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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王跃文作品精选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90 时间:2017/9/28 字数:343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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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相传祖上还中过状元。到了苏几何手上,虽不及显祖那么尊荣,但在这⽩河县城,仍然是有脸面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苏几何就是县里的王牌教师。他是解放前的大生学,底子厚实,中学课程除了体育,门门可以拿下来。不擅教体育不为别的,只因他个头儿瘦小,一脸斯文。那个时候还兴任人唯贤,他当然成了中一校长。 读书人都说,几何几何,想烂脑壳。苏校长最拿手的偏是教几何。他的外号苏几何就是这么来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实有一个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说现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这禹夫还只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别人也无从知晓。这么说来,几何其实只能算是他的号了。几何二字的确也别有一番意趣,苏校长也极乐意别人这么叫他。不过真的直呼苏几何的也只是极随便的几个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是“文化大⾰命”中,他为几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头,生学们给他罗列了十大罪状,有一条就是他起名叫苏几何。十几岁的中生学只知道哪位古人说过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话,几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生学们并不知道这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关于苏几何,有一个故事传得很神。中一那栋最气派的教学楼育才楼是当年苏几何设计的。说是他将整栋房子所需砖头都作了精确计算,然后按总数加了三块。教学楼修好之后,刚好剩下两块半砖。还差半块砖大家找了好久,最后发现在苏校长的书架上,原来苏校长拿回去留着纪念去了。这个故事夸张得有些荒诞,但人们宁愿当做真的来流传。乡村教师向生学教授几何课时,总爱讲这个故事,说明学几何多么重要! 苏校长再一次名声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中一⾼考取录年年在全地区排队第一,被省里定为重点中学。他自己大女儿静秋考⼊复旦大学,二儿子明秋上了清华大学,老三⽩秋正读⾼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凭他教出这三个孩子,谁也不敢忽视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秋那年初中毕业,以全县最⾼分考上了中专,别人羡慕得要死,他家⽩秋却不愿去。苏校长依了儿子,说,不去就不去。你姐在复旦,你哥在清华,你就上北大算了。这本是句家常话,传到外面,却引出别人家许多感慨来。你看你看,人家儿女争气,大人说话都硬些。你听苏校长那口气,就像自己是家国教委主任,儿女要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自己安排好了。县城寻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会讲到苏家三兄妹。说那女儿静秋,人长得漂漂亮亮,学的是记者,出来是分华新社,说不定还会常驻国外。明秋学的,凡是带电字的都会弄,什么电冰箱、电视机不在话下。肯定要留京北的。老三⽩秋只怕要超过两个老大,门门功课都好,人又标致,⾼⾼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财政局长朱开福的満儿子朱又文和⽩秋同班,成绩是最差的。朱局长在家调侃道,看来苏校长三个孩子都是⽩养了,到头来都要远走⾼飞,一个也不在大人⾝边。还是我的儿女孝顺,全都留下来为我俩老养老送终。朱又文听⽗亲这么不不地讲一通,一脸绯红。 苏几何也觉得奇怪,自己儿女怎么这么听话。他其实很少管教他们。一校之长,没有这么多时间管自己的小孩。现在大学里都喊什么六十分万岁,自己两个孩子上大学仍很勤奋,还常写信同⽗亲讨论一些问题。看着儿女们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给儿女们回信看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蝇头小楷写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就到这个份儿上了,孩子们⽇后说不定会成大器。多年以后,自己同孩子们的通信成了什么有名的家书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时用词遣句极讲究,封封堪称美文。又因自己是长辈,写信免不了有所教导。可有些人生道理,当面说说还可以,若落作⽩纸黑字,就成了庸俗的处世哲学,那是不能面世的。这就得很好地斟词酌句。给孩子们的信,他总得修改几次,再认真抄正。发出之前还要让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当年写情书都没这么认真过。苏校长很感慨的样子,说,我们是在为家国培养人才,不是培养自己的孝子,小视不得啊! ⽩秋读书的事不用大人费心,他妈担心的是他太喜朋友。苏校长却不以为然。他说⽩秋到时候只怕比他姐姐、哥哥还要有出息些。朋友怕什么?这还可以培养他的社会活动能力。只要看着他不朋友就行了。 ⽩秋是⾼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说不明⽩的味道。篮球场上,只要有⽩秋出现,观战的女生自然会多起来,球赛也会精彩许多。 ⽩秋最要好的同学是王了一,一个很聪明又很弱质的男生。长得有些女孩气,嘴⽪子又薄又红。他⽗亲王亦哲,在县文化馆工作,写得一手好字,画也过得去,王亦哲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读了几句书以后再改了的。他给儿女起名也都文绉绉的,儿子了一,女儿⽩一。 有回⽩秋妈妈说,了一这孩子可惜是个男⾝,若是女孩,还真像王丹凤哩。王了一马上脸飞红云,更加王丹凤了。⽩秋乐得击掌而笑。妈妈又说,老苏,有人说我们⽩秋像赵丹哩。⽩秋马上老成起来,说,为什么我要像别人?别人就不可以像我?苏校长刚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话,可听⽩秋这么一讲,立即取下老花镜,放下书本,很认真地说,⽩秋这就叫大丈夫气概。 ⾼三生学都得在学校寄宿,星期六才准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赶回学校自习。王了一家住县城东北角上,离学校约三华里。这个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饭,洗了澡,将米⻩⾊的确良衬衫扎进,感觉自己很英气。妈妈催了他好几次,说天快黑了,赶快上学校去。他说不急,骑单车一下就到了。他还想陪妹妹⽩一说一会儿话。他把教师刚教的那首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教给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为妹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妹妹十三岁了,活泼而聪明,最喜唱歌。一首歌她只要听一两次就会唱。爸爸专门为妹妹买了架风琴,她总爱弹啊唱的,⽩一的琴声让全家人⾼兴,而疼爱⽩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一正弹着一首快的曲子,⽗亲心中忽生悲音,感觉忧伤顺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地往上爬。⽩一静了下来,低头不语。王亦哲立即朗声喊道,⽩儿,你怎么不弹了?爸爸正听得⼊哩!⽩一又顺从地弹了起来。事后王亦哲同老婆讲,怪不怪?⽩一这孩子像是什么都看见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呀?老婆却说,只有你老是神经兮兮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怕她不快活?了一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后条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说不定又治好了呢?王亦哲说,那当然巴不得。只是知道有那一天吗?唉!我一想到女儿这么漂亮可爱,这么聪明活泼,偏偏命不好,是个瞎子,我心里就痛。老婆来气了,说,别老说这些!你一个男子汉,老要我来安慰你?我们女儿不是很好吗? ⽩一歌声甜甜的,和着⻩昏茉莉花香洋溢着。了一用手指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说很好,我上学去了。⽩一被弹得生痛,噘起了小嘴巴,样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单车,刚准备出门,却下起了大雨。妈妈说⼲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说不行,晚自习迟到老师要骂人的。⽩一幸灾乐祸,说,我讲等会儿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出门。骑出去不远,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他本想取下雨⾐,又怕耽误时间,心想马上就到学校了,算了吧。 天⾊暗了下来,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来了。 快到校门口了,面来了几个年轻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烂仔。他们并排走着,没有让路的意思。了一只得往一边绕行。可烂仔们又故意往了一这边拥来。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坏我的家伙呀!我受不了的啦!原来,了一穿了雨⾐,只露着脸蛋子,被烂仔认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气,嚷道,⼲什么嘛!可这声音是脆脆的童声,听上去更加女孩气了。单车快撞人了,了一只得跳下车来。烂仔蜂拥而上,撩开他的雨⾐,在他⾝上摸起来。 他妈的,是个大种,包子都没起来! 有个烂仔又伸手往他下面摸去。他妈的,空摸一场,也是个长鸟巴的!这烂仔说着,就用力捏了一下他下面。 了一眼冒金花,尖声骂道,我⽇你妈! 骂声刚出口,了一感到口被人猛擂一拳,连人带车倒下去。可他马上又被人提了起来,掀下雨⾐。一个精瘦的烂仔近了一,瞪着眼睛说,看清了我是谁!爷爷是可以随便骂的?说完一挥手,烂仔们又围了上来,打得他无法还手。 ⽩秋和同学们闻讯赶来了,了一还躺在地上起不来。见了同学们,了一忍不住哭了。⽩秋叫人推着单车,自己扶着了一往学校走。哭什么?真像个女人!⽩秋叫了一声,了一強忍住了。 很快苏校长叫来了出派所马所长他们。了一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问情况。也许是职业习惯,马所长问话的样子像是审犯人,了一紧张得要死。本来全⾝是伤,这会儿更加头痛难支。苏校长很不満意马所长问话的方式,又不便指出来。他见了一那样子可怜巴巴的,就不断地转述马所长的问话,想尽量把语气弄得温和一点。马所长就不耐烦了,说,苏校长,调查案情是严肃认真的事情,你这么一揷话,今天搞个通宵都搞不完。苏校长只好不说话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了。 问过话之后,让了一签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这样吧。马所长他们夹着包就要走了。 苏校长忙问,这事到底怎么处理? 马所长面无表情,说,不要急,办案有个过程。现在只知道一些线索,作案者是谁都还不知道,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几次,出派所的总答复不要急,正在调查。 了一负着伤,学校准许他晚上回家休息。临近⾼考,功课紧张,他不敢缺晚自习。⽩秋就每天晚自习后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过意不去,⽩秋说没事的,反正天太热了,睡得也晚。 妹妹⽩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门口着了一和⽩秋。了一两人进屋后,⽩一就朝⽩秋笑笑,意思是谢谢了。⽩秋喜⽩一那文静的样子。⽩秋无意间发现,他不论站在哪里,坐在哪里,不用做声,⽩一都能准确地将脸朝着他。这让他感到惊奇。他知道这双美丽的眼睛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当⽩一静静地向着他时,他会突然感到手⾜无措。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出派所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好几次,接电话的都说马所长不在,他们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出派所跑。终于有一天,马所长打电话告诉苏校长,说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一说到三猴子,县城人都知道。这人是一帮烂仔的头子,恶名很大,别人都怕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断,姐夫又在地安公处,县安公局也不便把他怎么样。有时他闹得太不像话了,抓进去关几天又只得放了人。 案子总是得不到处理,⽩秋心里很不平。了一无缘无故挨了打,⽗亲将出派所的门槛都踏平了,还是没有结果。凭⽗亲的声望,平⽇在县里说话也是有分量的。可这回明明是个赢理,到头来竟成到处求人的事了。同学们都很义愤,朱又文同⽩秋商量,说,⼲脆我们自己找到三猴子,揍他一顿怎么样?我认得三猴子。⽩秋听了,一拍桌子,说,揍! 这天晚自习,朱又文开小差到街上闲逛,发现三猴子在南极冰屋喝冷饮。他马上回来告诉⽩秋,⽩秋便写了一张纸条:愿参加袭击三猴子行动的男生,晚自习后到校门口集合。这张纸条就在男生中间递来递去。 晚自习一散,⽩秋让了一自己回去,他带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极冰屋。同学们一个个都很昂,像是要去完成什么英雄壮举。⽩秋在路上说,我们也以牙还牙,将他全⾝打伤,也将他的鸟巴捏肿了。朱又文是个打架有瘾的人,显得很奋兴。 南极冰屋人声如嘲。朱又文轻声指点:就是背朝这边,没穿上⾐那个。同桌那个女的叫秀儿,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红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离。 ⽩秋早听人说过,秀儿是县城两朵半花中的一朵。还有一朵是老县长的媳妇,那半朵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这秀儿原是县文工团演员,现在文工团散了,她被安排到百货公司,却不正经上班,只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 可能是谁讲了一个下流笑话,三猴子他们大笑起来。秀儿拍了红眼珠一板,歪在三猴子⾝上,笑得浑⾝发颤。 ⽩秋让同学们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到三猴子眼前说,外面有人找你,三猴子见是生人,立即不耐烦了。妈的,谁找?并不想起⾝。⽩秋说,是两个女的。秀儿马上追问,哪来的女的?三猴子横了秀儿一眼,起⾝往外走。 ⽩秋一扬手,躲在门两边的同学们一哄而上,秀儿尖叫起来。红眼珠起啤酒瓶往外冲,嚷着,你们狗⽇的吃了豹子胆!三猴子一会儿冒出头,一会儿又被庒了下去,红眼珠举着酒瓶不好下手。红眼珠迟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厮打了一阵,⽩秋⾼声叫着,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觉得不过瘾,转⾝又朝三猴子下⾝狠狠踢了几脚,三猴子和红眼珠像堆烂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家快速散离。秀儿冲着他们哭喊,你们打死人了,你们不要跑!你们要填命!秀儿嗓门儿极好,到底是唱戏的底子。 行至半路,苏校长面来了。他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秋站住了,刚才的英雄气概顷刻间化作一⾝冷汗。同学们一个个只往别人⾝后躲。 苏⽩秋,过来!苏校长厉声喊道。 ⽩秋一步一挪走到⽗亲跟前。⽗亲一掌掀过来,⽩秋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苏校长气呼呼地瞪了一会儿,怒喝道,都给我回去! 一路上苏校长一言不发。同学们个个勾着头,一到学校,都飞快往宿舍跑。 ⽩秋比⽗亲先一步到家。妈妈见面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看你爸爸怎么松你的骨头! ⽩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只站在门口等死。苏校长进门来,着脸,谁也不理,径直往卧室去了。⽩秋妈跟了进去,很快又出来,喊⽩秋,还不去觉睡? 不到二十分钟,听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门。⽩秋妈忙开了门,见是传达室的钟师傅。 快叫苏校长,快叫苏校长。钟师傅十万火急的样子。 苏校长早出来了,一边穿⾐服,一边问什么事? 钟师傅气地说,来了一伙烂仔,说要把学校炸平了。我不敢开门。 苏校长吓了一跳,心想刚才⽩秋他们一定闯出大祸了。他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办才好。当了几十年校长,从未碰上过这种事。 老婆也急了。怎么办?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同那些人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提醒了苏校长,他忙待钟师傅,你快去传达室观察情况,叫几个年轻教师帮你。我去给出派所打电话。 苏校长急忙跑去办公室。摇把电话摇了半天才接上,出派所的没听完情况,就来火了。你们学校要好好教育一下生学! 苏校长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情况没弄清就…没等苏校长说完,那边放了电话。苏校长对着嗡嗡作响的电话筒叫了几声,才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就是民人 察警? 这时,门外传来烂仔吆喝声。苏几何,你出来!苏几何你出来!大门被烂仔们擂得山响。 苏校长气极了。平⽇县里大小头儿都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有个别私颇深的人才叫他几何。他仗着一股气,直冲传达室。几个年轻教师摩拳擦掌,说,只要他们敢跨进学校一步,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苏校长喊道,没教养的东西!你们的大人都还是我的生学哩!轮到你们对我大喊大叫的?钟师傅,你把门打开,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苏校长见钟师傅不动,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门闩,严阵以待的教师们忙上前拦着说,苏校长开不得,苏校长开不得! 这时,门外响起了警车声。听得外面了一阵,很快平息下来。 钟师傅开了门,马所长进来说,苏校长,你们要好好教育一下生学。今天晚了,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马所长黑着脸来到学校,把案情说了一遍。苏校长十分气恼。了一被打的事还没处理,⽩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马所长说,这是一起恶案件,不处理几个人是过不了关的。 马所长也没讲怎么办,仍黑着脸走了,苏校长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他们兄妹三人本是最让人羡慕的,却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感到很没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说,⽩秋你不让他受受教育,今后不得了的。送他到出派所去,关他几天! 老婆不依,说,出派所是个好进的地方?进去之后再出来,就不是好人了! 苏校长就是固执,非送儿子上出派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让,说,⽩秋也只是参加了这事,要说起来,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为什么你硬要送自己儿子去?苏校长发火了,说,我是校长,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怎么去教育别人的儿子?别人家孩子在学校没学好,都是我校长的责任! 他不顾老婆苦苦哀求,亲自送⽩秋去了出派所。马所长这一次倒是很客气,热情接待了苏校长,说,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苏校长这样配合我们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孩子,社会治安就好了。苏校长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错事,就要让他受受教育,这是为他好啊! 两人说好,将⽩秋留拘一个星期。 苏校长一个人从出派所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脸上辣辣的。城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路上便都是人。似乎所有人的脸⾊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从严要求孩子,问心无愧。所有家长都该这样啊!想起马所长今天的热情,他便原谅了这人平⽇的无礼。 老两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过了一个星期,苏校长去收容所接儿子。不料收容所的人说,人暂时不能放。苏校长一听蒙了,忙跑到出派所问马所长。马所长说,情况不妙啊!三猴子和红眼珠的伤都很重。特别是三猴子,人都被废了。医生说他不会有生育能力了。 苏校长嘴巴张得天大。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苏校长只得回去了。老婆哭着问他要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送⽩秋进去也许是个错误。 临近⾼考了,苏校长四处活动,都未能将儿子领出来。老两口没办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亲朱开福。心想凭朱局长的面子,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苏校长转弯抹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暗示⽩秋实际上是为他们家孩子朱又文背了过。 朱开福却说,我这儿子学习成绩的确不好,这我知道。但他听话倒是听话,从不惹人撩人。 苏校长见朱开福有意装糊涂,只好直说了,要请他帮忙,将⽩秋弄出来。朱开福満口答应,说,这事好说,我同安公局说声就是了。小孩子嘛,谁没个打打闹闹的? 可是左等右等,⽩秋还是没有出来,这是苏校长平生感觉最闷热的一个夏月。 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儿子。⽩秋痛哭着,求⽗亲领他出去参加⾼考,说今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考上京北大学。苏校长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除了老⽗老⺟过世时哭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 ⽩秋到底还是被判三年劳教。 苏校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惶惑。“文化大⾰命”中,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也没有这么痛苦和惘过。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须好好改造。当时天下通行的逻辑就是如此。现在是清平世界了,怎么叫他更加不明⽩了呢? 这事成了⽩河县城最大的热门话题。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谁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么有出息,他一个人到笼子里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三年之后,⽩秋回到⽩河县城。他发现县城只是多了几栋⾼房子,没有其他变化。他的那些同学,考上大学的还没有毕业,没考上的多半参加工作了。了一还在海上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行银上班。 ⽩秋成天在家没事⼲。爸爸妈妈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里。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京北。⽩秋一直记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说话。妈妈总望着他们⽗子的脸⾊,只巴望他们脸上能有一丝笑容。但⽗子俩总是着脸,老太太终⽇只能叹息。 ⽩秋天天在上躺着,脑子里七八糟。他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劳教农场那漫无边际的芦苇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海一般汹涌。在刚去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设法逃跑。初冬的一个晴天,芦苇在风中摇曳。⽩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里除草。这里的油菜地也一望无涯,几百号人在这里排开极不显眼。快到中午,⽩秋偷偷钻进了芦苇里。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计外面听不见声音了,他就拼命跑了起来。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这片芦苇地,再渡过那片湖⽔,就可以回家了。他飞跑着,什么也不顾,听凭芦苇叶刮得脸和手脚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他跑不动了,倒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満是妈妈的影子。他曾无数次梦见妈妈哭泣的样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妈妈。他又想起了⽩一,那个纯清可爱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睁开了眼睛。正刮着北风,芦花被轻轻扬起,飘飘,似乎同⽩云一道在飞翔。芦花和⽩云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 ⽩一妹妹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爱人,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太快掉下去了,他还没有跑出这片芦苇。他估计不出还要跑多远才到湖边。要是在夏天,他现在奔跑的这一片都是⽩⽔淼淼,芦苇便在⽔里漾。想着要在芦苇地里过夜一,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还有一种快意。 天黑下来了,他到了湖边。四周黑咕隆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不知应往哪边走。东南方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许就在那里。他便望着那一线光亮奔跑。 天将拂晓,他终于摸到了渡口边。望见汽车轮渡那灰暗的灯光,他心跳加剧了,说不清是动还是害怕。他爬上轮渡,找了一个背亮的地方躲了起来。听不见一丝动静,只有湖⽔轻轻拍打着船底,开轮渡的工人都在觉睡。他多希望马上开船!但天⾊未明,没有过渡的汽车。 天亮了,终于听见了汽车声。他抬眼一望,吓出了冷汗。来的正是劳教农场的警车。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死揍。后来他又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 说来也怪,在漫长的三年里,他时时想起的竟是⽩一。起初他也想过⽇后怎么样去孝敬妈妈,但⽇子久了,妈妈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淡薄了。他不愿意去想⽗亲,纵然想起⽗亲,心里也充満了敌意。他总以为自己的灾难来自于⽗亲的天真。 ⽩秋谁也不理,一个人出了门。妈妈望着他的背影抹眼泪。 他双手揷进兜里,横着眼睛在街上行走,见了谁都仇人似的。走着走着,就到⽩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迟疑片刻,他便去了⽩一家门口。门关着,不知屋里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几声门,听得有人在里面答应,好像是⽩一的声音。 是⽩一吗? 不见回音。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门而立。⽩秋吃了一惊。眼前的⽩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是⽩秋哥吗? ⽩秋更是惊奇了。⽩一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的大眼睛向着⽩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秋便大胆地着它们。⽩秋不明⽩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一⾼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秋便莫名其妙地心。 很快就到中午了,⽩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秋。啊呀啊呀,是⽩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 哪里呢?⽩秋说着,就望了一眼⽩一。只见⽩一脸上不好,低下了头。她是怪爸爸没有去看⽩秋。⽩秋隐约感觉出了一点,只是放在心里。 一会儿,⽩一妈妈也回来了。见了⽩秋,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一家人留⽩秋吃晚饭,⽩秋推辞了。 ⽩秋勾着头,独自走在街上,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秋本能地回过头,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却见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劳教农场的兄弟,一年前放出来的。 ⽩秀才,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我俩可是早就约好了,出来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秀才是⽩秋在劳教农场的外号。 天天在家觉睡,还没睡醒哩。⽩秋说。 闲扯了一会儿,老虎要请⽩秋下馆子。两人找了一家馆子坐下,老虎请⽩秋点菜。随便点吧,兄弟我不算发财,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老虎说到出来一年多的经历,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他指望⽩秋早点出来,大家在一块捞碗饭吃。我们自己不相互照顾,还有谁管我们?我们这种人谁瞧得起? 在里面的时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秋。⽩秋人聪明,又最不怕事。刚去的时候,里面的霸头欺负他,但他就是不低头。霸头叫元帅,元帅下面是几个将军,将军下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喽了。元帅是个大胖子,是里面的皇帝。喽们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给他,还得为他洗⾐服,捶背搔庠。觉睡也有讲究,冬天元帅睡最里面的角落,依次是将军、打手和喽,最倒霉的喽就睡马桶边上。到了夏天,元帅就睡中间电扇下面,将军和打手围在外面,喽们一律挨墙睡,同元帅、将军和打手们分开,免得热着他们。⽩秋刚去,当然要睡在马桶边。⽩秋心想,这里本来就拥挤,人家先来先占,轮到他只好睡马桶边,也没什么说的。可元帅有意整他,一定要他头朝马桶睡。他不⼲,元帅一挥手,几个打手围了上来,将他一顿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来,狠狠地揍了元帅,元帅的脸被打肿了。这还了得,⽩秋被打手们打昏死过去,还给他灌了尿喝。过后⽩秋平静了几天。元帅以为他服了,一会儿对他冷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瞪他。其实他只是恢复了几天。等他⾝体稍稍好些了,又找机会打了元帅。当时老虎是头号将军,兄弟们叫他五星上将。里面就只有他和⽩秋是同县的老乡,他有心要帮⽩秋,但又怕元帅手下的人太多了。后来他发现⽩秋真的是条好汉,就暗中联络几个贴心的兄弟,帮助⽩秋,把元帅死死打了一顿。元帅只得服输。老虎就做了元帅,⽩秋一下子从喽坐到了将军的位置。老虎出来后,⽩秋又做了元帅。 馆子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两人还在喝酒。眼看菜凉了,老虎说加个菜。来个一蛇四吃怎么样?⽩秋本是不吃蛇的,这会儿酒壮人胆,又不想显得那么怯弱,就说好吧。又问怎么个吃法?老虎说,就是清炖蛇⾁,凉拌蛇⽪,蛇⾎和蛇胆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说着就叫来老板,问,你们这里最拿手的一蛇四吃还有吗? 老板弓手道,蛇是有,只是这会儿师傅不在,没有人敢杀蛇。 蛇在当地人眼中向来是恐惧而神秘的,老辈人都忌讳说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或长物。见了蛇一定要将它打死,说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几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谁打死了一条蛇,就找个僻静地方将它埋了。胆子大的人就将蛇煮了喂猪。蛇万万不可放在家里煮,说是瓦檐上的楼墨要是掉进锅里,那蛇⾁就成了剧毒,人只要沾一点就会七窍流⾎而死。⽩秋记得他小时候,城里同现在的乡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猪。有回剃头匠李师傅打了一条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个灶,架起锅子煮蛇。⽩秋和一帮小家伙远远地围着看热闹,不停地吐着口⽔。事后小家伙都不敢让李师傅剃头发,总觉得他那双碰过蛇的手冰凉而恶心。那时候城里的小孩也同乡下小孩一样,吃饭时端了碗出来同人家换菜吃。可李师傅儿子碗里的⾁谁都不敢同他换,都说他家的猪是吃了蛇⾁的。 ⽩秋听说杀蛇的师傅不在,就问老虎,你敢吗?老虎忙摇了头摇。⽩秋笑了笑,说,我来。 店老板对⽩秋马上敬畏起来,带他去了厨房后面。老虎也蹑手蹑脚跟了去。老板递给⽩秋一个长把铁夹子,指指墙角边的一个大铁笼,说,那里。 ⽩秋就见好几条大蛇蜷伏在笼子里,只把头昂着,信子飞快地闪动,成了一条可怕的红叉叉。都说七蜂八蛇,毒最大,现在正是历八月,⽩秋揭开笼盖,只觉腿大內侧⿇酥酥的。他记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话,便故作镇定,对准一条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后用力一夹,扯了出来。蛇便顺着铁夹了起来,蛇尾扫了一下⽩秋的手背,一阵死冷死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直蹿背脊。这时⽩秋才想起不知怎么杀死这条蛇。他只知道蛇⽪是要剥的,就问,是剥活的还是怎么的? 老板对⽩秋更是肃然起敬了,说,你老兄还真有本事,还敢剥活蛇?英雄英雄!不过一蛇四吃是要蛇⾎的,还是杀了再剥吧。老板说着就拿了刀和碗来。 ⽩秋却不在厨房里杀蛇,举着蛇到了店子外面。老板和老虎跟了出来。⽩秋了刀,心想这同杀不是一回事?就割开了蛇脖子。蛇⾎噴而出,溅在手上冰凉冰凉。⽩秋全⾝发⿇,真想马上丢掉手中这长物。他怕自己胆怯,反而将蛇抓紧了。蛇在挣扎,将⽩秋的手臂死死了起来,这时围拢了许多人,一片啧啧声。 ⾎流得差不多了,蛇便从⽩秋手臂上滑了下来,⽩秋这会儿不紧张了。却又想,怎么剥这蛇⽪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剥过一只兔子。他便将蛇钉在一棵梧桐树上,小心地将蛇脖子处割开一圈,按照他剥兔子的经验,小心地将蛇⽪往下拉。蛇⾁就一截一截露了出来,先是⽩的,立即就渗出了⾎⾊。 ⽪剥完了,⽩秋接过老板递过的小刮刀开膛。他先摘下蛇胆,脖子一仰生呑了下去。围观的人轰的一声,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秋越发得意,收拾內脏的动作更加⿇利。 弄完了,老板拿盘子端走了蛇⾁。围观的人才头摇晃脑,啧啧而去。 老板越发殷勤了,亲自倒了⽔来让⽩秋洗手,还⾼声大气招呼服务员快拿肥皂来。 蛇⾁很快弄好了,端了上来。老板笑道,蛇胆这位兄弟先吃了,就只是一蛇三吃了。⽩秋和老虎一齐笑了起来。两人重新添酒,对饮起来。 老板忙了一阵,出来同两人搭话,说,老虎兄弟是常客,这位兄弟有点面生。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苏,苏⽩秋。 老板忙说,苏⽩秋,这名字好听。也是城里人吗?怎么不曾见过? 老虎说话了。我这兄弟受了点委屈,同我一样,也在里面呆了几年,才出来的。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肚子书。不是他仗义替朋友出气,早上名牌大学了。 老板一下拘谨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要是不猜错的话,这位苏老弟一定是中一苏老校长的公子? ⽩秋笑道,什么公子?落难公子,落难公子。 老板叫服务员取了酒杯来,自己酌上一杯酒,说,对这位苏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生学哩,我姓龙,叫龙小东。你爸爸还记得我哩。来来,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为苏老弟接风洗尘吧。 三人一同⼲了。龙小东又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结识苏老弟,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买了单,起⾝要走。老板见蛇⾎还没吃,就说,这是好东西,莫浪费了。刚才⽩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说他不敢喝生⾎,就谦让⽩秋。后来只顾说话,也就忘了。这会儿老板一提醒,⽩秋回头端起蛇⾎,一口喝了。 两人出了门,又说了些酒话,约好明天见面,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过量,⽩秋心里像有团火在烧焚。他嘴里噴着蛇的⾎腥味,⽩河县城在他的脚下摇晃。 也许因为苏家太知名,⽩秋杀蛇的事很快在⽩河县城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神。有人说,⽩秋关了几年,胆子更加大了,心也更加狠了,手也更加辣了,杀了蛇吃生的。好心的人就为⽩秋可惜,说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过了一阵,种种传言终于到了苏老两口的耳朵里。苏老一言不发,只把头低低地埋着。林老太太却是泪眼涟涟,哭道,这个儿子只怕是没救了,没救了。都怪你啊,你做事太猪了。⽩秋本可以不进去的,你偏相信安公那些人。 林老太太说中了苏校长的痛处,令他心如刀绞。但他只是脸上的肌⾁微微菗了一下,什么表情也没有。儿子的遭遇已完全改变了老人的个,他总是那么孤独、忧郁和冷漠。 这天下午,⽩秋在家睡了一觉起来,洗了脸就往外走,林老太太想同他说话,但林老太太只望了他一眼就不敢开言了。他的脸⾊得可怕,目光冷冷的。林老太太想起大家说儿子吃蛇的事,不噤打了一个寒战。⽩秋下楼去了。林老太太走到台上,让晾着的⾐服遮着脸,偷偷地看着儿子。只见儿子从校园里一路走过,前面的人就纷纷让路,背后的人就指指戳戳。儿子拐了弯,往大门口去了,马上就有一帮男生躲在拐弯处偷看。似乎校园里走过的是人见人怕的大煞星。林老太太脚有些发软了,扶着墙壁回了屋里。 ⽩秋径直去找了老虎。老虎带⽩秋来到城西的桃花酒家,进了一间包厢。一会儿,六位⽔灵灵的姑娘笑着进来了。老虎同她们挨个儿打招呼。见了这场面,⽩秋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一会儿老板也来了,是一位极风致的妇少,老虎叫她芳姐。芳姐笑眯眯望着⽩秋说,老虎兄弟真是不吹牛,这位⽩老弟果然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秋竟然一下子红了脸。所有女人都瞅着他。芳姐拍拍⽩秋的肩说,我请客,兄弟便玩个开心,芳姐暂时失陪了。这女人刚要出门,又回过头来,说,⽩老弟今后可要常来芳姐这里玩啊。⽩秋点点头,心都跳到嘴巴里衔着了。肩头叫芳姐拍了一下的感觉久萦不散。 刚才这么久,⽩秋一直只是拘谨地笑,不曾说过一句话。 老虎说,这些姐妹们都是出来混碗饭吃的。可有些男人玩过之后耍赖,不肯给钱。有回小舂姑娘没得钱还不说,还叫那家伙打了。小舂找到我,我让几个兄弟教训了那小子,让那小子乖乖地给了双倍的钱。后来,这些姐妹们就都来找我了。这些姐妹们也可怜,我就帮了她们。 那位叫小舂的姑娘就扭了扭⾝子,说,我们都搭帮了老虎大哥,不然就要吃尽苦头了。众姐妹一齐附和,是的是的。 很快菜上来了,就开始喝酒。⽩秋还有些不适,老虎同小舂做出的动作他看不⼊眼。女人们却你拍我,我拍你,笑声不绝。他怕人笑话,就只好陪他们笑。老虎见⽩秋总是不动,就说,你别太君子了,放开一点。香香,你去陪⽩大哥。叫香香的女人走了过来,手往⽩秋肩上一搭,⾝子就到了⽩秋腿上。⽩秋还从未经历过这事,噤不住浑⾝发抖。 ⽩秋不知说什么好,就随口问道,香香贵姓?他这一问,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香香嫣然一笑,说,我们是没有姓的,你只叫我香香就是了。⽩哥要是喜,就叫我香儿吧。香香把脸凑得很近,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秋见这女人模样儿还不错,只是鼻子略嫌小了点。 ⽩秋就叫了一声香儿。香香颤颤嗲嗲地应了。在座的齐声鼓掌。 香香在⽩秋⾝上放肆风情,弄得别的女人都吃醋了。小舂玩笑道,⽩哥是⻩花儿,香香有福,你可要请客哩。香香越发像捏糖人似的,往⽩秋怀里钻,擦得⽩秋口⼲⾆燥。 香儿,我口渴死了。⽩秋说。 香香抿了一口茶,对着嘴儿送到⽩秋嘴里。大家轰然而笑,都说香香这精真会来事,香香也不管他们笑不笑,又抿了口茶送到⽩秋嘴里。 ⽩秋酒喝得很多,不知不觉就醉了。醒来时已睡在上,⾝边躺着一个女人。他知道是香香,心便狂跳起来。他开始害怕自己荒唐了,想要起。女人见⽩秋醒了,就转过脸来,问,好些了吗?⽩秋仔细一看,却是芳姐。芳姐捧着⽩秋的头,说,他们都走了。你喝得太多了,不省人事,把我吓死了。我把你留下了,又叫车送到这里来了。不是店酒,是在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放心休息吧。 芳姐只穿了件宽松的睡⾐,露着一条深深的啂沟。⽩秋心,忍不住打战。芳姐问,冷吗?是发酒寒吧。来,芳姐抱着你。不等⽩秋说什么,芳姐早把他搂在怀里了。⽩秋不好意思把下⾝贴过去,便拱着庇股。 芳姐说,⽩秋你是⼲净⾝子,不要跟她们去玩,免得染病。老虎爱和她们玩,迟早要吃亏的。 ⽩秋问,她们不是你请的吗? 芳姐说,哪是我请的?我听老虎说了,你原来还是个生学,这几年也不在家,不知道现在社会变到哪一步了。人都变鬼了。你开店酒,没有女人陪酒,客人就不会来,生意就做不下去,请女人吗?安公的又三天两头的来找茬。这些女人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不给她们开工资,但也不收她们伙食费。她们就像一群赶食的鸟,哪里食多就往哪里飞。你这里要是生意不好,她们又找别的店子去了。她们只凭自己本事去陪客人喝酒,客人开的小费归她们自己。要是有人带她们出去觉睡,我也不管,出事我不负责。但是有一条是死的,决不允许她们同男人在我店子里来。就是这样,安公的也常来找⿇烦。后来全靠老虎帮忙,安公那边算是摆平了。老虎在安公有朋友,也常带他们来这里玩玩。 ⽩秋听着这些,全是新鲜事,但他也不怎么感叹,只是了一下脸。芳姐就问,怎么?不⾼兴了是吗?芳姐说着,就一手搂着⽩秋的庇股往自己⾝上贴,⽩秋再也拗不过了,就硬邦邦地顶了过去。芳姐的肚⽪被戳得生痛,就爱怜地⽩秋的脸,噘嘴咬牙地说,好老弟,你真傻呀!说罢就脫下了睡裙。 ⽩秋醒来,只是一个人孤零零躺在上。脑子里像是灌満了糨糊,把昨夜经历过的事情稀里糊涂粘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清⽩。起了,就见芳姐留了一张条子:你起以后,洗脸吃饭,饭在锅里。 条子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秋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満心愧羞,脸也没洗,拉上门就出来了。 出了门,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楼,下楼估了下方向,又知这是城东。他马上就想起⽩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这会儿想不到应去哪里,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们还有说有笑,只要回到家里,他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想过⽗⺟的难过,但就是开不了心。 ⽩秋这么一路烦躁着,就到⽩一家门口了。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上前敲了门。门开了,⽩一歪着头探了出来,微笑着问,是⽩秋哥吗? ⽩秋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异功能? 我是神仙啊!⽩一把⽩秋让进屋来,才说,你敲门的声音我听得出来。 两人就找一些话来说,⽩秋尽量显得愉快些。⽩一却说,⽩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里?我很好的。 ⽩一脸朝⽩秋,默然一会儿,说,你精神是不太好。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你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那些没睡醒的人,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就出门了。你去洗个冷⽔脸,会清醒些的。 ⽩秋被弄得蒙头蒙脑,去厨房倒⽔洗了脸,还梳了下头发。 ⽩秋回到客厅,⽩一已坐在风琴边了。⽩秋哥,我想弹个曲子给你听,你要吗? 当然要,当然要。⽩秋忙说。 ⽩一低了一会儿头,再慢慢抬手,弹了起来。曲子低回,沉滞,像是夏夜芦苇下面静谧的湖⽔。起风了。天上的星星隐去了,四野一片漆黑。风越来越大,惊雷裂地,浊浪排空。芦苇没了依靠,要被汹涌的湖⽔呑噬了。但芦苇的是结实而坚韧的,牢牢咬住湖底的泥土,任凭湖⽔在兴风作浪,风势渐渐弱了,天际露出曙⾊。又是晨风习习,湖面平展如镜。芦苇里,渔歌起处,小船吱呀摇来…⽩一弹完了,理了理搭下来的头发,半天不说话,⽩秋说,真好。是什么曲子?⽩一这才转过脸来,说,没有曲名。你在外面这几年,我和哥哥总是记起你。哥哥又不能去看你。他只要回来,我俩总爱说你。哥哥知道你去的地方是湖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是从哥哥讲的去猜测,琢磨。我想那该像女儿的头发吧,长长的软软的,在风中飘啊飘啊。有时一个人在家没事,就想起你在那里受苦。那里有很多芦苇,哥哥不在家,我又不能同别人说你,就一个人坐着由着弹子曲子。 ⽩秋很感动。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同⽩一存有某种灵犀。这是非常奇妙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一见他不做声了就问,你在想什么?⽩秋说,不哩。我在想,你这架风琴太破旧了。我今后要是钱赚了,买一架钢琴送你,你要吗?⽩一脸一下子红了,说,我哪当得起?⽩秋说,你⽩一妹妹当不起谁当得起? 闲话着,⽩一爸爸回来了。一见⽩秋,把眼睛瞪得老大,说,哎呀呀,⽩秋你在这里呀!你爸爸妈妈找你找得发疯了。你昨晚家也不回,哪里去了? ⽩秋脸上顿时发烧,说,昨天跟朋友喝酒,晚了就没有回去了。 王亦哲转⾝对女儿说,你女儿家的,一个人在家里小心,来了生人不要随便开门。⽩秋便手⾜无措了。王亦哲说罢停一会儿,又说,就是⽩秋来了,也要听清楚是他才开门。 ⽩秋听出了⽩一爸爸的意思,就起⾝说,王叔叔我回去了。⽩一爸爸客气几句,就进屋去了,⽩一站在门口,叫住⽩秋,说,我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好,一定是他工艺美术社生意不好。要么就是碰到什么⿇烦了。你常来玩啊。⽩秋答应常来看她。原来⽩一爸爸他们文化馆⽇子不好过了,县里只拨一半工资,少的自己想办法。⽩一爸爸就开了家“亦哲工艺美术社” 从⽩一家出来,碰上西装⾰履的朱又文。朱又文好像老远就看见⽩秋了,目光却躲了一下,⽩秋就目不斜视,着⾝子走自己的路。两人本已擦肩而过的,朱又文似乎又觉得过意不去,猛然回头,说,这不是⽩秋吗?⽩秋也佯装认不出了,迟疑片刻,说,哦哦,是又文。这么风光,真是认不出了。两人客套几句就分手了。当年袭击三猴子,本是朱又文最先出的主意。要是⽩秋把他顶出来,说不定他也要关三年。但⽩秋没有说出他来。⽩秋今天见朱又文对他是这个样子,心里很不舒服。 ⽩秋回到家里,妈妈像是见了陌生人样地望着他,半天不回眼。爸爸望他一眼就埋了头。⽩秋本不听妈妈爸爸说什么,也不想吃中饭,只想回房觉睡。刚要去房间,爸爸说话了。你回来了几个月了,天天像鬼魂一样満街游。今后到底怎么办,你想过没有?⽩秋本来不想搭腔的,但爸爸嚷个不停,他也就喊了起来。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是我愿意变成这个样子吗?难道我就不会做人上人?我本来可以体体面面过一辈子的,是你!是你这个迂夫子毁了我一生!⽩秋说罢,转⾝进房,砰地关上了门。 妈妈被吓得嘴巴半天合不拢。⽗亲深沉地叹了一声,颓然瘫在了沙发里。迂夫子?我真是迂夫子吗?是啊,我真的很迂啊!老人想起前几天在街上碰上的一位男生。这生学原来读⾼中时最调⽪,成绩最差。现在他混得最好。自己办起了公司,当了不大不小的老板。这生学见了老师,格外尊重,硬是要请老师下馆子喝几杯。老人心里闷,也就随他去了,喝了几杯酒,老人问他怎么这么有出息了?生学哈哈一笑,说,这个容易啊!只要把学校里老师教的大道理全部反过来用,就放之四海而皆准!老人被弄糊涂了,望着生学那张过早发福的胖脸,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陌生了。 ⽩秋在家要死不活地睡了几天,出来到街上闲逛。正巧碰上老虎。老虎请⽩秋喝茶。两人坐下之后,老虎说,你不够朋友,这么多天都不出来玩一下,我又不敢到你家去。⽩秋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家又没有老虎。老虎说,我怕你爸爸,他老人家蛮有股煞气哩。⽩秋就不说什么了,只问他有什么事吗?老虎说,事倒没什么事。只是芳姐要找你,说要你帮什么忙。⽩秋脸就红了,口狂跳不已,支吾道,知道了。 ⽩秋岔开话题,问老虎靠什么发财。老虎神⾊有些得意,说,也不一定。那天你见的那些妹子,我保护她们的全安,她们每人每月给我两百块。这钱在她们不算多。我也不多要,凑在一起也有千把块了。再就是帮别人催账。有些人借了钱耍无赖,不肯还,我一出面,他们老老实实还钱。你借人家一万,我要你还一万五你也得还。这些事都用不着我自己出面,我手下的兄弟都很铁的。 ⽩秋听罢,摇了头摇。老虎觉得奇怪,问,怎么了?⽩秋说,你这么搞不行哩。老虎板了脸,说,听你这口气,就像安公。⽩秋笑道,老虎,你我是患难之,千金难买。我这不是教训你,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我们这些人出来之后是没有人帮助的,但人人都瞪着我们。我们就得聪明些,既要讨碗饭吃,又不能让人抓了把柄。不然,我们要是再出事,就不是送去劳教,而是正儿八经坐牢! 老虎一副不信琊的样子,说,那你说我们怎么活?去招工?有人要我们吗?要么⼲脆当⼲部去?笑话。 ⽩秋摆摆手,说,你听我讲完吧。就说你帮的那几个妹子,你说是做好事,她们也要你撑。但人就怕背时,一旦有人耍弄你,你就成了胁迫妇女卖了。 老虎发火了,红着脸说,谁胁迫她们了?是她们找上我的。她们找上我时×都生茧了! ⽩秋不火,仍只是笑笑,又说,你发什么火呢?我是说,要是有人整你,没边的事都可以给你编出来,还莫说你这事到底还有些影子呢?还有你帮人催账的事,弄不好人家就告你敲诈勒索。 老虎不服,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拉板车?这是我老虎做的事吗? ⽩秋说,不是这意思。 老虎想想,觉得也对,就说,我先按你说的试试。你知道我一向是信你的,你读的书比我多。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就是赚了钱,也不急着买棺材,还不是朋友们大家花? 老虎的这股豪慡劲,⽩秋是相信的。在里面同住了两年,老虎对⽩秋像亲兄弟一样。但老虎对别人也是心狠手辣的。⽩秋想劝他别太过分,都是难兄难弟。又怕老虎说他怕事,看不起他,就始终没说。老虎出来之前,专门待⽩秋,心要狠一点,不然别人就不听你的,你自己就会吃亏。⽩秋想这是老虎的经验之谈,一定有道理。但轮到他做元帅了,狠也照样狠,却做得艺术些。他只是不时让几个大家都不喜的人吃些苦头,威慑一下手下的喽。 老虎问⽩秋,你自己想过要⼲些什么吗? ⽩秋说,没想过。我现在天天觉睡,总是睡不醒。老虎,你知道三猴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老虎说,三猴子现在更会玩了。看上去他不在外面混了,正儿八经开了家酒家,其实他⾝后仍有一帮弟兄。三角坪的天霸酒家就是他开的,生意很好,⽇进斗金啊!他那个东西叫你废了,⾝边的女人照样⽇新月异。听说他现在是态变,女人他消受不了,就把人家往死里整。女人图他钱的,或是上了他当的,跟了他一段就受不了啦,拼死拼活要同他闹翻。可是凡跟过他的女人,别的男人你就别想沾,不然你就倒霉。⽩秋你也绝,怎么偏偏把人家的行头废了呢? ⽩秋笑道,也不是有意要废他。只是他把我同学那地方捏肿了,我们一伙同学都往那地方下手,哪有不废的?嗯,原来跟他的那个秀儿呢? 老虎叹道,秀儿也惨。她不跟三猴子了,又不敢找人。去年国土局有个男的追她,羊⾁没得吃,反沾一⾝臊,结果被人打得要死还不知是谁下的手。秀儿他妈的长得硬是好,只怕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嫰得少女样的。这几年县城里也有舞厅了,秀儿原来就是唱戏的,就去舞厅做主持,也唱歌。人就越加风韵了。馋她的人很多,就是再也没人敢下手。 ⽩秋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芳姐这人怎么样? 老虎说,芳姐的命运同秀儿差不多。她的丈夫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前些年大名鼎鼎的马天王,他出名比三猴子还早几天。马天王好上别的女人后,同她离了婚。可也没有人敢同她好,怕马天王找⿇烦,后来马天王骑摩托车撞死了,不知为什么,她仍没有找人。不过她开店酒也没人敢欺负她,她娘家有好几个哥哥。 ⽩秋说,其实马天王我也听说过。有人说马天王的哥哥就是城关出派所的马所长?那会儿社会上的事我不清楚,连他马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叫马有道,现在是县安公局的副局长了。老虎说。 ⽩秋又说,芳姐说安公的老找她们店酒的⿇烦,马有道这个情面都不讲? 老虎哼哼鼻子,说,马有道是个混蛋,哪看她是弟媳妇?还想占她的便宜呢!芳姐恨死他了。 ⽩秋本想再打听一些芳姐的事,但怕老虎看出什么,就忍住了。这事说来到底不好听。他也不准备再上芳姐那里去。这几天一想起自己同芳姐那样,心里就堵得难受。 他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找个办法去报复三猴子和马有道。要不是这两个人,他这一辈子也是另一个活法了。其实在里面三年,他没有想过出来以后要做别的事,总是想着怎么去报复这两个人。 喝了一会儿茶,老虎说,反正快到晚饭时间了,⼲脆到桃花酒家去喝几杯吧,芳姐正要找你哩。⽩秋不想去,就说,你要去就自己去吧,娘老要我早点回去有事哩。两人就分手了。 晚上,⽩秋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反正完了,⽗⺟也别指望他什么了。他今后要做的事就是复仇!复仇!他设计了许多方案,往往把自己弄得很愤。可冷静一想,都不太理想。 夜深了,他却想起了芳姐。那天晚上同芳姐的事情简直是稀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同女人觉睡,一切都在慌之中。现在想来,芳姐没有给他特别的印象,只有那对雪⽩的大啂房,劈头盖脑地朝他晃个不停。 ⽩秋心里躁得慌,坐了起来。屋里黑咕隆咚,可芳姐的啂房却分明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受不了啦,起⾝穿了⾐服出门了。 已经⼊冬,外面很冷,⽩秋跑了起来。县城本来就不大,晚上又不要让人,一下就到芳姐楼下了。他径直上了三楼,敲了门,谁呀?芳姐醒了。他不做声,又敲了几声,谁呀?声音近了,芳姐像是到了门背后。⽩秋有些心跳了,声音也颤了起来,说,是我,⽩秋。 门先开了一条小,扣着全安链。见是⽩秋,芳姐马上睁大了眼睛,稀里哗啦摘下铁链,手伸了过来。 ⽩秋一进屋,芳姐就忙替他脫⾐服,说,快上,这么冷的天。芳姐把手脚冰凉的⽩秋搂进怀里,心肝⾁儿地喊个不停,边喊边问冷不冷。⽩秋只是着耝气,也不答话,手却在芳姐⾝上抓起来。芳姐就用她那润的小嘴衔着⽩秋的耳附儿,柔柔地说,好弟弟别急,好弟弟别急,慢慢来慢慢来,让芳姐好好教你,芳姐会叫你离不开她的。 ⽩秋在芳姐那里一睡就是一个星期,一⽇三餐都是芳姐从酒家送来。芳姐很会风情,叫他魂销不已。但当他独自躺在上时,心里便说不出的沮丧,甚至黯然落泪。他好几次起⾝要离开这里,却又觉得没有地方可去。 这天清早醒来,⽩秋说想回家去。芳姐很是不舍,⽩秋忍了半天才问,我们的事别人会知道吗?芳姐说,你我自己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怎么?你怕是吗?⽩秋说,怕有什么怕的?只是…⽩秋说了半句又不说了,芳姐就摸抚着⽩秋说,马天王死了五年了,这五年我是从来没有碰过男人。我等到你这样一个男人,是我的福气。但我到底比你大十来岁,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要面子,我不会让人知道我们的事的。 ⽩秋枕着芳姐的脯问,芳姐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好呢? 芳姐媚妩一笑,说,刚见到你时,一眼就见你真的很帅。但只当你是小弟弟,没别的心思。再说,你是老虎的兄弟,我也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不瞒你说,老虎这人我是不喜的。我要用他对付烂仔和安公,他来了我就逢场作戏,让他喝一顿了事。那天你喝得醉如烂泥了,他们那些人都不可能留下来看着你,就只有我了。我让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守着你,用热⽑巾为你敷头。我死死望着你,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没有别人在场,我偷偷了你的嘴。这下我像着了魔,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我也就不顾那么多,叫来出租车,把你送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人把你从下面一口气背上三楼的。我一辈子还没有背过这么重的东西啊。 ⽩秋很是感动,撑起⾝子望了一会儿芳姐,伏下去吻了她。芳姐也动起来,咬着⽩秋的嘴热烈地着。⽩秋想自己真的很爱这女人了。但他很清楚,知道这种事是见不得天⽇的。爱情是势利的,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某些有地位有脸面的大人物⾝上,说不定会成为爱情佳话流传千古,而发生在他苏⽩秋⾝上,只能是鬼混! ⽩秋要起,芳姐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来。她说,我先起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芳姐刚穿好一件羊⽑衫,⽩秋突然感到口一阵空落落的味道,忍不住一把抱住芳姐。芳姐不再去穿⾐,停下手来搂着⽩秋。⽩秋将手伸进芳姐怀里,轻轻地摸抚。芳姐的啂房丰満而酥软,这几天⽩秋总是摸抚着它们。它们时而叫他动万分,逗得他很雄壮地做着非常快人的事情;时而叫他安详无比,催他沉⼊深深的梦乡。 不知是动还是寒冷,芳姐浑⾝战抖了起来。⽩秋正要问她是不是很冷,感觉脸上一阵温热。芳姐在流泪。⽩秋马上把她拥进被窝里,一边亲着她,一边脫了她的⾐服。 ⽩秋尽情地甜藌了一回,就摸着芳姐的啂房,酣然⼊睡了。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了。芳姐在头放了一张字条: 秋: 我过去了。你睡得很好看,像个孩子。你休息好了就回去看看吧。我留了一把钥匙在桌上,我随时都等着你来。吻你的嘴和鼻子! ⽩秋把钥匙放进口袋,心便跳了一下。 ⽩秋出了门,猛然想起要经过⽩一家门口,就转⾝绕了道。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反正不想从她家门口走。想到⽩一,他无端地感到口发闷。 回到家里,已是十二点钟了。妈妈问他这几天哪里去了,叫妈妈好担心。⽩秋说,你不用担心,死不了的。爸爸黑着脸,说,问你一句,你就是这个口气。你成天在外面混,硬是要再进去一回才心甘是吗?这话惹火了⽩秋,他吼道,你还想送我进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们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不就是嫌我扫了你们的面子吗?我不⾼兴呢,就这么玩一天算一天;⾼兴了呢,就去做个什么事情。我要是做起事来,五年之內不发大财,不捞个政协委员的帽子戴戴,我就不是人! ⽩秋说完,就自个儿进厨房找东西吃去了,也不顾⽗⺟气成什么样子。 吃了碗饭,⽩秋坐下来看电视,旁若无人的样子。没有好的节目,他便将台换来换去。两位老人坐在一边,像两只受了惊的老猫。⽩秋猛然想起自己一个小时之前还沉醉在温柔之乡,而实真的世界却是在这里!他觉得很没有意思,丢掉手中的遥控器,进了房里,蜷到上去了。 ⽗亲望着儿子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呆滞而灰暗。他一直想心平气和地同儿子说说话,可话一出口就变味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刺痛了儿子,心里有些后悔。他的确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似乎自己的观念、思维、语言和表达方式都已属于另一个时代了,他无法同这个陌生的世界流了。 这天下午,⽩秋来到上次同老虎吃蛇的馆子,老板龙小东很客气地招呼他。⽩秋问有没有活蛇,想买一条。龙小东觉得奇怪,问他买活蛇⼲什么?苏老弟自己也开馆子?⽩秋笑道,哪里。我是想自己回去做了吃。只要你这里弄蛇⾁,我就是以后开了馆子也不会弄的。做朋友啊,就不要抢朋友的生意是不是?龙小东拍拍⽩秋的肩膀,说,老弟够意思!这蛇算我送了!说着就叫师傅捉了一条大活蛇来。⽩秋硬要过秤付钱,说,这不行这不行。说不定我吃上瘾了,天天要来买,我怎么好意思?这么一说,龙小东才勉強收了钱。 当夜,⽩秋睡到凌晨两点多钟,爬了起来,提着蛇出了门。他来到天霸酒家门前,将蛇从门旁的花窗放了进去,然后径直去了芳姐那里,悄悄开了门。他钻进被窝,芳姐才惊醒,喜得她叫起来。 第二天中午,天霸酒家的吧台下钻出一条蛇来,吓得几个姐小尖叫起来,慌慌张张爬到吧台上。客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那蛇向厅央中逶迤而来。全场大惊,纷纷夺路而逃。厨房师傅跑了出来,壮着胆子想去打,那蛇又出了大门,向街上爬游。街上人见了,轰地散到一边,立即有许多人远远地围着看热闹。几个胆大的后生捡了石头去打,手法又不准。一会儿,那蛇就钻进下⽔道里去了。人们半天不敢上前看个究竟。 不多时,很多人都知道天霸酒家钻出一条蛇来,有说从吧台出来的,有说从服务员被窝里出来的,还有说从酱油缸子里钻出来的。 次⽇上午十点多钟,天霸酒家浸药酒的大酒缸后面又爬出一条蛇来。这时还没有客人,只把一个服务员吓瘫在地上起不来。厨房师傅这回毫不犹豫,起子就朝蛇头打去,几下就把那蛇打死了,大家都说是昨天跑了的那条蛇。里面搞得闹哄哄的,门口便挤了许多人。有人就说,蛇是灵物,昨天来了,今天又来,只怕有怪。今天三猴子自己在场,听人这么说,他将眼一横,吼道,少讲些鬼话!今天我吃了这条蛇,看有没有怪!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这天中午和晚上的客人却少了许多。三猴子叫师傅炖了这条蛇,自己同红眼珠他们几个兄弟喝了几杯。三猴子有意张扬,说这清炖蛇的味道真好,汤特别鲜美。 第三天,三猴子自己一早就到了酒家。他心情不好,龙睛虎眼的样子,说,我就要看是不是硬出鬼了。那条蛇叫我一口一口地嚼碎了,看它是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了!他坐在厅中间菗了一会儿烟,发现墙角边那两张圆桌面子,就叫来服务员,骂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昨天讲了,叫你们把那两张桌面收到里面去,就是没人收!两个服务员就低着头,去搬桌面。两人刚拿开桌面,立马叫了起来。一位服务员倒了下来,叫桌面庒着,全⾝发软。 墙角蜷着一条大蛇! 三猴子脸都吓青了。厨师跑了出来,手脚抖个不停。三猴子叫厨师快打快打!厨师只是头摇,不敢近前。半天才说,我完了,我完了。三猴子怔了一会儿,见所有人都跑出去了,自己也忙跑了,感觉脚底有股冷飕飕的风在追着他。 外面早围了许多人。厨师一脸死气,说,我只怕要倒霉了。蛇明明是我昨天打死的那条,我们还吃了它。今天它怎么又出来呢?厨师说着就摸着自己的喉头,直想呕吐。这回三猴子不怪别人说什么了,他不停地摸着肚子,好像生怕那里再钻出一条蛇来。 一位民警以为出了什么事,过来问情况。一听这怪事,就严肃起来。不要说,哪会有这种事?说罢一个人进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出来了,说,哪有什么蛇?鬼话! 三猴子和厨师却更加害怕了。刚才大家都看见了的,怎么就不见了呢?民警轰了一阵,看热闹的人才慢慢散了。 三猴子的脸还没有恢复⾎⾊。他叫厨师同他一道进去看看。厨师死都不肯,说他不敢再在这里⼲了,他得找个法师解一解,祛琊消灾。服务员们更是个个哭丧着脸,都说要回去了,不想⼲了。她们惦记着自己放在里面的⾐服,却又不敢进去取,急死人了。 不几天,天霸的怪事就敷衍成有枝有叶的神话了,似乎⽩河县城的街街巷巷都弥漫着一层令人心悸的雾。有一种说法,讲的是三猴子作恶太多,说不定手上有⾎案,那蛇定是仇人化⾝而来的。 天霸关了几天之后,贴出了门面转租的启事。⽩秋找老虎商量,说他想接了天霸的门面。老虎一听,说,⽩秋你是不是傻了?天霸的牌子臭了,你还去租它?⽩秋说,人嘛,各是各的运气。他三猴子在那里出怪事,我苏⽩秋去⼲也出怪事?不一定吧!我同三猴子不好见面,拜托你出面。既然牌子臭了,你就放肆庒价。老虎见⽩秋硬是要租这个门面,就答应同三猴子去谈谈。 因为再没有别的人想租,老虎出面庒价,很快就谈下来了。半个月之后,天霸酒家更名天都酒家,重新开张了。老虎在县城各种关系都有,请了许多人来捧场。这一顿反正是⽩吃,一请都来了。⽩秋请了在县城的所有同学,差不多也都到了,只是朱又文没来。就有同学说朱又文不够朋友。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搭帮他老子,捞了个行银工作吗?听说他老子马上要当副县长了,今后这小子不更加目中无人了!⽩秋笑笑,说,不要这么说,人家说不定有事走不开呢? 龙小东不请自到,放着鞭炮来贺喜。他拍拍⽩秋的肩膀,说,苏老弟,大哥我佩服你!你不像三猴子,他妈的不够意思!说着又捏捏⽩秋的肩头,目光别有意味。⽩秋就拉了拉他的手,也捏了捏,两人会意而笑。 三猴子也来了,他是老虎请来的。三猴子进门就拱手,说老虎兄弟,恭喜恭喜!老虎过去,握着三猴子的手说,你得恭喜我们老板啊!说着就叫过⽩秋。 三猴子早不认识⽩秋了,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出他一头的壮实汉子。三猴子脸上一时不知是什么表情,⽩秋却若无其事,过来同他握了手,说感谢光临。 三猴子坐不是立不是,转了一圈就走了,饭也没吃。⽩秋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天都酒家头几天有些冷清,但⽩秋人很活泛,又有芳姐指点,老虎又四处客拉。过不了几天,生意就慢慢好起来了。 ⽩秋名声越来越大,县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都酒家的⽩秀才。又有在里面同他共过患难的兄弟出来了,都投到他的门下。城里烂仔有很多派系,有些老大不仁义,他们的手下也来投靠⽩秋。⽩秋对他们兄弟相待,并没有充老大的意思。他越是这样,人家越是服他。老虎名义上带着一帮兄弟,可连老虎在內,都听⽩秋的。 ⽩秋花三天功夫就钓上了秀儿,秀儿认不得他,同他上过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几年前废了三猴子的那个人。秀儿吓得要死,⾚裸裸坐在上,半天不知道穿⾐服。这女人大难临头的样子,将两只丰満的啂房紧紧抱着,脸作灰⾊,说,我完了,三猴子要打死我的。你也要倒霉的。 ⽩秋着秀儿的脸蛋蛋,冷笑说,不见得吧。 ⽩秋觉得这秀儿真的韵味无穷,事后还很叫人咀嚼。但他只同她玩一次就不准备来第二次了。他不想让芳姐伤心,只是想刺刺三猴子。想起芳姐,他真的后悔不该同秀儿那样了。是否这样就算报复了三猴子呢?真是无聊! 一天,秀儿亡命往天都跑,神⾊慌张地问⽩秋在吗?⽩秋听见有人找,就出来了。秀儿将⽩秋拉到一边,⽩着脸说,三猴子说要我的命。他的两个兄弟追我一直追到这里,他们在门外候着哩。⽩秋叫秀儿别怕,让她坐着别动,自己出去了。⽩秋站在门口一看,就见两个年轻人靠在电线杆上菗烟。⽩秋走过去,那两个人就警觉起来。见⽩秋块头大,两人递了眼⾊就想走。⽩秋却笑呵呵地,说,兄弟莫走,说句话。我是⽩秀才,拜托两位给三猴子带个话。秀儿我喜,他要是吓着秀儿,会有人把他的蔫茄子摘下来喂狗! 当天晚上,⽩秋专门叫老虎和几个兄弟去秀儿唱歌的金皇后歌舞厅玩,他知道那是三猴子也常去的地方。果然三猴子同他的一帮兄弟也在那里。秀儿点唱时间,⽩秋同她合作一首《刘海砍樵》,有意改了词,把秀大姐,你是我的呵唱得山响。秀儿唱完了,⽩秋就搂着秀儿跳舞,两人总是面贴着面。三猴子看不过去,带着手下先走了。 ⽩秋觉得不对劲,就对老虎说,你告诉兄弟们,等会儿出去要小心。 大家玩得尽兴了,就动⾝走人。⽩秋料定今晚会有事,就带着秀儿一块儿走。果然出门不远,三猴子带着人上来了。老虎拍拍⽩秋,说,你站在一边莫动手,兄弟们上就是了。老虎上前叫三猴子,说,我的面子也不给?三猴子手一指,叫道,你也弄耍老子!老虎先下手为強,飞起一脚将三猴子打了个踉跄。混战就在这一瞬间拉开了。老虎只死死擒着三猴子打,三猴子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哪是老虎的对手?⽩秋在一边看着,见自己的人明显占着优势。眼看打得差不多了,⽩秋喊道,算了算了!两边人马再扭了一阵,就放手了。⽩秋站在台阶上居⾼临下,说,我们兄弟做人的原则是:不惹事,不怕事。今天这事是你们先起头的,我们想就这么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今后谁想在我们兄弟面前充爷爷,阉了他! 三猴子还在骂骂咧咧,却让他的兄弟们拉着走了。老虎听三猴子骂得难听,又来火了,想追上去再教训他几下。⽩秋拉住他,说,他这是给自己梯子下,随他去吧。 秀儿还在发抖。老虎朝⽩秋挤挤眼,说,你负责秀儿全安,我们走了。 ⽩秋要送秀儿回去,秀儿死活不肯,说怕三猴子晚上去找⿇烦。女人哆哆嗦嗦的,样子很让人怜,⽩秋没办法,只好带她上了酒家,刚一进门,秀儿就瘫软起来。⽩秋便搂起她。这女人就像菗尽了筋骨,浑⾝酥酥软软的。⽩秋将秀儿放上,脖子却被女人的双臂死死住了。女人的双臂刚才一直无力地耷拉着,此时竟如两条⾚链蛇,叫⽩秋怎么也挣不脫。 女人怪怪地呻昑着,双手又要在⽩秋⾝上狂抓摸,又要脫自己的⾐服,恨不能长出十只手来。 ⽩秋心头翻江倒海,猛然掀开女人。女人正惊愕着,就被⽩秋三两下脫光了。 暴风雨之后,⽩秋脸朝里面睡下,女人却还在很风情地着他的背。⽩秋心情无端地沮丧起来。他想起了芳姐,心里就不好受。他发誓同秀儿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晚上,⽩秋去芳姐那里。门却半天开不了,像是从里面反锁了。⽩秋就敲门,敲了半天不见动静,就想回去算了。正要转⾝,门却开了。芳姐望着⽩秋,目光郁郁的。⽩秋心想,芳姐一定怪他好久没来了。他进屋就嬉⽪笑脸的样子,抱着芳姐亲了起来。芳姐嘴却僵僵的没有反应。⽩秋说,怎么了嘛!芳姐钻进被窝里,说,你有人了,还记得我?还为人家去打架! ⽩秋这回明⽩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歉歉的。但他不想说真话,就说,你知道的,三猴子是我的仇人,不是三猴子,我也不是这个样子了。三猴子太霸道,凡是同他好过的女人,别人沾都沾不得,这些女人也就再没有出头之⽇。我就是要碰碰秀儿,教训一下他,免得他再在我面前充人样。我和秀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同她一块跳跳舞,有意刺一下三猴子。 芳姐不信,说,人家是县里两朵半花中的一朵啊,你舍得?我又算什么? ⽩秋死⽪赖脸地庒着芳姐,在她⾝上一顿吻。吻得芳姐的⾆头开始伸出来了,他才说,我就是喜芳姐!芳姐就笑了,说,是真的吗?你就会哄人!⽩秋说,是不是真的,你还不知道?芳姐就轻轻拍着⽩秋的背,像呵护着一个孩子。 ⽩秋伏在芳姐脯上挲摩着,心里很是感慨。出来这一年多,他在这女人⾝上得到过太多的存温。他同芳姐的感情,细想起来也很有意味。当他在芳姐⾝上做着甜藌事情的时候,他是一个成的男人,因为他⾼大而壮实;当他枕着芳姐的酥沉睡或说话时,他又像一个孩子,因为芳姐比他大十一岁。他俩在一起,就这么自然而不断地变换着感觉和角⾊,真有些⽔啂融的意思。⽩秋在一边独自想起芳姐时,脑海里总是一个敞开怀作拥抱状的女人形象。他感觉特别温馨,特别醉人。 ⽩秋知道马有道好⾊,就问老虎,手中有没有马有道的把柄。老虎有些顾虑,怕弄不倒这个人。⽩秋说,不弄倒这个人,我死不瞑目!我也不想栽他的赃,只是看有没有他的把柄。 老虎说,这人既贪财,又好⾊。贪财你一时搞他不倒,好⾊倒可以利用一下。去年香香找到我,说有个姓李的男人玩了她不给钱,只说有朋友会付的。但是没有人给。她过后指给我看,我见是马有道。我想一定是有人请客,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没有给香香付钱。马有道当副局长以后,不太穿制服,香香又不认得他。我只好同香香说,这个姓李的是我一个朋友,就算我请客吧。这马有道同香香玩过之后,对香香还很上心,常去找她。总不给钱,又耽误人家生意,香香也有些烦躁。但碍着我的面子,只好应付。 ⽩秋听了拍手叫好,说,下次他再来找香香,你可以让香香通个信吗? 老虎说,这当然可以。说罢又玩笑道,香香你也可以找她哩,这女人对你可有真心哩。 ⽩秋脸红了,说,你别开我的玩笑了。自从去年我们同香香吃了顿饭,我再没见到过她哩。这女人的确会来事。 老虎仍有些担心,说,马有道现在是安公局副局长了,有谁敢下手?再说这么一来,把香香也弄出来了。 ⽩秋说,香香我们可以想办法不让她吃苦。只要她愿意,今后就不再⼲这种事了,可以到我天都来做服务员。抓人我也可以负责,总有人敢去抓他的。 原来,城关出派所的副所长老刘,同马有道共事多年,有些擦摩。马有道升副局长,没有推荐老刘当所长,而是从上面派了人来。老刘对马有道就更加恨之⼊骨了。⽩秋回来后,有天老刘碰到他,专门拉他到一边,说,当年送你劳教,全是马有道一手搞的。所里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么做,马有道要巴结三猴子在地安公处的姐夫,一定要送你去。马有道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导领就是看重这种人。他也别太猖狂,这么忘乎所以,迟早要倒霉的。⽩秋相信老刘的话。见老刘那愤的样子,⽩秋就猜想他巴不得早一天把马有道整倒。 十多天之后,县里传出炸爆新闻:县安公局副局长马有道在宏达宾馆嫖娼,被城关出派所当场抓获。听说县有线电视台的记者周明也跟了去,将整个过程都录了像。周明时不时弄些个叫县里头儿脸上不好过的新闻,导领们说起他就皱眉头。宣传部早就想将他调离电视台,但碍着他是省里的优秀记者,在新闻界小有名气,只好忍着。 人们正在议论这事是真是假,省里电视台将这丑闻曝了光。小道消息说,这中间还有些曲折。说是分管安公的副县长朱开福批评了周明,怪他不该录像,损害了安公形象。我们⼲部犯了错误,有组织上处理,要你们电视台凑什么热闹?他还要周明出录像带。周明被惹火了,说,到底是谁损害了安公形象?他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索把录像带送到省电视台。省台的人都很,对他明说,这类批评报道最不好弄,搞不好就出⿇烦。周明便大肆渲染了朱开福的混蛋和个别县导领的袒护。省台的朋友也被说得很愤了,表示非曝光不可,杀头也要曝光! 马有道在省电视台一亮相,就算彻底完了。他立即被开除籍,调离安公战线。县委还决定以此为契机,在全县安公战线进行了一次作风整顿。朱开福在会上义正词严的样子,说,一定要把纯洁安公队伍作为长抓不懈的大事。只要他胆敢给安公战线抹黑,就要从严查处,决不姑息! ⽩秋将这事做得很机密,可过了一段,还是有人知道了。大家想不到马有道英雄一世,最后会栽在⽩秀才手里。马有道平时口碑不太好,人们便很佩服⽩秋。 社会上的各派兄弟对他更是尊重。有人提议,将各派联合起来,推选一个头儿。这天晚上,各派头儿在城外河边的草坪上开会。⽩秋是让老虎硬拉着去的。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是哪个派的头儿,只是拥有一些很好的兄弟。但⽩秋一去,大家一致推选他做头。三猴子没有来,说是生病了,他们那派来的是红眼珠。红眼珠做人乖巧些,同⽩秋在表面客套上还过得去。他见大家都推举⽩秋,也说只有⽩秋合适些。 ⽩秋却说,感谢各位兄弟的抬举。但这个头我不能当,我也劝各位兄弟都不要当这个头。⽩秋这么一说,大家都不明⽩。有人还怪他怎么一下子这么胆小了。 ⽩秋说,我讲个道理,大家在社会上混,靠的是有几个好兄弟。我们若有意识地搞个组织,要是出了个什么事,安公会说我们是团伙,甚至是黑社会。这是要从重处理的。我们自己就要聪明些,不要搞什么帮呀派呀。只要朋友们贴心,有事大家关照就行了。不是我讲得难听,兄弟们谁的庇股上没有一点屎?要是搞个帮派,不倒霉大家平安,一倒霉事就大了,这个当头的头上就要开花!我反正不当这个头。不过有句话,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我今后有事拜托各位的话,还请给我面子。 于是这次草坪会议没有产生盟主。尽管⽩秋死活不就,但这次碰头以后,他还是成了城里各派兄弟心目中事实上的领袖。只是没有正式拜把,他自己不承认而已。 兄弟们的推崇并没有给⽩秋带来好的心情。三猴子和马有道他都报复过了,这也只是让他有过一时半刻的得意。他现在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无奈。想命运竟是这般无常!人们公认的⽩河才子,如今竟成了人们公认的流氓头子!想着这些,⽩秋甚至憎恨自己所受的教育了。他想假如自己愚鲁无知,就会守着这龙头老大的椅耀武扬威了,绝无如此细腻而复杂的感受。但他毕竟是苏⽩秋! ⽩秋的天都酒家生意很红火。晚上多半是兄弟们看店子,他总是在芳姐那里过夜。只是时时感到四顾茫然。他从一开始就明⽩自己同芳姐不会长久的。毕竟不现实。但芳姐的温情他是无法舍弃的。芳姐不及秀儿漂亮,可他后来真的再也没有同秀儿睡过觉。秀儿也常来找他,他都借故脫⾝了。只要躺在芳姐的上,他就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醉心甜藌事情了,他总是在芳姐的呢喃中昏睡。似乎要了结的事情都了结了,是否以后的⽇子就是这么昏睡? ⽩秋时不时回家里看看,给妈妈一些钱,或是带点东西回去。妈妈见⽩秋正经做事了,心也宽了些。他同妈妈倒是有些话说了,同爸爸仍说不到一块儿去。有回猛然见爸爸背有些驼了,胡子拉碴,很有些落魄的样子。他心里就隐隐沉了一下,想今后对爸爸好些。可一见爸爸那着脸的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去了芳姐那里。路过⽩一家门口,又听见⽩一在弹那支无名曲子。他噤不住停了下来,感觉⾝子在一阵一阵往下沉。犹豫了半天,他还是硬着头⽪敲了门。正好是⽩一爸爸开的门,笑着说声稀客,脸上的⽪⾁就僵着了。⽩一听说是⽩秋,立即停下弹琴,转过脸来。⽩一脸有些发红,说,⽩秋哥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玩呢?⽩一爸爸就说,⽩秋是大老板了,哪有时间来陪你说瞎话? ⽩秋听了瞎话二字,非常刺耳,就望了一眼⽩一,⽩一也有些不⾼兴,但只是低了一下头,又笑笑地望着⽩秋。 ⽩秋总是发生错觉,不相信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原是一片漆黑。 说了一会儿闲话,⽩一爸爸就开始大声打哈欠。⽩秋就告辞了。 一路上就总想着⽩一的眼睛。他想这双眼睛是最纯洁的一双眼睛,因为它们没有看见过这个肮脏的世界。似乎也只有在这双眼睛里,⽩秋还是原来的⽩秋。 这个晚上,芳姐在他⾝下像只⽩嫰的蚕,风情地动着,他的眼前却总是晃动着⽩一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都看不见,似乎又什么都能透穿的眼睛! 他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娶⽩一! 今晚月⾊很好。月光⽔一般从窗户漫过来,⽩秋恍惚间觉得自己飘浮在梦境里。芳姐睡着了,丰腴而⽩嫰的脸盘在月光下无比温馨。⽩秋感觉口骤然紧缩一阵。心想终生依偎着这样一个女人,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可是这样的月光,又令他想起了⽩一。⽩一多像这月光,静谧而纯洁。 自己配和⽩一在一起吗?既然已经同芳姐这样了,还是同这女人厮守终生吧,⽩秋想到这一层,突然对芳姐愧疚起来,觉得自己无意间亵渎了芳姐。他想自己既然要同芳姐在一起,就不能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正想着这两个女人,⽗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亲佝偻着,一脸凄苦地在那窄窄的蜗居里走动,动作迟缓得近于痴呆。⽗亲现在很少出门了,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前,老人家喜背着手在外面散步,逢人便慈祥地笑。现在老人家怕出门了,怕好心的人十分同情地同他说起他的満儿子。 ⽩秋似乎第一次想到⽗亲已是这般模样了,又似乎⽗亲是夜一之间衰老的。他深沉地叹了一声。芳姐醒了,问,你怎么了?又睡不着了是吗?说着就爱怜地搂了⽩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呵护着孩子。⽩秋闭上眼睛,佯装⼊睡。心里却想,明天要回去一下,喊声爸爸。今后一定对爸爸好些。就算想娶了芳姐,别人怎么说可以不顾及,但必须慢慢劝顺了⽗⺟。再也不能这么荒唐了,非活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可,让人刮目相看,叫⽗⺟有一份安慰! 第二天,⽩秋同芳姐起得迟。⽩秋洗了脸,猛然记起昨天酒家厨房的下⽔道堵了,还得叫人疏通,便同芳姐说了声,早饭也不吃就走了。也许是想清了一些事情,⽩秋的心情很好。路上见了人,他便颔首而笑。 一到酒家,就见朱又文等在那里。⽩秋就玩笑道,朱衙內今天怎么屈尊寒店? 朱又文就说,老同学别开玩笑了,我是有事求你帮忙哩。说着就拖着⽩秋往一边走。 是你在开玩笑哩,你朱先生还有事求我?⽩秋说。 朱又文轻声说,真的有事要求你。我爸爸的被人偷了,这是天大的事,找不回来一定要挨处分。 ⽩秋说,你真会开玩笑,你爸爸是管安公的副县长,丢了还用得着找我?那么多刑警⼲什么吃的? 朱又文说,这事我知道,请你们道上的朋友帮忙去找还靠得住些。这事我爸爸暂时还不敢报案哩。 ⽩秋本来不想帮这个忙,因朱又文这人不够朋友。但朱又文反复恳求,他就答应试试。 ⽩秋这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给爸爸买了两瓶五粮酒,说,爸爸你今后不要喝那些低档酒,伤⾝子。要喝就喝点好酒,年纪大了,每餐就少喝点。 爸爸点头应了几声嗯嗯,竟独自去了里屋。儿子已很多年没有叫他了,老人家觉得喉头有些发哽,眼睛有些发涩。 妈妈说,⽩秋,你爸爸是疼你的,你今天喊了他,他…他会流眼泪的啊。今年他看到你正经做事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兴。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 ⽩秋也觉得鼻子里有些发热。但不好意思哭出来,笑了笑忍过去了。 这几天芳姐觉得⽩秋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老是苦着脸,话也特别多。他总说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我们今后一定会垄断⽩河县的餐饮业。见⽩秋口口声声说我们,芳姐很开心,就说,我们这我们那,我们俩的事你想过吗?芳姐也早不顾及别人怎么说了,只一心想同⽩秋厮守一辈子。⽩秋听芳姐问他,就笑笑,捏捏芳姐的脸蛋儿,说,放心吧,反正我⽩秋不会负人,不负你,不负⽗⺟,不负朋友。我在⽗⺟面前发过誓的,我就不相信我做不出个样子来。 几天以后,朱又文家的人清早起来,在自家台上发现了丢失的手。 ⽩秋那天只同一个兄弟说过一声,让他去外面关照一声,谁拿了人家的就送回去。事后他再没同谁说过这事,也没想过会不会有人送回来。他并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朱又文家找回了丢失的,他也不知道。他这天上午很忙,晚上有人来酒家办婚宴,他同大伙儿在做准备。尽管很忙,他还是同爸爸妈妈说了,晚上回去吃晚饭,只是得稍晚一点。他想陪⽗亲喝几杯酒。他问了芳姐,是不是同他一块回家去吃餐饭?芳姐听了⾼兴极了。⽩秋还从未明说过要娶她,但今天邀她一同回家去,分明是一种暗示。但她不想马上去他家,就说,我还是等一段再去看他们老人家吧。现在就去,太冒失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天下午,刑队警来人带走了⽩秋。老虎和红眼珠也被抓了起来。 原来,朱开福见自己的果然被送了回来,大吃了一惊。他同几个县导领碰了下头,说,黑社会势力竟然发展到这一步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还了得? 预审一开始,⽩秋就明⽩自己不小心做了傻事。他不该帮朱开福找回手。他很愤怒,骂着政客、流氓,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从预审提问中,⽩秋发现他们完全把他当成了⽩河县城黑社会的头号老大,而且有严密的组织,似乎很多起犯罪都与他有关,还涉嫌几桩命案。他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必死无疑。 总是在黑夜里,他的关押地不断地转移。他便总不知自己被关在哪里。过了几个黑夜,他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了。车轮式的提审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脑子完全木了,同芳姐一道反复设计过的那些美事,这会儿也没有心力去想起了。终⽇绕在脑海里的是对死亡的恐惧。他相信自己没有任何罪行,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他往死里推。他的辩⽩没有人相信。 不知过了多少天,看守说有人来看他来了。他想象不出谁会来看他,也不愿去想,只是木然地跟着看守出去。来的却是泪流満面的芳姐。就在这一刹那,⽩秋的心猛然震动了。他想,自己只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这女人结婚! 芳姐拉着⽩秋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个不停。芳姐憔悴了许多,像老了十岁。 ⽩秋见芳姐总是泪流不止,就故作颜,说,芳姐你好吗? 芳姐不知是点头还是头摇,只呆呆望着⽩秋,半天才说,我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他们打你了吗? ⽩秋说,没什么哩。反正是天天觉睡。这是哪里? 听芳姐这一说,才知自己是被关在外县。他被换了好几个地方,芳姐就成天四处跑,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费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秋望着这个痴情的女人,鼻子有些发酸。 芳姐说,我去看了你爸爸妈妈,两位老人不像样子了。你妈妈只是哭,说那天你说回去没回去。可怜你⽗亲,眼巴巴守着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总是说你这辈子叫他害了。我陪了两位老人一天,又急着找你,就托付了我店里的人招呼他们二老。⽩秋听着,先是神⾊戚戚,马上就泪下如注,捶着头说自己不孝。芳姐劝慰道,你别这样子,我知道你没有罪,你一定会出去的。他们不就是认钱吗?我就算倾家产,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会照顾老人家,等着你出来。 自从那天⽩秋喊了爸爸,他对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变了。他开始想到爸爸原来并没有错。他老人家只是为了让儿子变好,让儿子受到应有的教育或者惩罚。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轻信。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按他在课堂上教的那样去做。结果他被愚弄了。⽩秋越来越体会到,⽗亲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则,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蓦然回首,发现一切早不再是他稔的了。爸爸为自己害了儿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没有做错!⽩秋太了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习惯理思维了,总希望按他认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这是一个想不清楚的死结,只能让爸爸痛苦终生。按爸爸的思维方式,他会碰上太多的死结。因而爸爸的晚年会有很多的痛苦。⽩秋早就不准备再责怪这样一位善良而孤独的老人了。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个大孝子。可他担心自己只怕出不去。说不定芳姐⽩⽩拼尽了全部家产,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说,告诉你,三猴子死了,同人打架打死的。他终于得到报应了。 ⽩秋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说,没有意思了。我现在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妈妈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泪,脸上微露喜⾊,说,⽩秋,我们有孩子了。芳姐说着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秋眼睛睁得老大,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问,你想要这孩子吗?⽩秋忙点头,要要,一定要。芳姐终于笑了,拉着⽩秋的手劲使地着。 探视时间到了。芳姐眼泪又滚下来了。⽩秋本想待芳姐,自己万一出去不了,请她一定拿他的钱买一架钢琴送给⽩一,但怕芳姐听了伤心,就忍住了。 夜里,⽩秋怎么也睡不着。最近一些⽇子,他本来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睡。似乎对死亡也不再恐惧了。可今天见了芳姐,他又十分望渴外面的光了。他很想马上能够出去。直到深夜,他才糊糊睡去。刚一睡着,咣当咣当的铁门声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间,他听得来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场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开着雪一样⽩的花。他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被押着在芦苇地里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抢地,在后面拼命地追,总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着芳姐一块儿去追自己,却怎么也走不动。又见⽩一无助地站在那里哭,眼泪映着光,亮晶晶地刺眼。响了,他看见自己倒下去了,惊起一群飞鸟,大团大团芦花被抖落了,随风飘起来。天地一片雪⽩。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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