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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17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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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我们睡到第二天中午,两人睡得一⾝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澡,都换上了⼲净⾐服,才出去。小⽟先到西门町今⽇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化妆品带给他⺟亲。他说他⺟亲虽然上了些年纪,可是仍旧喜次擦脂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是他跑出来,他⺟亲替他包⾐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后面一条摆満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亲家的大门口,小⽟却不敢进去,带了我悄悄地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望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头说道: “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崽子,劈开他的狗脑袋!’” 小⽟清了一清喉咙,才⾼声叫道: “阿⺟,⽟仔回来了。” 小⽟⺟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先満头満脸摸了一阵,又扎实地捏了一下小⽟膀子,说道: “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什么?丽月那个子婊刻薄你么?一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她又打量了小⽟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眉⽑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膏涂得鲜亮。她⾝上穿了一件菜青⾊飞満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裙,一⾝箍得丰丰満満,前面露出一大片⽩⽩的脯来。从前小⽟⺟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地泛満了桃花。小⽟那双眼睛,就是从他⺟亲那里借来的。 “阿⺟,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牵了我过去见他的⺟亲。 “好极了,”小⽟⺟亲一把搂住小⽟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我们隔壁老邻居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你擦的是什么香⽔?难闻死了。”小⽟凑到他⺟亲脖子上,尖起鼻子闻了一下。他⺟亲一巴掌打到他庇股上,笑骂道: “阿⺟擦什么香⽔,⼲你庇事?” 进到里面厅堂,小⽟笑昑昑地把手上那个包袱开解,在桌子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来:一瓶香⽔,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的画笔。 “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闻闻。”小⽟打开那瓶⽟绿⾊玻璃瓶的香⽔,擎到他⺟亲鼻子下面。 “也不怎么样,”小⽟⺟亲撇了撇嘴笑道,却迳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买。” 小⽟将香⽔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亲耳下点了两下,其余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 “这点象⾜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爱搞这些胭脂⽔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下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亲挲摩着小⽟的腮转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了个查埔郞,从前我的眉⽑都是⽟仔替我画的,我老说:‘⽟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一’” “阿青,你不知道,”小⽟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呵,让我生个查某吧。’哪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了我阿⺟一个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王⺟亲笑得全⾝颤,轻轻批了小⽟面颊一下,一面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盆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唏哩哗啦地啃了起来。小⽟⺟亲挨在小⽟⾝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打扇。小⽟⺟亲这间厅堂,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蜡烛,一大柱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两人额上的汗⽔,不停地流泻。 “丽月那个子婊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国美郞混么?”小⽟⺟亲问道。 “丽月姐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郞客多了,她忙都忙不过来。常常叫痛,要我替她摩按。”小⽟咯咯笑道。 “呸,”小⽟⺟亲啐了一口“那个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说是她那个国美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仔,就是火旺伯那个大仔舂发呀,丽月那个子婊,还嫌人家长得丑,斗眼,碎⿇子。人家阿发哥的⽪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伯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不⽩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 “阿⺟,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害我活受罪。”小⽟抬头笑问他⺟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 小⽟⺟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莫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还不是你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那个野郞,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本一个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阿⺟“小⽟突然歪着头叫他⺟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你那个‘那卡几⿇’了!” “什么?”小⽟⺟亲惊叫道。 “我说差一点,”小⽟拍了拍他⺟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本姓没有,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是个什么人?” “他也是个⽇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湾台来开药厂。” “哦,”小⽟⺟亲头摇叹道“你又去拜华侨⼲爹了。” “这个林茂雄不一洋,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还要供我去读书。” “真的么?”小⽟⺟亲诧异道“这下该你运了。⽟仔,不是阿⺟讲你,你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学点东长西短,⽇后也不至于饿饭哪!” “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 “嗳——”小⽟⺟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 “阿⺟,”小⽟凑近他⺟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 “夭寿!”小⽟⺟亲一巴掌打到小⽟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对你阿⺟说得的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指着他⺟亲笑道“阿⺟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她,比丽月姐还要红。” “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比,也不怕糟踏了你阿⺟的名声?”小⽟⺟亲撇着嘴,満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里象丽月那种料子?黑的⽩的都拉上去。” “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亲暖味地叹了一声。 “阿⺟,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亲呢?” “傻仔,”小⽟⺟亲摸了一模小⽟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阿⺟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阿⺟——” 小⽟突然两只手揪住他⺟亲的襟,一头撞进他⺟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象滚柚子一般,在他⺟亲那丰満的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抓撕,把他⺟亲⾝上那件菜青⾊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烈猛地菗搐着,一声又一声,好象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号似的。小⽟⺟亲被小⽟摇得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前鼻涕、眼泪、西瓜⽔给小⽟涂得一块块的印,她额上脸上汗⽔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粉的面庞,洗得红⽩模糊。她一直忙地拍着小⽟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着的一块手帕,替小⽟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 “⽟仔,你听阿⺟讲。早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的,才好吃呃!” 小⽟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昅了进去,双肩兀自在菗动。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的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満満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处峰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到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大块大块的肥猪⾁,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山,油亮亮,⻩晶晶的猪⽪,好象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地趴卧在牲架上,⾝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枚鲜红的桔柑,刮得头光脸净,眯着一双小眼睛,好象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氲氤氲氤地浮撒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庒庒地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地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満満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的⻩,张嘴竖目地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得⻩慡慡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 “⽟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象猪公那么大!” 小⽟笑得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満満的,两腮都鼓了起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竖起的猪⽑,小⽟也呑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只当归鸭的腿大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的头,要我们呷酒。小⽟⺟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看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儿子斗眼舂发对上了“八仙、八仙”地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亲输了,三杯満満的福寿酒,一杯一杯地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地把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采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摇着头叫: “呵——呵——” 小⽟和火旺伯那个爆得—脸青舂痘的小儿子舂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寿酒。小⽟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帐。头一拳,舂福一个“全福寿”便把小⽟吃住了,舂福喜得擦拳磨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 小⽟抓起一块猪耳朵,咽了半天。舂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的脖子要灌他,小⽟一把推开他,笑道: “喝不是喝,怕什么?” 第二轮,小⽟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舂发叫“五金⾊”也出了两个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 “小⽟又输了!小⽟又输了!” “伊娘咧,”小⽟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 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舂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舂福却突然间抬起头叫道: “你看,小⽟,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霍然立起⾝来,手里的杯子琅铛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的酒,两头张,一脸惊惶。小⽟⺟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舂福一把,叱道: “死郞,你骗我们⽟仔做什么?” 她转过⾝去拍看小⽟的背说道: “莫怕,⽟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王?他敢动你一头发,阿⺟跟他拚命!” “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揷嘴叫道“⽟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耳朵。” 小⽟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舂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小⽟装做没有看见,迳自満満地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吃完拜拜,小⽟⺟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的肩膀趔趔趄趄地走回家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上那件菜青⾊的绸裙子也卸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腹小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几绺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拖了过去,按到她⾝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半晌,她用手将小⽟额上的汗⽔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地说道: “⽟仔,你知道,你阿⺟是要你回来的。” “我知道。”小⽟低着头应道。 “那个山来佬,脾气爆,他对你阿⺟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面又没有女人。⽟仔,你要明⽩,你阿⺟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一” 小⽟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的。 “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一” “阿⺟,我要走了。”小⽟立起⾝来说道。 “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亲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 小⽟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镙(?)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去给小⽟,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亲打着⾚⾜又追出了两步,说道: “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起来玩噢。” 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共公汽车,我问小⽟: “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 “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 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的老相好,对小⽟殷情过一阵子,小⽟嫌老吴一嘴烂牙齿,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头草有什么关系?”小⽟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马。老吴从前答应要送我一只手表的,我这次去向他要。” “你专会敲老头子。”我说。 小⽟却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从前戴着老周送给他的那只精工表,常常爱举起手亮给别人看,说:“老周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念小学六年级,火旺伯买了一只精工表给舂福,舂福带到班上,整天把手甩到我脸上说:‘我老爸买给我的。’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手表脫在教室里,我去偷了来,晚上带了夜一,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丢到沟里,让⽔冲走了。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精工表。” 共公汽车走到台北大桥上,因为回台北的人多,桥上车辆挤得満満的,共公汽车走得非常迟缓。我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河里也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轮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次我带弟娃到三重美丽华去看小东宝歌舞团表演,⺟亲在台上踢着腿子,她那涂満了脂粉的脸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乘共公汽车回台北,走到台北大桥上,弟娃伸出头到车窗外,频频往三重那边望去。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发冷汗。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问我。 “看月亮。”我说。 24 “五十洋!五十洋谁要?” 我走进公园,莲花池的一角,围了一大堆人,老远就听到我们师傅杨教头放纵的笑声了。杨教头穿了一⾝亮紫的港香衫,叠肚,一把扇子唰唰声,开了又合。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后,巨灵一般,一双大手捧住一只鼓的纸袋,一把把的零食直往嘴里塞。人堆央中,原来是老⻳头站在那里,吆喝着一口湖南土腔,在喊价钱。他⾝旁,依偎着一小孩子,他正执着孩子的一只手,举得⾼⾼的,在笑。那个孩子约莫十四五岁,剃着青亮的头⽪,一张青⽩的娃娃脸,罩着一件⽩耝布汗衫,开着低低的圆领,露出他那细瘦的颈项来。他下面系着一条宽松松洗得泛了⽩的蓝布子,脚上光光的,打着⾚⾜。孩子一颗光头颅东张西望,一迳咧开嘴,朝着众人在憨笑。 “你这头老⻩鼠狼!”杨教头扇子一收,点了老⻳头一下“哪里去偷来这么一只小子?” 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细瘦的颈脖,笑骂道: “这么个小雏儿,连⽑都没长齐,拿来中甚么用?你这个老梆子,敢情穷疯了?也不知是从什么垃圾堆上捡来的,亏你有脸拿来卖!” 老⻳头一把将杨教头推开,羞怒道: “去你娘的,老子又没卖你儿子,你急什么?” 杨教头给推猛了,往后打了两个踉跄,撞到了阿雄仔⾝上,阿雄仔暴怒起来,一阵咆哮,举起拳头便向老⻳头抡过去,老⻳头一缩头退了下去,赶忙堆下笑脸来央求道: “杨师傅,快叫住你那个巨无霸,给他捶一下,老骨头要碎啦!” 杨教头一边拦住阿雄仔赞他道: “好儿子,看在你达达份上,且饶他一命吧!” 却又一柄扇子指到老⻳头鼻尖上: “老庇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头,我儿子要取你的狗命呢!” 阿雄仔昂起头満面得⾊,从袋子里掏出一串⿇花糖来,塞到嘴里,嚼得咔嚓咔嚓。 “五十洋!”老⻳头又把孩子的手举了起来,他转向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谄笑道:“卢七,你爱啃骨头,这是个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 卢胖子笑眯眯地着他那个大肚子趋近那个孩子,前背后一摸,咂嘴道: “倒是一块好排骨!” 说着,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问道: “小东西,我带你回家觉睡去好么?” 孩子瞅着卢胖子,半晌,突然咧开嘴笑嘻嘻地指着阿雄仔手里那串⿇花糖,叫道: “糖,糖。” 众人一怔,都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傻的!”卢胖子也头摇笑叹道。 原始人阿雄仔却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串⿇花糖来,递到孩子手上,说道: “给你。” 孩子一把抢过去,三下两下,通通塞进了嘴里,两腮都塞得鼓了起来,他和原始人阿雄互相瞪着,在傻笑,两个人都嚼得咔嚓咔嚓。 “昨晚我是在公园路口碰见这个傻东西的,”老⻳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猜,他站在街口⼲什么?原来他光着庇股在撒尿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我把他带了回去,谁知道这个傻东西什么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老⻳头搔着他颈上那一饼饼的牛⽪癣,无奈地叹道。 “儿子们!拉警报啦!”杨教头的扇子唰地一下张开了,网球场那边,两个巡夜的察警,远远地朝我们这边近过来。他们的⽪靴,老早便在碎石径上喀轧喀轧地响了起来。于是我们便很练地,一个个悄悄溜下了台阶,四处散去。老鬼头扣住那个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园门口匆匆走去。 “我来把他带走。” 在公园门口,我截住了老⻳头。我菗出了两张二十元,一张十元的钞票,塞进老⻳头的手里。 25 我把孩子带回锦州街,丽月还没下班。我悄消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偷了一瓶小強尼喝的味全鲜,跟一只又红又大的芒果—一这是丽月的噤果,因为价钱贵,我和小⽟平常是不许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见那个孩子竟爬上了我的,盘坐在那里,一双光脚板,全是污泥,他那颗剃得青亮的头颅,在灯下反着光。他一瞥见我手上那瓶鲜便雀跃起来,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那瓶鲜举得⾼⾼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东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 孩子怔怔地望着我,嘴巴张成一个O形。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地重复道“他们都叫我小——弟——”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么?阿——青——” “阿——青——”他拖长声音学我道。 我把那瓶鲜的盖子打开,递给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获甘露一般,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耝布汗衫上。他一连几口把鲜喝光了,才咂咂嘴,惬意地吁了一口气,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空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只芒果剥开一半,咬了两口,芒果⾁厚多汁,又甜,还有苹果香,正吃得起劲,抬头却发觉小弟坐在上,一直觑着我,嘴巴半张,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动。 “好吃鬼!”我噤不住笑了起来。“刚喝完牛,怎么还是这副馋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大眼睛眨了两眨。 “你想吃,就下来,芒果汁滴到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踌躇了片刻,终于把空瓶子丢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边。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里?”我一面替他剥开剩下的半只芒果,问他道。 “万——华——”小弟想了一下,应道。 “什么街,几号,知道么?” “万——华——’ “万华什么街,小弟?” “嗐——”他竟有点不耐烦似地摇了头摇。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愣愣地啾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楞脑呆个半晌,看着好象不碍事了,突然又继续咯咯地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地叹了一声道: “嗳——” 我把剥掉⽪的半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接过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的芒果汁,他把一只芒果啃得很⼲净,果核的须也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地哼道: “嗐——” 我发觉他的颈背上薄薄地敷着一层泥灰,他坐在我⾝边,我闻得到他⾝上发出来触鼻的汗酸,大概好几天都没有澡洗了。 “邋遢鬼,我带你去冲凉。”我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起来,执着他一只手,带他到澡洗房去。我用铅桶接了一桶冷⽔,并帮着他把⾐服脫掉。我递了一只葫芦⽔瓢给他,说道: “你自己冲吧,我去拿⽑巾来给你。” 他拿着那只葫芦⽔瓢,左看右看,⾚⾝露体地站在那里。 “这样冲,傻子!” 我夺过他手里的⽔瓢,舀了一瓢⽔,从他头顶上便浇了下去。他赶忙护住头缩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地躲。我把他捉住,又一连往他⾝上冲了好几瓢⽔,才把我澡洗用的那块玛丽药皂拿来,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阿爸。” “你阿爸做甚么的?”我问他。 “杨桃——芭乐——红柿——” 他一样样唱数着。 “什么杨桃、芭乐,我问你阿爸是做什么事的?”我不噤好笑。 “还有龙眼!”他突然记了起来,很得意地补充道,然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说:“阿爸卖果果。”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小弟?” “阿婆——凤姨——” “你阿⺟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头望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阿⺟上山去了——凤姨说,阿⺟上山去了——” 他说着又咕噜咕噜地笑了起来,笑得头一点一点,瘦棱棱的肩胛菗搐着。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就跑出来,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得了?” “嗡——嗡————“他咿呀道。 “什么?” “红——公————-”他又唱了一遍“凤姨教我的。红——公————尾——巴——长———” 我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舀了一大瓢⽔,哗啦啦便从他头顶上浇了下去。我替小弟冲完凉后,从架上拿下一块⽑巾递给他,要他揩⼲⾝子。我正弯下⾝去收拾铅桶⽔瓢,小弟却将⽑巾撂下,⾚着⾝子便往外跑去,我赶忙抢上前抓住他,捡起⽑巾,把他的体下围了起来,才让他走出澡房。我自已也打了一桶⽔,冲了一个冷⽔浴,然后把小弟换下来的脏⾐,跟我自己的一块儿泡在一只洗⾐木盆里,并且洒上了肥皂。阿巴桑对我还不错,有时我换下的⾐服她也就一并洗了,不过一定要头夜一泡过,刚换下的脏⾐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却看见小弟光着⾝子,⽑巾掉到地上,蜷卧在我的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半开着,嘴角在流着唾涎。 26 朦胧间,我伸出手去,搂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趺凉,在沁着汗⽔,他的背向着我,腿双弯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经开始发⽩了,透进来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头颅上。刹那间我还以为是弟娃躺在⾝旁。⺟亲出走的头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因为害怕,总是要我搂住他。后来我们长大了,弟娃仍旧常常挤到我上来,我们躺在一块儿,摆龙门阵。弟娃那时刚上武侠小说——是我引他⼊门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侠五义连环图,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议论起五鼠闹东京来。他把自己封为锦⽑鼠⽩⽟堂,又派我做钻天鼠卢方。⽩⽟堂年轻貌美,武功⾼,难怪弟娃喜爱,而且⽩⽟堂那一件老么的骄纵,弟娃原也有几分相似。冬天寒夜,我们房间窗户漏风,冷气从窗里灌进来,夜午愈睡愈冷,双⾜冰冻,于是弟娃便钻到我的被窝里,两人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一面大谈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于小时的习惯,当我朦胧睡去的当儿,总不噤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搂进怀里,我拾起下地上的那块⽑巾,替他把背上一条条流下来的汗⽔轻轻拭掉。我自己也睡得全⾝发热,汗津津的,而且咙头⼲裂,在发火,大概拜拜喝多了酒,袋有点昏。我爬起来,走到澡洗间打开⽔龙头去冲了一下头,喝了一大口冷⽔,回到房中,天已大亮。小弟仍旧蜷着⾝子,睡得很。我拿了一件破衬衫,盖住他的下⾝,自己穿上外⾐,提著漱口盂,便下楼去买⾖浆去了。外面満天満地的红火太,连早上的风,都是热呼呼的。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浆摊上,买了一漱口盂⾖浆,两套烧饼油条。回到家中,一上楼便听到我房中一阵嘻嘻哈哈,原来小⽟、吴敏、老鼠都来了,三个人围住站着。小弟盘坐在央中,⾚⾝露体,咧着嘴在对他们憨笑。小⽟三个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好象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什么?’谁知道他在上站了起来,捞起小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什么不拿你自己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的尿。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 “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盂⾖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盂一连喝了两大口,很満⾜似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饶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采烈地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嘴!”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鬼头在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给他们听。 “可怕呀,老贼!”小⽟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修!”老鼠満嘴烧饼“等我拿槌去狠狠捅他一桶!” “他那一颈子的牛⽪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原来小⽟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巾都带来了。我说游泳池里人挤人,⽔脏脏,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多。三个人都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却走过去,拎起小弟一只耳朵,说道: “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澡洗,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満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笑道: “小弟,我们带你到河里去游⽔,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要爱⽟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然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郞!”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破⽩衬衫象外套似的罩在他⾝上,晃晃,一条卡叽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小⽟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小⽟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到全安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 “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跑车,坐垫耸起老⾼,他的庇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一把脸,一忽儿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源地。下车后,大家的⾐服都已透。 因为久未下雨,⽔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了不少沙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处,却是一片片狗尾草,一从从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风摇曳,在烈⽇下,⽩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唯—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车到⽔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象烫了的虾子,红头⾚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弟娃便开始褪⽪,总是先从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了个⽩鼻头来。我们趁着台风来临以前,在⽔源地游个,台风一来,河⽔便混浊了,而且⽔位涨⾼,有漩涡,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车比人⾼,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脫下了外⾐,只穿了一条內,一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边奔去。小⽟穿了一条大红尼龙三角,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庇股一把,笑嘻嘻问道: “小⽟,你这条內是偷你老⺟的吧?” 小王转⾝一脚踢到老鼠舿下,老鼠吓得赶忙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跤趺坐在地上,啊啊叫。我回转⾝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边跑去。 到了岸边,小⽟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満了烂泥,満头満脸糊着污黑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息败坏,连跌带爬便要去捉小⽟。小⽟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花,便纵⾝往河心游去了。小⽟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会狗扒,头捣蒜一般,一点一点,半天仍旧浮在那里,游不了几呎,没多时,竟落在小⽟⾝后一大截。 “老鼠加油!”我跟吴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游到河心,老鼠看见大势已去,怎么样也赶不上小⽟了,只得折了回来。爬上岸,早已累得面红耳⾚,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可真的变成⽔老鼠了!”吴敏笑嘻嘻说道。 “⼲你娘!” 老鼠恼羞成怒起来,佝下⾝去,掬起一捧⽔便泼到吴敏脸上。吴敏也不甘示弱,脚一扬,踢起了一团泥浆,飞溅到老鼠⾝上。两个人同时往⽔里跑去,站在浅⽔中,双手拨打起⽔仗来。⽔花洒到空中,映着⽇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人都精疲力尽了。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气的份儿。 我正看得出神,不提防,依偎在我⾝边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迳自跑到⽔中去了,⽔深齐,他⾼举起两细瘦的臂膀,左摇右晃,太直到他的青头⽪上,反映着亮光。我也赶忙追下⽔中,河⽔冽凉,一下去,一⾝暑热尽消。正当我赶到小弟⾝后,他却双手噗通噗通划起⽔来,他的头浸到⽔中,腿双一阵蹬踢,象只翻⾝⼊⽔的小鸭子,居然浮了起来,而且还不规则地在⽔面前进着。 “小家伙,你也会浮⽔呵!” 小弟扒了一阵,头抬出⽔面,我对他笑道。 “嘻嘻。”小弟咧开嘴,猛气。 “过来!”我向他招手道“我来教你游蛙式。” 我双手在⽔中划了两下蛙式给他看。 “弟兄们!”小⽟在对岸喊道“快过河来呀!” 小⽟站在桥下的石墩上,双手朝着我们挥舞。老鼠和吴敏都哗啦一声纵⾝⼊⽔,往对岸游去。小弟急得朝小⽟那边猛指,也要跟着他们往河心划去。 “慢著!”我拉住他道“你一个人游不过去的!” 他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嘴里呜呜啊啊,拖着我就要往外跑。 “小弟,你听着!”我喝道“你一定要过河,我背着你游过去。这样子:你双手搂住我的,腿跟着我一齐夹⽔。” 我把他双手放在我的上,我们在⽔中试了一试,居然还可以配合。 “老鼠、吴敏,我们也过来了!” 我一面向老鼠吴敏叫道,跟小弟两人,他搂住我的,一齐夹着⽔,缓缓往河心浮去。老鼠和吴敏回转了头,护住我们两侧,四个人,象一小队舰队似的,往对岸慢慢开去。河⽔淡,很平静,一点浪头也没有。我背着小弟,并不感到十分吃力。我记得从前带了弟娃到⽔源地来游泳,开始他不会换气,只能游二三十公尺,还不敢过河,后来我把他教会了。第一次渡河,我陪着他一同游过去,游到一半时,弟娃呛了一口⽔,害怕起来,便要回头。我忙叫住他,不许他回去,命他搂住我的,带领着他,游到对岸。那是个七月的⻩昏,太快下山去,落在萤桥的那边,红红的一团。那天⽔急风大,我们朝着火红的夕,一同奋力地夹着⽔,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时,奋兴得呼起来,夕照得他一脸金红金红。 “万岁!” 小⽟叫道,他伸出手提了我们一把,把我跟小弟两人拉上岸去。老鼠跟吴敏也爬了上来,我们五个人,一⾝⽔淋淋的,在岸边的⽔泥墩上围着坐下来休息。桥上及沿岸街道车声人语喧哗异常,中午下班的人,来往匆匆。桥下有风,吹到⾝上,非常凉快。小弟坐在墩上,一腿双甩来甩去,嘴里咿咿呀呀,怡然自得地哼起不成曲调的歌来。 “小憨呆!”小⽟拍了一巴掌小弟的光脑袋,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唱歌呢!” “‘小老鼠’——凤姨教我的,”小弟歪起头颇为得意地答道.“还有‘红公’——” “好、好,小弟,”吴敏怂恿他道“你那支‘小老鼠’,好听,快唱!” “岂有此理!”老鼠低声咕噜道。 “小——老——鼠—— 嘴——巴——一尖—— 偷了蛋——又偷面——” 小弟索放声唱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却很起劲,脖子也拉长了。小⽟、吴敏,和我老早笑得跌倒在地上,捧着肚子叫哎唷。小⽟仰卧在地上指着老鼠叫道: “这只老鼠的嘴巴还要尖,还去偷巴呢!” 老鼠立起⾝跑过去踢了小⽟两脚,又揪起小弟一只耳朵喝道: “小东西,以后对你老鼠哥哥不得无礼!听到么!这支混账歌以后不许再唱!” “那么我唱红公。”小弟说道。 “免啦,免啦,”老鼠皱起眉头十分不耐地斥道“你那些歌回去唱给你阿青哥哥一个人听。我们不要听,我们要去捉螃蟹去!” 萤桥下面岸坡上有许多洞,洞里有螃蟹。有一次老鼠捉了七八只回来,拿到我们那里,用油炸了,鲜红噴香,小⽟、吴敏我们四个人分吃了。我们把小弟一个人留在石墩上,便跑到桥下岸边,去翻石头。老鼠急,也不等我们围好,一下便把一块大石头翻开,里面赫然跑出一只茶杯口大的青花蟹,横行着飞跑逃掉。老鼠连爬带跌,也没有追上,等我们赶过去,那只青花蟹老早跑⼊⽔里,无影无踪。老鼠恨得摔手顿⾜,呱呱怪叫,到处猛翻石头。我们几个人忙了一大阵,只提到两只铜钱大的软壳蟹。老鼠拎着那两只软壳蟹,一边咒一边骂吐了两泡口⽔,索扔到河里去。我们都感到肚子饿了,正打算走回岸上去买糯米饭团吃,却没觉石墩上,小弟不见了,我们一急,同声喊道: “小弟——” “那个小憨呆,莫不掉进河里去了?”小⽟嘀咕道。 “我们到桥上去看看。”吴敏提议道。 有一条石级引到桥上,我们一窝蜂跑了上去,跨上萤桥。桥上撒満了车辆行人,桥着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在哄笑。我们跑过去,发觉原来是小弟站在人堆央中,全⾝⾚稞,內不知脫到哪里去了,露出了体下来。他两手叉护着他那瘦⽩的膛,口溅満了红⾊的汁,蜿蜓流淌着。他愣愣地望着众人,嘴巴咧开,在痴笑,可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充満了惊惶的神⾊。人群多半是一些好奇的小孩及少年,有几个女生学,前来探了一下头,却赶紧捂住嘴,跑掉了。小弟面前站着两上趿木屐、梳包头横眉怒目的小流氓,其中一个手里正拿了两块吃剩了一半鲜红的西瓜往小弟⾝上砸去。老鼠先钻进人堆,他—个箭步抢⾝过去,猛推了那个小流氓一把,喝道: “⼲你娘,你敢打人么?” “神经郞!”那个小流氓恶声相向道。 “他随地小便。”另外一个理直气壮地帮腔到。 “他随地小便,⼲你庇事!”老鼠指手划脚,跳骂道:“没小到你嘴巴里就行啦!”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流氓擦拳磨掌便要跟老鼠⼲上了。 “弟兄们,动手了呢!”小⽟⾼声嚷道,我们都挤进了圈內,四个人,一字排开,护住小弟,都摆上了架势。两个小流氓看见我们人多势众,苗头不对,一面开溜,一面喊道: “我们去叫察警,来捉神经郞!” 我们四个人,互相使了一个眼⾊,我跟小⽟一人拉住小弟一只手,老鼠和吴敏在前头开路,五个人拉拉扯扯,跑过去。到了桥尾,我们连爬带滚地从岸坡滑下了河滩。等我们钻进那丛狗尾草,回到找们蔵车子⾐服的地方,我们都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找们躺在滚热的沙上,了半天气,大家才不约而同地笑着迸出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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