,看了两遍,便成一团,丢进字纸篓去。不知怎么搞的,这张字纸竟被学校全安室的人捡去了,我还一点都不晓得呢。 余三共:你就是因为抄写《沁园舂》被捕的? 胡牧师:不。我被捕以后才知道,全安室的人看我抄写那首词,就布下陷阱来引我跳下去。 余三共:怎么说?怎么布下陷阱? 胡牧师:那是一个下午,在场上,几个生学围着我聊天,问这问那的。师生嘛,我平⽇又爱护生学,那里知道要防备他们之中有人害我呢?有一个生学问我说:“老师,你从前是军官吗?做到什么官位?”我说:“做到小军官。”生学说:“那金门炮战,老师有没有参加?”我说:“参加的呀。”谈呀谈的,有人就问我说:“老师,你在金门的时候,共产每天向金门开炮轰击,我们这一边有没有还击呢?”我说:“当然要还击的。它那边大炮打过来,我们大炮就对准厦门⾼崎通到隔海集美的那座铁桥,轰击过去。只要打中一发,铁桥损坏了,从厦门开出的火车,就要停驶几天去修理。”嗨!就是这句话惹了祸,我才会来坐牢的。我被调查局抓去以后,才知道那些生学原来就是小特务,就是调查局的小线民。调查局说我那句话是“为匪宣传”宣传它共产建造了一条鹰厦铁路,宣传它共产从厦门的⾼崎到隔海的集美,建造了一条铁桥,铁桥上还可以行驶火车。这样,我便被移送到这里来了。 余三共:这跟你默写《沁园舂》有什么关系呢? 胡牧师:就是因为写了《沁园舂》,全安室才在生学中布线侦查我的言行。那些生学一定是奉命前来试探我的。要不,我只对他们几个孩子说了,为什么调查局会知道?而我被捕后,调查局办案人员竟拿出我写的那张《沁园舂》,丢给我看,我才知道被全安室的人捡去告密了。唉!说来可怕,一个学校里,有全安室,还有特务生学!我这“为匪宣传”的罪名,八成是脫不掉的了。 龙头:你并没有“为匪宣传”呀!那首《沁园舂》,你只是自己默写一遍,就到字纸篓去了;并没有拿给别人看,向谁宣传呢?向鬼宣传吗?陆大有一条鹰厦铁路,厦门的⾼崎到对海的集美有铁桥、有铁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说军国开大炮还击,摧毁了那条铁桥,是宣传军国炮兵的威力,是为“国”宣传,怎么算是为“匪”宣传呢?你这两件事,都不能构成为“匪”宣传的要件,怎么可以控告你这项罪名呢? 胡牧师:龙头啊!(用叫苦的语调)我这个人,不但没有“为匪宣传”的事实,本也没有“为匪宣传”的存心。⾼崎集美间有一条铁桥,金门的军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可是,金门的民心士气一直很⾼昂,并没有因为共产建造那条铁桥就动摇了。难道金门的军民可以知道的,在湾台就要保密,就要封锁消息,说那条铁桥被军国大炮轰击损毁了,就断章取义,说我这句话是为“匪”宣传,那报纸上刊载台海炮战中,金门一天落弹几十万发,民房塌倒,百姓死伤,为什么不说也是为“匪”宣传呢?因为那明明昌宣传共产武器充⾜、炮弹威力強大呀! 龙头:可见上帝还没无处不在“共匪”已经无所不在了。 胡牧师:还有一项无所不在——特务和线民更无所不在。 余三共:这就是你跟我们坐了这么久的牢,始终对你的案情呑呑吐吐的原因吧? 胡牧师:你可以这么说,我怕你们。 余三共:怕什么?你是军官哪! 胡牧师:可是我胆子很小,心肠很软,在军中也窝窝囊囊的,没有前途。只是我喜舞文弄墨、昑风弄月,结果什么不好舞弄,竟不小心舞弄到老⽑⾝上去了,结果惹来大⿇烦,幸亏上帝保佑,使我只是“为匪宣传”而已,自己还不是“匪”啊,感谢主,让我在牢里休息。 龙头:感谢“主”在牢里休“息”简单说,就是感谢主席,感谢⽑主席(笑)。 胡牧师:(摇着双手,笑)龙头啊!千万别这么说,你饶了我,我改口了,不感谢主可以了吧?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龙头:好吧,同意你改口。咦,我想起来了,有个跟你有点像的例子,⻩进川⻩老师的例子,他也是“为匪宣传”也很妙。⻩老师教地理,上课时说:“陆大的土地比湾台大,资源比湾台多,但是一切资源尽由共产府政占有、掌握、控制、运用,没有拿来作为改善民人生活的用处。所以,陆大 民人生活很穷苦,共中却试爆核弹子成功了…”他这段话,出了问题,罪状就在头一句和末一句“陆大的土地比湾台大,资源比湾台多…共中却试爆核弹子成功了。”斩头截尾,不谈中段,便叫作“叛犯”了。我还记得他的律师写答辩状,有一段妙文,状上说:“被告⻩进川宣称:‘陆大土地比湾台大,资源比湾台多。’在这个反共基地的宝岛湾台,说这样话也实在似乎未免有点不太妥当。不过,要一个负有传道授业解惑之责的学校教师对生学宣称:‘陆大土地比湾台小,资源比湾台少。’做老师的人,实在也是很难说得出口的。”至于核弹子试爆成功,这位律师找来一份军中报纸《青年战士报》,居然有这一报导。可是,没用,他们说你“为匪宣传”就是“为匪宣传”一判下来,就是七年!提到核弹子,还有另一场,一位印尼侨生叫李世璋的,师大英文系毕业,教过北一女英文,后在几个补习班“赶场”当英文老师。有一天,因为全班生学 试考成绩都很糟,就训斥生学说:“人家共中都会试爆核子了,它制造的钢笔又好又便宜,可见它是进步了。你们都是大孩子,到今天还不知道该怎样长进,读书都不好好用功,怎么有资格谈反共呢?”他又向生学表示:“汉字应该简化。”事被职业生学往上密报,抓起来了,判他“为匪宣传”在法庭上,他辩称:共中试爆核子成功,《央中⽇报》、《联合报》、《国中时报》都用大篇大篇专栏报导,我只说几句,励生学用功,难道有罪?法官诘问道:“你说核弹子威力很厉害吗?”李世璋反问:“法官,你以为核弹子威力不算很厉害?”法官说不出话来。李世璋又说:“我是一九五七年来台升学的,听说一九五四年国史馆馆长罗家伦在报上公开撰文,主张汉字应该简化。如果主张汉字简化有罪,警总当时为什么不抓国史馆馆长?”法官也说不出话来。可是,照判,判的理由却冠冕堂皇,说“姑念被告系印尼侨生,不谙祖国国情”两罪俱罚,判处感化三年。收到判决书时,李世璋笑起来了,他说:“我是一九五四回台升学的,现在是一九七○了;十六年之久,到现在还‘不谙祖国国情’!唉!我们的‘国情’可真难‘谙’啊!”事实上,老八王蛋蒋介石那本烂书《苏俄在国中》的印尼文译本,还是他翻译的“为匪宣传”那个匪啊? 胡牧师:(笑)那个匪啊?到底谁是匪啊? 龙头:(笑)你少问了吧,有个老兵,叫李中,一九四九年追随府政来湾台,一九六五年以中士退伍,找到一个警卫的差使,收⼊有限,不能成家,自问自答说:“如果不追随队部来湾台,我不也早就结婚生子,说不定早已当祖⽗了,想不到当年抱着満腔热⾎从军报国的结果,竟落此下场,连最起码的家也没有,我是不是爱国爱错了呢?”过年时候,他更感伤了,乃写了一副舂联,上联是:“你说他是匪,他说你是匪,到底谁是匪?”下联是:“一个靠苏联,一个靠老美,老百姓靠谁?”好了,立刻来了一大堆人,舂联撕下,犯人送上“为匪宣传”判刑七年。 胡牧师:我的上帝!什么不好写,写什么舂联? 龙头:说得也是。什么不好追随,要追随府政?什么不好去,要去湾台?像这老兵、像印尼侨生。印尼侨生在这十一房住过,他跟我愤愤不平的说:“我们宁愿在印尼做亡国奴,也不要在湾台做什么堂堂正正国中人。为什么连亡国奴都从外国人统治下得到的自由,竟在国中人统治下的湾台还得不到?能从异种人统治下捡到的,竟在同种人统治下还捡不到?如果这是做国中人,我宁愿做外国人。为什么一个家国 害迫我,我还要受这窝囊气?爱因斯坦在十六岁时候就吃不消做德国人,放弃德国国籍;二十一岁⼊瑞士国籍;三十五岁又当德国人;五十四岁德国纳粹把他德国国籍又取消了;六十一岁起他又⼊了国美国籍,但一直到死,仍然保留他的瑞士国籍。我要永远保留我的印尼国籍,我才不要再做国中人。其实我祖宗三代都生在印尼,是印尼人,不晓得怎么变成了什么华中民国人?”我说据所谓的华中民国国籍法第一章第一条第一项,你出生时你爸爸是国中人你就是国中人。他说我爸爸不是,我说你爷爷是,他说我爷爷也不是,我说你爷爷的爸爸总是了吧!所谓华中民国要实行它的双重国籍,所以,你无所逃于这个所谓国的国法之间。他听了,才一直摇着他印尼的头,哑口无言。 胡牧师:看来还是国民赢了。 龙头:国民的不要脸赢了。国民也不想想:为什么他们⾰了几十年的命,竟⾰得有人宁愿做外国人做汉奷做亡国奴,为什么?平心来说,这个府政似乎不算最残暴的,在残暴方面,他们比不上尼禄、比不上阿提拉…但这个府政实在是最讨人厌的、最叫人厌恶的、最叫人恶心的、最不要脸的。它不是老虎,它只是臭鼬。猎人遇到老虎,会打老虎主意,会打死老虎或捉住老虎,但遇到臭鼬,就立刻倒尽了胃口,不会打任何主意,只想赶紧洁⾝自好。这就是他们⾰了几十年大命的大成绩,使你倒尽了胃口,有人再也不想做他们统治下的所谓华中民国人,而宁愿去做外国人、汉奷或亡国奴了。 (人声嘈杂,又哭又喊,伴着脚镣声拖过来,到房门口停住,牢门咔嗒开了。一个上⾝⾚条条的胖汉,下⾝只穿內,挂着脚镣,给推进来,士官长一马当先也一擁而⼊。) 余三共:生意兴隆!生意兴隆!他妈的戴脚镣的刚走一个又来一个了! 士官长:龙头啊,可要⿇烦你了,这个胖子刚判死刑,情绪不稳,⿇烦龙头开导开导,替他写个上诉状。来,老⻩,先向龙头鞠躬,谢谢龙头。别担心啦,有龙头照顾你,包你无罪回家,戴几天脚镣,不算什么。 老⻩:(突然双膝跪倒,噗通噗通向龙头磕起头来,大喊)龙头救命!龙头救命! 龙头:(拉他起来,有点拉不动,太胖了)不要担心,有龙头在,保证救你一命,一切没问题。 老⻩:(哭喊)什么案子嘛!他们判俺死刑啊! 士官长:好啦!好啦!一切给龙头老大啦!有任何问题,找龙头就是了,我们都佩服龙头,有龙头在,一切都不成问题。(对龙头)龙头啊,偏劳你了,我走了。 (士官长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龙头:胡牧师睡到处长大人这边来,老⻩睡门口(大家忙了一阵)。三共,帮老⻩安顿一下。我这里有件旧衬衫,撕开它,撕成一条一条的,帮老⻩把脚镣裹住,不然它会磨破脚踝。 老⻩:多谢龙头啊,你这么细心周到,将来俺出狱了,一定送我们莱的大⽩菜给你。 龙头:你是山东莱?你⼲什么的? 老⻩:俺是莱人,三十八年随军来台。俺是乡下人,抗战胜利前活不下去,跑到青岛去做海军。 龙头:(头摇)不对啊?抗战胜利前的山东海军是⽇本人掌握的伪海军啊,那是汉奷啊。要做汉奷早做啊,为什么⽇本人要完蛋了才去做汉奷呢? 老⻩:谁晓得呀?我们是乡下种田的,只晓得去青岛⼊海军,谁晓得是谁的海军呀? 龙头:结果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老⻩:就是呀!这样就不准役退了,跟到湾台来。后来腿受了伤,总算让俺退了伍,辛苦成家,在吴兴街开了一家小米店… 龙头:先问你,你开米店,有买糙米六百公斤的成本吗? 老⻩:开玩笑!那里有那么多的钱? 龙头:那你就是非法营业,有一部黑法律叫作《粮商登记规则》,明明规定要有那么多钱才准卖米。 老⻩:啊,龙头,你真是无所不知。我们登记时的资产证明都是假的,谁有真的啊? 龙头:你说得是。但是这个府政处处设下天罗地网,要想整你,不管大的小的,人人都难逃法网,它不愁没法律整你。后来呢? 老⻩:后来我们没事时打个小牌,认识一些同乡,他们想挖点钱,我不肯破财消灾,就被整起冤枉来,被诬告三十四年农历七月间,在共产占领下的莱绕岭区,⼲过共产的指导员;后来派到辇至头村地方,⼲过共产的小学教员。就凭这点单薄的人证和罪名,就被警备总部军法处初审判决“死刑,褫夺公权终⾝”了。龙头啊!快救命啊(大哭,又磕起头来)! 龙头:好了,起来(扶他),不许哭、不准哭! 余三共:龙头是这里老大,他是狠角⾊,他不喜别人哭。哭是窝囊废,并且哭会传染给别人,老大规定不许哭、不准哭,每个人都要笑。 老⻩:好,我笑,我笑,只要龙头救命,我笑就是了,我笑就是了(装笑不成,掩面大哭)。 余三共:(指着老⻩)你被判死刑,说你是共产,看你这副模样,共产要吐⾎了。你见过共产吗? 老⻩:我们在家乡,人人都一样,谁知道谁是共产啊?不敢说见过,也不敢说没见过,共产三个字,也不会写在脸上。 余三共:现在让你见识见识,我就是共产。 老⻩:(惊讶)你这么年轻,就是共产? 余三共:(得意)就凭我年轻,才是共产。老油条就不会做共产了。 老⻩:你也杀人放火吗? 余三共:有机会杀坏人也会杀,放火也一样。可惜还没有机会,就给抓进来了。奇怪,什么不好说,偏说共产杀人放火? 老⻩:不是我说的,是府政说的。 余三共:你还这么听府政的,他妈的府政都给你挂上脚镣了。 老⻩:唉,我们只是小百姓、老百姓,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那敢反对呀? 余三共:那你就不要⿇烦龙头帮你写上诉状,上诉就表示不服,就是反对府政。 老⻩:天哪!不反对就送掉老命了。 余三共:所以呀,要保命就得反对府政,因为府政要你的命。所以,为了保命就要做共产。 老⻩:你这位小哥,你把俺弄糊涂了。俺正好相反,因为被当成共产才眼看要送命啊! 余三共:这就是这府政可恶之处,你不是共产,它硬说你是,要你的命,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脆做共产吧! 老⻩:我已经做了,在调查局,我被打三天三夜,叫我承认我是共产,我受不了,只好招了,承认我是共产。 余三共:所以,你的⼊仪式是在国民的调查局做的。 老⻩:谁说不是啊?我是被当成共产给抓进来以后才变成共产的。 龙头:其实你老⻩别懊恼吧,有人是调查局的,也在调查局变成共产呢。 老⻩:谁啊? 龙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调查局的,就住过这第十一房,就是你的前任共产,他是调查局的处长呢,专门抓共产的。最后自己也被当成共产,给毙了。 老⻩:他是真的共产吗? 龙头:假的。但口供上自己招了。 老⻩:既然是假的,那他为什么招了? 龙头:他能不招吗?正因为是行家,所以他会先招了,招了再说。为什么?告诉你为什么。这十一号囚房,我住了五年了,前后有不少过客,有一天来了卡车司机老吕,他被当成抢犯,抓到调查局,办案人员办案,刑求他,不但要他承认这次抢案是他⼲的,还要他承认其他许多破不了的悬案,也是他⼲的。老吕说:“我承认这么多,岂不要被判死刑?”办案人员说:“你签字承认了,也许死,也许不死,但那是以后的事,你还有机会去打官司,救回一命;你若不签字承认,今天就要你死!”老吕只好一一承认。后来老吕被判死刑,求我帮他喊冤,我帮他一阵,总算以无期徒刑定谳,暂保了一条老命。老吕说:“那些狗可不是说着玩的,他们真能把你当场打死,然后谎报你畏罪杀自。”看到了那么多不明不⽩死在调查局的例子,我相信老吕的话,我相信真可以把老吕当场打死。老吕一一自诬是对的,招了再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死,总胜于先被打死啊!老吕跟我说他的故事,愈说愈气,馀怒未消,把棉被卷成一团,坐在地上,一边搥棉被,一边大喊:“调查局,利嘎西郞(你家死人)!调查局,利嘎西郞!”旧派心理学家喜谈“本能”问题,凡遇到无法解决的主题,都列为“本能”问题含糊带过,有人以“毯子学说”blankettheory讥笑他们,因只能遮盖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看到这土头土脑的湾台人老吕,竟能如此用棉被解决问题,真可成立“棉被学说”了。所以我说,这处长招了再说,是行家手法,不招就先死在调查局了。 老⻩:奇怪,奇怪。我在调查局被刑求要我招认是共产时,有一次,一个⾝材⾼大、相貌堂堂的人进来巡视,我的冤狱就是他主持的,但后来听说他本人才是共产,也给抓起来了。 龙头:你说这人⾝材⾼大、相貌堂堂,是不是戴很厚的黑边眼镜? 老⻩:是啊!好厚好厚的黑边眼镜。 龙头:听说他姓什么吗? 老⻩:好像姓史不是什么的。 龙头:对了,就是他!他的案子速辦速决,立刻送军法,前后几个月,就给毙了。 老⻩:毙了? 龙头:毙了。不知为什么,他的案子速度特别快,我猜是他知道得太多,怕夜长梦多,先给打掉了。 老⻩:他就是你说的住过这十一房的同一个调查局处长吗? 龙头: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冤冤相报!就是他!整人者人亦整之,有老共,一起假,他反倒后来居上,先给毙了。 老⻩:(突然大哭)哎呀!那俺可怎么办?俺也要被毙吗?他说人共产的,都躲不掉,要被当成共产,俺这种被人说的,还躲得掉吗?啊!龙头救命啊! 余三共:其实,老⻩同志啊,何必要龙头救你呢?想想看,弄假成真,真的做个堂堂正正的共产,也不错啊! 老⻩:别!别!别!小哥啊!别!共产是你们做的,不是俺们做的,圣人才能做共产,俺们只是凡人。 龙头:三共啊,老⻩这话可说得満有学问呢,他说得对,圣人才能做共产,凡人做起来就有点问题。想想国中共产的创始人,当年京北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吧,他是五四时代的代表人物,不过,你别忽略了,他们其实也在摸索中前进,所以矛盾时出。以急先锋陈独秀为例,他气壮总胜于理直。他大刀阔斧论古典主义之当废,但却同时盛誉古典主义而不自知;他明⽩宣布“相信尊重自然科学实验哲学”但却误以为唯物辩证法是科学;他说实验哲学和辩证法的唯物史观是近代两个最重要的思想方法,并希望两者能成为联合战线,其实是完全错误的。辩证法是达尔文演化论成立以前的玄学,实在不是什么科学,但是陈独秀却不知道,他的徒子徒孙也不知道。陈独秀后来带头替国中选择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理想是美丽的、伟大的、无懈可击的,并且是古往今来志士仁人的一贯好梦。《礼记》中“力恶其不出于⾝也,不必为己”岂不正是共产主义的“各尽所能”吗?“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蔵于己”岂不正是共产主义的“各取所需”吗?但是,把这么伟大的圣人才能做到的境界,施之于匹夫匹妇,可得多下工夫。共产主义祖师爷马克思早在一八六五年就完成《资本论》初稿的最后两卷,但他不让恩格斯看,事实上,他在第三卷中,已经动摇了他在第一卷中劳动价值的论据。他在一八七二年海牙大会的讲演中,也有“我们不否认有些家国如英国、国美,甚至荷兰的劳工们,可用和平方法达到目的”的石破天惊之言,可见马克思本人,对马克思主义,也不无疑义。恩格斯一八九○年写信给舒密特,提到马克思曾自讽的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由此可见,此马来头大,固有自知之明者也。如今一个世纪下来,马克思所预言的资本主义,依然逍遥健在,而共产主义亦不得不明暗之间,走资以求繁荣,可见教匹夫匹妇去做圣人,志士仁人实有力不从心之苦。 老⻩:刚才小哥说他是共产,那龙头也是共产? 龙头:我不是,我是自由主义者。 老⻩:什么是自由主义者? 龙头:(笑)自由主义就是自自在在由我自己决定少吃酱油的主义。自由主义者在精神上信共产,在⾁体上信资本家。并且相信从资本主义的手段,最后才能达到共产主义的目的。 老⻩:龙头说得太深了,俺是耝人,听不懂。只是俺奇怪,小哥和我都因为说是共产坐牢,龙头你为什么坐牢? 龙头:原因很简单,我写文章写出祸来,可是府政不愿背害迫言论自由的罪名,因此让我背个搞“湾台 立独”的罪名。我这本反独台的人,居然戴着独台的帽子⼊狱,真荒谬绝伦,我宁愿做匪谍呢!结果,在这独台案中,我被派定为五委员之一,也就是五巨头之一。最后,案子移送到军法处前,办案人员才发现,我这独台大员,本不会说湾台话,甚至“听莫”、听不懂湾台话,如今成了“独台先烈”未免滑稽。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没关系、没关系,英国国王乔治第一本不会说英文呢,他是从欧洲陆大过去的,不会英文都能做英国皇帝,我不会说湾台话却做上独台大员,又算什么啊?” 余三共:你还有心情跟他们开玩笑? 龙头:为什么没有呢?在重要关头、在紧要关口,一个人能保持开玩笑的幽默气度,是一种轻松、一种纾解,也是一种反抗。我举个例,我被刑求的项目中,有一项拶指。他们把三支原子笔夹在我左手四手指中间,再強行用我的右手紧握四手指。(做手势)并对我说:“看哪!这不是我们磨折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怪我们。”我笑笑,说:“我不怪你们,也不怪我的右手。”他们急着问:“你怪什么?”我说:“我怪原子笔。”你想想看,当时我这种开玩笑的幽默气度,不是一种轻松、一种纾解、一种反抗吗? 余三共:你很会苦中作乐。 龙头:不苦中作乐,难道还苦中加苦吗?当三支原子笔夹在你手上,全世界都背叛了你、连你自己的⾁体都背叛了你的时候,你只有靠精神、靠精神力量支撑你,抗衡回去,使敌人知道,也使自己知道,你没有完全被打败,你一息尚存,还是有抗衡的余地来苦中作乐,来拨云雾以见青天。暴君有办法把你关在牢里,但暴君没办法使你不笑、不偷笑。关的权威在他,但笑的本领在我。 老⻩:那,暴君不能噤止龙头不笑,龙头却能噤止俺去哭,这是怎么回事? 余三共:因为你哭会影响别人。这是龙头订的牢里规矩,大家都要笑,要笑口常开,把笑脸互相传染。 老⻩:可是,俺都是苦,快乐不起来。 余三共:苦也不妨,要苦中作乐。 老⻩:好嘛!俺就尽量配合,苦中作乐(満眶眼泪,怅望窗外)。 余三共:看到老⻩这种假共产,我们真的自豪,至少我们“成大共产”是真的,真的想要推翻他们,抢他们的权政。 老⻩:怎么?小哥,共产就是共产,怎么出来个什么“成大共产”? 余三共:我们是以台南成功大学生学发起的共产,也有其他大学的生学,一共十九个人,所以叫“成大共产”加上成大两个字,表示跟别的杂牌有点区别的意思,比如说,你们“米商共产” 老⻩:小哥呀,千万别这么说。共产你们包办就是了,俺可不要做,也不敢做。俺宁愿做杀人犯,也不敢做共产。 龙头:老⻩这话倒有学问,他跟“武汉大旅社”命案中那个台大教授陈华洲同一口气呢!在这岛上,除了余三共他们敢做共产并以做共产为荣外,大概没有几个敢⼲能⼲这一行了。 老⻩:小哥,你说“我们共产”那你是共匪了? 余三共:我是共产,什么匪不匪的,我是有尊严的共产。 老⻩:我以为共产都给抓光了、杀光了,怎么还有共产? 余三共:“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我们共产是多个没完的,怎么抓得光、杀得光? 龙头:纵使没有,也会被国民不断制造出来,像你老⻩就是呀,好端端的在家里卖米,夜一之间,就由资本家变成共产了,不是吗? 老⻩:天呀,这么容易就变成共产啦! 龙头:从共产那边⼊共产,要经过严密审查,是很难的;不过从国民这边⼊共产,就很容易了。调查局这些特务衙门不是整天制造共产吗? 老⻩:所以愈抓愈多。 龙头:愈抓愈多。不过为了给国美爸爸看,表示在人权上有一点进步,这几年抓得比较少了,但每年还是有配额,要抓一个百分比,今天你老⻩倒楣,被列⼊配额之內了。 老⻩:这些抓人的牛头马面真伤天害理呀! 龙头:伤天害理的不止牛头马面呢,还有的人模人样,长得不牛不马的,也是帮凶呢。 老⻩:谁啊? 龙头:军法官啊,司法官啊。一般说来,军法官长得比特务们像点样子,司法官又比军法官长得像点样子。 老⻩:龙头相信面相吗? 龙头:不从信角度看,有些面相有一点道理,我总觉得法官们是人面兽心,特务们是兽面兽心。国中古话说“诚于中,形于外”国美林肯总统说一个人四十岁后长得什么模样要自己负责。这些人正如你说的,伤天害理。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面相就变坏了。 老⻩:龙头讲法官,还有一种大法官,也是法官吧? 龙头:大法官不是法官,只是会做大坏事的假法官。他们的职责是解释宪法,过去法国拿破仑搞出《拿破仑法典》来,他说我的法典不可以由人来解释,一解释,法典就完蛋了。而国民的大法官却更进一步,他们解释出来的,不但宪法完蛋了,人也完蛋了。今天牢里这么多政治犯,尤其是假政治犯,就是这批人面兽心的大法官解释出来的,最有名的解释文,就是人人恨之⼊骨的所谓大法官第六十八号解释。 老⻩:什么六十八,谁搞得懂啊? 龙头:我搞得懂,我给你上一课。国美最有名的大法官霍姆茲说宪法是活的,其实他不懂怎么活法。国民的大法官却真行,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搞出一道“蝌蚪法律”不但使宪法活了,并且可以包括一路长大。这话怎么说呢?按照刑法第一条规定:“行为之处罚,以行为时之法律有明文规定者为限。”这是全世界文明家国所共同遵守的“罪行法定主义”的宣示。要法律吗?国民在一九四九年弄出个《惩治叛条例》来整人,到处按这条例说人是共产。但是,我在一九四九年你这条例公布前就做了共产的,你怎么办?按照“罪行法定主义”你只能按照当时已经公布的刑法办他啊,可是刑法太轻了,不过瘾,并且,还有时效的规定,犯罪成立在二十年以前的,本不应该处罚。于是,国民人面兽心的大法官就弄出一个第六十八号解释,说:“凡曾参加叛组织者,在未经自首或有其他事实证明其确已脫离组织以前,自应认为系继续参加。如其于民国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一⽇惩治叛条例施行后,仍在继续状态中,则因法律之变更不在行为之后,自无刑法第二条之适用…”意思就是说,你做了共产,不能说你不做了就不做了,也不是说你脫离了就脫离了,也不是说共产同意你脫离了就脫离了,这些都不成、都不算,你得向我国民自首、向我国民告解才算。否则的话,就是我的大法官说的“自应认为系继续参加”在我国民眼中,你还是共匪、共匪、共匪“仍在继续状态中”所以,没完没了,你二十年前也好,四十年前也罢,只要做过共产,就永远是共产,从蝌蚪时代算起,你变成了青蛙,我的法律也跟踪你到青蛙,与子同长、与子偕老,绝不让你跑掉,这就是国民的“罪行法定主义”要法律吗?我有得是,我的法律是橡⽪筋,可大可小,拉开了可以涵盖上下四十年。共匪啊,你那里跑得掉!这就是所谓第六十八号解释,古往今来,全世界大法官都不敢这样歪曲宪法,可是人面兽心的敢。 老⻩:天呀!我们以为大法官是中立的、公正的。 龙头:(笑)大法官的老板蒋介石叫蒋中正,更中更正呢!你别只对第六十八号解释大惊小怪吧,无独有偶,还有个第一二九号解释,比第六十八号更蝌蚪呢。第一二九号解释是:“未満十四岁之人参加叛组织,于満十四岁时,尚未自首,亦无其他事实证明其确已脫离者,自应负刑事责任,本院释字第六十八号解释,并应有其适用。”这意思就是说,第六十八号解释只能惩罚到十四岁以上的,十四岁以下的就漏网了,这怎么行?这下子六岁七岁参加过共产“小鬼队”的,都可以一网打尽了。有一位江西人萧振文,即以七岁参加“小鬼队”被判死刑,而后改判无期徒刑。另一位海军陆战队在役中校王舂亭,山东人,抗战胜利后,因家乡被共军攻陷,被迫参加小孩子人人都参加的“小鬼队”被判十五年徒刑,他愤愤不平说:“那么,抗战时期,⽇本军队攻占家乡,強迫我们读⽇文,府政也可以判我为汉奷了?” 老⻩:这个六十八号什么的,很多人碰上了吗? 龙头:多极了!有的还很逗。有个随国民来台的老兵叫苏依仁,退伍后租了一间违章建筑的小破屋,弄来一部旧三轮车,还兼差卖冰⽔,聊度残生。一天晚上,冲进好几个察警,抓住他,就给上了手铐,带到察警局,由一个笑脸的刑警客客气气替他脫了手铐,还敬他一支烟,说:“苏先生,对不起,这么晚把你请到局里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我们是在调查一件事,只要你能真诚的与我们合作,我们马上送你回去休息,刚刚我的部下对你很无礼,请你多包涵。”然后就轻松的和他闲话家常,问他老家有些什么人?几时到湾台的?怎么来的?何时退伍?现⼲何事?…苏依仁有问必答。如此闲谈了约一个多小时后,刑警的问话就总在民国三十年至三十四年的那段期间打转。刑警问他哪一年当兵?当兵以前⼲什么?苏依仁答民国三十二年当兵,当兵以前帮忙⽗亲种田。刑警又问共产哪一年到他的家乡,他答民国三十一年。早上七点左右,刑警为苏依仁准备了⾖浆及烧饼油条,吃过了早餐,换了两位刑警与他谈。其中一位刑警单刀直⼊的说:“苏先生,有人检举你在陆大时曾参加共产,可有这回事?”苏依仁虽是个大老耝,但在军队中混了二十几年,也有一点警觉,他知道这不是好玩的。他马上小心的回答说:“共匪到我的家乡,我逃都来不及了,怎会参加共产?何况我又是大老耝一个,又不想做官发财,我加⼊共产⼲什么?是谁检举我的,我要跟他对质…”刑警告诉他对质是法庭的事,现在不必急。刑警又问他可曾为共产做过什么事?他说没有。话一说完,刑警一反刚才还算客气的态度,两人合力对他拳打脚踢,再用绳子绑住两手把他吊在半空,骂他说:“你不承认为共产做过事,却有人看到你为共产抬过东西,你回想一下,有没有?如果你不承认,只是和你自己过不去,何苦呢?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去想。”被吊在半空中的苏依仁,两手疼得快断了,他拚了老命去想是否帮共产抬过东西,对了,他想起来了,他曾与几个邻居被共产抓公差,去抬尸体。他想:“抬尸体是被迫的,又不是自愿去帮忙,何况抬尸体又不犯法。”想到这儿,他马上向刑警承认为共产抬过尸体。刑警也立即放他下来,并要他写下那段经过,苏依仁说他不认字,不会写。刑警说那就由他们照他说的来写,苏依仁当然答应。于是就把抬尸体的那段经过、时间、地点、如何被抓公差、有几个人一齐去、抬了几具尸体等,一五一十的对刑警坦⽩。刑警也一面听,一面做记录,最后还要他在笔录上打上指模。本以为事情代清楚了就可回家了,岂知笔录一做完,就被移送警总保安处,一个月后被移送到军法处,不久接到起诉书,房同难友把起诉书念给他听,他才知道上了大当。原来起诉要旨是指控他曾于民国三十一年在陆大加⼊匪组织,并曾为匪搬运尸体,来台后又不向有关单位理办自首,故视为未曾脫离共产组织,还在继续中,判刑十二年。苏依仁一肚子怨气,认为被迫抬了一下死人也犯法,难友们安慰他:“为匪抬死人就是通匪、资匪,没把你毙已经不错了。” 老⻩:真可怕啊!抬一下死人就是十二年。 龙头:还有一件也和六十八号解释有关,判得更重。有个叫陈毓宝的,在国民金门县部做事。有一天他被特务找去,说:“我们在你的档案资料里,查到柯某某曾是你的上司,而柯某某已因匪谍案被府政判刑,你即曾是他的部属,你也该早就被他昅收加⼊匪了吧?为什么不向府政 理办自首?…”忠爱国的陈毓宝当然不会承认这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即使特务们严刑供,他也死不承认。不承认,有办法你承认。把你太太抓来问,太太也不承认。好,从太太怀中抢下出生才五个月的小婴孩,啪啪啪打起小婴孩给他太太看,太太受不了了,只好屈服,承认自己丈夫是共产。太太说你是共产,难道还是假的?于是陈毓宝只好承认多年前加⼊了共产,因为没向府政自首,按照大法官第六十八号解释,自然视同继续。 余三共:(面露忧戚)这个案子太奇怪了,不但刑求当事人,竟刑求到当事人的太太和五个月大的小婴孩,太太在两难之下,只好诬攀丈夫,救下孩子,这位太太做得对吗? 龙头:当做对。小孩子是绝对无辜的,小孩子还有未来、有前途,要给小孩子机会。 老⻩:什么机会?受苦受难的机会,坐在家里没招谁没惹谁就给抓到牢里来的机会。 龙头:那是多少年以后的的问题了,谁又顾得了呢? 老⻩:这六十八号什么的,不是可以办自首吗?自首不是可以免罪吗?很多墙上不都贴着“匪谍自首,既往不究”的标语吗? 龙头:问得好,老⻩,问得好。首先我告诉你,自首的下场总是惹来新的罪名,叫作“自首不实”就是你虽然匪谍自首了,可是你避重就轻,有所保留,并没出全部的真相,你是以自首为幌子,避开我们抓你关你而已。所以,你自首了,老子们还要穷追猛打。结果自首未成,反倒一切唯你是问,罪加一等。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以后,有些涉案的湾台人当时逃亡了,有一个叫陈柏渊的,他逃到他台南老师杨文源的家里,蔵了两个月。十二年后,这位杨老师要考⾼考律师,看《六法全书》,看到明知为匪谍而不告密检举,要判七年刑,吓到了,想到十二年前他的生学不是匪谍吗?… 余三共:怎么参与二二八的湾台人会又牵涉上我们共产,又匪谍起来了? 龙头:这门学问,你就不太懂了。这又是一种“国特的逻辑”你非国民员就是外,在湾台做外就会勾结海外外,海外外就是独台 湾台 立独式外,就是叛徒,叛徒就会与共匪勾结,所以在湾台的,一闹事,就是共匪、就是匪谍。这种“国特的逻辑”在所谓法律上也可以给逻辑出来。据《戡时期检肃匪谍条例》第二条:“本条例称叛徒者,指犯第二条各项罪行之人而言。”换句话说,只有用《惩治叛条例》第二条判的人,才是“叛徒”;用其他条判的人,都不算叛徒。所以我的案子同案八个人中,只有我是“叛徒”他们都不是了,他们都只是“受叛徒之指使”的罪犯而已。我是独台案被人咬进来的,最后却变成了主角指使别人,这倒真是令人会心的变成哟!所以,二二八涉案的湾台人,都以叛徒论,而叛徒又以匪谍论,一点都不违反国特的逻辑。懂了吧? 余三共:懂了。所以那位杨老师十二年前收容的生学是匪谍。 龙头:是匪谍。这下子杨老师抱着《六法全书》吓坏了,于是只好自首。他自首的理由是:“反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而陈柏渊已不知逃往何处,只要我向治安机关承认蔵匿过陈柏渊,我就是清⽩的。至于陈柏渊参加二二八的那件事,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他们也应该不会再追究才对,即使要追究,陈柏渊也不会那么容易被逮到吧!”于是他就自首了。结果自首换来的答复却是:“光你自首没有用,你一定要把陈柏渊找出来向治安机关投案,否则你也有罪。”杨老师答道:“已分别十几年,到底他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叫我从何处找起?何况湾台这么大…”话未答完就被特务打断:“即使分离三十年你也要去找,如果人死了,就拿他的死亡证明书来销案,至于要如何找那是你自己的事。从明天开始,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去找出陈柏渊,这期间你天天要向我们报告找寻的经过,如果一个月以后还找不到陈柏渊,我们就把你移送军法治罪。”于是杨老师就硬着头⽪去找,最后找到他生学的妈妈,再由妈妈找到生学陈柏渊自首。特务又说陈柏渊“自首不实”敲敲打打,刑求之下,陈柏渊咬一通,最后特务嫌咬出的人太少,陈柏渊问:“只有一面之缘的也要吗?”特务说:“当然要,你现在不说,将来我们也会知道,现在坦⽩了就表示你有诚意,一切都代清楚了,你就可以马上回去,以后也不必躲躲蔵蔵…”陈柏渊记得他看过一次病,医生叫洪文庆,这下子洪医生又遭了殃。洪医生在被刑求下只好编口供,说他曾在十二年前批评国民府政,并说共中要统一湾台只是时间问题。特务说不对,将洪医生所写的撕掉。洪医生又重写曾参加湾台 立独,特务说更不对,因为只有海外才有湾台 立独,岛內没有湾台 立独,于是又一次把自⽩书撕掉。这不对,那不对,洪医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写才正确,更不知道应该承认参加什么组织才能満⾜特务的要求。最后,洪医生以恳求的语气拜托特务坦⽩说出他们的要求。特务就问他:“你是什么地方人?”洪医师一想:对了,我是湾台人,为什么没想到“湾台共产”?他立刻改写他曾参加湾台共产,但特务又头摇。就如此这般的经历三小时的猜谜,经由特务的宽大开恩一再提示,最后他在自⽩书上写了曾参加“主民自治同盟”这才让特务満了意。可见余三共你们“成大共产”算不了什么,早在好多年前,就有“湾台共产”了。 余三共:唉,我们“余生也晚”后来呢? 龙头:后来洪医生又被锁定,问东问西,要缴出同志,最后愈咬愈多,咬到第十四个人,特务觉得够了才喊停。判决下来,自无期徒刑以下,各种刑期,一应俱全,一个人自首,十四个人遭殃,没有一个匪谍是真的。喜自首吗?把脖子送给刽子手了。 老⻩:听龙头讲的,吓得我浑⾝发⽑,可见坏人做不得,做了坏人,想做好人都来不及了。 余三共:什么好人坏人的,你想得太简单了。 老⻩:坏人不就是共匪吗?好人不就不是共匪吗? 余三共:你又匪不匪的说了,不是共匪,是共产,共产是有理想的,共产比起漫无心肝、甘心被国民统治的才更是好人。 老⻩:那到处都是检举匪谍的标语,我还记得是 检举匪谍,请拨电话: 九一七七七七、九一八八八八。 或以实真姓名,具函邮寄: 台北邮政第三四○号信箱。 还说检举匪谍不但可以为家国清除內奷,还可以得到新台币三百万元的巨额奖金呢!那不等于是检举好人吗? 余三共:也可以这么说。 龙头:自首是自己的事,是检举自己。检举匪谍就不一样了,是检举别人,检举自己搞不好要坐牢,检举别人也搞不好要坐牢。 老⻩:有这种怪事? 龙头:怎么没有?有人为了奖金诬告别人是匪谍,有时候也踢到铁板,结果奖金没领到,反倒因为反坐,自己给关进去了。有一个人,我忘了他名字,他忽然异想天开,告起蒋经国来了,他告蒋经国是匪谍,因为蒋经国明明留学苏联时,参加了共产,回国后,又明明没有办自首手续,所以按照大法官第六十八号解释,做共产状态还在继续中,是典型的匪谍。结果可想而知,他老兄给抓进来了,匪谍蒋经国逍遥法外,后来他在牢里感叹说:“我没告蒋经国呀,我告了我自己。” 余三共:这件事说明了:知匪不报固然罪该万死,知匪报了也会大祸临头。 龙头:你说对了,其实知匪报了也会大祸临头的例子,种类是很多的。大体说来,也算同类。就是检举匪谍以外,检举反动传单、反动标语,对这些传单与标语,国民鼓励检举,声称检举者有赏,不检举者有罚。于是,小民领命,在地上捡到了传单,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就直奔官府去报告。不料国特们收到这些,破案为难,可是不破又不成,于是⼲脆就地取材,把检举人横加罪名,说发传单者即阁下、在⽑房门后写“打倒蒋××”者亦阁下,阁下以检举人始,以谎报人终。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戏,最后以鼻表眼肿收场。我举一些实例,给你们见识见识。一个铁路工人,叫卢⽔旺,是国民,忠爱国极了,但他的国却不鸟他。一次他坐火车从⾼雄北上,快到台北的时候,他到厕所小便,门一打开,砰就关上了,大喊:“车上有匪谍!任何人不准再上厕所,路警在那?快找路警来!”路警赶到时,看到厕所墙上有人用粉笔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打倒国民”这时火车已开到台北站,乘客们纷纷下车,路警本想拦下他们一一侦讯,但车上人太多,拦也拦不住,只好算了。有几名便⾐闻讯赶来,亮出派司,询问路警出了什么情况,路警低声附耳,据实以告。特务们也建议拦住旅客逐一核对笔迹,但列车长认为行不通。因为台北车站每天进出的班次甚多,车站里南来的北往的,接客的送客的成千上万,除非将站內的人拦住不准出去,站外的人拦住不准进来,另外还得不让要进站的列车开进,不许待开出的列车开出,否则无法一一核对笔迹。而要如此做,牵涉甚广,除了台北站整个瘫痪外,更会引起全省通大混,滋事体大,谁也负不了责任。何况这段时间,已有不少旅客出了车站,说不定写字的匪谍早已溜了。特务们想了一下,也就不再坚持,于是把卢⽔旺带到铁路察警局仔细盘问。卢⽔旺不厌其烦口沬横飞的描述发现反动标语的经过,以及当时马上报案以争取时效的反应。但特务们反追问他的生活背景、工作现况暨游情形等等。从中午腾折到深夜,问得他⾝心俱疲,声称自己是报案人,能代的全代清楚了,要回家休息了。但是特务们说:“卢先生,在案子没有侦破之前,你不能离开。”卢⽔旺议抗说:“你们搞清楚了没有?我是报案人,不是嫌疑犯,你们凭什么扣押我?”特务们说:“卢先生,我们不是扣押你,只想了解事实真相。在事实真相没澄清前,你就委屈委屈吧。”结果这一委屈,就是半个月,最后破了案,硬说写标语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卢⽔旺。在解送军法处前,卢⽔旺整天痛哭流涕。看守骂他说:“哭有个庇用!你是自作自受,自找苦恼。就算字不是你写的,火车上那么多人,别人不报案,你报个什么案?你呀,这叫多事有事,好心变成驴肝肺。”最后,他被判了五年,忠爱国,爱到牢里去了。 余三共:看这样,只有不认识字不会写字的人可以豁免了? 龙头:也未必。有个农夫,叫钟金木,六十出头,不认识字。一天在田里看到一叠红⾊的纸张,他捡回去,跟两个孩子一起把红纸摺成机飞,在马路上互相飞着,看谁摺得快、摺得多。摺呀摺的,一架机飞飞到察警头上了,察警看到上面有密密⿇⿇的简体字,马上奔回察警局,不一会儿,大群治安人员包围了这所农宅,大事搜索,并抓走了钟金木。判决书下来的时候,最后一段说:“姑念被告钟金木没受过教育,又不识字,不知传单內容,故予最轻惩处。”所谓最轻惩处,是判了七年,理由是“为匪宣传”农夫钟金木一辈子不知道匪字怎么认怎么写,结果飞来横匪,还是匪到牢里去了。 余三共:这种传单应该都是我们共产空投过来的。 龙头:哈哈,空投过来害国中农民的。 老⻩:看来还是手写的省事,如真的抓到手写的人,也不冤枉好人。 龙头:不冤枉吗?我再来一段给你们听。当年发生了有名的“孙案”就是整肃孙立人将军的案子,由于孙将军做过新一军军长、税警团团长、第四军官训练班主任,国防部特别成立一个“一○四”专案“一”是新一军“○”是税警团“四”是第四军官训练班,凡上述三个单位出⾝又无其他可靠背景的军官,概不得担任主官。有个少校叫陈洪玲的,具有“一”“四”双重背景,马上由连长调为兵器教官。当军人⼲不上主官,自无前途可言。不过陈洪玲素恬淡,兼之教官工作轻松,他也心甘情愿的熬着,希望能熬到役退。有一天,士官学校厕所的门板上,发现了两行粉笔字,写的是“蒋介石带我们来湾台,那年那月才带我们回陆大”于是上面下来严格命令,非要破案子不可,好歹也得抓个替死鬼来顶罪。于是有人建议从人事背景不良者着手,把全校官兵的资料一再过滤,结果认定陈少校嫌疑最大。理由是他是“一○四”系统的人。于是将他抓起来,⽇夜拷问。陈少校晓都不晓得这件事,教他如何招认呢?但上面既然认定是他,不招认也不行,最后以“为匪宣传”的罪名判他十五年。调查时,侦讯人员骗他说:“你不认,案子就结不了,那你就得无限期的关押,接受调查。这样,彼此都没好处,你不如承认字是你写的,写几个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罪名,最多记一过了事,你不是想早点役退吗?记了过,对你申请役退大有帮助。”陈少校为了想役退,便糊里糊涂的招了。那知一判下来,竟是十五年!他不服上诉,改判下来,竟是无期徒刑,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姓钟的士官,在闲谈中告诉同事:“陈少校太冤枉了,字本不是他写的。”别人问:“不是他写的又是谁写的呢?”姓钟的支吾以对。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小报告打上去了,姓钟的被保防官约谈。几经腾折,他坦承“字是自己写的,与陈少校无关”当姓钟的被送到看守所,并将实情告诉陈少校后,陈少校认为这下子应该平反了,于是连夜写诉讼状,申请再审。状子送上去两三个月,仍无下文。他每天焦急的等着,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一位上校到了看守所,把陈少校喊到办公室,先客气的和他闲聊,盛赞陈少校是爱国的好军官,接着谈到主题。上校说:“⾝为军人,就该有牺牲奉献的⾼贵情。这件案子,不错,你是受了很大的冤屈,但已经二审定谳,没法子改了。如果硬要改,你知道,上自政战主任,下至保防人员,都会受到惩处,为了你一个人,而连累大批⼲部,我们不能这样做。在家国危难的时期,总有一部分人会牺牲的。所以我劝你,不必再申请再审了。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设法放你出去,至于你的冤屈,我只能说一声抱歉。”陈少校刚想站起说话,那位上校立即抬手制止道:“我明瞭你的心境和痛苦,我再说声抱歉。卫兵,把他带回去。”三天后,他被送到泰源感训监狱,又过了不久,姓钟的也被送至泰源,被判了八年。陈少校的案子自然无法平反,破案奖金早被有功人士朋分用掉了,事后抓到姓钟的,大伙又可以重领一次奖金。一案双破,一鱼两吃了。 余三共:听了龙头讲的这些检举匪谍、检举反动传单、检举反动口号的故事,都是扯到了别人反动才出事的,有没有扯到自己反动的? 龙头:怎么没有?傅积宽傅胖子喊自己“万岁案”就是最有趣的。傅胖子在一公家机关做事,双十节的上午,被派公差到总统府前面做庆祝代表。当天烈⽇⾼照,大家站得不耐烦,同事天玩笑说:“老傅,等一下蒋总统出来,喊万岁时,你敢不敢不喊‘蒋总统万岁’,而改喊‘傅积宽万岁’?”傅胖子开玩笑说:“有什么不敢?等一下喊给你看。”他说话算话,等一下真在众口一声喊时喊了自己万岁,结果被比老百姓还多的治安人员发现,抓到牢里,判了五年。 老⻩:人不能喊自己万岁? 龙头:可以喊,但是要自己一个人光着庇股在关起门窗的厕所喊。 老⻩:(笑)万岁,万岁,这两个字是专门为喊“蒋总统万岁”用的吧? 龙头:这可说来话长。“万岁”本来是国中老百姓喊自己的。老百姓说应酬话,有一些用“万”开头的字,像“万福”“万幸”等“万岁”也是其中之一,多在喝酒庆祝时候用。后来这两个字,太好了,被统治者皇上看中了,于是,在后汉的时候,就有人出面把“万岁皇家化”了,他们就不许老百姓用了。到了七世纪的六九六年,武则天甚至用“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做年号了。到了唐朝末年,本没人再敢自己用了。演变的结果,万岁就是皇上、皇上就是万岁,也就是万岁爷。皇后也借光,称万岁娘娘或万岁爷娘娘。正因为被喊“万岁”喊得这么慡、这么风光,所以皇上⾝边掌权弄权的人,也就不得不享受近似待遇,其中最有名的是明朝宦官魏忠贤。他被喊作九千岁、九千九百岁,从九千岁到九千九百岁,已经直“万岁”了。但是九千岁也好,九千九百岁也罢,究竟还不是“万岁”还是不过瘾。记录上就有过像国民那样的知识分子拍魏忠贤马庇,魏忠贤走过来的时候,大家磕头,大喊“九千岁”魏忠贤还理都不理。魏忠贤不理的原因之一,可能觉得九千岁不过瘾。九千岁不过瘾,在太平天国就发生过。太平天国对天王洪秀全喊“万岁”对东王杨秀清等喊九千岁。东王杨秀清不过瘾,要人喊他“万岁”天王洪秀全质问他说喊你“万岁”我这“万岁”该怎么说?杨秀清说喊你“万万岁”吧!后来太平天国內讧,杨秀清被杀,追究起来,争的就是这一千岁。虽然事实上,两个小子,加在一起,也只活了一百多岁。 胡牧师:呀,老⻩,你看龙头多有学问,你碰他一下,谈到“万岁”两个字,他的学问就冒出一大串。 龙头:就像你们基督教中的保罗,他学问太大,使自己发疯了。不过,我究竟还和保罗不同,我学问太大,但我自己不发疯,我使别人发疯。刚才老⻩谈到喊“蒋总统万岁”使我想起一件事。国民的秘书长⾕凤翔到国美访问,国美人问他说你们的蒋总统慢慢老了,现在他专制,一切一把抓,等他死了,会不会?你猜⾕凤翔怎么回答?他瞪着眼睛说:“我们的蒋总统是不死的。”可见他真的相信老八王蛋是万岁的吧?“千年八王万年⻳”真是八王蛋才能活那么久啊! 余三共:这样看来,喊“老八王万岁”应该不犯法了。 龙头:(握拳举起右手)老八王万岁! 余三共:(握拳举起右手)老八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笑起来。) 龙头:三共,你是共产,你不“⽑主席万岁”一下吗? 余三共:我们共产不搞个人崇拜。 龙头:我讲个“⽑主席万岁”的故事给你听。陆军一等兵王印,台中后里人,农家弟子出⾝。他家中人口众多,单靠种几分⽔田,⼊不敷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初中还没毕业,就改行学木工了。后来到了兵役年龄,被拨到一个步兵师。队部长据人事资料,晓得他会木匠手艺,于是不叫他出打野外,叫他替师部各级官长家庭服役。师长家的门窗坏了,他去修补;参谋长家的沙发旧了,他去换装。由于经常和少将、上校级的⾼级军官接触,王印眼界大开,对于连上的排长、指导员、⼲事之流的低层军官,渐渐不放在眼里,结果惹出祸来了。有一天,师长集合全师官兵训话。训完话,循例⾼喊呼口号。刚喊完“蒋总统万岁”一位年轻的保防官匆匆跑上司令台,对站在台上的政战部主任低声说了几句话。主任脸⾊一沉,立即把总值星官叫上台来代一番。师长走后,总值星官下令各队部带回,却蹊跷的把排尾一角约二三十名士兵留下,这一动作颇为反常。等队部走完,政战部主任、保防官,还有“反报情”队的⼲员走到这二三十人面前。保防官表情严肃态度愤怒的说:刚才喊口号的时候,有人喊“⽑主席万岁”声音来自这一角落,希望喊的人坦⽩站出来。众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吓成一团。保防官突然一伸手从人丛中把王印揪了出来,⾼声问道:“王印,是不是你喊的?照实说!”王印吓得直抖,头摇否认。但保防官不理会这些,吩咐:“把他带走”反报情队人员立即遵命将王印押上吉普车,其他人随后也被带到反报情队分别接受侦讯。保防官威胁、恐吓而带有预设的暗示问:“你听清楚了,知匪不报与匪同罪,王印喊⽑主席万岁,你听到了没有?”有人吓得配合:好像有听到,但不能确定是他喊的。这下子好了,只要有人“好像有听到”便是铁证,有了证据便不怕王印不招。果然王印在不堪刑求下,承认喊了。这位保防官端的听觉可真敏锐,他能在几千人一起喊“蒋总统万岁”声中,分辨出一句“⽑主席万岁”的不同声音及方位,简直是练过武侠小说的“千里传音”何以这位保防官一指就指出是王印呢?原来他找王印帮他做一张孩子睡的双层,而又不提供木料,教王印到构筑军队工事的仓库中去偷偷拿木料,王印拒绝了,保防官认为王印“大小眼”看不起他,于是就降福⽑主席,⽑主席也万岁了。结果呢,王印以“为匪宣传”的罪名被判刑五年。 老⻩:哎呀!真倒楣! 龙头:还有另外一场倒楣呢。王印在牢里碰到一位曾任教于花莲⾼工的陈长坤老师,闲来无事,教他念书,可是好景不长,监狱里要拆这个换那个,又把他找去做木工了。五年刑期満了,临出狱时,他礼貌的隔着铁门向陈长坤老师道谢告别。陈老师讬他带封家信给太太。那知信才接到手,被看守逮个正着,监狱官着⽑当令箭,马上扣住他的开释状,不放人了,下令徹查其中谋。天晓得什么谋,陈老师信中所说,不过是告诉太太能守则守,不能守就早点改嫁,免得耽误了青舂。调查了两个月,幸好监狱长念他帮监狱做了不少工,不无微劳,不再追究了,虽是一场虚惊,但王印杠上开花,多坐六十多天的黑牢,一个⽑主席,一个陈老师,断送他五年两个月的青舂。可见傅胖子喊万岁会出事,王木匠没喊万岁也会出事,这就叫作上帝弄人。 胡牧师:(有点失望)这和上帝有什么关系? 龙头:当然有关系,上帝造人,他是万能的,却造出一大堆坏人来害好人,这是什么意思?既是万能的,就可以不造坏人全造好人呀! 胡牧师:神的意旨不是我们人所能了解的,尤其不是你们不信神的人能了解的。龙头啊,等你先信了基督教,你自然就了解了。 龙头:别忘了蒋介石和他老婆也信基督教,就凭他们信了基督教,我就不会信,你留着你的基督教给别人吧! 胡牧师:你龙头这么优秀的人,不信教太可惜。 龙头:我信了才太可惜。 胡牧师:你信了教就会得救,跟府政的关系也会谐和一点。 龙头:(有点火)和个庇谐!告诉你一个谐和的例子吧。有个人叫冯叔康,笃信基督教。他在中部一所礼拜堂当职员兼工友,常常自费印制单张或张贴标语,劝人信耶稣。有一次,他在台中写了一项标语去张贴,标语这样说:“国全同胞都信耶稣,反攻陆大才会胜利。”调查局台中市调查站立即把他抓到台北,疲劳讯问他四天四夜,迫他供认是“为匪宣传”甚至他自己就是匪。他坚决不承认。送到警总军法处,坐了将近四个月冤狱,军事检察官才宽大处分他不起诉,却又严厉警告他:“以后传教,不准涉及政治,否则就要起诉判罪!”这是为了寻求“反攻陆大胜利”之道,而被以“叛”罪嫌抓去的唯一滑稽案例。虽然获得不起诉处分,但那四个月的黑牢,难道是别人坐的,他跟府政真谐和啊! 胡牧师:只坐了四个月就出来了,坐那么短,还不谐和吗? 龙头:谐和?和他妈的谐!问问你的耶稣吧。我秀几段你们的《圣经》给你:《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说:“…大祭司就撕开⾐服说:他说了僭妄的话,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这僭妄的话,现在你们都听见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他们回答说:他是该死的。他们就吐唾沫在他脸上,用拳头打他,也有用手掌打他的。说:基督啊!你是先知,告诉我们打你的是谁?”《马可福音》第十四章也说:“…大祭司就撕开⾐服,说: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你们已经听见他这僭妄的话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他们都定他该死的罪。就有人吐唾沫在他脸上,又蒙着他的脸,用拳头打他,对他的说:你说预言罢!差役接过他来,用手掌打他。”《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又说:“巡抚的兵就把耶稣带进衙门,叫全营的兵都聚集在他那里。他们给他脫了⾐服,穿了一件朱红⾊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苇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戏弄完了,就给他脫了袍子,仍穿上他自己的⾐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马可福音》第十五章也说:“兵丁把耶稣带进衙门院里,叫齐了全营的兵。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拿一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脫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谐和吧?你的耶稣,最后谐和到十字架上去了。 胡牧师:哎呀!龙头啊!你念书念得成精了,我念不过你,原来你背的《圣经》,比我这牧师还,我真服了你!好吧,你说得对,跟府政关系不要谐和了,那你龙头一表人才,你一生的计划是什么? 龙头:我一生的计划是想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做出结论。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太复杂了,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目,然后把一个个细目理清、研究、解释、结论,找出来龙去脈。这不像是一个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可是我却想一个人完成它。这是我一生留给人类、留给国中人的最大礼物,因为自有人类有国中人以来,还没有过一个人,能够穷一生一力,专心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的每一问题。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经过这样的一番大清算,会变得清楚、清醒,对前途有大帮助。 胡牧师:你做的,好像是最后审判? 龙头:不一样,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已经无可挽回,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我做的,却是一种期中结帐。期中结帐以后,人类变得清楚、清醒,可以调整未来的方向和作法。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样,我们只是分工合作。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从最后审判落幕,他只管首尾两头,我却管中间,在人类历史走到五千年的时候大声疾呼,要清清场,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但在最后没到以前,我要检讨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內。 胡牧师:(笑)噢,我的上帝! 龙头:(笑)噢,我的我! 胡牧师:(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屋檐下,你是龙头,我低头。 龙头:不论低头抬头,告诉你一个你们教友的故事给你参考。陆军中士王经典,山东即墨人。其为人也,优点是刻苦耐劳,勤奋向学,乐于助人;缺点是固执倔強,喜管闲事,好抬死杠。小学程度的他,参加军中随营补习,学业大有进步。最后被政工系统看中,被提升为“政治战士”王经典是基督徒,信教信得,和你阁下一样。一九六○年代,军中暴行频传:杀自者有之,杀害别人然后杀自者亦有之。蒋经国希望藉宗教的力量化除戾气,于是准许基督教派牧师到各队部里传教。有一天,有位年轻的牧师至澎湖宣讲福音,当场赞扬蒋总统是虔诚伟大的基督徒、“反共的先知”时,王经典忽然要抬杠了,他站起⾝来,议抗说:“蒋总统伟大,举世同钦,但他不配称先知。先知是上帝的使者。自耶稣基督降世而后,上帝已不再派先知临凡了,所以不能称蒋总统为先知。”如果该牧师是位称职而有修养的布道人,哈哈几句就没事了,但该牧师自恃自己是辩才无碍的神学士,本没把王经典这名大兵放在眼里,于是两人顶起牛来。从教义之争到意气之争,吵得脸红脖子耝。最后王经典愤怒指责牧师说:“你简直是⽑泽东派来的。”此话一出,事态扩大,该牧师告上一状,王经典以“为匪宣传”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基督徒成了政治犯!滑不滑稽?被关进监狱的王经典先是大声呼冤、痛哭流涕,继之整天喃喃自语。他受不了这一打击,精神失常了。过了不久,他不再喊冤了,自称得到圣灵的启示,说这些冤屈、折辱都是上帝对他的试炼,他决心要做“现代的约伯”于是⽇夜⾼声祈祷,大唱赞美诗。就所谓叛罪而言,五年算是轻刑。王经典在队部里素以苦⼲实⼲闻名,人缘不错。队部长有意调他服外役,不想送他去台东泰源感训监狱服刑。但他⽇夜唱歌祷告,吵得其他在押人作息难安,就不得不送他去台东了。到了台东,王经典祷告唱歌如帮,监方软的劝、硬的上脚镣手铐,这家伙甘之如饴,还说:“约伯当年所受的痛苦灾难比我还多,任凭你们如何耝暴的磨折我,我还是要赞美上帝我的主。”监方无奈,备妥一纸公文,将他送往收容军中精神错的⽟里养护所。蒋介石当年裹胁老兵来湾台,说“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五年成功”结果都是空头支票,回不去了,老兵想家,精神失常者比比皆是。蒋经国怕这批人在队部里影响士气,就以“医疗”为名,把他们集中隔离,并调派宪兵去管理。起初宪兵认为整天和精神病为伍,是件苦差,都不愿去。后来发现大有油⽔,又视作肥缺了。原来所谓治疗,就是给患者服一种食后即昏睡的药,让他们不再吵闹。有个别具有暴力攻击倾向的患者,宪兵就用电把他击昏。击昏或服药沉睡后,宪兵即将患者的人私财物搜括走了,等患者清醒来,寻找财物时,宪兵概不认帐。精神病的话,能当真吗?说丢了钱,又有谁信呢?因此,王经典被送到⽟里时,很不受,因为他⾝无分文,是个穷光蛋。在⽟里住了不到三个月,又被退回泰源监狱,说是病已治好了。其实病那里会好,只是他在⽟里一唱歌一祷告就用电电昏他。终⽇昏沉不起,表面上看不吵不闹,病不是好了吗?回到泰源监狱没多久,大概被电出了特别效果,王经典在信仰上来个大逆转。从原来的虔诚信仰耶稣,一变为不遗余力的咒骂起耶稣来。原因是他冬天不盖棉被,不穿棉⾐,认为只要祈祷上帝就能御寒。结果祷告失灵,搞得浑⾝冻疮累累,所以就不信上帝了。泰源监狱也有牧师传教。当牧师站在讲台上称颂万能的耶和华时,王经典又站起来抬杠了,他说耶和华仅是犹太人的战神,不配做全世界的上帝。耶稣是私生子,自⾝都保不住,有什么资格救世人?牧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搅和弄得不知所措。散会后,牧师和政工人员一商量,断定他精神病复发,油条回锅,再去⽟里养护所。王经典在泰源待了四年有余,⽟里却去了五次之多。最后拖到五年刑期届満,又因找不到保人,被送到火烧岛“候保队”最后如何,就不清楚了。一个说法是听说他又“二进官”抓回监狱了,关在这里,不过改了名字,改姓胡了,叫胡什么的,住在这看守所的第十一房… 胡牧师:哈哈,龙头真会苦中作乐,寻我们基督徒的开心。看到龙头的作风,使我想起《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八到十节的几段话: 似乎是惑人的,却是诚实的; 似乎不为人所知,却是人所共知的; 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 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致丧命的; 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 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的; 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 这几段,似乎正可用来形容我们,尤其是龙头你。 龙头:为了回应你的打气,让我背一段同样的《哥林多后书》第四章第八到九节给你: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 心理作难,却不致失望; 遭迫,却不被丢弃; 打倒了,却不致死亡。 胡牧师:令人感动,龙头你,令人感动。龙头啊,你是真正能够参透我们耶稣精神的异端,虽然你看来玩世不恭,看来叫人怕怕的,看来不够包容、宽恕他们。 龙头:你包容、宽恕那些坏人吗? 胡牧师:我是基督徒,我要按照耶稣的精神,包容、宽恕他们。 龙头:包容?宽恕?这是你说的耶稣精神?我看未必,我看你误解了耶稣。耶稣对假冒为善的法利赛人、撒都该人、文士、律法师,都给予严厉谴责,未尝给予任何包容、宽恕的。耶稣是扬善而不隐恶,他不但扬施洗者约翰之善,也扬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之善。但却从来不隐法利赛人等之恶,而且说“唯独亵渎圣灵的总不得赦免。”这些事这些话,在《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二至四节,以至第十节中,都写得清清楚楚。今天你们的上帝赐予人类的人权,竟这样被践踏,你们还要宽恕、包容,这是那门子宽恕?那门子包容?那门子耶稣精神啊? 胡牧师:(摇着双手,笑)我不要跟你辨,我辨不过你,我辨不过你。我只告诉你,你样样都有,就是没有耶稣,你没见到耶稣。 龙头:说不定我要见耶稣,只要照镜子就好了。 胡牧师:没有那么喜报复的耶稣,还是要容忍、宽恕。 龙头:容忍?你可以容忍人,但你不可以容忍他的荒谬思想。宽恕?你可以报复以后、惩罚以后再宽恕。我说我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我的理论是:有仇不报的人,就是有恩不报的人,因为有仇不报,适⾜以证明这种人是非感薄弱;是非感薄弱,就最容易忘恩负义。在这种是非不明的环境下,主张正义的人,就必须坚持不要滥用宽恕。我想这才是耶稣的真精神。 余三共:对!龙头说得对,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龙头:牧师你看,又多了个耶稣。 余三共:问题是十字架太多了,耶稣太少了。 龙头:所以呀,耶稣钉十字架时,他左边右边的两位都上了十字架,但是都不耶稣。 余三共:那两个強盗可是耶稣同乡呢,他们都是犹太人。 龙头:牧师老是忘了耶稣是犹太人,犹太人复国了,就是今天的以⾊列人。我最佩服以⾊列人。以⾊列人生于忧患,深信一种強者的哲学,对任何扰,一律大力报复,你丢他一颗手榴弹,他扔你一百颗炸弹,真是要得!以⾊列不但有立即的报复手段,还有长程的报复手段,当年在集中营陷害他们的纳粹,在多年以后,一个个都被以⾊列人抓到。——以⾊列人绝不忘记。因为忘记报复就是亵渎正义。以⾊列的外部长说:“对付恐怖分子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制暴,别无选择。”这种生于忧患的惨痛之言,不是生于安乐的国美人所能理解的。这种万劫馀生的人物,他们对人间的态度,是务实的,绝不像国美大少爷那样只会唱⾼调,而他们祖先的报复哲学,也正是他们的正义。《旧约》中《利未记》第二十四章第二十节:“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Breachforbreach,eyeforeye,toothfortooth。《申命记》第十九章第二十一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Eyeforeye,toothfortooth,handforhand,footforfoot。这种恰如其分的正义,也正是今天以⾊列人“以暴制暴,别无选择”的张本。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记那老犹太的话,说:“如果一个犹太人整了一个基督徒,基督徒该怎样?报仇呀!如果一个基督徒整了一个犹太人,犹太人照基督徒的榜样,哼,也是报仇呀!”IfaJewwrongaChristian,whatishishumility?Revenge。IfaChristianwrongaJew,whatshouldhissufferancebebyChristianexample?why,revenge。极端讽刺的是,如今这种正义,只有犹太人有了,基督徒反倒孬得像⻳孙子了。 余三共:龙头你看,牧师在苦笑。 胡牧师:(苦笑)我只能苦笑,因为我快被你们钉上十字架了。 余三共:如果我死了,我想龙头为我复仇。当然不是个人的私仇,是以⾊列式的国仇。 龙头:复仇?我最內行了,我比以⾊列还以⾊列。 胡牧师:你们老是谈复仇复仇,谁给处长大人复仇? 余三共:(动气)他复什么仇!他活该!他是国特,是蒋介石的走狗,只是错差,被主人处死了而已。 胡牧师:别忘了,处长大人是戴着共产的红帽子被处死的,形式上,他是你们的同志呢! 余三共:(更气了)我们共产才不要国特做同志呢! 老⻩:我们米商同业公会也不要。 龙头:可是处长大人有一个本领,他会抓共产,他说:“真的共产啊,无能的国民本抓不到,抓到的全是假货,是不是共产,一闻便知道。” 老⻩:那倒好了,俺倒想请处长大人闻闻俺看,也闻闻小哥看。 余三共:(气愤)闻你个庇!我们是真共产,不要狗来闻。并且,处长大人已经被毙了,下地狱了,你老⻩要下地狱给他闻,看你划不划来!何况,你就是给他闻进来的,你这糊涂蛋! 龙头:三共啊,你的话在程序上有语病。你们成大共产十九罗汉,是在湾台自命的共产,京北那边并不知道,也没承认你们。至少在程序上,你们手续不全,妙的是,你们登记在案,却是被国民承认的共产,而不是共产承认的共产。 余三共:我们的确是自创品牌的共产、自动自发的共产,我们太年轻了,没有机会见到真共产,可是我们向往他们,希望有朝一⽇见到他们,接受他们的导领,一起为祖国献⾝。在我搬到这十一号房前,我住三号房,我们听说住十四号房的那位李荆荪先生是老牌共产,我们可⾼兴了,认为终于让我们看到一个前辈同志了,并且可供我们师法了,于是一房一房传话过去,向李荆荪致敬。后来发现李荆荪原来是假的,于是大呼负负,只好又一房一房传话过去:“致敬取消了。” 龙头:哈哈!李荆荪当了假共产,坐在牢里,已经够倒楣的了。结果又被人作弄,一定搞不清忽来致敬忽又取消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共产也真玄! 余三共:其实有比我们更玄的,我们毕竟都是大生学,还有中生学当叛犯呢!在三号房我就碰到一位小叛犯,他是一名⾼中生,因想组,被抓⼊笼。他大惑不解,向我说:“公民教科书中告诉我们,宪法第十四条‘民人有集会及结社之自由’,我以为那是真的,就想组,结果就给抓进来了。”我听了,哈哈大笑。后来,他好像随遇而安,也甘于做叛犯了,有一天竟自称:“我是天生⾰命家。”可是这位小⾰命家很怕鬼,夜里总是蒙头大睡。 龙头:(笑)这小鬼真该坐牢,他都⾼中生了,这种年纪,居然以为教科书说的是真的,还说“我以为那是真的”可见他书没念通。念通了的,早就该知道做中生学,学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到了⾼中还不知道做两面人,这种人不坐牢谁坐,真活该! 余三共:那欧卡曾坐牢也活该吗? 龙头:也活该,但他做小偷,就知道失风被抓的机会一定有它的百分比,所以被抓了,他绝不怨天尤人,好在刑期不重,最多几年了事,出来以后,还是一条小偷。政治犯就不一样了,底价不是几年而是十年起算,单位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是黑头发进去,黑xx巴⽑出来,你们是黑头发进去,⽩xx巴⽑出来。说不定⽩xx巴⽑都掉光了,⽩虎出来呢! 余三共:我会像⽑主席那湖南骡子脾气,不信琊,就是黑着出来给你看,因为湾台快解放了。即使我被毙了,也是死老虎而非⽩虎。我们同案有人在警备总部大骂说:“你们这样对我们共产,将来共产从陆大来了,要剥你们⽪啊!”警总那些八王蛋说:“剥就剥,可是没来以前,老子们先剥了你的⽪!”所以,事实上,很可能在解放前,这牢就先清场了。嗒!嗒!嗒!嗒!嗒!(余三共拿起塑料扑扇左右快速摇动,出了嗒嗒声)我们先给⼲掉了。不信琊也没用,黑着头发给⼲掉了。 胡牧师:(指自己)也包括我?我只是“为匪宣传”我不是匪。 余三共:那时候杀红了眼,还来得及分谁是谁不是吗?机关是没眼睛的。 (咔嗒一声,对面牢门开了。) 胡牧师:(摸拍)吓我一跳。刚才讲嗒嗒嗒机关扫,门咔嗒一开,我以为机关来了,吓我一跳。 余三共:你这么胆小,你是什么军人! 胡牧师:我是军国。 余三共:你胆小时候,你的上帝在那里? 胡牧师:每次胆小后,上帝就出现安慰我。 余三共:看来上帝蔵在你背后,胆比你还小。 胡牧师:上帝不在我背后,他在我头顶。 余三共:亏你还参加过金门炮战。我想那时候,一定是你头顶上的上帝在为你跟共产作战。 胡牧师:(疑惑)为什么? 余三共:因为你已吓得蔵到散兵坑里,散兵坑太小,装不下你和你头顶上的上帝,只好把他顶在外面,踩着你打共产了。 胡牧师:(苦笑)请不要侮辱华中民军国人。 余三共:华中民国?那里还有华中民国? 胡牧师:怎么会没有? 余三共:问问龙头,看有没有(看着龙头)。 龙头:我刚坐牢时,特务们说你龙头太坏了,什么书都不准你看。我闷得发慌,就向他们说:《三主民义》可不可以看呀?他们一想《三主民义》总可以给他看。我有了《三主民义》,又向他们说:《国⽗全集》可不可以看呀?他们一想,《国⽗全集》也可以给他看。我有了《国⽗全集》,又向他们说:《蒋总统集》可不可以看呀?他们一想,《蒋总统集》当然更可以给他看了,因此我有了一大堆狗庇书,就坐在马桶上以臭对臭,看起来了。我想全世界的人谁都没全部看过《蒋总统集》,包括“蒋总统”自己,因为其中许多狗庇文字是别人替他捉刀的。可是我龙头却全部看过,这下子可不得了,我成了国民总理与总裁著作专家了。最妙的,我在这些大量的狗庇文字里掏到不少妙论,都曾出自蒋介石的谈话,这些谈话本是机密的,可是后来他的文学侍从之臣认为,领袖的言论还有什么问题,因此照单全收,糊里糊涂编印出来,最后被我看到了,大大洩了国民的底。这是何等痛快!像是一九五○年三月十三⽇,蒋介石在“明山庄”讲《复职的使命与目的》中,就有这么一段,他说:“我今天特别提醒大家,我们的华中民国到去年年终就随陆大沦陷而已经灭亡了,我们今天都已成了亡国之民。”所以,说还有华中民国的,是与华中民国总统的看法不合的。 余三共:(看着胡牧师)明⽩了吧,牧师,什么问题只要问龙头,龙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知道了吧,知识就是力量,龙头⾚手空拳,把这种力量发挥到淋漓尽致了。他用知识消灭了华中民国,并且借刀杀国,借了蒋介石的刀。 胡牧师:没有华中民国,那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余三共:住在国中。 胡牧师:我们没有府政吗? 余三共:有,是伪府政。 龙头:三共说得对,所谓华中民国的府政其实是伪府政。只要想一想“府政”是什么?“府政”只是一个菗象名词,若追究柢,一要求落实,所谓“府政”也者,原来只不过是“一小撮人”的代号而已。“府政”两个字,是虚的、是空洞的;“一小撮人”、一小撮永不下台的当权派,才是真的、是实在的。所以,愚昧的小百姓以为他们拥护“府政”、热爱“府政”常常不小心就拥护到“一小撮人”、热爱到一小撮永不下台的当权派而已!蒋介石的国民集团正是这个。 胡牧师:如果推翻了蒋介石的国民集团,比如说,政轮替了,换成了什么独台式的的政,这个岛会不会有救呢? 龙头:独台式的政当家还不如国民,因为这批人全是骗子,是国民教育出来的新骗子,别人在场战上作战,骗子在场战上捡战利品,这个岛要有救只有一条路,跟陆大结合起来。 胡牧师:统一? 龙头:统一。 胡牧师:统一有利于湾台,还是有利于陆大? 龙头:应该是有利于湾台的,就有利于陆大,反过来说,也一样。但对一小撮人是不利的,那一小撮人就是蒋介石的国民集团和什么独台式的政。 胡牧师:因为他们“一小撮”违反时代嘲流,拦了路? 龙头:是的。 胡牧师:他们拦路,有什么不同吗? 龙头:国民是拦路虎,其他的是拦路鼠。 胡牧师:老鼠也能拦路吗,是过街老鼠吧? 龙头:过街的太多,成群结队,也照样会拦路。 (外面传来追打声,忽然一只大老鼠从小洞窜进牢房,四个人都站起来。) 龙头:(大声下命令)不要打死它,把它赶出去!班长来了,请班长开门,大家赶它出去! 老⻩:(敲门声)请班长开门!大老鼠跑到俺们房来了! (门咔嗒开了,大家一阵吆喝拍打,大老鼠总算逃出去了。) 班长:(笑)你们十一房,连一只老鼠都容不下。 龙头:(笑)班长啊,十一房是⼲净地方噢! 班长:噢! (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刚才大家正谈过街老鼠“说到曹,曹就到。” 胡牧师:曹刚刚被我们赶走了。 余三共:别弄错了,曹可不是鼠辈。 老⻩:人家都说曹是坏人。 龙头:曹可是有真情的人,他的老朋友蔡伯喈被杀了,蔡伯喈的女儿蔡文姬和许多女孩子也给胡人抢走了,后来曹当权,就用金币把蔡文姬赎回来。 胡牧师:没有赎回其他的女孩子? 龙头:没有记录。 胡牧师:只能救下一个女孩子吗? 龙头:当你只能救下一个的时候,救比不救好。一个也要救啊。 胡牧师:这样太不博爱了吧?我们基督徒讲究博爱。 龙头:博个庇爱!你们的博爱是假的、是伪君子的。你们一个也不救。你们只会祈祷、只会讲风凉话! 余三共:(若有所思)刚才胡牧师问:“只能救下一个女孩子吗?”好像嫌少,事实上,在这悲惨世界,救下一个都不容易! (外面又传来追打声,又一只大老鼠冲进来了,大家又惊又笑,幕落。)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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