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香草山免费VIP章节
|
|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香草山 作者:余杰 | 书号:43309 时间:2017/11/5 字数:20122 |
上一章 泉水:1-5 下一章 ( → ) | |
你曾经告诉我,诗人奥登说过:“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我真想把这句话⾼声告诉机舱里的每一个人,告诉那些疲惫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员官,告诉那些认为权力比爱情更有力量、更有价值的人。 一、宁萱的⽇记 我登上了回去的机飞。这是我无数次旅程中最特别的一次,也是让我"悲欣集"的一次。 这次,在京北呆了一个星期,我仿佛过了一生,又好像只眨了一下眼睛。这七天里的每一秒钟,都像一幅幅照片定格在我的心中,让我回味无穷。 七天胜过七年。 我真实真实地跟我的爱人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里,我们每时每刻都相依相伴,寸步不离。他就在我可以拥抱到的地方,我牵着他的手,握得很紧,把他的手都握出了红印。我害怕他突然离我而去,那么我还能够平静地回到我昔⽇的孤独之中去吗? 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可以听见爱人轻轻的呼昅声。然后,我在爱人的呼昅声中安然⼊睡。 他写作,我在一边看书;他去图书馆,我也跟着去。北大的图书馆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面对着这浩如烟海的书籍,就如同面对天穹上灿烂的星辰,个人显得多么的渺小。他指着一个座位告诉我,那就是平时他经常坐的位置,他就在那里看书、写论文、甚至给我写情书。那个座位在阅览室的东南角,上午光充⾜。于是,我也坐到那里看书,我的脸浴沐在光下。我一边看书,一边得意地想象着,在以前那些⽇子里他如何在这里给我写信。想着想着,我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也许是我最美丽的时刻。我骄傲地想,要是达·芬奇看见了我此时此刻的笑容,他会情不自噤地在画布上留下一笔的。我的微笑,将比蒙纳丽莎的微笑还要神秘。子孙们会绞尽脑汁地追问:她何以绽放出如此纯粹的笑容? 在外面玩回来晚了,我们便一起煮面条吃。最普通的西红柿蛋面。不过,他照样要在里面放大勺大勺的辣椒。我们各自一个大碗,像是在吃山珍海味。我想起他以前在一封信中曾经写到过的军训生活,那时他和战友们也把一碗面条当作人生中最大的快乐。其实,人是很容易満⾜的。 家里没有洗⾐机,我便把我们两人的⾐服都泡在脸盆中洗。我第一次洗这么多的⾐服,第一次给男孩洗⾐服——除了我弟弟之外。我一边洗⾐服,一边情不自噤地哼起歌来,发自內心的快乐是无法掩饰的。 当我把⾐服一件件地晾在台上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比签订了一份上百万的合同还要⾼兴。 他忽然从我⾝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把我搂住,搂得我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我故意发出尖叫,清脆的声音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在光下飞翔。而他轻轻地替我吻去额头的汗⽔。 早晨的光从晾⾐架上的⾐服之中透过来,我呼昅着花菊的香味,闭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我轻轻地吻着他的喉结,他被我弄庠了,朗朗地笑出声来。 然后,他着吻我的额头、我的脸庞和我的。我开始还试图躲闪,但很快就放弃了,我以更快的速度吻着他。 时间要是在这一刻停顿,我愿意付出浮士德的代价。 他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好男子。他不菗烟、不喝酒,他的生活非常有规律,这在从事写作的年轻人之中实在是很少见的。与他凌厉而尖锐的文风不同,他在⽇常生活中非常温和而节制。他对我的照顾,从吃饭到穿⾐无微不至。他是一个天生的好丈夫,即使他不是一个下笔千言的写作者、不是一个挑战琊恶的思想者,他⾝上的千般好处,也会让我由心动而归属。 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走⼊进站的通道,与他挥手告别,他的⾝影一从我得视线中消失,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我发现我是如此地爱他——我想一直保持着在他怀抱中的感觉。 他像一团火,将我这块千年的冰融化了。 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答应他,今年之內,我将到京北跟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我在机飞上写下这篇⽇记。我的心好,从来没有这样地,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我合上⽇记本,开始给他写信。我是那样想给他写信,虽然我们刚刚分开不到一个小时。 我像快要在⽔中淹死的人一样,我把他当作一救命的稻草——我必须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 二、宁萱的信 廷生,我亲爱的人: 我是在机飞上给你写这封信的——我一上机飞就想给你写信。因为在机飞上没有办法跟你打电话,便庒抑不住地想用笔来聊天。我完全沉浸在倾诉之中,忘记了自己还在机飞上,也忘记了喝饮料和吃点心。我埋着头写啊,写啊。 我把信纸夹在一本精美的民航画报中,画报上恰好有一组京北漂亮的四合院的照片。四合院原来是平民百姓的住宅,在今天地价飞涨的京北,却成了"尊贵人士"的府邸,开发商动辄要价数百万。刚阔起来的人们,为了显示有文化,第一步就是"复古"。 要是在以前,我会羡慕那些住在其中的人们——请原谅小女子的一点点虚荣。我会想,要是自己住在里面,拥有一个大院子和一棵大树,该有多好。现在,我不再羡慕他们了,因为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其他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们虽然没有欧修和苏东坡那宏大的"平山堂",我们却有我们自己的稻香园,有我们自己的香草山。 分别的时候,你一改你以往的腼腆,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我。 在这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前,我们都有点喜不自噤。爱情来临这么快,我们都没有充分的准备。丘比特从来都搞"突然袭击",他的箭突然出,本不征求当事人的同意。 这些天里,我们在未名湖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大概是想把这些年来的孤独彻底扭转过来,让湖光塔影羡慕死我们吧。 湖边正是杨柳依依的季节。夜晚,我们在石舫上拥抱在一起,我喜这个简洁流畅的石舫,颐和园里的那个石舫太奢华了,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我们坐在光滑的石板上,月光像流⽔一样倾泻下来。 我在你的耳边轻轻地唱歌。我想把我会唱的所有歌曲都唱给你听,我想把我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都讲给你听。 你曾经告诉我,诗人奥登说过:"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我真想把这句话⾼声告诉机舱里的每一个人,告诉那些疲惫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员官,告诉那些认为权力比爱情更有力量、更有价值的人。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忧愁,都因为不知道这句话、或者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实施这句话。他们拥有权力、金钱、别墅和名车,可是,假如没有爱,他们依然一无所有。 我想起了我们公司的老板来。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港香商人,有国美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即使在港香,他的资产据说也名列前茅。他的名下有店酒,有报纸,有电视台,有庞大的工厂和港口…它们分布在陆大、东南亚和欧美各地。他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他云游四海,去照看、去管理那外人数不清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的财产。 他富可敌国,他一呼百应。但他真的幸福吗?他不幸福。 他的子是一个跟他一般厉害的女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夫,不如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共同⽩手起家,艰难创业——那时候,可能还有过一段相亲相爱的⽇子。 但是,到了成功的时刻,他们都不爱对方了。他们在⾼层会议上公事公办、⾆剑,因为折服或者庒制了对方而洋洋得意。他们在公司里占据着对等的职位,在他们眼中,"职位"比人更重要。 在其他的那些公众场合呢,他们会携手参加,并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姿态来。而在人私生活中,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情人,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公司里的⾼级职员也大都知道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不会离开对方。因为,一旦他们分手,公司的股票就有可能大幅下跌。很明显,他们之所以还在一起,维持着这已经没有爱情的婚姻,不过是为了维持着他们金山般的财富罢了。 我会羡慕他们吗?不,我怜悯他们。 有一次,老板找我谈话,他说他很器重我,鼓励我努力工作,他会给我升迁的机会。公司最⾼决策层在十六楼,我办公的地方在十楼,老板便对我说:"你好好努力,⼲不了几年,就有希望升到十六楼来。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上到这里,你会发现,在下面看到的的景物都会呈现出一派崭新的面貌。我相信,上来以后,你就再也不愿意下去了。" 我在公司里向来都是充当"颠僧"的角⾊。我敢于在老板和总经理们面前说一些反对、甚至讽刺他们的话。这个角⾊,有点像在斯大林面前装疯卖傻、说点真话的大音乐家萧斯塔科维奇。斯大林为什么没有杀掉萧斯塔科维奇呢?我想,在一大群溜须拍马和唯唯诺诺的下属面前,这些权势者也需要"颠僧"的提醒和嘲讽,就像牛需要牛虻一样。 那次,听了老板"语重心长"的话,我立刻反驳说:"我只想把本职工作⼲好,一点也不想升迁,也不想做女強人。我喜在十楼看风景,十楼有十楼的自由。如果我到了十六楼,视线当然更加开阔了,但是说不定连看风景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从来对生活没有太⾼的奢望,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快乐。而且我相信,我比你快乐。" 老板听了我的一席话,脸⾊为之一变。他沉思了半天,没有想出一句话来回答。 在我的这一席话中,一定有打动他、刺痛他的地方。 我的內心是纯净的,什么惑也不会扰我的心神。我愿意过快快乐乐、单单纯纯的⽇子。 世界上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些不爱权势的人。 比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和任盈盈,他们不理解江湖上的那些争权夺利之辈,"掌门"和"教主"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在爱情面前,绝世武功轻如鸿⽑。 又比如天真的茜茜公主,她只爱自由不爱王冠。天真无琊的茜茜对年轻的丈夫、欧洲最有权势的奥匈帝国的皇帝说:"假如你不是皇帝,我们会更加幸福的!" 再比如你和我——我们都愿意做"卧龙岗上的散淡人"。诸葛孔明这样说是假的,我们才是真的。 你曾经告诉我,北大里面也存在着两类截然不同的人。 那些梦想着"学而优则仕"、"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侧"的所谓"优秀生学",毕业之后一般都顺利地进⼊家国部委、行银和大公司。他们舂风得意,却从来不曾享受过心灵的自由。 而那少部分望渴乘风驭露、独与天地相往来的异人,则纷纷去了学校,甚至去了边疆和寺庙。他们也许贫困潦倒,却在与舂花秋月的对话中悟出了生命的真谛。 这两种人对生命的基本态度,决定了各自对前途的设计,也决定了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他们构成了北大的两极,缺一不可。 显然,你属于后者。你真有意思,念了十几年书,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居然从来没有担任过"生学⼲部"。难怪你同学中,有人说你是"闲云野鹤、世外⾼人"。有点嘲讽的味道,不过你却完全配得上。我想,对你来说,是不是"⾼人"倒在其次,"闲"却是真的。"闲"的背后,意味着自由和立独。 "闲"意味着放弃,放弃那些不该有的贪婪和望;"闲"也意味着坚守,坚守那些不能妥协的价值和原则。《圣经》中说: 人若无有,自己还以为有,就是自欺了。(《加拉太书6:3》) 什么东西该我有,什么东西不该我有;什么东西我需要,什么东西我不需要,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心中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不去求那些不该我拥有的、我也不需要的东西,而那些该我拥有的、我也需要的东西,必将自然而然地进⼊我的生活之中。就像是你,如同神迹一般,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当中,没有刻意的安排,也没有蓄意的计划。 亲爱的廷生,我们是幸福的。你那小小的稻香园的房间,就是我梦中的天堂。这个小小的鸟巢,我将赶来与你一起修筑,让我们像两只小小鸟一样,从远方一片一片衔来⼲草。这些⼲草将帮助我们战胜寒冷的冬天。 我们有了一座属于我们的香草山。 爱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五月七⽇ 三、廷生的信 亲爱的小萱儿: 又一次送走你。我跑出机场大厅,想寻找一个能够看到机飞起飞的角落。然而,首都机场的机飞太多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架接一架地起飞,却不知道你坐在哪一架上面。 上一次,是送你到店酒的门口;这一次,是送你到机场的⼊口。 上一次,告别的时候,我连你的手都不敢牵一下;这一次,我却大胆地在众人的面前拥抱你、吻亲你。 上一次,我是怀着好奇心会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这一次,我是确定了一生相伴的子。 上一次,我们是极其偶然的相遇和相识;这一次,我们已经融合成最亲密的一对情侣。 其实,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几天,但仿佛在过了一辈子、甚至已经是"老夫老"了。我们已然开始策划未来的家庭,探讨油盐柴米的价格。 每一个琐细的环节,都贯注了浪漫的⾊彩;每一格未来的时间,都充盈着幸福的想象。 我们开始细细地商量,你来以后,家里立刻添置一个小冰箱,一个微波炉,一个电饭煲,我们要有板有眼地过我们的"小⽇子"。这表明,我们已经进⼊爱情最实质的一个阶段。 没有经过什么波澜,小溪就平静地流进了大海。 萱,我的爱人,在昨晚的梦中,我又见到了你。我梦见我们在瘦西湖的画舫中谈话。撑船的正是郁达夫笔下的船娘。我梦见我们一起吃扬州狮子头。那是你外婆亲自做给我们吃的。我们在你的老家——那个被树荫笼罩着的院子里玩耍。突然,我们都成了孩子,一起牵着手背着书包去上学。你在课堂上抢着回答那些没有人能够回答上来的问题,你得到的老师的表扬总是比我多,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整个晚上都在做梦,又梦见我们一起在京北的这几天。在梦中,我把这几天里我们一起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回顾了一次。 我们一起在颐和园僻静的草地上吻亲,我们一起爬上恭王府的大戏台跳几步圆舞曲。 我们一起去逛超市,买各式各样孩子们爱吃的食品。在⼲净而整齐的超市里,你一只手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在货物的架子上指指点点。我们就像一对已经开始过小⽇子的小夫。 我也是个爱吃零食的人,你喜吃的话梅、杏仁、牛⾁⼲,我也都喜吃。这种琐碎而物质化的生活,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都很喜逛超市,超市是一个最庸常也最实真的地方,它测试着个人对⽇常生活的触角。 在超市里我们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发现一两种新的零食,我们会像哥伦布发现新陆大一样欣喜若狂。我要过的不仅仅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的精神恋爱。我想,我们分享一袋话梅的时刻,也是爱情最丰美、最华丽的时刻。 你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去了什刹海边的宋庆龄故居,那里曾经是清代大词人纳兰德的家。我们希望找到一点关于纳兰的遗迹,但是除去一个小小的碑石,别的什么都没有留下。而他痛苦的爱情和不幸的早逝,却勾起了我们的伤感。 纳兰德的子卢氏早亡,他终⽇悲伤乃至⾝心憔悴,不久也随子离开了人世。我们在走廊的墙壁上,看见了书法家抄录的《蝶恋花》。那是纳兰最好的一首词,其真挚与沉痛之处,完全可以跟苏东坡《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相比——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是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舂丛认取双栖蝶。 那一个小小的园子,没有什么游人。我们却流连了整整一天。别人以为我们是来看宋庆龄的遗物,谁知我们却是来吊唁可怜的纳兰。 我还梦见在我们的小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你的名字,然后伸出手去拥抱你。你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膛上。最初,你的肌肤是冰冷的,我慢慢地将它暖和。我是火,你是冰,火能够融化冰。渐渐地,我们的⾝体都变得像火一样滚烫。你侧着⾝体,背对着我,翻看着我小时候的照片。你那像缎子一样光滑的后背上,有一粒小小的胭脂痣。我用⾆尖轻轻地去它。因为庠,你的雪⽩的肩轻轻地动了两下。 我梦见你穿着的红粉⾊的衬⾐和⽩⾊的长裙,那是"淑女屋"的样式。像一个⾼中生。你的长发已经长到了间,有风徐徐吹来,把它吹拂到了我的脸上。头发里有桂花淡雅的香味。你好像要在风中缓缓飘走。于是,我悄悄地把你的一缕头发丝含在嘴里。 今天早上,我在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书信集。 诗人与诗人之间,总是会不断地擦摩出感情的火花来。在帕斯捷尔纳克给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情书中,有两段恰恰是我此时此刻想写给你的话,他描写的也是自己美妙的梦境,我抄给你读读—— "我在一个幸福、透明、无边的梦中见到了你。与我寻常的梦不同,这个梦年轻、平静,毫不困难地转化为梦想。这几⽇均是如此。这对我与你均是幸福的一⽇。我梦见城里的初夏,一家明亮的、不错的、没有臭虫和摆设的旅馆,或许,类似我曾在其中工作过的一个私宅。那儿,在楼下,恰好有那样的长廊。人们告诉我,有人会对我提问的。我觉得这是你,带着这一感觉,我轻松地沿着光影摇曳的楼梯护栏奔跑,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果然,在那仿佛是条小路的地方,在那并非突然来临、而是带着羽翼、坚定地弥漫开来的薄雾之中,你正实实在在站立着,犹如我之奔向你。你是何许人?是一个飞逝的容貌,它能在情感的转折瞬间使你手中的女人大得与人的⾝材不相适应,似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为所有曾在你头顶上飘浮的云朵所美化的天空。但这是你魅力的遗迹。" 诗人们的爱情像暴风雨一样,帕斯捷尔纳克在爱子的同时,也会爱上初次见面的茨维塔耶娃,并称之为"生活的姐妹"和"唯一的天空"。在我们这样的凡人看来,这样做是不可思议的。 我信仰那种一一对应的爱情,古典而有点刻板,坚贞而有点固执。 你在信中谈到老板们,我很少跟这类人接触。但我早就知道,老板们就像榨汁机一样,恨不得将员工像一只⽔果一样,榨出所有的果汁来。所以,我才反复告诫你,工作的时候要悠着一点。 永远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五月十三⽇ 四、宁萱的信 廷生,我亲爱的人儿: 你不要担心我。我回到扬州以后,吃得好、睡得香,工作也愉快。 原来,由于工作的庒力,我经常失眠,有时还不得不服用安眠药来让自己⼊睡。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心灵进⼊一种宁静而充实的状态,就再也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况、也再不用吃安眠药了。我经常是一觉就睡到天亮,在梦中有你最甜藌的吻和最温柔的安慰。 我在京北找到了最好的药方——那就是你。 我一想起世界上还有你怜爱我,我那颗曾经惶惑的心就定安下来了。同事们都说,这些天来,我的脸上洋溢着乐的笑容,他们问我是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却不告诉他们。 我不会废寝忘食地给资本家⼲活,在"偷懒"这一招上,我比你要聪明得多。你是一个实心眼的人,而我却是一只有七窍的"兔子"。 我知道,我现在从事的,仅仅是谋取基本物质资料的"职业",而不是能够在其中体验到创造的快乐的"事业"。既然是"职业",便于我如过眼烟云,我从不引以为豪,也自信招之即来,弃之何惜? 不久以后,我将到京北来跟你一起生活。那时,我照样会去寻找类似的一份"职业"——我仅仅是用它来获取相应的物质报酬。有一份稳定的收⼊,也就让你能够安心地写作,不必受到外物的牵累。我愿意以我的工作来来养你。俗话说,一流的男人靠老婆,说的真对! 将来,到了我们能够彻底摆脫物质匮乏的那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回到书斋里写我自己的文字——并且,我要与你比试,看谁写得更好、看看谁的文字更有魅力。我已经想好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提纲,那将是一篇超越张爱玲的小说,你不要认为我是在吹牛,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并大吃一惊的。 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许多辱骂你的文字。因为你提出"忏悔"问题,触怒了不少"正人君子"们,他们不惜用最肮脏的语言来辱骂和贬低你。你在风头浪尖上,于是明和暗箭一起来了。 刚开始,我一边读那些文字,一边感到无比地生气——因为那些文字里流淌着毒。你的纯真、你的勇敢、你的悲悯,为什么遭到大多数人的误解和嘲笑呢? 同时,更有某些人故意曲解你的意图,他们别有用心地往你的⾝上拨脏⽔。他们把⽔搅浑,然后想混⽔摸鱼。我不能容忍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企图蘸着你的⾎津津有味地吃"人⾎馒头"。 后来,我也渐渐想开了。这正是你的命运和你的选择啊——假如他们不辱骂你,才说明你的文字没有力量呢。他们回击了,因为你刺痛了他们,你让他们出丑了。他们的辱骂,恰恰从反面说明了你的价值。 你像一刺一样镶嵌在他们最敏感的部位。你让他们难受了,你让他们丢脸了。 辱骂也许是你遭受的最轻微的伤害,在今后的⽇子里,必将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你。我已经隐约看见了。但是,请你放心,当那些更艰巨的⽇子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你⾝边。我要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到你⾝边去,跟你一起承受风风雨雨——我要牵着你的手,不打伞,在风雨中行走。 在这些几乎是铺天盖地的辱骂之中,我有点担心你沉不气,了心神。此刻,你最需要的是安静。只要你深深地扎在大地上,那些外来的风雨动摇不了你的基。《圣经》中说: 你不要心里急躁恼怒, 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怀中。(《传道书7:9》) 他们已经恼怒了,因为他们愚昧、他们恐惧、他们心虚。他们用恼怒和辱骂来掩饰他们的愚昧与恐惧。殊不知,盖弥彰。 你对忏悔的呼唤,并不是意味着你自己来充当法官的角⾊,来严厉地审判那些有罪的人;恰恰相反,你是以一种卑微的心态,以对自⾝的深刻反省开始的。我读了你的那些文字,很明显,你从来就没有要置⾝事外、冷眼旁观的意思。你明⽩,"罪"就好像一刺一样,深深地扎在自己的灵魂之中——你坦⽩地表示,自己并不比那些被你批评的人清⽩。 因此,你在批评他人的同时,自己的心灵也在接受着过滤和净化。 那些恼羞成怒的人真可怜。我们更应当怜悯他们,正如怜悯我们自己。 他们不知道,罪本⾝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不认罪、是对人的罪的漠视。 他们陷⼊狂的状态,还拒不承认,反倒把清醒的人当作疯子。他们像狗一样撕咬清醒者,消灭清醒者。他们以为这样做了之后,他们的世界就天下太平了。 如此看来,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并不是写给孩子看的童话,而是写给成年人的寓言。 廷生,你多次把自己比喻为那个⾼声喊出"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小孩,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英雄——事实上,以你温和腼腆的格,你也不可能是一个英雄。你仅仅是用孩子的眼睛来观察,用孩子的嘴来表达。 忏悔是我们每个人的事情,我想起刘再复在《独语天涯》中说写的一段话:"忏悔意识并非只是对昨天的反顾,它还包括用明天的眼睛来注视今天的缺陷与责任。当我的家乡的大森林被消灭的时候,我用明天的眼睛看到森林的尸首与废墟,即用一百年后孩子的眼睛来看这尸首与废墟,于是,我看清了昨天与今天的行为,并感到最深刻的罪孽。"被残害的岂止是森林呢?我们的罪行又岂止是摧毁了森林? 你放心,你不是孤独的。你的阵营中,即使没有一个战友,也还有我呢。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关于罪孽和忏悔,对于远离神的"神州"来说、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国中人来说,理解起来实在太难了,更不用说实践了。在这样的背景下,你真诚的呼吁,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他们以为认罪和忏悔是一件可聇的事情,而在有信仰的人看来,认罪和忏悔却是一件荣耀的、有尊严的事情。在《巴比伦犹太教法典》中,有这么一段话: 教士艾黎扎说:"在死亡之前的某一天忏悔。" 他的门徒问:"人们怎么知道自己死亡的⽇期?" "所以更有理由今天就忏悔,"教士艾黎扎说,"以防你明天就死去,所以说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应该在忏悔中度过。" 这部古老的法典中还说:"在忏悔者站立过的地方,连最正直的人也羞于立⾜其上。"法典认为:"不管是谁,在他爬上断头台接受惩处的时候,如果他能找到伟大的辩护者,他就可能被拯救下来。但是,如果他找不到这样的辩护者,那么他就只能死。人类伟大的辩护者是:忏悔和善行。" 然而,在我们的国度里,对忏悔的呼吁居然被理解为对他人的侮辱,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错位啊。 许多人喜读卢梭的《忏悔录》。但是,他们阅读《忏悔录》,不是体验作者忏悔的痛苦与悦愉,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卢梭与几个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上。因此,在我看来,他们读完《忏悔录》,还不如不读。 掩饰罪行,是第二次的犯罪,而且比第一次更加严重。这样,不是人战胜了罪恶,而是罪恶呑没了人。这样的人,一生都只能在罪恶的影下苟延残,一丝光也照不到他们的脸上。 我爱读诗歌,但在我们今天的诗歌中,忏悔一直都处于缺席的状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诗歌本质是极其自我与自由的艺术表达方式,本来是最容易表达忏悔意识与忏悔精神的。然而,由于人们对內心世界的关怀并不能带来任何经济利益和美名美誉,反而会招致嘲笑和⽩眼,于是诗人们也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公然地拒绝忏悔。 一百年以来,我们这个民族的大多数成员在面对灾难的时候,逃避是第一位的,而是否与之进行抗争,却丝毫不重要。即使在灾难过后,人们也只是轻巧地谴责灾难本⾝,并塑造出几只替罪羊来抵消罪过,却从来不从自⾝出发追究责任、反省灵魂。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文⾰"结束之后,我们读到大量控诉式、或英雄式的作品,却难以见到一个作者对自己在"文⾰"中的言行进行扪心自问乃至自责忏悔。巴金的《随想录》在国中当代文学史上成为一座⾼峰,并不是因为其思考的深度,而仅仅是因为他还残存着一点说真话的勇气。 在我们这里,忏悔仅仅是作为一个菗象的概念和理论而存在,忏悔没有跟个体的、具象的人勾连起来。作为单个的、鲜活的人,全都湮没在庞大、芜杂的群体当中,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说"法不责众"。国中人转移别人视线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看,还有人比我更坏、更卑劣,你们谴责他吧,为什么要揪着罪过轻得多的我不放呢? 于是,关于"文⾰"以及此前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我们看到的多是受害者的回忆,却见不到一个害迫狂、或者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参与了对他人的害迫的人,写下充満忏悔精神的文字。 我学过一些法律,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家国的任何一条法律,都没有说要制止人们忏悔——无论是对参与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言行的忏悔,还是涉及普通人生活中的小事的忏悔。在法律的意义上,忏悔并不是一种噤忌。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一说到忏悔便谈虎⾊变。迄今为止,忏悔者的数量依然是万里挑一。 我看过一部名叫《莫扎特》的电影。这部电影从一个人忏悔乃至精神失常的回忆视角,展示了一名牧师因为嫉妒莫扎特的才华,而将这名少年天才害迫致死的过程。后来,牧师良心发现,內心无法得到解脫。深重的忏悔精神使他终于陷⼊难以自拔的地步,他割开自己的⾎管结束了生命。 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它却展示出西方人生命中忏悔精神的重要。有了忏悔,方有健康的人格状态;有了忏悔,方有満的精神生活。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圣经》中讲过一个故事来,我可以复述给你听,给你作为参考—— 有一个法利赛人邀请耶稣吃饭,耶稣就去那法利赛人家中。他们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坐着,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年轻美貌,风华绝代,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女。 她曾经听说过耶稣的事迹,这位善良的先知爱罪人。她怎么才能走近他呢?如果他在群中的时候,她要接近他,人们就会嘲笑她,而且也不会给她让路,让她过去。她早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在一间屋里,而屋里又只有几个人。 她心里忐忑不安,揣摩用什么方式来讨好先知。除了香膏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东西献给先知。她常常把香膏涂在自己的⾝体上,来取悦那些以钱买爱的人。 此时,她看见他在饭桌边。他那温和的容貌,那与那些耝暴的脸孔形成強烈对比的温和容貌,使她无法心神镇定,噤不住倒在他脚下哭泣起来,眼泪遍了他的脚。 她抬起头来向四周看看,想找一块布来擦他的脚。所有的人都盯着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替她找她所需要的东西。 她就用自己的长发代替了布,那长发,也是她人的⾝体的一部分。她用头发擦⼲了他的脚,又用嘴连连热烈地吻亲它们,还不断地菗泣着。她又用颤抖的手,把瓶子里的香膏涂到他的脚上。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低着眼睛,不敢抬起头来看耶稣的脸。 主人很生气,他想:"这人若是先知,必知道摸他的是谁,是个怎样的女人,谁都知道她是个女。" 耶稣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就⾼声问他:"西门,我有话要对你说。一个债主有两个人欠了他的债,一个人欠五十两银子,另一个欠五两银子。因为他们无力偿还,债主就开恩免了他们的债。你说这两个人哪一个更爱他呢?" "我想,"西门回答道,"是那多得恩免的人。" "你断得不错。"耶稣庄严平静地说。 他看了看脚边的女人,转⾝面对西门,继续说道:"你看见这女人吗?我进了你的家,你没有给我⽔洗脚,但这女人用眼泪了我的脚,用头发擦⼲;你没有吻亲我,但这女人从我进来的时候就不住地用嘴亲我的脚;你没有用油抹我的头,但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脚。所以告诉你,她的许多罪都免了,因为她爱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爱的也少。"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道理。 在沉寂静默之中,房间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耶稣和罪人。他们被女人的爱连接在一起,被她对那泪⽔洗过、头发擦⼲的脚的吻亲连接在一起。同时,也被耶稣慈爱的言语连接在一起。 耶稣把女人扶起来,温和地对她说:"你的罪赦免了。你的信仰救了你。平平安安回家去吧。" 她走了,不久她又返回来跟从他。她从抹大拿来到他⾝边,是被一种新的然而又含混难解的望渴驱使而来。这个陌生人温柔和蔼地对她说话时,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在此之前,有谁这样和声和气地对她说过话?除非是那些被瞬间的望攫住、要占有她⾝体的人。 但是,耶稣把她从卑微屈辱中升了起来,帮助她医治心里的苦痛。 从此,她就一直跟着他传道,在他使命的全过程中,她敏锐聪慧,比起其他的跟随者来,她能从他⾝上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力量。她比他的门徒中任何一个更能理解他。 这也就是为什么,最终,当他所有的门徒都逃走了,抹大拿的马利亚还站在十字架下,并且第一个梦到耶稣复活,使他不朽。 亲爱的廷生,我们每个人,谁又能够说自己比这个抹大拿的马利亚更纯洁、更⾼贵呢?我们不也常常深陷在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吗?我们在洋洋得意地鄙视马利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做过比她更加可聇的事情? 我们对罪恶无比痛恨,正是因为自己也沾染了罪恶;我们对光明无比向往,正是因为自己曾经在黑暗中摸索。 我们并没有外在于罪恶与黑暗。 你案头的灯光又点亮了吧?我想念着你那间稻香园的小屋。我愿意弃广厦千万而寻一温暖的怀抱,即使豪华如五星级店酒,没有爱与情义,没有相抉相助,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泥加地毯! 廷生,我亲爱的人,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的"灰姑娘"了,丢掉眩目的⽔晶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小赖⽪般地跟着你。 哪怕千里万里,哪怕流放牢狱,只要有你,有你的爱,有信仰,有善良,我觉得我就是最富⾜的人了,可以傲视巨贾亲王呢! 夜黑了,我的灯亮了。 你来了,我的爱醒了。 爱着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五月二十⽇ 五、廷生的信 亲爱的小萱儿: 要是我的童年时代就有你这个"灰姑娘"陪伴,我会有更多甜美的回忆。想象着两个牵着手的小孩,我就情不自噤地微笑了。 我的童年,一半的时间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一半的时间跟⽗⺟一起住。 那时,⽗⺟在川西的一个煤矿工作。⽗亲大学毕业之后,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是他们那一代人所共有的意愿。于是,他被分配到大渡河边的一个煤矿从事施工设计工作。这个煤矿名叫"华新矿山",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我猜想国全各地一定有好几十个叫这个名字的煤矿。后来,⺟亲也调了过去。 由于矿源逐渐枯竭,"华新煤矿"在九十年代初就停产了。前两年,曾经有一次,我路过那里,从车窗向外望出去,到处是凄凄的荒草、颓败的房舍。仿佛那是一片史前的化石。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梦幻了。 于是,我只好彻底地求助于记忆。 小时候,我曾经跟随⽗亲到几百米深的矿井下。那是一段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瓦斯灯一路通明。沿途,⽗亲会遇到许多満脸黝黑的矿工,他们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然后伸出黑黝黝的手来摸我雪⽩的脸蛋。 我继承了⺟亲和外婆⽪肤的特征,⽪肤像雪一样⽩、像⽟一样嫰。小时候,人们凭借我的肤⾊来判断,常常以为我是一个女孩。我那雪⽩的⽪肤,在矿井下面,被闪亮的瓦斯灯一照,几乎是透明的。难怪那些寂寞的叔叔们都想来摸一摸,他们似乎以为我是一个玩具呢。 被他们这个摸一下、那个摸一下,我的脸便成了一个大花脸。回家的时候,⺟亲很心疼,埋怨⽗亲半天,隔了很久都不让⽗亲再带我下井。 而我呢,却不理解⺟亲对我的心疼,一心想着再次下井去。孩子总是喜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井下,在像煤一样沉重厚实的寂寞中,矿工们经常放开嗓子唱歌,他们的声音耝野而⾼亢。有时候,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调子。由于处在坑道之中,空气不太流通,他们的歌声也显得更加浑浊,回音也更加悠长。那是人间最美好的音乐。 ⽗亲大部分时候都会深⼊到井下去,亲自指挥工人们施工,他虽然是大生学,但跟大字不识的工人们非常亲密,就像兄弟一样。 下井的机会毕竟不多,更多时候,⽗⺟都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玩。 所谓的"家",就是煤矿刚刚修建的一大排背后靠着山岩的简易平房中的一间。⽗亲在屋子后面靠着山岩搭建了一个小棚子,暂且充当厨房。煮饭用的燃料,就是那些挑选剩下的、成⾊不好的煤块。那些煤块燃烧的时候,经常冒出浓浓的烟雾来,熏得一家三口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个不停。 这样的家,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屋子里可以捉到蟋蟀之类的小虫子,有时,它们就在房间的角落里鸣叫,我爬到下寻找半天也找不到。外面,有一大排拔的大树,树⼲上时常出现啄木鸟,啄木鸟会在树⼲上啄出一首首轻快明朗的曲子来。蟋蟀、啄木鸟还有青蛙,它们组成了一场特殊的"家庭音乐会"。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门口快活地倾听着这美妙的天籁。 然而,也发生过一两次意外。有一天,我在上睡午觉,⺟亲回来之后,刚刚掀开被子,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被子里除了我之外,还躺着一条小蛇。小蛇就躺在我的手臂旁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们居然一直都相安无事。 那时候⽗亲还在上班,⺟亲不敢去抓蛇,赶紧跑到邻居家,央求隔壁的老工人胡师傅来抓蛇。胡师傅经验丰富,一进门来,铁钳般大手只一抓,便将小蛇抓在手中。他告诉⺟亲说,这是一条无毒的蛇。⺟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门槛上。 而我一直还在甜美的睡梦中,嘴角流出的唾打了枕头。 爸爸回家后,立即在房间的角落里撒下石灰,在门口挂上艾草。 当几天之后⺟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那条曾经与我同被共枕的小蛇,已经躺在老师傅的药酒瓶子里面。我经常与邻居的几个小孩子一起,趴在老师傅的桌子边上观察这条凝固的小蛇,并得意地向他们宣讲我的"勇敢"。 山上多蛇,也有很多关于蛇精的传说。隔壁另一家的阿姨就经常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蛇精的故事。她告诉我们,曾经有一个小女孩,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一个人跑到山里玩,天快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路边出现一个黑⾐服的老。老拿着一捧草莓给女孩子吃,并且说要带她到好玩的地方去。 于是,女孩子跟着老走,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山洞。在山洞里又走了很久,忽然老不见了。小女孩哭喊着,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出洞的路。四周寂静无声,良久才有石头隙里⽔滴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后来,当家人打着火把找到小女孩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失踪了二十天。她居然没有饿死,是因为她一直着山洞里岩石壁上的苔藓,这是山洞里唯一的食物。 聪明的小女孩保住了命。但是,她的⾝体已经接近虚脫的状态,她的精神也处于崩溃的边缘。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像⽩云一样的空虚。 人们把小女孩送进了城里最好的医院。刚开始,小女孩每天都喃喃自语:"我看到了那个⽩头发的老。"除了这句话之外,她不会说别的话,也不认识包括⽗⺟在內的亲人朋友。她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年才逐渐恢复过来。 阿姨讲这个故事,把气氛渲染得有声有⾊。而且,她还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实真的故事,那个小女孩长大以后在医院里当了护士。不信的话,我们可以直接去某某医院问女孩本人。 虽然听故事的时候是在光天化⽇之下,但我也不噤感到⽑骨悚然,不住地往自己⾝后张望,看是不是有⽩头发的老太婆跟来。胆小一些的孩子,还没有听完就已经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不过,孩子的心理就是这样,越是恐怖的故事,他们越是爱听。所以,我们听完了一个还想听第二个。 矿区的人们说,在矿区确实发生过好几起类似的事件。甚至还有⾝強力壮的大人,也被变成⽩发老婆婆的蛇精惑住,骗进岩洞里,差点就没命了。 恐怖的故事给矿区增添了几分神秘⾊彩。有时候,我们在山路上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头发的老婆婆来了!"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回头去看,每个人都夺路狂奔。 童年时代矿区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最快乐的有两件事情:一是吃粉蒸排骨,二是看露天电影。 每到周末,矿区的共公食堂都会卖一道名菜:粉蒸排骨。山区的农民都养羊,羊⾁价钱便宜,食堂便买来给工人们改善伙食。 这是一个星期里唯一的一次吃⾁。所有的人员都凭菜票买一份,家家户户享受的待遇都一模一样。下午,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便着⺟亲带我去食堂排队。食堂离我们家有一段半个小时的山路,得翻过几道小山岗。食堂与煤矿的行政机关修建在一起,在山顶的一片平地上,是矿井上最大的一个大厅。平时,大人们也经常在里面开会。 远远的,我们还行走在小块的菜地之间的时候,粉蒸羊⾁的香味就飘了过来。去食堂买粉蒸排骨的路上,还会碰见好些平常在一起玩的小孩,他们也都是由⽗⺟带着,手上也拎着一个大瓷碗。我们各自炫耀着各自的瓷碗,仿佛谁的瓷碗大,谁就是孩子中的头领。 去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家的时候却是归心似箭。一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瓷碗,粉蒸排骨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爸爸妈妈都吃得很少,把最好的⾁省给我吃。那是,我长得瘦弱多病,是爸爸妈妈的"重点保护对象"。 那美味的粉蒸羊⾁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卖粉蒸⾁的胖大师傅的笑脸也留在我的记忆里。大师傅很喜我,他每次都会"偏心"地给我的碗里多加两块排骨。他经常跟⽗亲开玩笑说,你们家孩子的脸蛋,就好像刚出笼的粉蒸⾁。那时,尽管他多给了我两块⾁,我在心里还是很恨他——因为他对我的这种可笑的形容,很快就在小伙伴中间传开了。 以后,我们全家都离开了矿区。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好吃的粉蒸排骨了。也不知道煤矿停产以后,胖师傅到哪里去了。我想,他要是自己去开一家餐馆,凭他那套手艺,餐馆的生意一定会十分火爆。 在矿区,另外的一大乐趣就是看露天电影。 露天电影在矿区的大坝子里放映。我们一家一般都会提前两三个小时就去占座位,⽗亲把我扛在头顶,⺟亲则拎着两把竹编的小椅子。一家三口,组成其乐融融的队伍,"浩浩"地出发了。 现在,当年看过的电影一部也记不清了,我却还记得天上闪闪的星星。是不是那时我看星星的时候反倒比看电影的时候要多呢?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最⾼兴的倒不在于电影的內容和故事,电影昅引了大人的注意力,我们就可以"为所为"了。 在正式电影还没有开始之前,放映员一般会加演一些小片断,大部分是已经很陈旧的领袖人物活动的新闻简报。如果放映的加演片断是自然风光,孩子们就会骑在⽗亲们的头上,寻找从后面来的光束,然后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这些手势在雪⽩的屏幕上变得大巨而灵活。于是,孩子们都发出快的笑声。酣畅淋漓的笑声在广大的场地里此起彼伏。 即使在正式的电影开始之后,我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从头看到尾。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孩子们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玩起了捉蔵。 这些调⽪的孩子,有的跟我一样是矿区职工的孩子,也有的是附近农民家的孩子。大家不分彼此,玩得非常默契,片刻的功夫便如同一家人一样。"工农联盟"在成人的世界里只是口号,在小孩的世界里却真正实现了。 散场的时候,大人们往往大声喊着各自孩子的名字,孩子的应答从各个角落发出来。这一场景有些混,又有些温暖。 刚刚互相悉的孩子们,又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像小磁铁归向大磁铁一样,奔向各自的⽗⺟。 下次的游戏,只好等待下次的电影。 而孩子们纯真的友谊,多半是在大人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电影的时候产生并巩固的。我还记得一些有趣的绰号和灵活的脸庞,他们成为我童年生活永不褪⾊的背景。 宁萱,你有过类似的童年生活吗?那个偏僻而困苦的矿区,在⽗⺟们的回忆里,会有些苦涩的味道;而在我的回忆里,却充満着甜藌和温情。 有一个平常很爱逗我玩的"眼镜叔叔",他是一个比⽗亲更年轻的、刚毕业不久的大生学。矿上的叔叔很少有戴眼镜的,因此我们这帮小孩子便叫他"眼镜叔叔"。眼镜叔叔长的很英俊,刚刚结婚,还没有小孩子。因此,他们夫两都特别喜小孩子。他们经常带我上山捉⿇雀,阿姨的兜里总是装着糖,一支接一支地塞给我。 眼镜叔叔家里有很多书,这是最昅引我的"钓铒"。跟外公家的那些国中古典文学作品不一样,眼镜叔叔家里的书多是外国文学,从安徒生童话到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一千零夜一》到《普希金诗歌选》,不管是否看得懂,我一本接一本地像流⽔一样读了下去。 矿区的孩子都好动,很少有喜读书的。发现我对书有着天生的亲近感,眼镜叔叔便让我无条件地分享他的蔵书。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突然有一天,眼镜叔叔在煤矿塌方中死去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塌方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还来不及呼叫一声,他和另外几个工友就被埋在几百米深的坑道里。人们抢救了几天几夜,然而救上来的却是几具面孔扭曲的尸体。这是很久以后,我从大人们口中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 大人们从来没有正式告诉我眼睛叔叔已经离开了人世了,连⽗亲和⺟亲对我也守口如瓶。然而,从此以后,眼镜叔叔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年轻的子、我美丽的阿姨,天天在房间里哭泣,出门的时候也是神情恍惚的。我叫她,她看了看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不答应我。她再不给我糖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那是第一个跟我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离开我。然而,那只是一丝忧郁的影,并没有遮住我心头的光。很快我又蹦蹦跳跳了。 后来,⽗亲调动工作,我们一家离开了矿区。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想念那里的青山,那里的矿井和那些童年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跟他们见过面。现在,即使再见面,我谁也认不出来了。后来,只是辗转听说煤矿效益很不好,工人的⽇子很难过。 有一次,⽗亲的一位同事写信给他,倾诉了生活的艰难,他们每月只有一百元退休金,有时还不能按时发出,因此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亲拿着信叹了半天的气,给这位同事汇去了五百元。虽然这仅仅是杯⽔车薪,但毕竟是一点心意。 讲完童年的故事,我又重新读你上次的来信。你对于"忏悔"的论述,让我信服和叹服。 你讲述的那个《圣经》故事也让我深受启发:在国中的土地上,为什么连一位获得拯救的玛利亚也难以诞生呢?有人⾝在淤泥之中,却因为忏悔而永生;有人长在辉煌的宮殿里,却因为拒绝忏悔并嘲笑忏悔的人而坠⼊炼狱。人与人之间太不一样了。 同样在土地上行走的,有耶稣这样的人,也有犹大这样的人。 同样在苍穹下呼昅的,有甘地这样的人,也有杀甘地的凶手戈德森这样的人。 现实生活中,崇⾼与卑劣的距离,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宁萱,我一边在给你写信,一边又想给你打电话。我想听听你电话里的声音,请你在电话里给我唱一首歌。我记得我们在未名湖边的那些夜晚,你的歌声在我的耳边漾。 可是,我的机手又没有电了,我只好先充着电,继续把这封信写完。写完信,机手也就充満了电,我就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了。 今生与来世都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五月二十五⽇ wWw.uJiXS.CoM |
上一章 香草山 下一章 ( → ) |
铁与犁你不是一个俗一半是火焰一永失我爱我是你爸爸千万别把我当动物凶猛顽主过把瘾就死美人赠我蒙h |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香草山,如果喜欢香草山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香草山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香草山完本版阅读与香草山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