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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郁达夫短篇小说集  作者:郁达夫 书号:43307  时间:2017/11/5  字数:7980 
上一章   血泪    下一章 ( → )
  一

  在异乡飘泊了十年,差不多我的格都变了。或是暑假里,或是有病的时候,我虽则也常回‮国中‬来小住,但是复杂,黑暗的‮国中‬社会,我的简单的脑子怎么也不能了解。

  有一年的秋天,暑气刚退,澄清的天空里时有薄的⽩云浮着,钱塘江上两岸的绿树林中的蝉声,在晴朗的⽇中,正一大一天减退下去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回到了故乡。那时候正有种种什么运动在流行着,新闻杂志上,每天议论得昏天黑地。我一回到家里,就有许多年轻的‮生学‬来问我的意见,他们好像也把我当作了新人物看了,我看了他们那一种热心的态度,中却是喜得很,但是一听到他们问我的言语,我就不得不呆了。他们问说:“你是主张什么主义的?”

  我听了开头的这一句话就觉得不能作答,所以当时只昅了一口纸烟,把青烟吐了出来,用嘴指着那一圈一圈的青烟,含笑回答说:

  “这就是我的主义。”

  他们听了笑了一阵,又问说:

  “共产主义你以为如何?”

  我又觉得不能作答,便在三炮台罐里拿厂一枝香烟请那问者昅;他点上了火,又向我追问起前问的答复来。我又笑着说:

  “我已经回答你了.你还不理解么?”

  “说什么话!我问你之后你还没有开过口。”

  我就指着他手里的香烟说:

  “这是谁给你的?”

  “是你的。”

  “这岂不是共产主义么?”

  他和大家又笑了起来。我和他们讲讲闲话,看看他们的又嫰又⽩的面貌,——因为他们都是⾼等小‮生学‬——觉得非常痛快,所以老留他们和我共饭。但是他们的面上好像都有些不満⾜的样子,因为我不能把那时候在⽇本的杂志上流行的主义介绍给他们听。

  有一天晚上,南风吹来,有些微凉,但是因为还是七月的中旬,所以夜饭吃完后,不能马上就去上,我和祖⺟⺟亲坐在天井里看青天里的秋星和那淡淡的天河。我的⺟亲幽幽的责备我说:

  “你在外国住了这样长久,究竟在那里学些什么?你看我们东邻的李志雄,他比你小五岁,他又不上外国去,只在杭州中学校里住了两年,就晓得许多现在有名的人的什么主义,时常来对我们讲的。今年夏天,他不是因能讲那些主义的缘故,被人家请去了么?昨天他的⽗亲还对我说,说他一个月要赚五十多块钱哩。”

  我听了这一段话,也觉得心里难过得很。因为我只能向⼲枯的⺟亲要钱去花,那些有光彩的事情,却一点也做不出来,譬如一种主义的主张,和新闻杂志上的言论之类我从来还没有做过,所以我的同乡,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我的同学,没有一个人记着我,如今非常信用我的⺟亲,也疑惑我起来了。我眼看着了暗蓝的天⾊,尽在那里想我再赴⽇本的⽇期和路径,⺟亲好像疑我在伤心了,便又非常柔和的说:

  “达!你要吃蛋糕么?我今天托店里做了半笼。还没对你说呢!”

  我那时候实在是什么也吃不下,但是我若拒绝了,⺟亲必要哀怜我,并且要痛责她自己埋怨我太厉害了,所以我就对她说:

  “我要吃的。”

  她去拿蛋糕的时候,我还呆呆的在看那秋空,我看见一个星飞了。

  二

  第二年的秋天,我又回到‮京北‬长兄家里去住了三个月。那时候,我有一个同乡在大学里念书。有一天一次我在S公寓的同乡那里遇着了二位我同乡的同学,他们问了我的姓名,就各人送了我一个名片:一位姓陈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他的名片的姓名上刻着基而特社会主义者,消费合作团副团长,大学雄辩会⼲事,经济科‮生学‬的四行小字;一位姓胡的是江西人,大约有三十岁內外的光景,面⾊黝黑,⾝体耝大得很,他的名片上只刻有人道主义者,大学文科‮生学‬的两个衔头。

  他们开口就问我说:

  “⾜下是什么主义?”

  我因为看见他们好像是很有主张的样子,所以不敢回答,只笑了一笑说:

  “我还在念书,没有研究过各种主义的得失,所以现在不能说是赞成哪一种主义反对哪一种主义的。”

  江西的胡君就认真的对我说:

  “那怎么使得呢!你应该知道现在‮国中‬的读书人,若没有什么主义,便是最可羞的事情,我们的同学,差不多都是有主义的。你若不以我为潜越,我就替你介绍一个主义吧。现在有一种世界主义出来了。这一种主义到‮国中‬未久,你若奉了它,将来必有好处。”

  那美少年的陈君却笑着责备姓胡的说:

  “主义要自家选择的,大凡我们选一种主义的时候,总要把我们的环境和将来的利益仔细研究一下才行。考察不周到的时候,有时你以为这种主义一定会流行的,才去用它。后来局面一变,你反不得不吃那主义的亏。所以到了那时候,那主义若是你自家选的呢,就同哑了吃⻩连一样,自打自的嘴巴罢了,若是人家劝你选的呢,那你就不得不大抱怨于那劝你选的人。所以代人选择主义是很危险的。”

  我听了陈君的话,心里感佩得很,以为像那样年轻的人,竟能讲出这样老成的话来。我呆了一会,心里又觉得喜,又觉的悲哀。喜的就是目下‮国中‬也有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青年了;一边我想到自家的⾝上,就不得不感着一种绝大的悲哀:

  “我在外国图书馆里同坐牢似的坐了六七年,到如今究竟有一点什么学问?”

  我正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陈君的又红又⽩的面庞,门口忽又进来了一位驼背的青年。他的面⾊青得同菜叶一样,又瘦又矮的他的⾝材,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龄来。青⻩的脸上架着一双铁边的近视眼镜。大约是他的一种怪习惯,看人的时候,每不正视,不是斜了眼睛看时,便把他的眼光跳出在那又细又黑的眼镜圈外来偷看。我被他那么看了一眼,中觉得一跳,因为他那眼镜圈外的眼光好像在说:

  “你这位青年是没有主义的么?那真可怜呀!”

  我的同乡替我们介绍之后,他又对我斜视了一眼,才从他那青灰布的长衫里摸了一张名片出来。我接过来一看,上边写着“人生艺术主唱者江涛,浙江”的几个字,我见了浙江两字,就感觉着一种亲热的乡情,便问他说:

  “江先生也是在大学文科里念书的么?”

  他又斜视了我一眼,放着他那同猫叫似的喉音说:

  “是的是的,我们‮国中‬的新文学太不行了。我今天《晨报》上的一篇论文你看见了么?现在我们非要讲为人生的艺术不可。了要和劳动者贫民表同情不可。他们西洋人在提倡第四阶级的文学,我们若不提倡第五第六阶级的文学,怎么能赶得他们上呢?况且现在‮国中‬的青年都在要求有⾎有泪的文学,我们若不提倡人生的艺术,怕一般青年就要骂我们了。”

  江君讲到这里,胡君光着两眼,带了怒,放大了他那洪钟似的声音叱着说:

  “江涛,你那人生艺术,本来是隶属于我的人道主义的。为人生的艺术是人道主义流露在艺术方面的一端。你讲话的时候绝不提起你的主义的⽗祖,专在那些小问题上立论,我是非常反对的,并且你那名片上也不应该只刻人生艺术那几个字,因为人生艺术,还没有成一种主义,你知道么?你在名片上无论如何,非要刻人道主义者不可,你立刻去改正了吧!”

  胡君江君争论了两个钟头,还没有解决,我看看太已经下山了,再迟留一刻,怕在路上要中了秋寒,所以就一个人走了。我走到门口的时刻,听见屋里争执的声音更⾼了起来,本来是胆子很小,并且又非常爱和平的我,一边在灰土深的⽇暮的街上走回家来,一边却在心里祈祷着说:

  “可敬可爱的诸位主义的斗将呀,愿你们能保持和平,尊重人格,不至相打起来。”

  三

  我回到哥哥家里,看见哥哥在上房厅上与侄儿虎子和侄女定子玩耍。一把洋灯的柔和的光线,正与这中产家庭的空气相合,溶溶密密的照在哥哥和侄儿侄女的笑的面上。我因怕把他们乐的小世界打破,便走近坐在灯下按钢琴的嫂嫂⾝边去。嫂嫂见了我,就停住了手,问我说:

  “你下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上S公寓去了一回。”

  “你们何以谈了这么久?”

  “因为有两个大‮生学‬在争论主义的范围,所以我一时就走不脫⾝了。”

  嫂嫂叫厨子摆上饭来的时候,我还是呆呆的在那里想:

  “我何以会笨到这步田地。读了十多年的死书,我却一个彻底的主义都还没有寻着。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人,大约总不合于‮国中‬的社会的。”

  这一年九月里,我因为在荒废的圆明园里看了一宵月亮,露宿了一晚,便冒了寒,害了一场大病,我病愈了,将返⽇本的时候,看见《晨报》上有一段记事说:

  “今秋放洋的官费留‮生学‬中,当以XX大学‮生学‬胡君陈君为最优良。胡君提倡人道主义,他的事业言论,早为我们所钦佩,这一次中了T校长的选,将他保荐官费留学‮国美‬,将来成就,定是不少的。陈君年少志⾼,研究经济素有心得,将来学成归国,想定能为我们经济社会施一番改⾰。”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到了三年后的今⽇,我也不更听见胡陈二君在何处,推想起来,他们两位,大约总在‮国美‬研究最新最好的主义。

  人近了中年,年轻时候的梦想不得不一层一层的被现实的世界所打破,我的异乡飘泊的生涯,也于今年七月间结束了。我一个人手里捧了一张外国大学的‮凭文‬,回到‮海上‬的时候,第一次我的就是赶上轮船三等舱里来的旅馆的接客者。——谢绝之后,拿了一个破⽪包,走到了税关外的⽩热的马路上的时候,一群狞猛的人力车夫,又向我放了一阵的噪声。我穿了一套‮港香‬布的旧洋服,手里拿了一个⽪包,为太光线一照,已经觉得头有些昏了;又被那些第四阶级的同胞拖来拖去的拉了一阵,我的脑贫⾎症,忽而发作了起来。我只觉得眼睛前面飞来了两堆山也似的黑影,向我的头上拼死的庒了一下,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我在睡梦中,幽幽的听见了一群噪聒的人从我的⾝边过去了。我忽而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情节来。当时我睡在⺟亲怀里,到了夜半,⺟亲叫我醒来,把一块米粉糕塞在我的口里,我闭着眼睛,把那块糕咬嚼了几口,听⺟亲糊糊涂涂的讲了几句话,就又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来一看,觉得⾝上的⾐服得很。向四边一望,我才晓得我仍睡在税关外的马路边上。路上不见人影,太也将下山去了。⻩浦江的彼岸的船上,还留着一道残的影子,映出了许多景致。我看看⾝边上,那个破⽪包还在那里。呆呆的在地上坐了一会,我才把从久住的⽇本回到故国来的事情,和午后一二点钟饥饿得死去活来,方才从三等舱上了岸,在税关外受了那些人力车夫的竞争的事情,想了出来。

  我那时候因为饥饿和衰弱的缘故竟晕倒了。站起了⾝,向四边看了一回,终不见一个人影。我正在没法的时候,忽听见背后有脚步跑响了。回转头来一看,在三菱公司码头房那边,却闪出了一乘人力车来。车上坐着一个洋服的⽇本人。他在码头房的后门口下车了。

  我坐了这乘车,到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把我的破⽪包打开来看的时候,就觉得我的⾎管都冰结住了。我打算在‮海上‬使用的一包纸币,空剩了一个纸包,不知被谁拿去了。我把那破⽪包到底的寻了一遍,终寻不出一张纸币来。吃了晚饭,我就慢慢的走上十六铺的一位同乡的商人那里去。在灯火下走了半天,才走到了他的家里,讲了几句闲话之后,我问他借钱的时候,他把眉头一皱,默默的看了我一眼。那时候要是地底下有一个洞,怕我已经钻下去了。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就在袋里拿了两块大洋出来说:

  “现在市面也不好,我们做生意的人苦得很哩!”

  要在平时我必把那两块钱丢上他的脸去,问他个侮辱我的罪,但是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的我,就不得不恭恭敬敬的收了过来。

  四

  我想回到家里去,但是因为没有路费,所以就不得不在‮海上‬住下了。有一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卖了一件冬天的旧外套,得了六角小洋,在一家卖稀饭的店里吃得満,慢慢的——因为这几天来,我衰弱得不堪,走不快了,——走出来的时候,在三马路的拐角上忽然遇着了那位XX大学的同乡。他叫了我一声,我倒骇得一跳,因为我那‮港香‬布的洋服已经脏得不堪了,老在怕人疑我作扒手。我回转头来一看,认得是他,虽则一时涨红了脸,觉得‮愧羞‬得很,但心里却也喜得很。他说:

  “啊,两年不见,你老得多了。你害病么?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听了他这两句话,耳又涨红了,因为我这几天住所是不定的。我那破⽪包,里边也没有什么⾐服了,我把它寄在静安寺路的一个庙里的佛柜下。⽩天我每到外⽩渡桥的公园里去看那些西洋的小孩儿游玩,到了晚上,在四马路大马路的最热闹的地方走来走去的走一回,就择了清静简便的地方睡一忽。半夜醒来的时候,若不能再睡,我就再起来闲走一回,走得倦了,就随便更选一个地方睡下。像这样无定所的我,遇着了那位富有的同乡,被他那么一问,教我如何答复呢?我含含糊糊的讲了几句话,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

  “我现在在一品香,打算一礼拜就上杭州去的。”

  我和他一路走来,已经看得出跑马厅的空地了。他邀我上他的旅馆里去,我因为我的洋服太脏,到灯火辉煌的一品香去,怕要损失我同乡的名誉,所以只说:

  “天气热得很,我们还是在外面走走好。”

  我几次想开口问他借钱,但是因为受了⾼等教育的束缚,终觉得讲不出来。到后来我就鼓着勇气问他说:

  “你下半年怎么样?”

  “我已经在杭州就了一个二百块钱的差使,下半年大约仍在杭州的。你呢?”

  “我啊,我,我是苦得不堪!非但下半年没有去的地方,就是目下吃饭的钱都没有。”

  “你晓得江涛么?”

  “我不晓得。”

  “他是我的同学。现在在‮海上‬阔绰得很。他提倡的人生艺术现在大流行了。你若没有事情,我就替你介绍,去找找他看吧?”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对我讲了一个地名,教我于第二天的午后六七点钟以前去见江涛。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就跑上我同乡介绍给我的那地方去。找来找去找了半天,我才把那所房屋找着了。我细细的向左右看了一看,把附近的地理牢记了一回,便又跑上北四川路外的郊外去闲走去。无头无绪的跑了五六个钟头,在一家乡下的馆子里吃了六七个⾁汤团,我就慢慢的走回到江某的住宅所在的那方面来。灼热的太,一刻也不假借,把它的同火也似的光线洒到我的⾝上来,我的洋腑已经有一滴一滴的汗⽔滴下来了。慢慢的走上了江家的住宅,正好是四点半钟的光景,我敲门进去一看,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命我在厅上坐着等候。等了半点多钟,我今天一天的疲倦忽而把我‮服征‬了,我就在一张长上昏昏的睡着。不知睡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那里推我醒来。我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脸⾊青⻩,又瘦又矮的驼背青年立在我的面前。他那一种在眼镜圈外视人的习惯,忽而使我想起旧时的记忆来。我便恭恭敬敬的站起来问说:

  “是江先生么?我们好像曾经见过面的。”

  “我是江涛,你也许是已经见过我的,因为我常上各处去演讲,或者你在讲演的时候见过我也未可知。”

  他那同猫叫似的喉音,愈使我想到三年前在我同乡那里遇着他的时候的景象上去。我含糊的恭维了一阵,便把来意告诉了。江涛又对我斜视了一眼说:

  “现在沪上人多事少,非但你东洋留‮生学‬,找不到事情,就是西洋留‮生学‬闲着的也很多呢!况且就是我们同主义的人,也还有许多没有位置。因为我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所以对你们‮产无‬阶级是在主义上不得不抱同情,但是照目下的状态看来,是没有法子的。你的那位同乡,他境遇也还不错,你何不去找他呢?”

  我把目下困苦的情形诉说了一遍。他又放着了猫叫似的喉音说:

  “你若没有零用钱,倒也不难赚几个用用。你能做小说么?”

  我急得没有法子,就也夸了一个大口,口答说:“小说我是会做的。”

  “那么你去做一篇小说来卖给我就行了。你下笔的时候,总要抱一个救济世人的心情才好。”

  “这事恐怕办不到,因为我现在自家还不能救济,如何能想到救济世人上去。”

  “事实是事实,主义是主义,你要卖小说,非要趋附着现代的思嘲不可。最好你去描写一个劳动者,说他如何如何的受苦,如何如何的被资本家待。文字里要有⾎有泪,才能感动人家。”

  我连接答应了几个是,就告了辞出来。在夕睕晚的街上,我慢慢的走了一会,中忽觉得有一块隐痛,只是吐不出来的样子。走到沪宁火车站的边上,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的滴下来了。昨晚上当的那件外套的钱,只有二角银角子和六七个铜板了,我若去卖了纸笔呢,今晚上就不得不饿着去做小说,若去吃了饭呢,我又没有方法去买纸笔。想了半天,我就乘了电车,上一品香的那同乡那里去。因为我的⾐服太褴褛了,怕被茶房喝退,所以我故意膈,用了气力,走上帐房那里去问我同乡住房的号数。因为‮国中‬人是崇拜外国文的,所以我就用了英文问那帐房。问明了号数,跑上去一看,我的同乡正不在家。我又用了英文,叫那茶房开了门,就进去坐定定了。桌子上看来看去看了一会,我终寻不出纸来,我便又命茶房,把笔墨纸取了过来,摆在我的面前。等茶房出去之后,我就一口气写成了三四千字的一篇小说。內容是叙着一个人力车夫,因为他住的同猪圈似的一间房屋,又要加租了,他便与房东闹了一场。‮察警‬来的时候,反而说他不是,要押他到西牢里去。他气得没法,便一个人跑上酒铺子去喝得一个昏醉。已经是半夜了。他醉倒在静安寺路的马路中间,睡着了。一乘汽车从东面飞跑过来,将他的一只叉出的右⾜横截成了两段。他醒转来的时候,就在月亮底下,抱着了一只鲜⾎淋漓折断了的右⾜痛哭了一场。因为在这小说里又有⾎又有泪,并且是同情第四阶级的文字,所以我就取了“⾎泪”两字作了题目。我写好之后,我的同乡还没有回来,看看桌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我忽觉得肚子里饥饿得很,就拿了那篇《⾎泪》一个人隔,大踏步的走了出来,在四马路的摊上买了几个馒头,我就一边吃一边走上电车停留处去。

  到了江涛的地方,敲开了他的门,把原稿给了他,我一定要他马上为我看一遍。他默默的在电灯底下读了一遍,斜视了我一眼,便对着我说:

  “你这篇小说与主义还合,但是描写得不很好,给你一块钱吧。”我听了这话,便喜得了不得,拿了一块钱,谢了几声,我就告辞退出了他的公馆。在街上走了一会,我觉得我已经成了一个小说家的样子。看看手里捏着的一块银饼,心里就突突的跳跃了起来。走到沪宁火车站的前头,我的脚便不知不觉的进了一家酒馆。我从那家酒馆出来的时候,杭州开来的夜车已经到了。我只觉得我的周围的天地⾼天,房屋车马都有些在那里旋转的样子,我慢慢的冲来冲去的走着,一边却在心里打算:

  “今晚上上什么地方去过夜呢?”

  一九二二年八月四⽇于‮海上‬

  (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八⽇至十三⽇《时事新报·学灯》,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上册)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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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散文迷羊达夫游记伪自由书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文序跋集古籍序跋集而己集花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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