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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官场小说 > 女同志(官场小说) 作者:范小青 | 书号:42175 时间:2017/9/26 字数:18530 |
上一章 第二十七章 下一章 ( → ) | |
从进校的第一天,大家就知道,他们这个班受到了省委的⾼度重视,还知道在学习过程中,省委周记书会来看望大家并发表重要讲话,大家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一直等到半年的学习快结束了,周记书还没有来,大家不免有些怀疑和担心,猜测周记书可能不会来了。但到了最后的几天里,通知终于下来了,周记书要来参加他们这个班的毕业典礼。 这个消息,不仅鼓舞了全班同学,对校的工作,也是一个极大的鼓励,⻩校长在路上碰到这个班的同学,都忍不住说,这样的事情在校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你们这个班厉害啊。 省委办公厅向校传达了周记书的指示,希望这一次的毕业典礼,不要搞形式主义,內容安排得实在一点,时间也可以稍长一点,周记书很重视这次活动,特意排出了整整半天时间来参加,希望能够开成一个座谈形式的毕业典礼,请班上的同学,尽可能结合当前全省的工作重点,多谈谈学习的心得体会。 这样的要求一下达,学校和班级都紧张起来,首先就是确定发言的同学。万丽似乎是首选的,沈老师在班会上说,万丽,上一次你精心准备了发言,结果没发上,这一次你就是第一个可以被确定的发言对象了,看看同学们有没有什么意见?沈老师的话有道理又没道理,谁规定上次准备了发言稿没发言的人这一次就应该是首选人物呢,但谁又规定不可以这样呢,所以,班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不反对。万丽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她不敢去看聂小妹和⾼洪的脸,因为她的发言一确定,无疑就断了聂小妹和⾼洪的希望,他们三个一同从南州来,在同一个地区的同学里,不可能安排两个人发言,这倒是个不争的事实。万丽一度很担心聂小妹当场就站出来反对,说出一些让大家尴尬的话来,如坐针毡地熬了一会儿,聂小妹和⾼洪却都没有表态,沈老师笑道,大家都默认了吧,好,下面我们确定第二位发言的同学。 最后全班一共定了十位同学准备发言,果然是没有聂小妹和⾼洪的份儿,在确定人选的过程中,聂小妹也曾试图打破一个地区只能一个人发言的不成文的规矩,但她的话一出口,立刻被其他地区来的同学反对掉了,聂小妹脸⾊很不好看,但还好,毕竟没有说出不得体的话来。 发言的人确定后,接下来就要商量每个人发言的侧重点,沈老师的意思,最好先作一个全面的协调,免得到时候,大家的发言重复或撞车,沈老师先已经拟好了二十个题目,让十位同学商量选择,最后确定给万丽的题目比较具体,谈三个产业间的互相关系问题。这是和当前的全省工作紧密结合的一个重点话题,万丽隐隐感觉到,给她这个题目,好像也是沈老师有意在让她挑重担,但分配题目的时候,又明明是大家协商的,并没有沈老师的明确旨意在里边,万丽疑疑惑惑,不免又想起那次与大秘的见面。 万丽多少有点紧张,前次和大秘接触过后,大秘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返了,这几个月来,大秘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学习和生活中。上一次省委组织部的座谈会,到底是不是因为大秘的原因学校才坚持让她去的,万丽也始终没有弄清楚,她曾在电话里问过康季平,康季平说,万丽,你别变得那么小心眼,见就见了,后面的事情,你不必考虑太多。万丽有点不⾼兴,想说,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这么费尽心机地安排见面。但再一想,康季平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见了一次面,就指望着什么,那也太累人了,就把有怨气的话咽了下去,把心也放轻松了,努力不再想那个大秘。 但现在大秘突然要出现了,万丽就要再次面对大秘了,她再怎么控制,都无法让自己的心轻松平静,动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內心深处好像有些什么预感,预感着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本来她是应该一心一意地好好准备写发言稿,可是大秘老是在她眼前晃动。其实万丽对大秘的印象并不是特别深刻和鲜明的,大秘的长相很一般,不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有个的面目,再说,那一次与大秘见面时,万丽底气不⾜,自觉心虚心亏,甚至都不好意思多看大秘几眼,这些⽇子过去,连大秘的模样万丽都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这个不太清晰不太具体的模样却老是在万丽眼前晃动,⼲扰着她的正常工作和生活。 晚上万丽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就发现聂小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万丽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聂小妹就说,万丽,你爱人打电话来找你。不知是聂小妹的口气异常,还是万丽忽然有了什么预感,一听这话,万丽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事?我家里、家里出事了?聂小妹说,你女儿得了急肺炎,很严重,在医院抢救。 万丽如雷击顶,呆站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聂小妹说,你赶紧往家里打电话问问。万丽几乎在⿇木的状态下抓起了电话,但手抖得怎么也拨不出去。聂小妹接过电话,说,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替你拨。万丽报出号码,聂小妹很快拨通了,但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又拨孙国海的机手,机手开着,也没有人接,万丽顿时哭了出来,说,出事了,出事了,丫丫出事了!聂小妹说,别往那么坏的地方想,小孩子肺炎,也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病,再说,已经送到医院,现在医学⽔平⾼了,应该没有大问题的。 万丽边哭边往外走,聂小妹说,万丽,你⼲什么?万丽说,我回去。聂小妹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走?万丽愣了愣,说,我,我——我坐火车。聂小妹说,半夜火车很少的,你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坐上,不如今天先不回去——万丽直头摇,说,我马上就要走,我马上就要走。聂小妹说,你别急,我替你找找人,看有没有车子送你一下。她也不问万丽的意见,就拨了电话,果然联系到车子,二十分钟之內就能到。 挂了电话,聂小妹直盯着万丽,说,毕业典礼你赶得回来吗?万丽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担的责任,愣住了。聂小妹说,还有三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就算赶得回来,发言稿也来不及写了。万丽哭着说,我不发言了,我不发言了。聂小妹说,你想好了?万丽心如⿇,不说话。 聂小妹感叹地说,这就是女同志呀,换了男同志,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万丽仍然不说话,聂小妹像是对万丽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换了我呢?聂小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担任乡委记书的时候,老在外面忙,老⺟亲病危,我都没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亲去世后的这几年里,我没少做噩梦,三天两头梦见⺟亲来吓唬我,人家说这是良心自我谴责,是內疚,我相信,绝对相信。我⺟亲那么喜我,她无论如何不会来吓唬她心爱的女儿,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不起⺟亲,对不起啊,但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时间倒退回去,重新来过,我会丢下手里的工作赶回去给⺟亲送终吗?我不敢说,我真的不敢说。万丽含泪看着聂小妹,她非常感聂小妹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说的这番话,这番话对万丽的决定没有什么帮助,没有什么作用,但却使得万丽的心从慌中渐渐地平息下来,让自己有力量去面对去承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车很快就到了,聂小妹送万丽上车,再三吩咐司机一路小心,临开车时,聂小妹说,万丽,我代你发言了。万丽点了点头,车就开走了。 司机有部机手,路上万丽借用司机的机手给孙国海打电话,打了几次,到半夜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孙国海的声音,万丽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淌了下来,说,孙国海,丫丫呢,丫丫呢?孙国海说,已经脫离危险了,现在睡着了,一切都好,你安心吧。万丽说,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孙国海说,你不用回来的,下晚儿我只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一下,医生说了,小孩的肺炎好治的。万丽说,那你为什么老不接机手?孙国海说,当时我看丫丫呼昅都没有了,我不急吗,一急,机手就丢在家里没带上,刚刚回家拿来。万丽说,阿婆呢,她怎么不接电话?孙国海说,她你知道的,丫丫是她的命子,丫丫进医院,她能不跟过去吗?我当时没有找到你,估计聂小妹告诉你后,你会打电话回家,叫她在家里等着的,她哪里肯,不让她去,她要跟我拼命的。 万丽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泪却仍然哗哗地流着。孙国海又说,你到哪里了?你不是说马上毕业典礼,还要发言吗,要不你就回头吧,这里有我,有老太太,丫丫明天也会赶过来,你放心吧,丫丫不会有问题的。万丽一念之下,差一点让司机回头,但忽然间耳边就想起了聂小妹的声音,我对不起⺟亲,对不起啊。心念至此,万丽再无别的想法,挂了电话,车子就一直往前走了。 万丽在医院陪了丫丫两天,丫丫的病情好得很快,万丽总算放心了,毕业典礼前一天,万丽赶了回来。聂小妹的发言稿正在做最后的冲刺,神情显得特别肃穆紧张,连和万丽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只问了一声,丫丫好些了?万丽说,好多了,谢谢你聂小妹。聂小妹朝她摆了摆手,又埋头写起来。万丽有些惊异地发现,两天不见,聂小妹瘦了一大圈,面⾊又⻩又萎,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万丽知道这是赶发言稿赶的,瘦也是因为发言稿,眼睛有神也是因为发言稿。 这几天课都已经上完了,有发言任务的同学比较紧张,没有发言任务的人,就进⼊了最轻松悠闲的⽇子了,下午沈老师来到宿舍看望大家,走进万丽和聂小妹宿舍的时候,看到聂小妹还在闷头赶稿子,沈老师说,聂小妹,太辛苦了,这两天我看你气都没一口。聂小妹说,是呀,时间实在太紧了,关于三产的问题,我有太多的话要说,都来不及写了。 沈老师关心地说,聂小妹,注意和省委的精神保持一致,这是最重要的。聂小妹说,我当然知道。就说这第三产业,也不是像有些人说得那么神奇,我是最有体会的,我们县有个风景区湖心岛,开发旅游后,第三产业也算是起来了,但你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平,全是些不上台盘的小商小贩,在那里设摊卖假冒伪劣产品,县里也是要发展第三产业,结果把湖心岛的名声一下子搞坏了,所以我觉得,搞第三产业,不如搞工业农业那样过得硬,不说别的,就说我在担任乡委记书的时候,我们乡发展的乡镇企业,那才叫产业啊。 沈老师听了,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好像有些什么担心,虽然他的表情很快就过去了,但还是被万丽捕捉到了,聂小妹却因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奋兴之中,没有注意到,她有成竹地说,沈老师,你放心,我这次的发言,既有马列主义⽑泽东思想作理论指导,又有大量的事实作基础,肯定会一鸣惊人的。沈老师说,你来得及的话,我替你看一看?聂小妹说,来不及了,我今天晚上说不定要加一个通宵的夜班呢。沈老师说,一晚上不睡?不要影响到明天的发言噢。聂小妹更有把握了,说,没事,我习惯熬夜的,我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几天不睡,照样精神很好,有一次央中首长来我们县视察工作,县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都整整两天没合眼做准备工作,到那一天汇报工作时,他们都不行了,只有我仍然精神抖擞,头脑清醒,后来首长听说我两天两夜没合眼,还开玩笑称我是国中的铁娘子呢。沈老师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那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你写吧,我到其他同学宿舍看看去。 沈老师走后,聂小妹却一时有些奋兴,进⼊不了写作状态,主动跟万丽说,我这回的发言稿,是经过深思虑才决定这么写的,要不我不会一鸣惊人的。万丽实实在在说,我刚才听你那样一说,觉得其中还是有些片面的东西。聂小妹听了万丽这话,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我不会受影响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坚持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检验的,这种实践,还不是别人的实践,是我自己亲⾝的实践,所以,错不了。万丽说,这话不是很绝对吗,难道只要是亲⾝经历过的实践,就一定错不了?实践也有对错之分嘛。 聂小妹脸⾊有点变了,盯着万丽看了一会儿,正⾊地说,万丽,我理解你的心情,本来是你发言的,后来你有特殊情况,不能发了,换成我发言了,你心里有些不平衡,这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不能过分,你说对吗?上次我看的那本论女嫉妒的书上也写,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度,不要过分。万丽说,我过分吗?我哪里过分了?聂小妹说,我就直说了,你对我的发言特别感趣兴,是不是?还特别挑剔,是不是,你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想打击一下我的积极,是不是?万丽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聂小妹又盯着万丽看,说,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说的这种因素在里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替代了你,你会这么关心我的发言吗?万丽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丝私心杂念在里边,自己因为丫丫的生病失去了这次机会,让聂小妹把机会抢了去,自己心里会平衡吗?虽然她对聂小妹发言的观点确实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但也确实不能完全彻底地排除自己心里的不平衡。 聂小妹说过之后,情绪反倒平稳下来了,也许因为万丽的嫉妒,反而增添了她的斗志,聂小妹对万丽说,我今天和值班老师说好了,晚上到教室加班,不影响你休息。说着,整理了材料就要走。万丽看着她那个单单薄薄的⾝子,不觉有点于心不忍,说,你就在宿舍写好了,不会影响我,我最近睡眠还可以。聂小妹摇了头摇,还是走了出去。 聂小妹果然夜一未回,到第二天天亮时,万丽醒来,看到聂小妹的仍然空着,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想到聂小妹说过要“一鸣惊人”她就好像已经看到周记书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会场全体同志向聂小妹投去羡慕的眼光,但恍惚之中,又觉得有一种悲悲的念头,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向何而去。正胡思想着,聂小妹回来了,虽然夜一未睡,但精神是依然的好,她用冷⽔洗了脸,化了淡妆,还在脸颊上涂了点胭脂,显得更加精神満。 就在万丽走进会场的那一刻,周记书一行人几乎也同时到了。周记书由⻩校长等人陪着——与其说陪着,不如说是围着更确切,也有几个同学想靠近一点看能不能有机会和周记书打个照面,甚至握个手,喊一声周记书,但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只能走在后边的右侧或左侧,再等待机会。大秘走在周记书一行后边偏右一点,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多近,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都是不成规定的规定。 万丽已经在几天前就开始紧张了,现在一看到大秘,心里更是一阵跳,慌地想着,大秘跟她打招呼时,她该怎么反应,该说什么话,是表现出动还是应该平静一点,是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万丽在慌慌张张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秘,等着他来打招呼,可是出乎意料大秘却好像并不认识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看到任何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的眼睛是和每一个人都流过的,但又像是本没有流,对待万丽也是这样,他的眼睛分明是看到了万丽的,但又好像没有看到,至少他本就没有认出万丽来,就像万丽从来没有和他接触过,没有见过面,没有一起吃过饭,席间还开过各种玩笑,此时大秘眼中的万丽,就是一个普通的他从来不认得的校生学,就是平凡的六十分之一,没有任何特殊。 万丽事先也都想象过这次见面的情形,大秘会和她握手,亲热地笑着说话,别人就会知道,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是有关系的,于是也就解答了一些疑惑,大秘会不会顺势把她介绍给周记书呢?如果介绍了,周记书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如果大秘事先已经和周记书提起过她,周记书就可能会笑呵呵地说,啊,你就是万丽啊。如果大秘事先并没有机会可以向周记书推荐万丽,这时候一介绍,周记书至少也会笑着和万丽握手,说,啊,是万丽同学,好,好。什么情形都想了一遍,可就是没想到,到了现场,所有的设想都没有发生,大秘本就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甚至连一个会意的眼光表示都没有,更不要说把她介绍给周记书了,万丽一时有点蒙,恍恍惚惚地想,上次见的是不是这个人啊? 在恍恍惚惚中,万丽跟着大家进了会场,发现会场上每个人都有席位卡,这也是比较少见的,平时开会用餐什么的,放个席位卡还属正常,但今天是一个毕业班的毕业典礼,每个人都放席位卡,有这个必要吗?果然,不光是万丽,其他同学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有人奇怪地说,咦,连我们也都有席位卡啊?周记书听到了这个同学的话,先朝主席台看看,又朝台下看看,笑了笑,说,⻩校长啊,我知道你们的用意,让我也认识认识这个班的同学嘛,是吧?⻩校长赶紧说,正是,正是。周记书又笑道,这也是在批评我嘛,我一直说要来了解这个班,要关心这个班,哪知忙来忙去,忙到最后一天才来。⻩校长又赶紧说,周记书,您能来,就是对我们极大的鼓舞了,省委记书来参加我们一个班的毕业典礼,这在我们校还是头一次呢。周记书又呵呵地笑了。 万丽脸一红,赶紧站起来,说,周记书。周记书说,很年轻嘛。万丽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年轻了。周记书说,小万你不年轻?那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不是该脸红了?大家都笑了,⻩校长坐在主席台的最边上,勾过头来和周记书说话,台下听不见,但万丽的感觉好像也是在说她,因为⻩校长的话一说完,周记书又看着万丽笑,说,好,好,好——第三个好字还没有落音,聂小妹已经走到了主席台下,恭恭敬敬地从下面递上一本很旧的书到周记书面前,周记书倒是想接的,但因为主席台⾼了一点,够不着,聂小妹就赶紧从右侧的楼梯跑上主席台,站到周记书面前,说,周记书,这是您的著作。 周记书好像没有料到这一着,拿起书看了看,说,嘿,你这位同学,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这是我以前在地委写作组的时候写的,你看看,还农业学大寨呢,都二十多年了,我自己都忘了。聂小妹说,周记书您替我签个名吧。周记书似乎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说,我家里都找不着这本书了。 就在这一瞬间大秘就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就出现在聂小妹⾝边,既客气又不客气地说,这位同学,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吗?聂小妹一愣,说,周记书,我们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您就——周记书说,好,好,就签一下吧。大秘赶紧递过笔,周记书签了名,聂小妹动地往台下走,台阶都没看清楚,级三当成了两级,差一点从台上跌下来。万丽看在眼里,心里直跳,脸都红了,好像在替自己丢脸。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这本二十多年前的小册子。主席台上吴部长对周记书说,这位女同学叫聂小妹,也是南州来的。周记书道,又是南州的?又向坐第一排的万丽点头笑,道,你们南州,女同志厉害嘛。大家又笑了。这期间,万丽的眼睛又有好几次接触到大秘,但大秘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他的习惯:微笑着,但却是那一种并不认得的客气的礼貌的有规有矩的笑。 同学的发言开始后,周记书一直在认真地听着,有时候,还和右边的组织部董部长或左边的宣传部吴部长议论几句,但看得出不是在说其他话题,就是在流听了同学的发言的心得,聂小妹的发言排在中间,这是聂小妹最満意的排列,她事先就跟沈老师提出过要求,一共十个人发言,她希望把她安排在第三或第四。沈老师就安排了,聂小妹跟万丽说,效果不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刚刚进⼊这个环境,一般来说思绪都还没有稳定下来,精神还没有集中起来,发言的內容听不太进去,效果不会太好,到最后发呢,大家又都疲劳了,效果也不会好,所以中间偏前一点是最理想的。万丽说,还有这个道理?从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倒也要注意注意了。聂小妹说,你等以后吧。 果然,轮到聂小妹发言的时候,大家的会议情绪是调到了最佳的状态了,所以聂小妹一念出她的发言题目,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 聂小妹发言的题目是:《论第三产业的利与弊》。 聂小妹的命运在这一刻就开始走向另一面了。命运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这一次,恰恰是聂小妹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努力,让她的命运走向了反面,走向了悲剧。 这个悲剧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迹象,周记书在听聂小妹发言的整个过程中,脸部没有任何的反应,连一丝丝都没有,始终如一的是平静,是认真,是用心听和用心思考,是表情的不可捉摸,甚至连微微的点头和微微地头摇都没有,就像他在听前三位同学发言时一样,那三个发言的同学,都试图从周记书的表情里看出他对他们的发言的态度和想法,但他们看不出来。发言过后,心下很有些忐忑不安的,万丽看到他们的表情,深深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丫丫生病,她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在受煎熬,更要命的是,这种煎熬恰恰又是人人想要去受的,争着抢着去受的。聂小妹就因为抢到了发言而过了三天不合眼的苦⽇子,她把发言的事情看得比天重比地大,万丽甚至感觉到她有一点孤注一掷背⽔一战的意味,好像人生的道路、前途等等,就在此一举了。 万丽因为內心深处不能同意聂小妹发言的观点,也曾经想跟她探讨,但聂小妹说她是因为嫉妒,万丽也就无法跟她深谈这个话题,她没有想到的是,聂小妹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她发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重很重,重到几乎是掷地有声了。聂小妹虽然三天没有休息,但此时此刻被自己的情绪动着,不仅毫无倦意,眼睛比往⽇更明亮,嗓音比往⽇更清脆,口齿也比往⽇更加伶俐清楚,加上发言的位置排得合理恰当,发言的效果果然非同凡响,以至于全场自始至终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一个人走出去上厕所。 万丽心里非常复杂,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能赞同聂小妹的观点,但另一方面又时时想着聂小妹说过的“一鸣惊人”聂小妹今天发言的重量,抵得过前边三位同学的相加,是重之又重,重中之重,这就是聂小妹要的效果,是她精心设计的,是她一鸣惊人的关键举措,她既引经据典,又用事实说话,既有理论⾼度,分析事实也合情合理,就连始终不能赞同聂小妹的观点的万丽,也不得不承认,聂小妹的发言稿,是一篇⾼⽔平的发言稿,聂小妹是一位有⽔平的女同志。万丽甚至想,如果不是丫丫生病,如果她没有放弃这次发言,她的发言稿能准备到如此的⽔平吗?毫无疑问,聂小妹是能够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的,如果周记书赞同聂小妹的观点,聂小妹的这个发言,将是今天、也将是校有史以来,最具分量最有⽔平的发言。 聂小妹果然一鸣惊人了,但是包括她自己在內的许多人,都没有想到,这个一鸣惊人,最后却惊出了反面的效果。就在聂小妹结束发言前,一直正襟危坐的周记书主动凑到了组织部董部长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虽然周记书说话时仍然面无表情,但董部长却有了表情,他面朝聂小妹,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被周记书挡了下去,一直到聂小妹发完了言,董部长再次要说话,又被周记书挡住了,这下子董部长看上去有点茫然了,探询地看了一眼周记书,周记书说,还有同学发言吧?⻩校长赶紧说,一共有十位。周记书说,好,好,继续说。 在接下来的发言中,周记书隔一会儿就和董部长或吴部长耳语几句,他的表情依然平常,平常得好像他不在说话,也不在思考,但董部长和吴部长都有点表情外露了,他们紧皱眉头,分明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下面的同学发言了。过了一会儿,董部长离席了,到主席台边上,把⻩校长喊走了,到了台后,过了一会儿,就有人从台下把坐在同学中间的班主任沈老师也喊走了,他们三人离开了一会儿,又回过来,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接着听发言,下面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细心的人会注意,沈老师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报纸,但沈老师只是拿在手里,也没有翻开来看,所以即使是坐在沈老师边上的人,也不知道这报纸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针对谁的,虽然心里打着鼓,却也是莫名其妙的鼓,慢慢地,也就随它去了。 接在聂小妹后面的六个同学的发言,都不如聂小妹准备得那么充分,那么长,所以整个发言不多久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董部长作总结,最后才是周记书讲话。董部长在总结中说,今天大家的发言很好,好就好在各位同学经过半年的学习,都有了长⾜的进步,更好在大家各抒己见,畅所言,比如薛湖泊同学,他的发言中谈到的⼲队部伍的人才问题,就非常的重要。 董部长一边说,一边稍稍侧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周记书,周记书微微点头,这是他开始听发言以来,头一次露出的微笑,下面沈老师就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都边鼓掌,边朝薛湖泊看,薛湖泊大概也没有料到有这一着,顿时不自然起来,但掩饰不了情绪中的奋兴。董部长接着又肯定了同学发言中的一些长处,一些观点,说明这半年的校学习是大有成效的,但后来他语调一转,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些,说,但是我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也有个别同学,显然学习得还不够,对事物的认识是片面的,是不科学的,甚至是错误的—— 董部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全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顿时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发过言的十位同学,个个脸⾊大变,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盯着董部长,耳朵里就等着董部长报出这个有错误观点的名字来,倒是周记书在主席台上仍然微微地笑着,好像董部长说的,与他完全无关。董部长接着往下说,有个别同学在发言中,谈到三产问题时,认为三产是不⾜为训的小敲小打,成不了大气候—— “轰”的一下,所有人的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也立刻都清楚了,有人忍不住朝聂小妹看过去,但大部分人没有看她,看她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眼,就立刻回过脸来,听董部长继续说,这是因为,我们还有少数同学,还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不懂两点论,不懂辩证法,因此就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们原来以为,青年⼲部班的同学,应该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但现在看起来,年轻并不是进步的代名词和同义词,个别同学的这种观点,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已经落后于时代落后于和民人对我们的要求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我们办青年⼲部班的重要必要和迫切,如果连我们的青年⼲部,都不能及时了解的路线方针政策,那么靠谁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为落实的方针政策而努力呢? 万丽的脑子在“轰”的一声之后,几乎成了一片空⽩,董部长下面说的话,她似听非听,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本没有听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无所知,她的心思只是在她⾝后的聂小妹⾝上,她想回头去看她,但又不能,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又要拼命克制自己的念头,心里一时慌得不知所措了,好像被董部长不点名地点了名的这个错误观点的同学不是聂小妹,而是她自己,万丽只觉得自己腔里的那颗心,不规则地跳着,胡地跳着,一会儿到了嗓子口,一会儿又落到了心底下,腾折来腾折去,把一颗心腾折得好疼好疼。 董部长还在往下说,有关经济建设和发展三产的问题,今天的省报上,有周记书的一篇大文章,我希望大家好好看一看,认真学一学——周记书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脸上仍然是微笑,但他的这一声轻咳,却打住了董部长的话头,董部长立刻说,我就不多说了,下面请周记书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周记书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再三地摆手致意,等掌声平息了,周记书说,没有什么重要指示,别说重要指示,一般指示也没有。有人轻笑了一下,但很轻很轻,很快被全场的安静淹没了。 周记书说,我今天是来学习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刚才董部长也已经总结过了,所以,我现在讲几句,只是说说我今天的心得体会,同学们都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的中心工作就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还是那句话,发展是硬道理,这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刚才董部长说今天的报纸上有我的一篇文章,这是我的初步体会,还请在座各位,我们⼲部中的⾼材生,多给我提意见,帮助我进步。周记书的讲话,自始至终只字没提聂小妹发言的事情,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董部长的发言,完全就是周记书的意思。这时候,沈老师手里的那张报纸,已经在座位上传开来了,传到万丽手上一看,果然就是当天的省报,果然有周记书的长篇文章,标题是《大力发展三产,走富民強省的康庄大道》,而聂小妹在发言中大谈乡镇企业的功劳,贬低和攻击第三产业,与周记书的文章,正好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聂小妹还是坚持到散会,没有提前走掉,但是一散会,她一声不吭就走出了会场,也没有人敢去喊她,会后还有宴请,周记书将和大家一起用餐庆祝毕业,聂小妹也没有参加,也没有人问她到哪里去了,连最关心同学的沈老师,也假装不知了。 餐厅里共有八桌,主桌上是有席位卡的,其他桌上没有,但到了坐下来一看,发现主桌上竟然只有一位女同志,也是被邀请来出席毕业典礼的省府政方面的一位导领,宣传部吴部长一看,马上道,咦,女同志怎么这么少哇?⻩校长一听,赶紧站起来,四下看着,说,怎么安排的呀?来来来,万丽,蒋小娟,你们坐过来。但这边的位子是有席位卡的,万丽和蒋小娟过来,没地方坐,⻩校长说,万丽,你坐我的位子,我跟你换一下,看万丽还在犹豫,就不由分说把万丽按到自己位子上坐下,但剩下一个蒋小娟,却没有别人肯跟她换,也难怪,这些人熬了多少年才熬到这个机会,能够和省委记书一桌子吃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凭什么要放弃了让给女同志呢。蒋小娟呆呆地站着,很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去,周记书笑指着她说,这位女同学,加个位子吧,反正这桌子大,还不算太挤吧。立刻就有人端了椅子加了餐具,蒋小娟也坐下来,脸通红的。 吴部长说,周记书是真正的平民记书,平易近人的记书,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在省委记书吃饭的桌上加座呢。董部长说,是呀。他看了看一桌子的人,笑道,你们恐怕都没想到周记书这么随和吧?周记书说,你们两个,别一搭一档损我啦,你们这么说了,我还以为平时我在大家心目中,是个凶神恶煞呢。大家都开心地笑了,气氛也轻松了一点,但大部分的人仍然是紧张的,因为和省委记书同桌吃饭,拘谨得大气都不敢出。 周记书笑着说,今天这情形,让我想起我读大学时的事情,我那时候,还就是喜往女生桌上凑,大家听了,简直大吃一惊,有人甚至都不敢去看周记书的脸⾊了,周记书继续说,为什么?肚子饿呀,男生总以为女生食量小,就往女生桌上凑,想多吃一点嘛,而且也确实是这样,每次凑过去,都能占到一点儿便宜,不说菜,因为本⾝就没有什么菜可言,大萝卜倒是有不少,但那东西越吃越饿,别说油⽔了,把肚肠角角落落都刮得⼲⼲净净,但我们到了女生桌上,至少饭可以多吃半碗呀。 大家听了,跟着叹息了一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想起了困难往事的凝重神⾊。周记书又说,可是有一次我和另一个男生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一桌的女生脸⾊都不对,其中一个女生刚要说什么,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生一着急,赶紧站起来,伸出手,看上去是要挡住那个女生说话,哪料她这一站起来,眼看着就不行了,突然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后来我们才知道,每次我们男生凑过去,女生都瞒着我们,轮流着省下饭来让给我们,时间一长,女生也吃不消了,有的就不肯这么⼲了,但有的女生还要坚持下去,就是晕倒的这个女生,为了不让我们失望,连续几天只进了几粒米,其他女生看不过去,决定向我们说明情况,她本来就饿得撑不住,再一急,就晕了。 周记书的故事,说得大家一片沉默,然后还是周记书自己调节气氛,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我们看看现在,改⾰开放,为什么民人群众举双手赞成改⾰开放,这个道理,不言而喻嘛。周记书微微一笑,又说,不过呢,现在的女同志,又开始饿自己啦——他的眼睛看到万丽这里,笑眯眯地说,小万,你说是不是?怕胖哪,要苗条啊,就饿着自己,据说也有饿晕过去的呢。 周记书这么说了,大家都轻松起来,也有人看着万丽笑,董部长说,小万,你⾝材这么好,该不是饿出来的吧?万丽脸通红,不知怎么回答。吴部长说,小万,介绍介绍经验嘛,我家老太婆老是跟我抱怨,说喝凉⽔也长⾁,怎么饿也饿不瘦。周记书说,还是别饿啦,换了我,我就不会饿着自己,当年饿怕了,再也不敢让自己饿着啦,记得有一次无意中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珠子都是⻩绿⻩绿的,可吓得不轻,那样的饿啊,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我现在,从来不苛刻自己的肚子,好吃的,想吃的,就吃,不忌口。董部长说,但周记书您这几年,也没见您胖起来呀。吴部长说,那是天生,天生丽质。周记书哈哈笑起来,天生丽质怎么是我,形容不当,形容不当,小万才是天生丽质。 大家又都朝万丽看,万丽的脸更红了,心里的幸福感直往外溢,她无意中瞥见同桌的蒋小娟的表情,蒋小娟也和大家一起笑着,但笑里边分明有一丝尴尬,这使得万丽在奋兴⾼兴得差点儿忘形的时候,一下想起了聂小妹。桌上的气氛越来越谐和,可万丽的心却踏实不下来,聂小妹往外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看见的,但谁都装作没看见,谁都装作没放在心上,那一刻聂小妹背对着会场,万丽看不见她的脸,只是从半侧面看到她的背影,聂小妹的背影,简直就像一块僵硬的石头。这块石头,现在沉甸甸地庒在万丽心上,宴会的气氛非常地好,因为周记书的态度,万丽受到了大家的追捧,这无疑是万丽进⼊机关当了⼲部以后最风光的一次了,先前在南州,在受到向秘书长关照的时候,她尝到的甜头,与今天在周记书面前得宠相比,又不能比了,此时此刻,几乎全场的人,都敏感和眼红着万丽的待遇。但偏偏在万丽內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寒意,弥漫开一种悲哀,整个席间,聂小妹那僵硬的背影,老是在她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搅得她心里咯噔咯噔的。 一顿饭,在一小时差三分钟的时候结束了,完全与事先规定的时间相符,上菜上酒,几乎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是掐好了来的,不会耽搁拖延,也不会提早结束,一切都是严格的规范。开始的时候,万丽见周记书这么随和,这么不拘形式,兴致又这么⾼,还以为首长会放开来喝一点酒,尽一尽兴呢,到这时候才发现,省委记书就是省委记书,虽然他可以让蒋小娟加个座,但他仍然是省委记书,不是别人,不是市委记书,更不是县委记书和乡镇的委记书。万丽不由想起多年前,刚进妇联工作头一次下乡,那个乡委的陈记书是怎么喝酒怎么说话的,说到奋兴时,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拍拍她的手背,又想起那件来料加工出口的羊绒衫,当年可是最时髦最流行的,如今已被淘汰了,那件⾐服早已经不在她的⾐橱里了,她甚至已经忘记是怎么处理掉的,是送给了谁,还是卖了旧货,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当年,可是当回大事情的,拿了一件羊绒衫,心里觉得重得不得了,连许大姐都被它打动了呢。时间过得真快,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虽然井井有条,中规中矩,但也还是有不少人抓紧时间来敬酒,大秘虽然不在主桌上,但只要一有情况,他就出现在周记书⾝边,他并不替周记书代酒,但只要他往那里一站,敬酒的人也就只能象征地意思地敬一下了,周记书喝或者不喝,敬酒的人是不能有什么想法的,甚至想多跟周记书说几句话也是不大可能的。在这个过程中,大秘也仍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拿目光和大家流,流到万丽的时候,也仍然一如既往,始终没有让万丽感受到一丝丝的特殊待遇,哪怕是一点点的特殊的目光也没有。一直到万丽和同学们一起排着队送周记书走,一直到他们上了车,大秘也始终没有回过⾝来多看她一眼。 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留省的名单正式公布了,与一开始大家希望和猜测的出⼊比较大,六十多个人总共只留下两个人,南州的⾼洪是其中之一。康季平在电话里跟万丽说,失落吧?万丽说,才不呢,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回南州的,南州是我的之所在。康季平说,主要南州有我在。万丽说,你感觉好。康季平说,万丽,说不失落也是假的,总有一点的,如果都不留也就算了,多少留了两个,却没有你,这说明你不是最拔尖的嘛。万丽说,拔尖不拔尖,要看怎么看。 康季平说,但⾼洪留下,你也无话可说吧,只不过,这一次也很险啊,前一阵聂小妹活动得很厉害,万一留的是聂小妹,你可是要打翻醋瓶子。万丽说,我至于吗?康季平说,好吧,实话告诉你,不是你不拔尖,是因为你太拔尖,太出众,南州要重用你,才让你回去的。万丽说,得了吧,你上回介绍什么大秘,还一起吃过饭呢,参加毕业典礼,从头到尾,理都不理我,假装不认得,好大的架子。康季平道,你错也,大错特错。万丽不服,说,我错什么错,见过就是见过,认得就是认得,他要是不想理我,那天本就不用来,见什么面?吃什么饭? 康季平说,你也不替人家想想,他一个做秘书的,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首长在,他怎么可能表现出跟你的特殊关系,你要是个男同志,说不定还有些可能,可你是女同志,你不仅是女同志,而且还这么年轻漂亮,他来找你打招呼,不是自找议论吗?官场的人是很注意细节的,他怎么可能向你表示出他的亲热?他如果是这么个轻浮的人,他能有今天?他能做到大秘吗?万丽说,我又不要他跟我表示亲热,既然认得,握个手,打个招呼,这有什么呢?康季平说,他凭什么要告诉大家他认得你?万丽说,我怎么啦,我犯错误了?我是犯罪分子?我好歹也是校青年⼲部班的生学嘛。 康季平说,你还是不了解他们这些人,小心谨慎到什么地步,你就别去想了,总之我告诉你一点,别说大秘当场不理睬你,就算他当场骂了你,他还是在暗中帮了你不少忙的。万丽一愣,说,那就是说,后来我在校的一些事情,什么发言啦什么的,还真跟他有关系?康季平说,你自己觉得呢?万丽忽然就叹息了一声,说,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康季平说,不对,过去了的也是有意思,让你回忆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风光,可以大大地鼓励自己的信心。还有,过去了的未必就过去了,会对今后起到重要作用的,你自己说说,你在校学习期间的表现怎么样?万丽说,一般,中等,这可是蔵龙卧虎之地,凭良心说话,我许多地方比不过他们。康季平说,你很实事求是,但你不知道校对你的评价可是很⾼的,这个评语,已经提前传回市委组织部了。万丽愣了半天,说,你怎么都知道?组织部长是你爹?你是南州市委里的特务?康季平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是上帝派来帮助你的。 和康季平通完电话后,聂小妹回来了,她没有参加宴会,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走进房间的时候,万丽吓了一跳,本来已经很消瘦了的聂小妹更瘦了,整个脸像刀削了似的,变得无比硬坚狭窄,万丽想和她说些什么,想问问她到哪里去了,却无法开口,聂小妹也没有和万丽说话的意思,一进来就动手整理行李,万丽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屋子一下子显得空起来,万丽看着快要人去屋空的地方,心里不免有点感伤,随手开了录音机,是一首《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聂小妹开始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手指了指录音机,说,关掉吧,我不要听。万丽不敢惹她,就关了录音机。聂小妹说,你们都很快乐吧。不等万丽说什么,她又菗动着嘴角道,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万丽说,你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聂小妹说,我从来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并没有把人想得多坏,那是人本来太坏。就说这发言,本来是你发言,这个观点也是你启发我的,你临时大概得到了省委什么精神,不发了,也不告诉我,还设个子套让我钻—— 万丽打断她说,聂小妹,你说话要有据,我家丫丫生病,你不是不知道,电话还是你接的呢!聂小妹冷笑一声,这好办,你不会和你家孙国海说好了来骗我吗?万丽气得大声说,聂小妹,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你摸摸良心,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聂小妹还想回她一句什么,但张开了嘴后,突然就僵住了,好像中了风,张着的嘴都不能动了,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哗哗地淌下来。 万丽想劝她,但仍无法开口,眼看着聂小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滚,万丽心里有点害怕,因为聂小妹的哭是无声的,只见眼泪淌,听不到她的哭声,万丽担心会出什么事情,赶紧跑去找沈老师,沈老师说,我也很难,可能不适合去劝她了,一来呢,你们这个班,已经正式毕业了,也不归我管了,再说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说呢?我去说什么呢?万丽说,她已经哭了快半个小时了,我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沈老师叹息一声,说,事情是不会出的,聂小妹是个有经历也有经验的女同志了,她在这个圈子里比你时间长多了,看到的,经历过的,比你多得多,何况,她的心也比较硬,跟你不一样,我相信她会过去的。 万丽听沈老师这么说了,稍稍放心一点儿,沈老师又说,唉,也怪她自己,求胜心太切,当时我还想替她看一看发言稿,把一把关,但她把这个发言看得太重,也太自信,可能觉得我这个班主任还不够分量,不够⽔平给她把关。万丽说,如果你替她把把关呢?沈老师说,经济从来就不是孤立的经济,从来就是政治的表现,所以有关经济发展,一直就是比较敏感的问题,争论也很大,要么就不谈,要谈的话,事先一定要把住导领上的脉搏,一定要了解最新最近的重要信息,聂小妹的观点,放在去年这时候谈,也许没什么问题,至少没什么大问题,但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更何况,周记书正好力排众议在抓这个问题。万丽说,也是不巧,怎么偏偏周记书的文章今天发表了呢?沈老师说,这是偶然中的必然,也跟聂小妹的投机心理有关,她把话说得太重太绝对。万丽说,是的,我也觉得她有点耸人听闻。沈老师说,那就是她要的效果,如果不能耸人听闻,一般般地发个言,谁也不会重视的,只是聂小妹押错了赌注。 万丽心里一惊,原先是她发言的,这个题目就是她移给聂小妹的,如果没有丫丫生病的事情,她会怎么去发这个言呢?万丽简直不敢往下想。沈老师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如果是你发言,即便你的观点和聂小妹差不多,但效果却不会这么強烈,后果也就不会这么严重。万丽说,为什么?沈老师说,你虽然也看重这次发言,但你至少没有把它当成赌注,你没有押宝的心理,这是你与聂小妹的不同之处,所以,你的发言不会太精彩,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万丽不吭声了。沈老师又说,其实,聂小妹也不必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不用这么紧张,现在毕竟不是从前,又不是“反右”那时候,不是“文化大⾰命”即便是说错了话,也不至于被一子打死,最多也只是给导领留了个不太好的印象罢了。万丽点着头,但心里想,有多少人,不惜等多长时间,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给导领留一个好印象,把个机会弄砸了,换了谁都不会好过的。 沈老师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说实在的,半年在一起相处,还是留恋你们的,你们中间,可以说,大部分人都很有⽔平,今后你们进步了,也是我的光荣啊。万丽说,我们同学都在背后说,能够碰到您这样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福气。沈老师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做我的工作罢了,你们不同,你们是大有前途的,还是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万丽说,沈老师,您在校好多年了,您带的班大概也有好多了吧?沈老师说,是呀,许多生学都提了,当了相当级别的官,有时候,他们相聚在省城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我,约我去吃饭,不过我很少去的。万丽说,为什么?沈老师笑着摇头摇,那是他们的氛围,他们的天下了,话语的中心是他们自己了,他们请我,只是一个礼数,我如果去了,话语中心就有点失衡,他们得照顾我这个老师,那就勉強也委屈他们了,而我呢,吃不吃这顿饭,意义是没有什么大出⼊的,就不去也罢。 万丽听沈老师这么说,心里凉凉的,酸酸的,不由说,那我以后要是来,请您吃饭,您给不给面子呢?沈老师说,你也想得太超前,你还没回去呢,就已经想着再来的事情了。万丽说,不行,我得和您说定了。沈老师一笑,说,到时候再说了。稍一停顿,又说,万丽,有句话,考我虑了半天,还是想跟你说一说。万丽心里一跳,就听得沈老师说,你有许多过人之处,这不用我多说,但你也有你的弱点,你的弱点就是左右摇摆,就是犹豫,就是常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下不了决心,这一点上,你比聂小妹差远了,聂小妹在政治上是坚如磐石的。万丽听了,虽然并不⾼兴,但也不得不服,微微地点了点头。 沈老师又说,但有的时候,这个弱点偏偏救了你,就说这一次的发言,如果换一个同志,也许就不会放弃,即使要赶回去照顾生病的女儿,也会再赶回来发言的,哪怕几天几夜不睡,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但是你做不到,儿女情长是你的弱点,女儿一病你什么都不要了,这一回偏偏救了你,我刚才虽然说过,如果你发言,可能不会有那么严重的不好的后果,但这些都是不可预测的,一通发言就了好运,或几句讲话就把自己的人生讲塌陷了,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万丽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沈老师却头摇说,这心态是不错的,这一次你也确实就是这样的情况,但正常的进步的道路,不是靠机缘,不是靠运气,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机会去努力,所以,弱点就是弱点,不能因为这一次弱点救了你,你就以为弱点就是你的安⾝立命的东西,弱点你是一定要克服的,一定要克服。万丽知道沈老师说的都是心里话,很感动,一感动之下,就脫口说,沈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给我调位子,为什么两次发言的机会都给了我?沈老师笑而不答,万丽说,是不是有谁——沈老师的笑脸收敛起来了,打断了她的话,说,万丽,我刚才说你一定要克服弱点,你知道你要克服什么?一个人,把握分寸是最重要的,就是该多想的时候多想,该少想的时候少想,你的问题,就是这方面处理不当,还常常倒过来,该多想的时候,你不多想,不该多想的时候,你拼命地想。万丽知道自己问多了,错把沈老师当康季平了,赶紧收回情绪,剩下的就只有点头了。 万丽回到宿舍,聂小妹果然已不再哭泣,行李也收拾好了,而且整理得整整齐齐,包扎得像行军打仗那样精⼲,见万丽回来,她主动说,你到哪里去了,刚才⾼洪来过,约你我三个人一起去喝茶。万丽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聂小妹说,但他有兴致,他当然有兴致。万丽说,他明天不回南州吗?聂小妹说,他当然要回南州啦,他可是⾐锦还乡啊。万丽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从省委校毕业了,也是⾐锦还乡嘛。聂小妹说,你当然也是,何况你还有向部长罩着你,我就不一样,我永远是孤军奋战。 第二天一早,长洲县有车来接聂小妹,聂小妹上车时,朝万丽挥着手,大声说,万丽,南州见。万丽顿时觉得,那个坚不可摧的聂小妹又回来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聂小妹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聂小妹。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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