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孽子免费VIP章节
游记小说网
游记小说网 武侠小说 灵异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架空小说
小说排行榜 科幻小说 玄幻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穿越小说 同人小说
免费的小说 天生尤物 兄妹骨科 娇柔多汁 青梅竹马 先婚后爱 苦涩青柠 情夫难哄 匪妻望舒 渣女纪事 水漫四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12737 
上一章   11    下一章 ( → )
  9

  “龙王爷是个老可爰!”小⽟喜孜孜地告诉我道。

  这几晚小⽟都跟我回锦州街丽月那里去睡,我们冲完澡,坐着菗烟闲聊的当儿,小⽟就兴⾼采烈地大谈龙船长一生的传奇故事。丽月把安乐乡称做“⽔晶宮”她说我们这些“玻璃货”都升了格,涨了价,变成“⽔晶玻璃”了。她一直嚷着要加我们的房租,她指着小⽟笑道:

  “⽟仔,你好运气,在⽔晶宮里又遇见了海龙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

  小⽟说龙王爷是宁波人,从小便跑到‮海上‬⻩浦滩头去混生活。后来一个犹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迳滨英文,把他推荐到一艘外国船上去当仆欧,十八岁便下了海。那条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条来往‮海上‬
‮港香‬意大利豪华邮轮,派头大得唬人。龙王爷说他在船上饭厅伺候那些老爷们时,是穿着燕尾礼服的,而且还戴上⽩手套,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漆⽪鞋,走起路来喀噔喀噔响—一我想不出龙船长穿了燕尾礼服的模样,不过他块头大,大概也神气吧——而且菜单上一道汤就有十几种名式,都是法国字,有些‮海上‬财主,到船上去开洋荤,连点两三道汤,也是常有的事。龙王爷在“康悌浮弟”上熬了几年,船上的规矩全学会了,便跳槽到了那条有名的鬼船“太平轮”上去当三副,才上去一年,‮海上‬便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轮最后一次从‮海上‬航行‮港香‬,船上挤満了‮海上‬有钱人,有些绑了一⾝的钻石美金。哪知道“太平轮”一出港,便触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无—生还,那些‮海上‬有钱人带着他们的⻩金珠室,都真的去见了海龙王——只有龙王爷一个人逃过了死门关。

  “为什么?”我和丽月不噤齐声问道,小⽟満脸得意⾊卖了一阵关子,说道:

  “开船的前一刻,龙王爷在甲板上正在指挥⽔手运货,突然脚下—滑,好象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一摔下去,头便碰在铁栏杆上,撞得他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等他安了神睁开眼一看,甲板上那些⽔手,一个个的头都不见了。”

  “⽟仔!”丽月指着小⽟正⾊道:“鬼月才过,深更半夜,你少来编这些鬼话。”丽月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她每次梦见她死去的老爸,总要去买香烛冥钱,大烧一轮。

  “真的嘛!”小⽟笑嘻嘻说道“是龙王爷说的么,他说那些⽔手穿着⽩制服的⾝体,一个个还在走动呢!他感到一阵恶心,胆⽔都吐了出来,所以才临时下了船,逃过了那次大难。”

  “我看你说得眉飞⾊舞,⼲脆你也跟了你那个龙王爷上船出海,去见那些无头鬼去!”丽月说着倏地立起⾝来,悻悻然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我跟小⽟都拍手大笑起来。自从丽月把小弟撵走以后,我对她一直心怀不満,有时也会借故给她一点难堪。我看见小⽟作弄她,不噤感到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意。

  “小⽟,师傅该颁奖给你了!”我和小⽟熄了灯,一齐躺下后,对小⽟说道“你这几天猛灌龙王爷的魂汤,把老龙得昏陶陶的,我看你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就还差没去舐他的卵泡!”

  “他要我舐我也⼲呀!”小⽟说道。

  “你那么下作?”我笑道“龙王爷给了你什么好处了?”

  “你懂什么?”小⽟冷笑了一声“你知道这个人有多重要?”

  “师傅要他替咱们带私酒吆。”

  “私酒不私酒,与小爷卵相⼲!”小⽟猛然翻过⾝来“阿青,我跟你说,这个老龙头,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啦?”我知道小⽟工心计,专门钓大鱼放长线。

  “时机还没到,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个驴头听的,”小⽟⼲脆坐起⾝在黑暗中,摸出了香烟、打火机,点起烟来“我昨天早上到‮华中‬烹饪学校去报名,参‮速加‬成班三个星期就领到证书了。今天上午才去上第一课,刀工,切、剁、片、削,全试过了。‮考我‬考你,牛肚子怎么切?直切还是横切?”

  “直切吧。”

  “蠢材!”小⽟咯咯地笑了起来“直切就咬不动了。今天我们还学做了一道菜:⽔晶。我们老师尝了一轮,直夸我做得最⼊味。我没告诉她:咱们是⽔晶宮里出来的,当然会做⽔晶喽!”

  “你学烧菜⼲什么?”我也坐了起来。

  “学个一技之长有什么不好,”小⽟把手中的香烟递给我“等到年老⾊衰,没有人要了,就去替人家烧饭去。老实告诉你吧,阿青,龙王爷的翠华号要招一名二厨——”

  “罢、罢、罢,”小⽟还没说完,我便止住他道:“你这么个金枝⽟叶的人儿,船上那种苦是你吃得了的?我看上船就让那些烂⽔手奷掉了!”

  “妈的,说你不生,”小⽟有点发急了“你等小爷说完再放庇也不迟。小爷是什么人?服侍那些烂⽔手么?前晚,龙王爷无意透露翠华号原来那个二厨失踪了,是在东京跳船的。我一听,差点昏了过去,赶快拿话套他,他说跳船的事常发生。东京新宿有一家‮华中‬料理大三元,老板就是翠华号的跳船三副。阿青,别人会跳,我不会跳么?我到了东京,比谁都跳得快!”

  “啧、啧,”我叹息道“小⽟.你还没有死心呵?原来还想做你的樱花梦哪!”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要死心?”小⽟嚷了起来“我的人死了烧成灰,这个心也不会死!就是变了鬼,我也要飞过太平洋去的!不错,上回成城药厂的林祥,没能带我去成⽇本,叫我伤了好一阵心。你以为我就那样算了么?我不讲罢咧,我心里天天在转念头,一旦有机会,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吓不住我王小⽟,上船吃点苦算什么?我下午去了三重,见到我阿⺟,都跟她说了。她说:‘你现在有份工作,不好好做,又起那个怪念头,万一跳船不成,给⽇‮府政‬抓去关起来,怎么办?’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完了她却褪下她腕上那只宝贝金镯头来,那是我那个死鬼阿爸资生堂的林正雄在东云阁追我阿⺟的时候,给她的定情礼,镯头內侧刻着我阿⺟王秀子及我阿爸的⽇本名字‘中岛正雄’。我阿⺟把那只金镯头塞给我,她说:‘你去成东京,万一找到那卡几⿇,你把这只镯拿出来,他就会认你的。如果找不到,卖掉当路费回来,免得流落在外国。’”

  小⽟兴⾼采烈讲了一大堆计划,好象明天就要跳船了似的。

  “阿青,”我们说完话,睡下了,小⽟又推醒我。每次他来跟我睡,都闹得我睡眠不⾜。

  “什么事?你跳船还不够,难道还要去跳海不成?”

  “下个月我要到台大医院去割盲肠去。”

  “最好连大肠小肠一齐割掉,”我没好气地说,可是却又耐不住好奇起来“为什么要割盲肠?”

  小⽟叹了一口气,说道:

  “龙王爷说的,翠华号新招的船员,通通要先割盲肠。因为怕上了船,万一害盲肠炎,没有人会开刀。”

  10

  傅崇山傅老爷子家的老女佣吴大娘上菜的时候滑了一跤,右腿骨节脫了臼,送到医院里接骨上了石膏,要休养一个月,她那当军人的儿子便把她接回家里去了。傅老爷子打了单,切家务便得自己动手。我们师傅去探望老爷子,看见傅老爷子正在客厅里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驼背⾼⾼拱起,双手揪住抹布抖簌簌地来回擦,累得一头的汗。师傅赶紧把傅老爷子搀了起来,向他建议,找一个人,暂时顶替吴大娘,师傅提了我,说我老成。傅老爷子起初不肯,后来师傅又编说我给房东撵了出来,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爷子暂且收容,傅老爷子才答应了。丽月倒没有撵我,但却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丽月纽约吧里一个姊妹淘倒会,倒掉丽月两万块,丽月心疼得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着加薪,并且威胁要离去帮“‮国中‬娃娃”的露露做厨娘,一连串破财的事,弄得丽月情绪极恶劣。加房租的时候,很不客气地对我说过:“你要嫌贵,就搬走好了。”当我把迁⼊傅老爷子家的消息告诉丽月时,她倒反而有点过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几味我素⽇爱吃的小菜,把小⽟也叫了来,替我饯别。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鱿鱼,搁在我碟子里,说道:

  “你要凭良心,阿青,你在这里,丽月姐没有亏待你,你现在有了好去处,莫要过河拆桥,出去尽说丽月姐的坏话!”

  “怎么会呢?”我连忙笑着分辨道“你不信问小⽟,背后我总是说丽月姐是个大好人!”

  “阿青说,丽月姐是我们的观音妈!”小⽟笑嘻嘻响应道。

  “我不信!”丽月噗哧一笑“两个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这么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里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么老跟我过不去?”

  “丽月姐把人家的命子弄走了,怎么怪他怨你?”小⽟抢着说道。

  “什么命子?”丽月诧异道。

  “你把他那个小神经郞赶走了,他伤心得要命!”

  “啊呀,”丽月喊了起来“那个小神经,连屙屎屙尿都不会,撒得—屋子。而且又伤了我们小強尼,那种东西,能留的么?阿青有什么本事?养得活那样一个⽩痴仔?”

  “你不要听小⽟胡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搬出去,完全是为了傅老爷子。他现在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体又不太好。傅老爷子救过我们出牢,现在去陪陪他,也是很应该的么。”

  丽月瞅着我,点头叹道:

  “看不出你这么个玻璃货,还有点良心。”

  我把搁在底小⽟那只破⽪箱拖了出来,将小⽟的东西统统抖出来堆在上,自己那些⾐服什物,胡往里一塞,箱子的锁坏了,关不上,我向阿巴桑要了一卷⿇绳,将破⽪箱捆绑起来。阿巴桑又替我找来了一个网袋,将我的面盆、漱回盂、两双旧鞋子,都网好,袋口打一个结,挂在我左手臂上。丽月怀里抱着小強尼,送我到门口,她用手举起小強尼一只⽩胖的膀子摇了两摇,教他道:

  “Bye一Bye一叫舅舅Bye一Bye一”

  “Bye—Bye一”小強尼突然咯咯地尖笑起来叫道,他那一双绿玻璃球似的眼睛眨巴眨巴,也在笑。

  “Bye一Bye一”我也噤不住笑了。

  11

  傍晚我把两件破行李先运到傅老爷子家,暂时搁在玄关,再赶去安乐乡去上班,师傅放了我两个钟头假,十点钟就让我先走。

  傅老爷子一直在家里等候着,我回去后,他叫我把行李搬进房里。那间房紧靠着傅老爷子自己的卧室,六个榻榻米大,铺桌椅都是齐全的,上垫了草席,连被单枕头套也好象刚换过,房间打理得异常整洁,我从来没有住过这样舒适象样的一间卧房。自从离家以后,在锦州街那间小洞⽳里蜗居了几个月,总觉得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地方,从来也没有住定下来,何况常常还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里过夜,到处流

  “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爷子跟进来说道“这间房别的没有什么,就是窗口朝西,下午有点西晒——我把一面竹帘子找了出来,明天你自己挂上吧。”

  傅老爷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帘子,帘上的绿漆都已剥落,大概很旧了。他又驼着背吃力地弯下⾝去,从下掣出一只盛蚊香的磁盘子,盘子里的铁⽪架上放着一饼三星蚊香。

  “园子里有⽔池,蚊子多,晚上‮觉睡‬,你把蚊香点起来,”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遭,东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什么⽑病了,才对我说道:“你先住进来,如果发觉还缺什么,再向我要好了。”

  “老爷子不必心,”我赶忙应道“这个房间太好了。”

  傅老爷子走到那张书桌前面停了下来,书桌上摆着一套英文书,一只收音机,一个闹钟,还有一架铜制的⾼炮模型。

  “这本来是我的儿子傅卫的睡房,这些东西都是他留下来的——”傅老爷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着我,他那颗⽩发苍苍的头,庒得低低的,伏到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说着他又颤巍巍的,蹭到壁橱那边,拉开纸门,半个壁橱里,都挂満了⾐服。傅老爷子捞起一两件,查视了一下,自言自语说道:

  “该拿出去晒一晒,都发霉了。”

  他回头朝我打量了一下。

  “你的⾝材倒跟傅卫差不多,这些⾐服你可以穿。”

  “用不着了,”我赶忙推辞道“我自己有⾐服。”

  “冬天的也有么?”傅老爷子问道。

  我一下子语塞,支吾了两句,我的破⽪箱里,只有几件单⾐。傅老爷子从⾐挂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的西装外套,要我穿上试试,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爷子啾了我半晌,唔了一声。

  “还合⾝,就是袖子长了些。他的⾐服,我都送给别人了,就还剩下这几件,过个冬,也够了。”

  我看见壁橱还挂着一袭草绿⾊的耝呢大⾐,一件黑⾊⽪夹克,还有几件旧⽑⾐,大概很久没有人穿,透出一股強烈的樟脑味。我把西装外套挂回原处,傅老爷子把壁橱门仍旧拉上,然后引着我回到客厅里去。

  “阿青。”

  我们坐定后,傅老爷子端起搁在茶几上的一杯茶,啜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唤我道。

  “你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一样,不必太拘束。”

  “谢谢老爷子。”我应道。

  “杨金海跟我再三提起,说你很老成,可以搬进来给我做伴。吴大娘年纪大,那一跤摔得不轻,一下子恐怕好不了。近来我的⾝体也不大好,重事劳累不得,你来了,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

  “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烦事,”傅老爷子微笑道“就是烧两餐饭,打扫庭院一些家务,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惯?”

  “从前在家里,也要帮着⽗亲做家务的,”我解释道“只是饭烧得不太好——”

  “不要紧,”傅老爷子笑道“我吃得耝淡,每餐两样,青菜⾖腐就够了。”

  “青菜⾖腐,倒还会炒。”我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也是军人‮弟子‬呢?”傅老爷子沉思半晌抬头问道。

  “我⽗亲从前在‮陆大‬当过团长的——不过,到‮湾台‬来给⾰了职,因为他被俘掳过——”提到⽗亲,我又不自在起来,说话也开始有点口吃了。

  “他是哪个兵团的,你知道么?”

  “我搞不大清楚,”我‮头摇‬道,⽗亲曾经提过的,不过他提到他那个兵团抗⽇的光荣历史,总是动得口齿不清“我只记得他说过他们的兵团司令是章淦。”

  “哦,是章淦兵团,”傅老爷子点头道“那个兵团是川军,抗战的时候,很有表现,长沙那一仗打得很好。”

  “‘长沙大捷’⽗亲还受过勋呢,”我突然记起⽗亲那只小红木箱里锁着的那枚生了铜锈的宝鼎勋章来。

  傅老爷子却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那个兵团,后来运气不太好。”

  “⽗亲说,连章司令也被俘掳了。”

  “是的,整个兵团覆灭了。”傅老爷子感慨地叹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傅老爷子转了话题。

  我告诉他⺟亲跟弟娃已过世,只剩下⽗亲一个人。

  傅老爷子一双铁灰的寿眉紧皱在一起,说道:

  “杨金海告诉我,好象你们⽗子有点不合——”

  我的头垂了下去,避开了傅老爷子那双一直淌着泪⽔矇的眼睛。

  “你⽗亲,一下子在气头上,过些时,等他气消了,你还是该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傅老爷子立起来,走到我的⾝旁,拍了一拍我的肩膀。

  我冲完澡,回到房中,把带来的两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将蚊香点了起来,熄灯上,书桌那只萤光闹钟已经到十二点半。或许是换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难⼊睡。窗外大概就是那个浮満了葫芦花的⽔池子,不停传来嘎嘎的蛙鸣。隔壁傅老爷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听见他起⾝两三次,去上厕所,他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我记得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因为板壁薄,⽗亲房中的动静,我躺上,听得真切。⺟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上一下跳起来,好象中了魇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象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12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一点钟,我赶忙起⾝胡穿上⾐服,匆匆走出房间。傅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他⾝上穿得很整齐,外面罩了一件深蓝对襟夹背心,好象准备外出的模样。

  “我看你睡得很甜,没有叫醒你。”傅老爷子放下报纸,对我微笑说道。

  “不知怎的,一下睡过了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昨晚矇里去的时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巷口那家西点铺买了两罐克林粉回来,你去冲一杯来喝吧。粉就搁在冰箱上头,暖⽔壶里有热开⽔。”傅老爷子仔细地待道。

  “老爷子也要喝一杯么?”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中饭我来做。”我赶忙接口道。

  “咱们随便点吧,吃面条好了。冰箱里还有几碟剩菜,是你们师傅送过来的,回头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这就去烧⽔煮饭。”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粉再说。”

  “好的。”我应道。

  我去开了一罐克林粉,用热⽔浓浓地冲了一杯。从前在象里,隔壁巷子⻩婶婶有时候会送一罐粉给我们,那是公家配给的脫脂粉,据脫是美援的。⽗亲不喝,都是我跟弟娃两人吃掉。脫脂的味道很差劲,淡淡的,没有什么香。克林粉大不柑同,是正宗‮国美‬贷,不放搪,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粉,发觉傅老爷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吴大娘那个老太太,东西收得真紧,我总找不到。”傅老爷子佝着背踮起脚,吁吁地去开碗柜,一面嘀咕道。

  “让我来,老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碗柜打开。

  “我记得她把面条放在最⾼一层。”

  我伸手去碗柜最上层,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面来。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蔵在那个上头,蟑螂有翅膀,要飞还不是飞上去?”傅老爷子笑道。

  我烧了⽔,把面放在锅里。又把冰箱里的几碟剩菜拿出来,在扁锅里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捞起来,盛到碗里,又洒了几滴⿇油酱油。

  “看你这个样子,从前大概是下过厨房的。”傅老爷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里,⽗亲上班,是我烧饭的时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学。”我也笑道“⽗亲也爱吃面条,我们常吃担担面,辣子花生酱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爷子两人在厨房里一张小饭桌坐下,一同共进午餐。傅老爷子告诉我,下午他要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帮忙照顾育幼院里的那些‮儿孤‬,他说灵光育幼院的院长找了好几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里去义务帮忙。这些老人大多是‮陆大‬人,有的儿女留在‮陆大‬,有的儿女早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托。

  “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到灵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爷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热茶,他啜了两口,缓缓地说道“他们的院长到处募捐,把我们几个人请到育幼院去参观。那些孩子都养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很讨人喜。可是我却在一个角落,发觉了一小畸型婴儿。他没有手臂,⾝上穿的⾐服两截空袖子垂下来,甩。那时他只有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我看见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为没有手臂,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急得一脸通红。我赶忙过去,把他抱起,他一头撞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象把一肚子与生俱来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似的。院长告诉我,那个畸型儿是个弃婴,襁褓里就给他⽗⺟丢弃在育幼院门口。不过那个婴儿特别奇怪,生下来就没有手臂的。我可怜他,当场就捐了一万块,特别指定给那个畸型儿。”

  傅老爷子那満布苍斑的脸上,漾起一抹悲悯的笑容来。

  “说来也奇怪,回家后,我却老忘不了那个畸型儿。在育幼院里,院长把那个畸型儿的袖子捞开给我看,两个肩膀光秃秃的,好象手臂让人家斩断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秃秃的肩膀,心里就难过。过了两天,忍不住又到灵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没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爷子‮头摇‬微笑立起⾝,走到客厅门口,从门背后,掣出了一藤拐杖来,驼着背踱向玄关。我送他出大门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13

  我在傅老爷子家,做了一个下午的杂事。打了一桶⽔,把客厅的地板擦亮,厨房的炉灶洗⼲净,垃圾倒掉,才换上制服,到安乐乡上班。师傅见了我,面就训了一顿:

  “我把你荐到傅老爷子那里,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也要争口气,这一回无论如何莫让师傅再丢脸。你在老爷子那儿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识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点事,⾝上不会去块⾁的。”

  “人家刚才擦好地板,洗完厨房才过来,师傅不信,去问老爷子看,中饭还是我下厨烧的呢!”我笑着答道。

  师傅把嘴一撇,说道:

  “新开张的茅司三天香!你刚过去,想表现,做些表面功夫也是有的。我是要你拿出真心来,好好服侍那个老人家,晚上莫睡得那么死,老爷子叫唤,也听着些。”

  “知道了,”我应道“师傅让我先试一个月,我犯了什么错,再来说我也不迟。”

  “你莫得意!”师傅喝道“要是老爷子有半句怨言,我自然把你换掉。”

  “换掉他,我去代替!”小⽟笑者接嘴道,他在酒吧台后面用一块⽑巾在揩拭酒杯。

  “你么?”师傅嗤笑了一下“你那些花花巧巧的言语举动,只有去哄哄盛公那个老花蝴蝶儿。傅老爷子是正经人,用不着你那一套。”

  “师傅此言差矣!”小⽟笑道“我正经起来,比谁都还正经,师傅没看见罢咧!我要去服侍老爷子,只怕比他的亲儿子还要孝顺呢!”

  “此刻你另有重任。我问你,龙船长那里的消息,你替我打听好了没有?”

  “没问题,师傅。龙王爷说他们公司经常有几条船泊基隆。上个月还有一条在基隆外港把两箱红牌威士忌踢到海里去。货是不会缺的,下一次有船进港,龙王爷说他替我们留意就是了。”

  “一有消息你就先告诉我,我来和老龙谈价钱。”

  师傅又督促吴敏把烟碟烟缸洗刷⼲净,点了一下,却少了一只葡萄叶形的磁烟碟。吴敏承认,是他失手打破了。

  “三十五块一只,你赔出来就是了!”师傅瞧也不瞧吴敏一眼,径自走到后面,豁瑯一下,把厕所门打开。

  “老鼠呢?”师傅在里头喝道。

  “老鼠今天还没来上班。”小⽟在外面大声答道。

  师傅气冲冲地跑出来,一行骂道:

  “回头那个死贼来了,我就把他丢到厕所尿池子里去,活活溺死!厕所塞住了,也不来报告。里面臭气冲天!咱们安乐乡这块招牌也要让他给砸掉了呢!”

  安乐乡的自动门轰隆一下打开,老鼠一头便撞了进来。师傅赶上去,正要举起扇子,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老鼠怀中紧紧搂住他那只百宝箱,走一步,晃两下,好象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上却簌簌地抖成了一团。

  “老天爷!”师傅叫了起来。

  老鼠⾝上那件⽩衬衫给撕的丝丝缕缕,破了好几处,前印着斑斑⾎迹。老鼠整个脸都变了形,两片嘴肿得乌紫,翻了起来,左眼鼓肿,象只烂了的朱砂李,眯成了一条,鼻梁也肿得宽了一倍,一张脸青红紫,都是伤痕。我们一伙儿都围了上去。老鼠两片厚肿的嘴开翕了几下,牙关上下直打战,迸出嘶嘶的声音来。

  “乌鸦——乌鸦——乌鸦——”

  老鼠那双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前那只百宝箱,歪着头,梗着脖子,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很不逊地扬起,呜哇呜哇,他好象急怒攻心了本似的,语无伦次地叫道。

  “你这个样子见不得人,”师傅皱起眉头“快躲到厨房里去吧,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你这个小贼是欠凑,不过你那个流岷老哥也太狠了,下这样的毒手。”

  “师傅,我带他到傅老爷子那儿,休息一下好了。”我建议道。

  “也好,”师傅想了一下点头应道“你对老爷子说得婉转些,不要太惊动了他老人家。”

  我叫了一辆计程车,把老鼠送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大概刚从中和乡回来不久,他看到老鼠那副模样,马上拉了他到灯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

  “我有田七粉,我去拿来给你敷一敷,先止止痛。”

  傅老爷子佝着⾝颤巍巍地踅到房中去,拿出一包田七粉来。

  “阿青。”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你到厨房里,把灶头上那瓶烧酒拿来,拿只酒杯、一只酱油碟来。”

  我到厨房里,把烧酒跟杯碟都拿到客厅,递给傅老爷子,傅老爷子把田七粉倒在酱油碟里,和上烧酒,拌成糊状,用手指头蘸了抹在老鼠脸上的伤肿上,抹得老鼠—脸好象上了一层粉似的,⽩一块⻩一块。擦完,傅老爷子又冲了半杯烧酒加上田七粉,要老鼠喝下去。

  “你坐下来,把这杯药酒慢慢喝掉,发散一下瘀⾎,过两天,就会消肿了。”

  老鼠开始还不肯放下手里那只百宝箱,死死搂在怀里,我过去在他耳边叫道:

  “你把你那只宝贝箱子给我好了,这儿没有人抢你的。”

  老鼠瞄了我一眼,很勉強地把他那只百宝箱出来,接过傅老爷子的药酒,坐到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喝一口便哎的叹一口气。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他,说道:

  “怎么打成这副德?”

  我把乌鸦凶神恶煞的形状说了一个大概。

  “你去上你的班吧,”傅老爷子代我道“留下他在这里,陪我吃饭。”

  14

  回到安乐乡,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我向师傅报到后,便到酒吧台后面去帮小⽟。小⽟一个人在那里又要配酒,又要招呼客人,忙的不可开。我一过去他就赶忙把酒瓶塞给我,说道:

  “威士忌加苏打,”然后又悄声问道:“老鼠怎么了?那个小贼给乌鸦揍得失魂落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天,算他运气,还没打废掉。”

  “老爷子给他敷了药,我看不要紧的,倒是亏了他,怎么把他那只百宝箱也给抢了出来。”

  “那是他的命子,他肯不带出来?”小⽟又悄悄在我耳边笑道:“俞先生今晚问起你好几回了,我告诉过他,你一会儿就回来,他直不放心,念着你,说:‘李青呢?他今晚还会来么?’你快过去招呼他去吧。”

  我抬头望去,看见俞先生俞浩坐在吧台的末端,正朝着我微笑,我赶紧走了过去,跟他打招呼。一连好几晚了,俞先生到安乐乡来,总坐到吧台来找我聊天。他在一个专科学校当讲师,教英文。俞先生大概三十七八岁,⾝材很,⾼⾼的个子,宽肩膀,非常神气。他从前在学校里爱运动,是游泳健将。俞先生也是四川人,四川重庆,我告诉他我是半个四川人,就叫我“青娃儿”我学了几句我⽗亲说的四川土话,⽗亲生气的时候,就会骂一声:妈那个巴子。俞先生大笑,说我说的是‮湾台‬四川话。

  “青娃儿,”俞先生向我招呼叫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他把—只牛⽪纸的封套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诸葛警我写的《大熊岭恩仇记》,一套四本。

  “哇!俞先生,透了!”我‮奋兴‬地叫了起来。上次俞先生来,我们谈起武侠小说。他说他也是武侠。他问我喜看哪一家的,我说了几个人,也提到诸葛警我,他那部《大熊岭恩仇记》,我只看了头二集,是在我们龙江街那家专租武侠小说的书铺租来的,我跟弟娃两个轮流看,他先看头集,我看二集,然后两人换。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去租三四集,弟娃就病倒了。《大熊岭恩仇记》我总也没有看完。这部武侠小说是诸葛警我的成名作,故事是讲明朝末年,清兵⼊关,一个叫万里飞鹏丁云翔的大侠士,率领一家老幼及门下‮弟子‬逃出京城,可是半路却把一个最小的儿子走丢了。丁大侠后来逃到了云贵也境大熊岭上隐居起来,一面暗结天下江湖义士,招兵买马,以图反清复明。丁家那个小儿子却被清兵的大将鄂尔苏掳了去,改名鄂顺。二十年后变成了清兵一员骁将,带领清兵赴大熊岭征讨丁家庄。第二集刚写到万里飞鹏两⽗子第一次锋。

  “后来怎么样?万里飞鹏胜了还是败了?”我翻着手里的《大熊岭恩仇记》第三册,急切地问俞先生道。

  “你回去慢慢自己看嘛,讲给你听就没有意思了。”俞先生笑道“我下午去逛书摊,看见这套书,我记得你提过,所以就买了来给你。”

  “谢了,俞先生,”我敬了一个礼“诸葛警我的小说我最爱看。我还看过他的《天山奇侠传》和《星宿海浮沉录》。”

  “青娃儿,你的武功蛮要得嘛,”俞先生笑道“那两部小说我也看过,不如《大熊岭》,丁云翔⽗子斗法,曲折惨烈,真是惊心动魄——”

  “俞先生,刚刚你还教我自己回去看,现在又来吊人家胃口了!”我恨不得马上把《大熊岭恩仇记》的三四集一口气啃完。

  “好、好,我不再提了,”俞先生笑道“青娃儿,你去拿瓶啤酒来,你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我们上班不准喝酒的,”我悄声说道“这是我们老板杨教头的规定。”

  “不要紧,”俞先生挥了一挥手“回头你们老板找你⿇烦,我来替你挡掉。”

  我去拿了一瓶冰啤酒,多拿了一只玻璃杯来,把啤酒斟上,我举杯敬俞先生道:

  “来,俞先生,我们敬万里飞鹏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跟我两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饮尽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来过酒,陪着俞先生喝啤酒,摆龙门阵。安乐乡里人声嘈杂,小⽟那边龙船长龙王爷带来了几个海员,喝么呼六的,在那里搳拳(同“划拳”)。盛公这几天有点感冒,进来的时候,穿了一件驼绒背心,师傅特别为他熬了一碗姜糖⽔,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杨三郞仍旧戴着他那付墨黑的眼镜,仰着面,奋力在奏着一曲曲没有人注意听的古老的‮湾台‬曲调。

  “青娃儿,”俞先生临走时凑近我的耳朵叫道“过两天,我请你去吃川味面。”

  “万岁!”我也凑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wWW.uJiXs.cOm
上一章   孽子   下一章 ( → )
玉卿嫂08跑道最后诊断大饭店汽车城晚间新闻身居高位超载不是冤家不一只怪我们太贪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孽子,如果喜欢孽子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孽子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孽子完本版阅读与孽子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