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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11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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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在龙江街二十八巷我们家的那个巷口,我便叫计程车停了下来,巷子里了无人迹,各家门窗紧闭,只有墙头缺口一光秃秃的晾⾐竹篙兀自撑出墙外来,那些破烂得丝丝缕缕的尿布三角大概老早收走了。左边秦参谋家的大门仍旧缺着一扇,剩下的另一扇,在风中咿咿呀呀来回晃。巷中的垃圾堆还在那里,⻩⻩黑黑地⾼耸着。沟里涨了雨⽔,混浊浊的秽物冲到了路面,一片泞泥。风刮进巷子,发出呜呜的呼声,使得我们这条破败的死巷,显得愈加荒凉,而且极。我把⺟亲的骨灰坛,紧紧搂在前,我的手心在发汗,那只圆肚子的坛子有点滑溜,不容易捧牢。风大人,脚下不甚稳靠,一步一步,兢兢业业,我将⺟亲的骨灰坛,护送到家。

  我们家屋檐角上那块黑油布,仍然覆盖在那里,上面庒着许多块红砖,砖头都发了黑霉。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第二天,⽗亲领着我跟弟娃,我们⽗子三人合力把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来。我爬上屋顶,⽗亲站在梯子上,弟娃在下面传递砖头。可是爱美丽要比黛四強烈得多,这一角漏洞,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今晚的暴风雨。我从大门中,看到里面家中的门窗都关闭着,没有开灯,尚未到六点,⽗亲下班大概还没有赶回来。我捧着⺟亲的骨灰坛,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口,刹那间,我几乎忘却了我离家已经四个月了,而且还是让⽗亲逐出家门的。我将⺟亲的骨灰坛搁在地下,纵⾝越墙翻爬到屋內,打开大门,将⺟亲的遗骸,接到家里。我们那间低矮的客厅,在昏暗中,我也闻得到那一般常年⽇久墙上地上发出来呛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悉,一⼊鼻,我顿时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开厅中那盏昏⻩的吊灯,将⺟亲的骨灰坛,放置在我们那张油黑的饭桌上。客厅里一切依旧,连⽗亲那张磨得发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没有移一下,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厅中的吊灯下,椅旁的一张小几上,搁着⽗亲那副老花眼镜。夏天的晚上,屋內热气未消,我们都到门口去乘凉,⽗亲一个人留在屋內,打着⾚膊,就坐在那张竹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在那盏昏黯的吊灯下,聚精会神地阅读他那本翻得起⽑‮海上‬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只有蚊子叮他一下,他才啪的一巴拿打到‮腿大‬上,猛抬起头来,満脸恚然不平。陡然间,我又忆起⽗亲那张极端悲怆的面容来——⺟亲出走的那天夜里,⽗亲喝醉后,一脸泪⽔纵横,苍纹満布,他的眼睛暴満了⾎丝,咿咿唔唔对我们训了‮夜一‬的醉话——我一辈子也不能忘怀他那张悲怆得近乎恐怖的面容。突然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面对⽗亲那张悲痛的脸。我相信,⽗亲看见我护送⺟亲的遗骸回家,他或许会接纳我们的。⽗亲虽然痛恨⺟亲堕落不贞,但他对⺟亲其实并未能忘情。他房中挂在墙上那张跟⺟亲合照唯一的一张相片,一度取了下来,许多年后,又悄悄地挂回了原处。如果⺟亲生前,悔过归来,我相信⽗亲也许会让她回家的,而我曾经是⽗亲惨淡的晚年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变成一个优秀的军官,替他争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职的屈辱。我被学校那样不名誉的开除,却打破了他一生对我的梦想。当时他的忿怒悲愤,可想而知。有时我也不噤臆测,⽗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丝希冀,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亲一度那般器重过我,他对我的⽗子之情,总还不至于全然决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再面对⽗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亲生前,在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大概她也害怕面对⽗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一直到她死亡后,才敢回家。⺟亲死了,竟还害怕,怕流落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她那躯満载着罪孽的⾁体烧成了灰烬还要叫我护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归宿,可见⺟亲对我们这个破败得七零八落的家,也还是十分依恋的。

  我从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京华饭店的信笺,信笺背面写着“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华饭店那个客人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在信笺正面,给⽗亲写下了两行字,押在饭桌上,⺟亲的骨灰坛旁:

  ⽗亲大人:

  ⺟亲已于中元节次⽇去世。这是⺟亲的骨灰坛。⺟

  亲临终留言,嘱儿务必将她遗体护送回家,并下葬在弟

  娃墓旁。

  青儿留

  我必须在⽗亲回来以前离开,以免与他碰面。临走前,我到我与弟娃从前那个房间去打了一转。弟娃的铺盖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我的上,草席枕头都在那里。枕头上还叠着我一套制服,⾐物鞋袜,文具书籍,统统未曾移动过。但是整个房间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沙,几个月没有人打扫过了。我什么也没有拿,把房门仍旧掩上,走出了家门。巷里的风,面横扫过来,夹着疾雨,打在脸上,阵阵⿇痛。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象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31

  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象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晃。豪雨来了,乘着风,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我在风雨加中,钻进了公园內莲花池‮央中‬那间亭阁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満了泥⽔,走起来,叽喳叽喳,从头到脚,早已淋得透,风吹来,我感到全⾝浸凉。四周是那样的喧腾,可是我⾚着⾜,盘坐在板凳上,內心却是异样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锦州街那间小洞⽳里去,在那间小洞⽳里,在这样一个夜里,会把人闷得窒息。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王国里来,至少这里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心妄想。

  在莲花池四角上的亭子里,仿仿佛佛几缕黑影,在移动着,大概也是我们几个同路人,在这个台风夜,跟我一样,投奔到我们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来吧。猛然间,从莲花池的一端,冒出一个⾼大的人影,在池边的台阶上,冲着风,蹭蹬过去。狂风将他⾝上那件⽩⾊的雨⾐,吹得⾼⾼扬起。我认得出来,那嶙峋的⾝躯,那踽踽的步伐——是龙子,是王夔龙。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黑夜里,难道他在他⽗亲遗留下的南京东路那间古旧的官宅里,竟也无法安⾝,要冲出那两扇铁闸门,奔回到我们这个老窝里来?他来找什么呢?他真的来找他的阿凤,他那个野凤凰不成?阿凤之死,在公园里,早已变成了一则传说,这个传说,随着岁月愈来愈神秘,愈来愈多姿多彩了。三⽔街的几个小么儿最喜说鬼话,他们说,常常在雨夜,公园莲花池边,就会出现一个黑⾐人,那个人按着口,在哭泣。他们说,那个人,就是阿凤,他的口,给戳了一刀,这么多年,一直在淌⾎。他们指着台阶上的几团黑斑,说道:那就是阿凤当年留下来的⾎迹,这么多年的雨⽔,也冲洗不棹。那天晚上王夔龙带我到他南京东路那间官宅里时,我们⾚裸着⾝子躺在上,肩靠着肩,他将他那双瘦得象钉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对我倾诉:他给他那个大官⽗亲放逐外国的那几年,蜇居在纽约曼赫顿七十二街一栋公寓的阁楼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来,在曼赫顿那些大街小巷,象游魂一般,开始流浪起来,从一条街到另一条,在那宮似棋盘街道上,追逐纽约夜里那一大群浪街头的孩子们,他跟随着他们,一齐投⾝到‮央中‬公园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去。他说纽约‮央中‬公园要比台北新公园大几十倍,树林要厚几十倍,林子里,那些幢幢的黑影也要多几十倍。可是纽约也会有台风么?我突然想到,也会有这种狂风暴雨的黑夜么?王夔龙告诉我,纽约会下雪,大雪夜,‮央中‬公园那些树都裹上了一层⽩雪,好象穿着⽩⾐的巨灵一般,雪夜里,总也还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公园里盘桓不去,穿揷在雪林间。一个圣诞夜里,他告诉我,他在公园门口遇到一个抖瑟瑟饥寒迫的孩子,我还记得他说那个孩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乐士,他把那个孩子带了回去,调了一杯热可可给他喝,他说那个波多黎哥孩子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口上印着一个茶杯口大鲜红的伤痕。王夔龙从莲花池角上一间亭子里走了出来,他的⾝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矮小瘦弱,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瘸跛得厉害的⾝影—一我认得出来,那是三⽔街的小金宝。小金宝是个天生残废,右⾜的脚趾,长得连成一排,朝內翻,走路只好用脚背。平常他不敢在公园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刮风下雨,公园里的人迹稀少了,他才蹦着跳着,一颠一拐,从树丛里钻出来,左顾右盼,活象一只惊惶不定的小鹿。龙子把他⾝上那件⽩雨⾐张开,裹覆到小金宝瘦弱的⾝上,两个人一大一小,合成一团⽩影,一同消逝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

  而我一个人仍旧坐在亭阁里的板凳上,起一双⾚⾜,在呐喊呼啸的风雨声中,沉寂地地等待着,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一个庞大臃肿的⾝影,⽔淋淋地闪进亭阁里来,朝着我,迟缓、笨重,但却咄咄人地庒凌过来。

  32

  台风道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中,凉的,都是⽔分。天上的月亮好象也洗过了似的,变⽩了,一团模糊的⽩影,映在墨黑润的夜空中。公园里満地的残枝败叶,那一排大王椰树大招风,吹得枝叶狼狈,有几棵,长叶吹折了,披挂下来,露出了残秃的树顶。绿珊瑚全‮塌倒‬了,糟糟的枝⼲纠在一起。整个公园遭历大劫一般,満目疮痍。

  郭老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的石级上,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満头⽩发如雪。他紧皱着一双⽩眉,在发愁。原来昨天傍晚,台风刚过,铁牛在公园里,终于闯下了大祸。有一对青年男女,躲在莲花池中的亭阁里,搂搂抱抱。男的是个外岛放假回来的充员士兵,女的是护士‮姐小‬。两个人做得过火了些,偏偏却给铁牛撞见了。那个愣小子的疯病又发作起来,破口便骂人家狗男女,侵占咱们的地盘,我们这个老窝,哪里容得外人迸来撒野?又指着那个护士说了许多不⼲净的话,那个充员兵一怒,便和铁牛⼲上了。铁牛在他‮腹小‬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重伤。刑警赶来,铁牛愈加癫狂,几个刑警齐下,把他打得头破⾎流,滚跌在地下。

  “要不是我抢过去挡住,那个愣小子早就死在下了!”

  郭老慨然对我说道:

  “铁牛一看见我,便滚爬到我的脚下,一把搂住我的腿,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了——’他脸上流満了⾎,刑警把他拉走,他却拚命死抓住我的⾐角不放,呜呜地哭泣得象个小儿似的。”

  “这次——”郭老哀叹道“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火烧岛去了——”

  我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头一次闯进公园里来,郭老把我带回去,收容在他家里,他让我观阅他收集的那本“青舂鸟集”一面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他指着铁牛那张照片叫他枭鸟,他那时就预言道,铁牛⽇后必定闯下滔天大祸。他说这都是我们⾎里头带来的,我们的⾎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象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舂鸟。”他満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晚,而且台风又过去了,公园里的青舂鸟统统飞了回来,如同一群蝙蝠,在洞⽳里避过风雨,一只只趁着夜⾊朦胧,都飞回到自己这个老窝里来,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传递一些荒诞不经的是非消息。

  啪的一声,我一走上莲花池的台阶头上早挨了一下,我们师傅杨教头一看见我,一把扇子便劈头敲了下来,大声喝道:

  “我打你这个大胆妄为的小奴才!师傅这块金字招牌也让你砸掉了!⽇后你还想师傅照顾你,给你介绍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赔笑道。

  “肚子痛?”杨教头冷笑道“你得了绞肠痧么?人家永昌赖老板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西装铺都开了两三家。我看你还象个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还要给你⾐裳、做子呢!抬举你了,哪点配不上你?搭什么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个胚!只配到这种地方来卖,一斤一块钱!”

  “达达,钱钱。”原始人阿雄仔突然从杨教头⾝后伸过一只巨灵般的大手来。

  “为什么又要钱?”杨教头转过头厉声问道。

  “糖糖。”阿雄仔咧开嘴痴笑道。

  “你刚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还有小⽟,还有——”阿雄仔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群兔崽子这般‮布摆‬!”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叉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共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袋掏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菗你们筋呢!”我剥了一粒桂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你去阉棹呢。他说:‘剁掉他那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觉睡‬,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只戴着方金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腿大‬上爬行时,凉凉,好象几条⽑虫在动一般。”小⽟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庇股打战。”小⽟拍手笑道。

  我和小⽟、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満了赭黑的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的脸来。吴敏连跑带跳地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

  “等一等——一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地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住小⽟,小⽟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地迈向前去。我和小⽟的⽪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泥地上,发着咄咄咄的响声,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象走马灯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満了人,是一群三⽔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一级穿着一⾝黑⾐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临下,嘴里叼着香烟,沙哑着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分比我们⾼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帐,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地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郞、小神经涂小福、还有——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皇大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笑嘻嘻地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臭嘴烂⾆混帐‮八王‬,”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点一阵,叫骂道:“当年你赵大爷在公园里风流,你⾝上⽑还没长一,懂个庇?”他狠狠瞪了小⽟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

  “小兄弟,你们到西门町红玫瑰去理过发没有?”他问道,那些小么儿都摇‮头摇‬。

  “下次你们理发一定要到红玫瑰,去找十三号去。你们问他:‘十三号,你的桃太郞呢?’你一提桃太郞,理发一定免费。十三号会从头到尾讲给你们听,他和桃太郞的那一段孽缘。七月十五,有人还看见十三号在淡⽔河边中兴桥下烧纸钱,他在烧给桃太郞。桃太郞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人家都说桃太郞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来。”赵无常猛菗一口烟,叹道:“我记得他跳淡⽔河的那天晚上,还来找过我,他刚吃完十三号的喜酒出来,喝得烂醉。他告诉我,新娘子是个超级胖婆,象条航空⺟舰,庇股上可以打得下—桌⿇将,十三号恐怕有点招架不住呢。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泪⽔直流——谁知道一眨眼,他却嘭的一下跳到河里去了!”

  “后来呢?”一个小么儿急着问道。

  “糊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河边去祭他,不祭他害怕,怕桃太郞去找寻他。桃太郞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脫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郞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地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国美‬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机飞‬,就哇哇地哭。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国美‬来的‮机飞‬到了吗?’那个小神经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地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地昅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嘲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你们见过有那样‮狂疯‬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里等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象头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似的,急得到处撞。等到阿凤跟别人‮觉睡‬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你们说,这不是疯话是什么?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央中‬,阿凤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正正揷在他的口上。他抱住他一⾝的⾎,直叫:‘火!火!火!’——”

  我们踱到莲花池的另一端,池里⽔涨了许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濛⽩的月亮。

  “从前池里长満了莲花,都是红的。”我指着空空的莲花池说道。

  “市‮府政‬派人来拔光了。”小⽟说。

  “莲花开的时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说。

  “你少吹牛,你怎么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龙子告诉我听的。”我说。

  小⽟老鼠吴敏都好奇起来,一直追着问我龙子和阿凤的故事。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象一团火。”

  我们四个人绕着莲花池,一圈又一圈地走了下去,我双手勾住小⽟和吴敏的肩,一面接过去,细细地诉说起我所知道的公园里那一则古老的故事来,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乌云堆里,直到陡然间,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七八道手电筒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到了我们的脸上⾝上。一阵轧然的⽪靴声,踏上了台阶,十几个刑警,手里执着警,吆喝着围了上来。这一次,我们一个也没能逃脫,全体带上了手铐,一齐落网。

  33

  在‮察警‬局的‮留拘‬所里,我们排着长龙,一个个都搜了⾝。老鼠⾝上的赃物也全给掏了出来:十几包花花绿绿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国宾饭店的招牌,还有两把铜调羹,一对胡椒瓶,大概也是饭店里污来的,都让‮察警‬装进了一只牛⽪纸袋,编上了号。有两个三重镇小流氓⾝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钻,凶器当场没收,两个小子也带走了,单独审问。搜完⾝,我们填好表格,个个打了指印,然后才鱼贯而⼊进到讯问室內。我们大家都在埋怨铁牛,就因为他在公园杀伤人,‮察警‬才倒公园时去突击检查的,原来公园开始实行宵噤,我们都犯了逾时游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记有案的家伙,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怕给送到外岛管训。有一个前科累累进过两次感化院的三⽔街小么儿,在我⾝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真要唱‘绿岛小夜曲’了。”

  讯问我们的,是一个胖大耝黑,声如洪钟的‮官警‬,坐在台上,一座铁塔一般。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张大方脸黑得象包公,一头一脸,汗⽔淋漓,他不时掀起台上一条⽩⽑巾来揩汗,又不时地喝开⽔。讯问室里的⽇光灯,照得如同⽩昼,照在我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象上了一层⽩蜡,在闪光。胖‮官警‬一声令下,老鼠中了头彩,两个‮察警‬下来,把他瘦伶伶地便提了上去。

  “什么名字?”胖‮官警‬喝问道。

  “老鼠,”老鼠应道,毗着一口焦⻩的牙齿,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膀,⾝子却扭成了S形。

  “老鼠?”胖‮官警‬两刷浓眉一耸,満面愕然“我问你⾝分证上填的是啥名字?”

  “赖阿土。”老鼠含糊应道。我们在下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想到老鼠还会叫赖阿土,觉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园里游,你⼲的是什么勾当?”胖‮官警‬问道。

  老鼠答不上来,周⾝忸怩。

  “你说吧,你在公园里有没有风化行为?”胖‮官警‬官腔十⾜地盘问道。

  老鼠回过头来,望着我们讪讪的笑,脸上居然羞惭起来。

  “你在公园里卖钱么?多少钱一次?”胖‮官警‬那‮大硕‬的⾝躯颇带威胁地往前倾向老鼠“二十块么?”

  “才不止那点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地反驳道。我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胖‮官警‬那张黑胖脸也绽开了,喝道:

  “嚄!瞧不出你还有点⾝价哩!”胖‮官警‬笑道“我问你你在公园里胡混,你⽗亲知道么?”

  老鼠又是一阵忸怩,‮腾折‬起来。

  “你⽗亲叫什么名字?”胖‮官警‬脸一沉,厉声追问。

  “先生,”老鼠的声音细细的“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出世我⽗亲就死了。”

  “哦?”胖‮官警‬踌躇起来,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用⽑巾揩揩脖子上的汗⽔,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便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择手叫人把老鼠带走了。第二个轮到吴敏,胖‮官警‬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单刀直⼊便问道:

  “你比他长得好,⾝价又⾼些了?”

  吴敏把头低了下去,没有答腔。

  “你是O号么?”胖‮官警‬啾着吴敏颇带兴味地问道,旁边两个‮察警‬抿着嘴在笑。吴敏一下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你在公园里拉过客,做过生意没有?”胖‮官警‬大声问道,吴敏仍旧低着头。胖‮官警‬翻了一翻吴敏的⾝份证。

  “吴金发是你⽗亲么?”

  “是的。”吴敏抖着声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亲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台北。”吴敏迟疑着答道。

  “台北什么地方?”

  吴敏扭着脖子却不出声了。

  “你⽗亲在台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来!”胖‮官警‬恫吓着喝道“你在公园里鬼混,我们要通知他,把你带回家里去,好好管教。快说吧,你⽗亲住在哪里?”

  “台北——”吴敏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胖‮官警‬伸长了脖子。

  “台北监狱。”吴敏的头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官警‬不噤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这下倒好,你们两⽗子倒可以团圆了。”

  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胖‮官警‬也呵呵地笑了两声,把吴敏打发走了,一连又问了几个三⽔街的小么儿,那几个小么儿都有前科的,胖‮官警‬认得他扪,指着其中花仔骂道:

  “你这个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管子的滋味还没尝够?”花仔却做了一个鬼脸,咯咯痴笑了两声。

  轮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时候,他却发起牛脾气起来,怎么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紧的。”杨教头安抚他道。

  “达达,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达达在这里,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听话,快去。”杨教头推着阿雄仔上去,两位‮察警‬走下来,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赶忙躲到杨教头⾝后去了。

  “先生,让我来慢慢哄他,”杨教头一面挡住‮察警‬,一面陪笑道。其中一个却把杨教头一把拨开,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谁知阿雄仔一声怒吼,举起一双戴着手铐的手,便往那个‮察警‬头上劈去,‮察警‬头一歪,手铐落到肩上,‮察警‬哎唷了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另一个赶忙菗出警,在阿雄仔头上冬、冬、冬,一边痛击十几下,阿雄仔喉咙里咕咕闷响,他那架象黑熊般⾼大笨重的⾝躯,左右摇晃,蓬地一声,象块大门板,直直地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泡来,一双手象爪一般菗搐着,全⾝开始‮烈猛‬
‮挛痉‬起来。杨教头赶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钥匙来,撬开阿雄仔牙关,然后向‮察警‬叫道:

  “先生,快,拿开⽔来,他发羊癫疯了!”

  大家一阵动,胖‮官警‬把台上那杯开⽔,赶忙拿了过来,递给杨教头,杨教头从袋里掏出两颗红药丸来,塞到阿雄嘴里,用开⽔灌下去。胖‮官警‬命令‮察警‬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却去拨电话去叫医生。经过阿雄仔这一闹,胖‮官警‬大概兴味索然了,其余几个人,草草地讯问一番,通通收押。讯问完毕,胖‮官警‬的制服都透了,他揪起⽑巾,揩⼲净头脸上的汗,走下台来,一手叉着,一手指点了我们一番,声音洪亮,开始教训我们:

  “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竟然⼲这些堕落无聇的勾当!你们的⽗兄师长,养育了你们一生,知道了,难不难过?痛不痛心?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人类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

  胖‮官警‬愈说愈奋亢,一只手在空中动地摇挥着,他那张方型铁黑的大脸,又开始沁出一颗颗⻩⾖大的汗珠子。他讲到后来,声音也嘶哑了,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我们,怔怔地瞅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看起来,你们一个个都长得一副聪明相,可是——可是———”

  胖‮官警‬摇着头,却找不出话来说了。

  那晚,我们全部都关在‮留拘‬所里,大家席地而坐,挤成一团,一齐在发着汗酸和体臭。有几个熬不住了,东歪西倒,张着嘴在流口⽔,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花仔尖细着嗓子,却在哼“三声无奈”

  “⼲你娘,哼你娘的丧,”小⽟不耐烦起来,骂道“在牢里还想卖不成?”

  花仔头一缩不作声了。

  “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叹道。

  “不知道哪一个好?桃园那个还是⾼雄那个?”吴敏揷嘴问道。

  “听说⾼雄那个比较好,”我说“桃园那个还要戴脚镣的。”

  “你们猜,咱们会不会送到火烧岛去?”老鼠咋了一下⾆头“我看铁牛那个小子,送到火烧岛老早喂了鲨鱼了。”

  “你这个死贼,要送火烧岛,第一个就该押你去!”小⽟笑道。

  “要去,咱们四个人一齐去,”老鼠咧开嘴吱吱笑道“弟兄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这起养的!”杨教头突然睁开眼睛骂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养神“你们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师傅想法子把你们弄出去就是了!”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下监,只是几个有前科的流氓及小么儿,给送到桃园辅育院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把傅崇山傅老爷子请了出来,将我们保释了出去。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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