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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香草山 作者:余杰 | 书号:43309 时间:2017/11/5 字数:14314 |
上一章 活水井:1-5 下一章 ( → ) | |
每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星就经常故意在我的面前⾼声歌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藌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 一、宁萱的信 廷生: 读了你的信,我心里很难受。我的眼泪模糊了你的字迹。 我想起我们的祖辈、我们的⽗辈,想起他们所经历的悲剧。不管他们出⾝如何、地位如何,他们一生都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幸福。 两位爷爷用生命来承受半个世纪以来国中所遭受的人为的厄运。他们是千千万万蚂蚁中的两只,来自土地,也归于土地。 他们都属于"非正常死亡"。他们的人生轨迹突然之间像一个休止符一样终止了。很多时候,死亡的降临是蛮横的,死神不会征询你的同意,你想躲也躲不开,它耝暴地打断你的生活。它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深切地体认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助。 其实,无论是我那杀自的爷爷,还是你那病逝的爷爷,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是心甘情愿或者心満意⾜的。他们的离开,也并不表示他们不再爱这个冷酷的世界。 你在信中将我爷爷的死与王国维类比,我觉得与之更为相似的倒是老舍之死。他们都是纯朴的知识分子,又都是在相似的时间段里,选择相同的方式离开人世——投湖自尽。我想,毫无疑问,他们有过相似的心灵的挣扎和最后的决断。 学者⻩子平曾经在《千古艰难唯一死》一文中,探讨了像老舍这样的文人为什么会选择杀自。他搜集了"文⾰"以后许多人对老舍杀自行为的解释和阐述,他一层一层地深⼊,一直深⼊到那"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活着,还是死去",真的是哈姆雷特和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千古难题啊。 选择死去,首先的原因是:士可杀而不可辱。 汪曾祺有一篇《八月骄》的短篇,以一些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和思考老舍之死。人们看到,"那个人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最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舍死后,几个老京北在一起聊天。 张百顺问:"这市文联主席够个什么爵位?" "要在前清,这相当个翰林院大学士。" "那⼲吗要走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不可辱啊。" 王利发说:"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就是一群老百姓的理解,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切中肯綮。 是的,再毒的红太,也有落山的时候啊。但是,有的聇辱是无法忍受的。而死亡是聇辱者唯一的抗争手段。 其次,让这些毅然赴死的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糟踏国中文化? 当爷爷的蝴蝶标本被毁坏的时候,当更多的知识分子的书籍被烧焚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死,还等什么? 苏叔有一篇《老舍之死》的文章,其中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老舍为什么选择太平湖呢?他一定经过深思虑——究竟死在哪里合适?他的选择是不是出于那家族⾎缘、眷恋故土的強烈感情?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写到,主人公祁天佑被⽇本兵打了一巴掌以后,"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都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没有想到,最后作家自己也亲⾝体验到这样的屈辱。 所以,他像祁天佑一样,不能等待、不能苟活了。 他向死而生。 第三,作为后人,我们可以继续这样的追问:死,可是要理由的么? 陈村写过一篇题目就叫《死》的文章,谈的是傅雷之死。他写道:"在动岁月中,我们说到你,说到你的死和众多的死,说到苟活的我们和我们不堪的苟活。"傅雷活在东方的恬淡与西方的浪漫情之中,活得忧郁、焦躁、柔情又不乏率直。我们从他那纵横错的手纹中,认出困顿的童年,认出甜美的爱情,认出勤勉与正值、庒抑与愤懑,更认出不谙世故与洁⾝自好,他"不是不屑,却是不能"。 我们永远也无法还原前人的心灵状态。然而,我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前人做出抉择时候的理由,也将是我们的理由。 第四,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并没有死去。 德·普鲁斯说:"幸存是一种特殊的经历,幸存的价值已远远超出幸存者的个人经验之外。"那么,抗争同样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一种特殊的价值。 抗争的那一短暂瞬间,活了历史的记忆;抗争的那一短暂瞬间,闪耀着人的光芒。 最近,陈徒手写了一本名叫《人有病天知否》的书,副题叫《一九四九年后国中文坛纪实》。其中,专门有一章《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剥茧菗丝般地透视了老舍晚年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状况。这篇纪实的文字写得抑扬顿挫、一咏三叹。 以老舍的敏感和智慧,早就预料到了厄运的降临。老作家林斤澜曾经透露说,"文⾰"前夕,老舍几次跟文联机关的人讲,七十岁以后我就退休,闭门不出。你们不要弄我了。老舍还时常提到,年轻时有人劝他不要⼲文学,⼲了没有好下场。他半是玩笑半是悔意地说,后悔没有听进这话。 陈徒手在文章的结尾写道:"《茶馆》后面的故事依次展开,却以剧作者、导演、演员的悲惨遭遇演绎国中社会地变迁,舞台背后的一幕幕场景比剧作本⾝更实真、更残酷、更无情。老舍以他的沉湖为作品作了一次无言的讲解,把解不开的思想疙瘩不情愿地留给后世。" 所以,等到"文⾰"一结束,《茶馆》剧组的人们一下子似乎重新读活了《茶馆》,读懂了老舍。 但他们又惶然表示:不能全懂。 是的,老舍的死,绝不能只怪罪于那几十个抡着⽪带打人的红卫兵们! ⽇本作家开⾼健以老舍之死为题材,写了一篇题为《⽟碎》的小说。文学评论家刘再复感慨说:"⽟碎,这个意象在我中滚动了三十年。我的故国的杰出人物一个一个惨死,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没有硝烟的另一种暴力,权力的暴力和语言的暴力。…⽟的碎片炸开了。碎片直刺我的心肺。我已心疼很久了,此刻还在心疼。" ⽟碎,一个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惊心动魄的意象啊——⽟碎,就是一个个善良的生命的消逝,再也没有办法复原。 对于爷爷们来说,对于老舍和傅雷们来说,死亡不是他们生命的休止符,他们为理想和美善付出的种种努力,必将在后人心灵的旱地犁成良田,为我们这些后代留下佳美的脚踪。 他们失败的地方,也正是我们胜利的起点。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我们遭遇到他们的命运,我们能不能做得跟他们一样好,甚至做得比他们还要好?我们是被厄运所庒垮、所击溃,还是始终昂首面对打击、微笑面对厄运? 我在西蔵的时候,一位⾼僧曾经给我讲述蔵传佛教中的《生死书》。这本神秘的经典,记载了许多个世纪以前西蔵人对生和死的认识。它细致地描述了死亡的礼仪,并且叙述了⾁体死后灵魂的不同阶段。人死之后,就舍弃自己的⾁体,代之以发光的⾝体。他可以看到亲友的哀悼、自己的丧事,以及他的灵魂,或者遇见一种给他平安、満⾜的"亮光"。最终,他要按照生前的所作所为接受审判。 我们的爷爷没有做过坏事,他们劳苦一生,他们都会升⼊天堂。今世,他们没⽇没夜地劳碌,却没有获得丝毫的回报。但是,一分的劳碌,必有一分的收获。他们的灵魂和⾁体在痛苦中煎熬,却正是因为这种痛苦的煎熬,终于获得上天的眷顾。《圣经》中说: 劳力的农夫理当先得粮食。(《提摩太书2:6》) 此生,他们没有得到应得的粮食;彼世,他们将享受华美丰盛的生命。 我们互相就是对方的安慰和信心。我心里得很,无法给你写一封完整的信。今天暂时写到这里。 爱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 二、廷生的信 宁萱: 你的信又让我想起洛扎诺夫来。在相伴多年的子去世之后,洛扎诺夫才发现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靠子支撑的,子一离开,全部都坍塌了——包括文学、艺术、房屋和金钱所有的一切。 他想再对子说一声"我爱你",子却永远听不见了。 此时此刻,即使能够点石成金,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洛扎诺夫懊悔地写道:"我没有把老伴儿从病魔手中解救出来。而我是能够做到的。只须对她多一分关心,对钱币,对金钱,对文学少一些趣兴。这是我唯一的和全部的痛苦。我曾经守护她。却没能保住她。这就是我的痛苦。生活要求有准确的眼睛和坚強的手。生活不是眼泪,不是叹息,而是挣扎,可怕的挣扎。眼泪——留在家里,咽在肚子里。外表——是铁。只有包着铁的房子才是结实的,坚固的。我⾝上的铁太少了,正因为如此老伴儿才会这么艰难。她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车,气吁吁,苦苦挣扎。她是为我挣扎啊。如今拉车人倒下了。而我能做的却只有哭。"爱是有重量和颜⾊的,像铁一样沉重,像铁一样深沉。在挣扎之中,爱方能显示出它的重量和颜⾊。 人为什么不在哀痛哭泣之前早一点醒悟呢? 人为什么不在失去爱人之前早一点爱他呢? 我联想起们的命运来。她们守寡半个世纪,青舂变成苍老,红颜变成⽩发,其中的苦痛究竟有谁知道呢?即使是她们的子女,体会到的又能够有几分呢?更何况我们这些与她们之间横亘着半个多世纪光的孙辈了。 海面之下的冰山,谁知道有多深呢? 老树下面的系,谁知道有多广呢? 当爱付出的时候,未必能够得到偿还,有时适得其反。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人类停止去爱。们在命运的沉重打击下,在时光的慢磨折下,她们的爱有些扭曲、有些变形,但那依然是爱,是伟大的爱,是需要我们去理解、去设⾝处地体味的爱。 宁萱,你在信中曾经引用过冯至的一首十四行诗,那是一首好诗。以前,我曾经向你说过不少关于诗人的坏话,但我却非常欣赏包括冯至在內的西南联大诗人。四十年代,他们在硝烟炮火、饥寒迫之中,写出真正的诗歌。他们时刻面对死亡,也就凸显出最纯粹的真诚。 西南联大的校园诗歌不单单是写校园里的风花雪月,而是写出了国中历史和国中现实浑厚、凝重的雕塑感。他们的土地在承受着地震般的灾难,他们的心灵在进行着严酷的自我搏斗。 在跑警报和泡茶馆的间隙里,他们坚定而自信地歌唱自由、土地和民人,他们毫不掩饰地拷问自我充満矛盾的灵魂,他们创造出国中现代诗学与大地融合的支点。 袁可嘉是他们当中的一位优秀诗人,不知你爷爷当年是否跟他有所往?他的那首《沉钟》,不啻是爷爷们的命运、以及更大多数国中人命运的写真。我把它抄给你: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限还诸苍穹, 我还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凝冻; 生命脫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亲爱的宁萱,我们有同样的勇气面对厄运的降临,我们将比祖辈和⽗辈们做得更加出⾊。 有了爱,苦难也就变得无⾜轻重了。 有了爱,人的脊梁也就能够直了。 我相信,爱是琊恶的克星。我们拥有比长辈更多的爱,也就拥有比他们更多的勇气。 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话:"如果我拥有天空和天空中所有的繁星,以及世界和世上无穷的财富,我还会要求更多地东西;然而,只要她是属于我的,给我地球上最小的一角,我就心満意⾜了。"我相信,爱是世界上所有财富中唯一的取之不尽的一笔。 我在稻香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尽管稻香园里并没有真正的稻香,尽管我的这个角落也仅仅是临时租来的,但是只要你来,这里就是我的天堂。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一月四⽇ 三、宁萱的信 廷生: 世界上有多少洛扎诺夫呢?世界上有多少的无法挽救的悔恨与痛苦? 杜拉斯说,因为只有感到痛苦,她才能理解一个故事。 "如果没有痛苦呢?" "那么一切将被遗忘。" 我们不愿意遗忘。太多的遗忘,我们就变成了⽩痴。 那么,让我继续给你讲我爷爷的故事。爷爷的杀自,这场悲剧才仅仅上演了一半。对于爷爷来说,天堂的大门已经敞开;对于来说,苦难的生涯才刚刚开始。爷爷去了,留下来。女人的生命真比男人还要坚韧,对于她们来说,似乎没有承受不了的痛苦。 我是外婆带大的,从小跟接触不多。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个不和善的、神经质的老太婆。我不知道她的心中有那么多⾎泪斑驳的往事,我不知道她的世界在失去爷爷之后就陷⼊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只知道她对我和妈妈都不好。她嫉妒我们,因为爸爸爱我们。她认为我们夺走了她的儿子。待人苛刻而冷漠,邻居都不愿跟她来往。除了爸爸,不爱其他所有的人。然而,即使是她所爱的独生子,她也老是对他提出在我和妈妈看来过分的要求,用那些过分的要求来"考验"儿子的孝心。 在爷爷杀自的那一年,摔断了右腿。 有一天,到湖边洗⾐服。那正是爷爷杀自的翠湖。为了节约自来⽔,周围的居民一般都到湖边洗⾐服。这也是的习惯。 那天,神志恍忽的一边洗⾐服,一边思念着爷爷。她似乎又看到了爷爷那被⽔泡的尸体。忽然之间,爷爷活过来了,从⽔中走出来,亲切地跟她讲话。她忘情地向爷爷扑了过去。 湖边的石板长満了青苔,很光滑。仰着头,没有注意地面,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一跤,摔得很重,她挣扎了好久都没有爬起来,直到有好心人把她背进医院。 这一下,摔成了严重的骨折。那时,大多数医院都陷⼊瘫痪状态,没有几个医生还能专心致志地替病人看病。而且,像这样"自绝于和民人的特务分子"的子,又怎么可能享受到应有的医疗待遇呢? 医生胡地给上了点石膏,就驱逐她回家了。回家之后,的腿一直疼痛不已。结果,骨折的地方没有愈合好,而且完全畸形了。 的腿从此就跛了。一个跛脚的女人,一个社会的民,不可能再获得爱情和婚姻。只有四十多岁的,以泪洗面,一心一意把爸爸带大。 大巨的经济庒力和无边的孤独,每天都在磨折着她的神经。 对待爸爸是苛刻的,这种苛刻也可以理解为爱的极致——爸爸吃饭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咀嚼的声音,也会遭到的痛斥甚至耳光。爸爸的每一张成绩单,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只要有一门功课的成绩不是第一名,爸爸都会被勒令跪在洗⾐板上。 我无法想象,在严格的管教下,爸爸拥有过一个什么样颜⾊的童年。对于自己的⺟亲,他更多的是爱,还是怕? 后来,爸爸考上大学,离开过集体生活。格孤僻的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融⼊同学之间。他的感情世界是残缺的,受到伤害和扭曲的。这种伤害和扭曲,显然不单来自。直到遇到妈妈以后,爸爸才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离开了爸爸一个人生活,更是陷⼊恐惧和寂寞之中。当爸爸大学毕业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半疯了——她经常目中无人、自言自语。她怀疑⾝边隐蔵着坏人,不让陌生人接近她的⾝边。 常常在邻里之间宣称:爷爷还没有死,爷爷只是出门采集蝴蝶标本去了,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一大包⾊彩斑斓的标本回来。邻里们都害怕了,不敢多跟她来往。 于是,更加封闭、更加孤独。她不由自主地进⼊了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怪圈中。 爸爸结婚以后,不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她认为妈妈从她的手中抢走了爸爸。她坚持一个人住,她生活在对过去漫无边际的想象里。她在家里自言自语,每天翻看菗屉里那几个仅存的蝴蝶标本。她把蝴蝶标本贴在心窝里,似乎标本上还有爷爷的体温,似乎爷爷的灵魂就固定在标本上。 这是我童年时代定格的一个形象: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灰⽩的头发在风中飘拂着,她脸⾊苍⽩,皱纹満面,丑陋而凶恶。 后来,我在影集里看到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美丽的新娘就是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太太。那时的,⾝穿一⾝合体的旗袍,温婉地微笑着,眸子宛如一池的秋⽔。照片上的,还真有几分林徽音的味道。 后来,爸爸告诉我,在英国教会兴办的女子师范上过学,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当时是一朵惊的校花。 抗战前期,在一次全省的女生学演讲比赛中,登台演讲,她的口才语惊四座,她的风采让观众目不转睛。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穿着⽩⾊的旗袍。不施粉黛,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荷花。 当时,国民府政行政院一个⾼级员官的公子看上了青舂貌美的,向发起密集的攻势。 但是,不喜这类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她选择了蓝大褂上打着补丁的爷爷。 爸爸所讲述的,与我印象中的之间,存在着一个大巨的断裂。这一断裂是在哪里发生的呢? 也许是在爷爷投湖的那天发生的。 那一天,的生命也破碎了。我似乎听见一种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音从她⾝体內部发出来。 美丽和善良都是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的。 我不噤想,当年在台上演讲,出尽风头的时候,她有没有预料到她悲苦的后半生? 那时,她语正腔圆,宛如大珠小珠落⽟盘。她的脸⾊红润,乌黑的刘海在光下闪闪发亮。 没有可能选择她生活的时代,我们也一样。 没有可能推翻她头上的山峰,我们也一样。 但是,我们都能够在不可选择的厄运之中着膛做人,我们都能够在像山峰一样沉重的庒榨之中昂起头来做人。 这样做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们呢? 八十年代初,爷爷终于"平反"了。对于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孜孜不倦地研究蝴蝶的爷爷来说,这一迟到的平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府政毕竟给家属补发了几万元的抚恤金。 钱能够买回一个人的生命吗?钱能够重新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吗? 显然不能。 这笔钱今天看来不算多,但在八十年代初那个居民家庭普遍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却是一笔巨款。然而,这笔钱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快乐,反倒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和伤害。 这笔钱的到来,使得本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的,再度陷⼊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中。她把厚厚的几大叠钱,用针线密密⿇⿇地在⾝上。⽩天黑夜她都要跟这些钱呆在一起。从此,她更不轻易出门走动,整天坐在上喃喃自语。她是在跟天上的爷爷说话吗?谁也不知道。 对谁都不信任。在她的眼里,几乎每个人都想侵占她的钱,包括她的亲人在內。她从早到晚都在念叨着要保管好钱。爷爷去世之后,她一度丧失的生命目标终于又找到了——这些钱就是爷爷的命,她要保管好它们。她保管好了它们,上天国的时候她就能够毫无愧疚地跟爷爷相见了。 逢年过节,爸爸一般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去看望。那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我一看到,看到她冰冷而凌厉的眼神,立刻就跑到角落里去躲蔵起来。而也不会跟我说任何抚爱的话,不会对我微笑,不会问我的学习成绩。在她的眼里,我几乎是不存在的。与外婆太不一样了——我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外婆给了我多少的爱啊。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臂弯里度过的。而,我对她没有丝毫美好的回忆。 随⾝携带着一光滑的拐杖,即使觉睡的时候也紧紧地握在手里。 有一次,在午睡,我和弟弟做捉蔵的游戏。弟弟躲到的下。我正要探头到下寻找,忽然惊醒了,她从上坐起来,模模糊糊地,摸起拐杖就要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她以为有小偷要来偷她的钱。小偷偷走了她的丈夫,还要来偷她的钱,她一定要跟他拼了! 她的⽩发在风中飘拂着,她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她那急促的呼昅声就像是一头被怒的怪兽。 我赶紧大叫:",我是宁萱啊!" 这才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我和弟弟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躺下去觉睡了。 从此以后,我和弟弟再也不敢接近了。 那时,幼小的我对充満了厌恶。我们的课文中讲到过"守财奴"葛朗台的故事,我把看作与葛朗台类似的人。我甚至不愿意叫她""。 最后的⽇子是在我们家里度过的。临终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着爷爷的名字,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她的目光扫描过枕头边的蝴蝶标本,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 死的时候,爸爸嚎啕大哭。而我和弟弟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那时,爸爸对的感情,我们怎么也理解不了。 爸爸一意孤行,把几万元钱的抚恤金全部用来给办丧事。爸爸坚决地说:"这笔钱害死了,就让她一分不少地带走吧。这笔钱是爷爷和两个人用他们的命换来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花。" 他给买了最好的墓地、最好的骨灰盒,把的骨灰盒同爷爷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他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参加丧事,在最好的宾馆里订了几十桌酒席。他说,生前得不到尊重,死后要让她最风光。他用这种方式来补偿自己那可怜的寡⺟。 平时连一⽑钱也要节约着花的爸爸,在那些⽇子里,花钱如流⽔。 当时,我们家里的经济很困难。两个正在长⾝体的孩子,两个孩子的学费,让爸爸妈妈拆了东墙补西墙。本来,妈妈希望这些钱能够用来补贴家庭的⽇常开支。没有想到爸爸全部用到了丧事上,妈妈非常生气,跟爸爸大吵了一场。妈妈说,总不能让死人抢了活人的嘴?是已经死去的老人重要,还是正在成长的孩子重要?妈妈有妈妈的道理,妈妈的道理显然更站得住脚。 可是,爸爸在办丧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理。他丝毫不理会妈妈的劝阻,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办。不仅花完了所有抚恤金,还背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家好长一段时间气氛紧张而庒抑。爸爸和妈妈陷⼊"冷战"状态,他们之间几个月都不说话。我和弟弟在惊恐之中小心翼翼地吃饭、穿⾐、上学。我们观察着爸爸妈妈沉的脸⾊,心里充満了对死去的的怨恨。那时,我们相信是死去不让我们获得安宁。 后来,我长大了。有一天晚上,爸爸给我讲述了爷爷和的悲惨故事。他只讲给我一个人听,他没有告诉弟弟,因为他觉得弟弟还不可能理解这一切。爸爸整整讲了一个通宵,他还破天荒地菗了几支烟,平时他从来不昅烟。爸爸讲得很情动,他先哭了,我也哭了。 在这天晚上之后,我终于改变了对的看法。 在那个晚上,窗外星光烂漫。星光勾勒出爸爸脸庞的轮廓。爸爸的名字里有一个"星"字,爸爸说,他是在一个也是星光烂漫的夜晚出生的。他出生在一个小小的防空洞里,那是抗⽇战争的最后一年,⽇本人的机飞还在天上飞。 在那个晚上,给我的所有不好的印象都烟消云散了——我理解了她的冷酷,我对她充満了同情。可惜,当我明⽩这一切的时候,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懊悔地想:假如在生前我给予她一分孙女的爱,她的晚年会不会出现一点亮⾊、会不会获得一点幸福呢? 我喋喋不休地给你讲述这么多我们家的"历史",你不会厌烦吧?这些⽑蒜⽪的事情,大概每一家国中百姓都遭遇过。幸福,离国中人太遥远了。苦难,几乎要淹没了我们。 我常常想起爷爷的死、的死,以及他们那些同代人的死。让我悲哀,也让我骄傲。我想,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并非人格的完结,死亡也不意味着最后的屈服。尤其是爷爷,他的杀自不是想要逃避、也不是因为恐惧,乃是申明他坚守所信、乃是表示他以死抗争。 爷爷走完了自己在尘世中的旅途,平静而庄严地将自己付给一波清⽔。他将穿越死亡的隧道,到达荣美的彼岸。 正因为世上有太多的恶,太多的痛苦,我们才更要珍惜光,并好好地去爱。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一月九⽇ 四、廷生的信 宁萱: 你写的那些文字,是伤心伤神、摧肝摧肺的。可是,不写出来,让它们淤在⾎里,更是伤痛。那么,还不如把它们都写出来吧,让我跟你一起承担。有人来分担的痛苦是可以被战胜的。 我也在想我的故事。可是,它们在我心中还是一团⿇。等我下次静下心来的时候,再讲给你听吧。 我爷爷去世以后,的生命才开始一半,还有更艰难的一半在等待着她——跟你一样。 是什么支撑着她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是爱,是对过去和将来的爱,是对逝者的爱,对子女的爱,以及对邻人的爱。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对爱失望。没有爱的人生无异于行尸走⾁。 这种爱不是菗象的爱,而是具体的爱。爱村子里所有的人,爱老⻩牛、小⻩狗,爱村头的大槐树和田里的小⽩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不认识字的农村妇女,与托尔斯泰反而能够心灵相通。托尔斯泰说,最大的罪过,是人类菗象的爱。爱一个离得很远的人,爱一个我们所不认识的、永远遇不到的人,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爱你的近邻——爱和你一起生活而阻碍你的人,却分外艰难。 今天,我在读一本国美的《家国地理》杂志,上面介绍了沙漠中的生命之树——枣椰树。据说,枣椰树喜头顶烈⽇,脚沾凉⽔,像骆驼一样,对沙漠中的旅人来说,它是不可缺少的植物。所以,人们非常尊敬枣椰树,几乎把它看作亲人。 枣椰树还是各种神话故事的主角。传说真神阿拉创造亚当之后,用剩下的泥土造了枣椰树。所以,枣椰树是有人的。枣椰树之间彼此关系亲密,如果死去一棵,⾝旁的"朋友"会因为忧伤而不再结果。更为神奇的是,一棵雌枣椰树会因其"情人"被砍掉而枯死。 爱的力量真是神秘莫测。这种力量让们挣扎着活了下去。这种力量也让我们在面对琊恶的时候毫无畏惧。我们一旦产生了畏惧,我们的爱也就出现了松动。我们离开爱情,就好像树离开土壤。 宁萱,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你,你的故事让我失眠了。我只好抄一段《圣经》给你: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的讲道之能,也明⽩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叫人烧焚,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不义,只喜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哥林多前书13:1-13》) 京北又降温了,现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马路上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走路也得小心翼翼。校园里,骑自行车匆匆来去的男孩女孩,经常"啪"的一声,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好在年轻,在地上打一个滚,爬起来拍拍⾝子上的冰花,也就没事了。男孩坚強一些,立刻又翻⾝上车了;女孩有的却会哭鼻子,她们的鼻子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我就看到过好几次。 刚刚到京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地上冰块的厉害,冬天经常摔跤——腿上、胳膊肘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几天之后就恢复了;随⾝携带的、打饭用的瓷碗却没有这么幸运,摔得坑坑洼洼,脫瓷的地方成了一个个永远的伤疤。现在,掌握了在雪地上骑车和走路的方法,我再也不会摔跤了。 未名湖成了一个冰上的世界。上次见面,我们一起行走在湖边的时候,还是秋⽔盈盈。而今,人们在湖中厚厚的冰层上狂疯地滑冰。我不会滑冰,只好站在边上观赏人们美妙的姿态。还有几个小孩子坐在小小的滑雪板上,从湖的这边滑到那边。笑声在风中,像冰一样透明。 不知你们那里如何?扬州的冬天冷吗?扬州的瘦西湖大概是不结冰的。那么,你们就没有办法滑冰了。 晚上加班,从有空调的办公室出来,温度变化很大。夜凉如⽔,望你珍重加⾐。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一月十三⽇ 五、宁萱的信 延生: 我们的爷爷都没能够⽩头偕老,不是他们不相爱,而是现实剥夺了他们继续相爱的可能。 爷爷们死去了,而们活了下来。我的活得艰辛而悲惨,她的灵魂被扭曲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在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给予她应有的爱,我们相互之间是隔绝的而不是理解的。 你能够给我讲述一下你的的经历吗? 死者和生者,究竟谁更痛苦呢?在我看来,生者更加不幸。 你给我讲的关于枣椰树的故事,是真的吗?地球上真有这么奇妙的树吗?如果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与你一起到那浩瀚的沙漠之中去,看一看、抱一抱这种奇妙的树木。 树木与人类、与人类的爱情之间,确实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听说过世界著名女⾼音歌唱家格温尼斯·琼斯的一个故事。她的家住在瑞士,房子的名字叫"小天堂",里面种満了她心爱的花草树木。碰巧,园子里的一棵树竟然和外面的一棵树靠在了一起。几年以后,它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然而,邻居偏偏是一个"痛恨"植物的老太太,总想趁格温尼斯夫人出去的时候,悄悄砍掉院子外边那棵正在长⾼的小树。 有一天,老太太以为格温尼斯夫人外出表演去了,便拿上工具,准备砍掉小树。格温尼斯夫人闻讯而出,几乎是哀求对方不要伤害两棵枝叶绕的树。 "你知道吗,如果砍掉一棵树,另一棵也会慢慢死去。"她含着泪说,两棵树就像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个必定痛不生。 老太太却生硬地回答她说:"我丈夫已经死去好几年了,那么,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这个小故事还是应了你的一句老话: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远远大于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差异。 我在出租车上给你写信。我正要赶去开一个关于金融的会议。我在出租车上给你写信,不表明我不在乎你,而正说明你在我心目中无比重要,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给你写信,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你写信。我给你写信可以不拘泥于任何形式。 昨天,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妈妈,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都吃惊地合不拢嘴。 我说,我准备近期放弃工作到京北去,他们则感到像是要发生一场地震一样——在爸爸妈妈的眼里,我现在的工作是人人羡慕的、来之不易的好工作。他们在国有企业中工作了一辈子,更看重"稳定"。而现在,我却要轻易地放弃,然后像蒲公英一样飘到完全陌生的京北去。 他们简直认为我疯了。 不过,我一向自作主张惯了,他们也只能随我去了。我要慢慢地把你的一切告诉他们,让他们对你产生信心。我会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逐渐接受我将离开他们到遥远的京北的现实。你也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向你保证,不久之后,我就会履行我们的"约定",到你的⾝边来陪伴你。 我的工作还是老一套,每天指挥技术人员做方案,自己也到处去跟客户谈判。对我来说,它是"职业",而不是"事业"。其实,我也梦想能够像你一样,靠写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不会很富有,也不至于太贫困。但是,我又太过慵懒,不像你勤于动笔,同时我又太依赖"感觉"——没有感觉的时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就注定了我无法当一个合格的"职业作家"。 唉,这样一来,我不得不与那些贪婪的商人与员官打道。 尽管每天都生活在凡庸和琐细之中,我依然让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我没有太多的望,自然也就不会为他们所奴役。 而且,我还时时想到你,想到那些我们信守的价值观,一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就发亮,我的心里就被温情所充満。 你的宁萱 两千年一月十八⽇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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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与犁你不是一个俗一半是火焰一永失我爱我是你爸爸千万别把我当动物凶猛顽主过把瘾就死美人赠我蒙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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