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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13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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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他们都说是我杀害了他,是么?”

  黑暗中,龙子的声音,好象久埋在地底的幽泉,又开始汨汨地涌现上来。

  “我杀死的不是阿凤,阿青,我杀死的是我自已。那一刀下去,正正揷中我自己的那颗心,就那样,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许多年——”

  我们两个人,肩靠着肩,躺在一铺垫着浸凉藤席的沙发上。在南京东路三段的一条巷子底,王夔龙⽗亲那幢⽇据时代留下来的古旧的官邸里,我们躺在龙子从前那间临靠后院的卧房內。脚下,点着一饼浓郁的蚊烟香,香烟袅袅上升,头的纱窗外,几扇芭蕉的阔叶,黑影参差,忽开,忽合,在扫动着。院子里有夏虫的呜声,颤抖,悠扬,一声短,一声长。

  “许多年,我蔵在纽约的曼赫登上,‮央中‬公园斜对面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厦的小阁楼里,变成了一小不见天⽇的野鬼。⽩天,我躲在百老汇一家地窖酒吧里,打零工,赚些零用钱。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里,我才露面,开始在曼赫登那些灯光灿烂,行人绝迹的街道上流起来,从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两条腿酸疲得抬不动了,我便在华盛顿广场的噴⽔池边,坐了下来,坐在那里,坐到天明。有时候,我乘地下车,在纽约的地底下,横冲直闯,从一路车换到另一路,一直乘到方向完全失,才从地底下爬出来,跨⼊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带,在那些黑影憧憧的⾼楼中间,盲目地转起来。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闯进了哈林‮人黑‬区,那个夏天,‮人黑‬暴动,每夜都有‮察警‬在跟‮人黑‬揪斗,那晚我走到一团黑漆漆的人群中间,也给‮察警‬拳打脚踢赶上了警车,捉到‮留拘‬所去。可是那时我并不懂得害怕,因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个风雨加的夜里,我站在河边公园的一棵大榆树下,雨⽔从树叶树枝上冲下来,浸得到全⾝透,我的双⾜陷在泥沼里,愈陷愈深,泥浆灌进了我的鞋子內,冻得我一双脚都发了⿇,我一直望着远处华盛顿大桥在风雨中闪烁着的灯光,全然忘却了还有一个人跪在我的脚下,在啃食着我的⾝体。又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夜,我在时报广场一家专演⻩⾊电影的通宵戏院里,倒在最后一排,昏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大概已是清晨,一间又黑又大的戏院里,上上下下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大银幕上人体跳,可是我完全没有看见,只是当我低头看表时,手腕上那只我在‮湾台‬考上大学时⽗亲送给我做纪念的劳力士却不翼而飞,让人家顺手剥走了。那些年,我在纽约的街头上流浪,前前后后,大约总吃了几百只牛⾁过了吧。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牛⾁饼是什么味道,我失去了味觉,嚼什么东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买了一只牛⾁饼,一口下去,把⾆尖咬下了一块⾁来,一嘴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和着自己的⾎⾁,把牛⾁饼一齐呑下到肚里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复了知觉——

  “那是一个圣诞夜,纽约大街的圣诞树上都点満了红红绿绿的彩灯,到处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雷落得早,五六点钟,曼赫登巳经变⽩了,人们跟家人聚在屋內,开始圣诞晚餐。我也跟着一群人,在吃圣诞晚餐。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个,有六七十岁全⾝松弛得象只空⽪囊的老人,有十几岁四肢刚刚圆滑鼓的少年,有⽩人、‮人黑‬、⻩人、棕⾊人,在那个圣诞夜里,我们从各处奔逃到二十二街躲⼊一幢又黑又旧的⾼楼里,在一间间蒸气漫的密室內,我们⾚裸着⾝子,围在一块儿聚餐,大家静默而又狂热地呑噬着彼此的⾁体。我离开那间三层楼象宮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走到街上,外面已经曚曚亮了,天上的雪花给寒风刮得飞,到处⽩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铁回家,走过‮央中‬公园门口,突然间,里面树丛中闪出一团黑影来,紧紧跟在我的⾝后。平常夏夜里,‮央中‬公园那一带树荫下,经常人影憧憧,在那里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时候,还会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寒风中,徬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精疲力尽,遍⾝⿇木,于是便‮速加‬脚步,往七十二街家里走去。走到公寓门口,后面跟着我的那个人,却追了上来,声音颤抖地叫道:‘先生,有零钱么?我饿了。’我回头看,发觉那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带斗篷的大⾐里,斗篷盖在眉上,遮掉他半张脸,他佝着背,一⾝抖瑟瑟的。我对他说,我楼上有热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进到房中,他脫去大⾐,里面只穿了一件暗红⾊破旧的套头紧⾝衫,露出他那瘦羸的⾝子来。他有一头大卷大卷乌黑的头发,蓬松松地堆在眉上,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张削薄青⽩的上,烁烁发光。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象是一个波多黎哥的孩子。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端给他,他接过去,双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热,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得精光,他那张冻得青⽩的脸上才渐渐泛出一丝⾎⾊来。他坐在我的沿上,一双大眼睛闪烁烁地望着我,在期待着。我知道,那些孩子们要的是什么,二十块、三十块,一个礼拜的饭钱,一个礼拜的房租。我过去伸出手去剥他的⾐服,我要尽快打发他走,好蒙头‮觉睡‬。当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前,他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我赶忙缩回手,孩子抬起了头,对我歉然地笑着,可是他的眉头却紧皱着,一双大眼睛好象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缓缓地将⾐衫卸下,露出了⾚裸的上⾝来。在他那瘦骨棱棱青⽩青⽩的膛上,横横斜斜,赫然印着几条伤痕,条条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红的红,叉的地方,一块伤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庒在他的心口上,伤口破了,发了炎,浮肿起来,鲜红的,在淌着⻩⾊的浆。孩子告诉我,前几天的一小晚上,他在公园里,撞见一个穿⽪夹克骑摩托车带上挂満了铿铿锵锵⽩铜锁匙有待狂的家伙,将他带了回去,用一长长的铁链子把他捆绑了起来,鞭着他象狗似在地上爬。‘绑得太紧了,磨破了——’孩子指着他口上那块酒杯大的伤疤说道,他嘴角上一直浮着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双深坑的大眼眼,闪烁烁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间,我在他心口鲜红的伤疤上,看见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揷在阿凤口上的刀。阿凤倒卧在地上,一⾝的⾎,也是那样望着我,一双大眼睛痛得跳,可是他那抖动的嘴角上,也是那样,挂着一抹无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来,我完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知觉。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象触了⾼庒电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掀起一阵剧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个孩子一双冰凉的手,握在掌中,拚命。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双又脏又裹満了雪泥的靴子脫掉,捧起他那双僵冻肮脏的脚,搂进怀里,将面腮抵住他的脚背,来回磨擦,一直抚弄到他那双僵冻的脚温暖了为止。那个孩子被我弄得手⾜无措起来,我也不顾他反对,把他抱上了,替他脫去⾐,去找了一瓶双氧⽔,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上的伤痕轻轻洗⼲净,然后将一张厚厚的⽑毯盖到他⾝上去。我坐在他头边的地板上,守着他,直到他闭上眼晴,疲倦地睡去。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斜对面‮央中‬公园里,树上地上都盖満了一层洁⽩的雪,太刚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眩人眼目。我企立在窗前,一⾝的⾎,在翻腾,在滚烧,脸上一阵阵的热,如同针刺一般。从前的事,一幕一幕,象万花筒似的,拼凑起来。猛抬眼,我瞥见窗玻璃里,映着一具骷髅般的人影,多少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那个孩子,在我那里居留了三个多月。他的名字叫哥乐士,哥乐士是波多黎哥人,是从圣璜来的,他的英文破破碎碎,夹満了西班牙话。他告诉我,三年前他们全家移民到纽约,⽗亲不愿负担家累,弃家而走,⺟亲就那样疯掉了,给关进了市立神经病院。有一天,我们走过东河河边,哥乐士指给我看,对面河岸凸出一个半岛,半岛尖端,有一所红砖大楼,四周都围了很⾼的铁丝岗。‘我⺟亲就关在那里头。’哥乐士对我说道,他说他在纽约街头已经流浪了一年多了,遇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也染上了一⾝的恶疾。他的‮殖生‬器上,‮起凸‬一块块的红斑,我带他到医院去治疗,他患了二期梅毒,打了许多针。他的內⾐总沾着点点斑斑⻩浊的脓汁,晚上换下来,我便用消毒药⽔替他洗⼲净。我那铺单人窄小,晚上我们躺在一起,我一翻⾝,手肘触中他上的创伤,总是痛得他从睡梦中叫醒,于是我便把我的让了出来给他睡,我躺在他下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我听得到他均匀睡的鼻息。三个多月,我天天喂他蛋牛,还有草莓冰淇淋——哥乐士人瘦,食量却大得出奇,每天可以吃一小桶冰淇淋哩—一他的面颊渐渐丰満起来,前那几道铁链子箍出来的创伤也慢慢平复了,结成一条条殷红的疤痕。有一天,哥乐士告诉我他要去探望他的⺟亲,可是他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然而,阿青,哥乐士失踪了,可是纽约的曼赫登那些棋盘似的街道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象哥乐士那样的孩子,⽇⽇夜夜,夜夜⽇⽇,在流浪、在窜逃,在染着病,在公园里被人分尸。那么多,那么多,走了又来,从‮国美‬各个大城小镇。有时候在‮央中‬公园的树丛里,有时候在地下车站的厕所中,有时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灯下,我会突然看到一双闪烁烁的大眼睛,那是阿凤的眼睛,痛得在跳跃的大眼睛。于是我便噤不住要伸出手去‮摸抚‬那个孩子的面颊,问他:‘你饿了么?’有一次半夜我带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犹太孩子回家—一他蜷卧在公园外面人行道的长靠椅上,睡着了。我把我的让给他睡,可是天还没亮,他却爬了起来,到处翻我的东西。我没有作声,看着他把我的⽪夹从袋里拿出来,还顺手牵走了我一副太眼镜。又一次,我带了一个饿得发抖的意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后,他却倏地菗出一把弹簧刀来,我给钱,那天正好我的现款用光了。他以为我说谎,暴怒起来,一刀戳到我上,戳偏了,没有中要害。我倒在地上,也没有呼救,⾎一直沁到我的夹克外面来。我听得到自己的⾎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渐渐昏了过去。第二天,房东太太叫救护车来把我送进了医院,在里面住了一个星期,输了两千CC的⾎。我的⾁体虽然很虚弱,可是感觉却异样地敏锐起来,敏锐得可怕,好象神经末梢全部张开了,一触便发痛。出院那天,是个星期天的下午,走出医院外面,八十二街近公园那里,靠墙坐着一个老‮人黑‬,一个満头花⽩的瞎子乞丐,眨着一双青光眼,在拉拉一架破烂的手风琴,冬天的夕把他那张皱得眉眼模糊的脸照得⾚红。那个老‮人黑‬正拉奏看一首黑‮民人‬谣:GoingHome。手风琴的声音在寒冷的暮风里,颤抖抖的。我背着夕,踏着自己的影子,走着走着,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望:我也要回家,回到台北,回到新公园,重新回到那莲花池畔。可是我还得等两年。两年后,我⽗亲才过世——”

  龙子那汩汩上冒的声音,突然间好象流⼲了似的,嘎然中断。窗外那轮黯红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几扇肥大的芭蕉叶来了,院子里的夏虫,一声短,一声长,仍在细颤颤地叫唤着。我的眼睛酸涩得张不开了,蒙着睡去。等到醒来,纱窗外已经透着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昅困难,上好象庒着一沉甸甸的铁柱一般,是王夔龙那只钉耙般的手臂,正正地横卧在我的心口上。

  “你喜什么颜⾊的衬衫?阿青?”王夔龙带我回来的时候,问我道。

  “蓝的,”我说。

  “明天我们到西门町替你去买一件,”他把我脫下的衬衫挂到门背上,我的衬衫右肘,破了一个大洞。

  王夔龙要求我搬到他⽗亲南京东路那幢古老的住宅里,跟他一块儿住。

  “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照顾你。”

  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跳的眼睛,他头一晚在公园里便发觉了,他伸出他那只瘦棱棱的大手,在不停梳耙着我的头发。离开家三个多月,在有一顿无—顿,昼夜颠倒的流浪⽇子里,也曾有几次,半夜里突然惊醒,有时在候车站的下流旅馆里,有时候在万华一间又脏又热的小阁楼一铺陌生人的上,也有一次,竟倒卧在公园里博物馆前的台阶上,醒来的那一刻,心中确实‮望渴‬着有一间能长久栖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时候,我却又借故溜脫了。我在公国里才出道一个星期,便遇见了一个好心人,一个姓严的中年人。他在西门町银马车当经理。他介绍我到银马车去当小弟,并且收容我到他金华街的那间公寓里。他对我说,才出来还有救,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我穿上了银马车雪⽩洁净的制服,托着咖啡、红荼、酸梅汤、芒果冰淇淋,十小时不停脚地周旋在那些到西门町来看电影买东西的客人中间。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厕所里悄悄地脫下制服,换上自己的⾐裳,趁人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从‮华中‬路朝着小南门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气奔回到公园里,跳到莲花池畔的台阶上。

  我突然起了一个逃走的念头,逃出王夔龙⽗亲这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时在新南看过一张‮国美‬西部片:“黑峡双枭”是讲落为草莽出没峡⾕的两兄弟—一哥哥是亨利方达演的。两人一生抢劫为恶,最后被官兵追赶,哥哥掉进了流沙里,弟弟伸手去救,一齐给拖进了泥淖中,两个人揪着扯着,慢慢沉沦下去,最后只剩了四只手,伸在流沙外,拚命地在抓。我轻轻将龙子的手臂从我上挪开,他那钉耙似的手臂,庒在我心口上,那样重,直住下沉,我觉得就如同黑峡⾕里強盗哥哥伸出的那只急切拚命的手一般,要将我拖进流沙里去似的。我悄悄地下了,穿上我那件破了洞的衬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铁闸大门上了锁,铁闸很⾼,门上耸着三尺长黑⾊的铁戟。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

  20

  我跟吴敏约好,我在房间里等他。我在二楼二一五,他在三楼三四四。杨教头叫我和吴敏到中山北路京华饭店去,只告诉我们旅馆房间的号码。那个人临离‮房开‬时,没有开灯,留下了房间钥匙,搁在头五斗柜上,在黑暗中低声说道:房钱已经付过了。我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也没有问他的姓名。他开门掩⾝出去时,我只觉得他的背影很⾼,大约有六呎。隔壁的七七餐厅是开通宵的,凌晨一点了,犹自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我躺在上,菗完了一支烟,吴敏才来敲门。

  我跟吴敏两人,悄悄地走下楼去,也不到拒台去还房间钥匙,趁着柜台的伙计不注意,溜出了京华饭店。一出去,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便跑起步来,往圆山那个方向跑去,跑了一段路,灯光渐疏,我们才停下来,松了一口气。路上行人已经绝迹,路的两头都是空的,我的一只手搂在吴敏的肩膀上,我们两人的脚步,同一步调,在人行道上,咄咄咄地一直响了下去。

  “小敏,你的手好了么?”我看见吴敏的左腕上的纱布绑带已经除去。

  “结疤了。”吴敏把左手却揷进了袋里去。

  “你这个家伙,那天要不是我和小⽟、老鼠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早送掉了!真没出息,姓张的那种人,也值得你去为他割手!难怪小⽟骂你,他前天还说,要你把他的⾎还给他呢。”

  吴敏低下头去,一边踢着脚。

  “也不是这样说,”吴敏低声说道“我在张先生那里住了那么久,不知不觉便把他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了。那天突然间给张先生撵了出来,一时心慌,觉得走投无路,才做出那种事来。张先生那里你是知道的,⼲⼲净净,舒舒服服,怎么不教人留恋呢?”

  我记得我每次到光武新村张先生的公寓去找吴敏,他不是在擦地板,便在洗厨房,把张先生那个家,收拾得有条不紊,我还跟他开玩笑说张先生请到一位最好的小管家。

  “阿青,我记得我头‮夜一‬搬到张先生家,在他那间‮澡洗‬间里,⾜⾜磨了一个多钟头。”吴敏摇着头笑道。

  “你在‮澡洗‬间里玩那么久⼲什么?”

  “你不知道,张先生家那间‮澡洗‬间有多,全是天蓝⾊的磁砖砌成的,连澡缸也是蓝的——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漂亮的‮澡洗‬缸,澡缸上面还有瓦斯炉,一打开龙头,热⽔哗啦啦啦就出来了。我放了満満一缸热⽔,泡在里头,一直舍不得爬起来,泡得一⾝红通通——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么个舒服澡!”

  “你这副德!把张先生的‮澡洗‬间也说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

  “你哪里懂得?”吴敏叹道“我跟你说过,我从小便跟着我爸到处流浪,我们租的房子,就从来没有一个‮澡洗‬间。夏天还可以在天井里冲凉,冬天两三个礼拜才去一次澡堂子。⾝上臭得自已闻见也要作呕。我又是最爱⼲净的人,张先生那个‮澡洗‬间,不是天堂是什么?”

  吴敏的⽗亲,在台北监狱,坐牢已经坐了两年多了。他在万华一带贩毒,卖⽩面,给抓了起来。他⽗来是广东梅县人,吴敏说刚到‮湾台‬时,他老爸⾝上还带几金条的,可是他好赌如命,喜赌‮湾台‬人的四⾊牌,把金条输光了便⼲起贩毒的勾当来。头一次下牢,吴敏的⺟亲刚怀了他,出世几年都没有见过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长大的。他⽗亲出狱把他接走了,东飘西,混了几年,又给捉进牢去。

  “给人家扫地出门,滋味不好受哩。”吴敏幽幽地说道。

  “我知道。”我用力搂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亲将我撵出门,我⾝上没有带钱,在西门町逛了一个下午,平时走过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橱里那些糕饼,从来也没有注意道,可是那天,那一叠叠一堆堆的红⾖糕芝⿇饼,看得人直咽口⽔,腹中咕噜咕噜响个不停,胃里空得直发慌。

  “我跟着我老爸流浪,两三年倒换了七八个住的地方,总是因为欠房租,让房东撵走。有一次我们住在延平北路一条巷子里,那家房东太太是个⺟夜叉。我们欠租,赖了两天,她豁琅琅一家伙把我们的东西统统扔到巷子里去。脸盆、漱口杯,到处滚。我老爸两副最心爱的四⾊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个人満地捡东西,邻居都在围着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搬进张先生家后,我以为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所以特别小心,半点错也不敢犯,没想到末了还是让张先生扫地出门。”吴敏又那样怨怨艾艾起来。

  我们走到圆山儿童乐园门口,停了下来,坐在门口外面的石阶上,我们都脫去了鞋子,打了⾚⾜,并肩靠在一起。⽩天这一带那么热闹,儿童乐园里都是孩子们的尖笑声,此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吴敏那怨艾的声音,在黑暗里浮沉着。

  “那天⻩昏,我提了个破箱子,从张先生家走出来,愈走愈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经过一条小河,大概是舒兰街那边吧,我把那只破箱子往河里一扔,心里想:人都不想活了,还要箱子做什么?我是不忿的,我并没有做错事,张先生也那么不留情——”

  “张先生是个‘刀疤王五’,有什么情?”

  “‘刀疤王五’?”吴敏愕然道。

  “他笑起来,嘴角上好象划过一刀似的,不象个‘刀疤王五’象什么?”

  “你真缺德,那么会损人!”吴敏有点不以为然。

  “哟,你这条小命差点送在那个姓张的手里,还那么卫护他!”

  吴敏双手抱膝,佝起⾝子,半晌,才缓缓说道:

  “张先生那个人,脾气是怪一些,有点忽冷忽热,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亲近。他撵我出门的头一天,对我特别好,还送了一只声宝牌的小收音机给我玩,又赞我的⾖瓣鲤鱼做得够味,那晚难得他兴致那么⾼,跟我两人喝光了一瓶⽩⼲,对我说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辈子么?’我当然说能,张先生却冷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给你们几分颜⾊,你们就爬到人头上来了!’张先生告诉过我,从前有个孩子跟他住,他很宠那个小家伙,谁知那个小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倒踢一脚,把他的东西偷得精光溜走。张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开玩笑对张先生发誓道:‘张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宁愿在张先生家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強似现在这样东飘西游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么?”

  “我的家在龙江街,”我说“龙江街二十八巷。”

  “唯道你不想家么?”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厉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来“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块!”

  我记得第二天,台风过后,我们家里涨⽔,泥滚滚的雨⽔,冒过了脚,总有一尺深,⽗亲率领着我和弟娃,我们三个人都打着⾚脚,穿着短內,⽗亲手里提着一只大铅桶,我和弟娃用脸盆,⽗子三人,拚命舀⽔往屋外泼。⽗亲嘴里一直哼哼嘿嘿在咒骂,弟娃却咬着嘴偷笑,好象舀⽔是件乐事似的。⽔退后,我们那所又的矮房子里,一股泥腥,总也除不掉。⽗亲后来弄来几把艾草来烧,他说可以去毒,因为弟娃⽪肤敏感,中了气,发得一⾝的红疹子。

  “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们?”

  “我想我的弟弟。”我说。

  “他在哪里?”

  “他睡在这个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吴敏转过头来,望着我,路灯下,他那清秀的脸上,満布着稚气“他长得象你么?”

  我把他搂过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他长得倒有点象你,乖乖。”

  “莫开玩笑了。”吴敏咯咯地挣扎着笑了起来。

  我提着鞋子站立起来,吴敏也立起⾝,我们两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央中‬去,我跑在前面,吴敏跟在我⾝后,一条中山北路,连汽车也看不见了。

  “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着气回头问吴敏。

  “嗯?”

  “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

  “是匈奴吧?”吴每笑了起来。

  “匈奴王叫什么来着?”

  “叫单于。”

  “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

  吴敏追上来,气吁吁地问道:

  “游牧民族,逐⽔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逐什么?”

  “我们逐兔子!”我叫道。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下去。

  21

  回到锦州街,已经两点多,我房里的灯竟还亮着,大概小⽟回来‮觉睡‬了。这两个礼拜,小⽟下了班来找我补化学,但是补完后,他仍旧回去陪他的林祥,不在我那里‮觉睡‬。可是我一上到楼梯,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吵架的声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让他逮住了。老周来过几次,都让我和丽月两人敷衍过去。有一次,我告诉老周,小⽟的外婆得了绞肠痧,小⽟赶回杨梅去了——那是小⽟教我讲的,其实他外婆家本不认他⺟子。老周在我房里,站在边,指手划脚。他那一张肿胖的面包脸,油汗淋淋,⾚得象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桩子,好象倒张了起来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上一件孔雀蓝绸的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透了一大块。

  “你说吧!”老周指着小⽟喝道,他那一口‮海上‬国语,讲急了,⾆头在打结“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卖?捞了多少啦?”

  小⽟坐在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前一排扭子都打开了,跷着腿子,打着一双⾚⾜,嘴里歪叼着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菗了几口,吐了两上烟圈,才冷笑道:

  “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帐,难道周老板还要来菗我的头不成?”

  “不要脸的货!”老周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上了一个⽇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乜了一眼“你们这起小⾚佬,全是一个鼻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头上“那个华侨佬,‮夜一‬贴你多少了?”

  “林祥么?”小⽟又昅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

  “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地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迳?人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庇股上去,⽩赔了!你以为你上个华侨就涨了⾝价了?一样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起来。”

  “林祥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要考虑一下哩。”

  小⽟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脸上的油污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不慌不忙地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油碟里,却倏地立起⾝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

  “你小爷⽩赔谁,⼲你庇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契。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庇股上来—一”

  啪的一下,小⽟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小⽟蹦跳起来,喊道:

  “你敢打人?小爷到‮察警‬局去告你!”

  小⽟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揍一轮,小⽟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扯开。老周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

  “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

  小⽟一纵⾝钻到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箱来,掀开盖子便豁琅一倒,把里面的来西都倒到地板上,掏,抓起了三条西装,六件各⾊衬衫,裹成一团往老周怀里一,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上,小⽟赶上去,连揪带扯,把⾝上那件猩红衬衫也脫了下来,扔到老周肩上,喊道:

  “拿去!”

  老周刚离开,丽月却香噴噴地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袭镂空的黑纱裙,透着一⾝的⾁⾊。

  “这是怎么说?‮察警‬来抄过家了么?”丽月用⾼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服。小⽟立在物堆中,⾚着上⾝,一头一脸的汗⽔。

  “老周刚来过。”我朝丽月使了一下眼⾊。

  “哦,”丽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丽月凑近小⽟,扳起他的下巴颏,小⽟腮上—边五道⾚红的指印。小⽟赶忙推开丽月的手,垂下头去。

  “挨揍啦,”丽月‮头摇‬叹道“这就是拜⼲爹的下场!到阿姐那边去吧,小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汤,去喝一碗,解解热毒。”

  “阿姐这么晚才回来,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说,差点命都没有了!”丽月把口的扣子松开,露出脯来,用手扇了两下“今晚吧里来了个大‮人黑‬,总有六呎五,起码一吨重,活象架坦克车!他一直住你阿姐,还要找你阿姐出去开心呢。我哄他上厕所,便从后门溜走了。”

  22

  “阿青。”

  “嗯——”我刚矇着,小⽟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着。”小⽟一个人躺在黑暗里菗烟。

  “睡不着你就去宝斗里去卖!”我翻过⾝去没好气地应道。

  “阿青,林祥已经走了。”

  我的瞌睡已经让小⽟吵醒了大半,他把烟递给我,我昅了一口。

  “几时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东京总公司打电话来催,那边业务忙,他们老板又病倒了,马上要他回去。”

  “那还不好,你的华侨⼲爹可以接你去东京了。”

  小⽟转过⾝来,一只手撑着头。

  “昨天晚上,我跟林祥谈到半夜。林祥真周到,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们公司里另外给我安揷了一个位置,做潘经理的助手,一个月五千块,比现在要多一倍。”

  “嚄,这下你可抖了,⽟仔。”_

  “他说他回去后,仍旧会按月寄钱来,供我去读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试考‬。”

  “那么我先来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什么?”

  “H2S04。”

  “要得嘛,小子,开窍了。”

  “其实我认真起来,也能读书的。可是——我不要去考开南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你拿你哥哥开玩笑!大热天,替你补习。”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经理你看见了?凶神恶煞,我还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脸嘴呢?五千块,哪里捞不到?带松一松,只怕还不只那一点。”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么多?”

  “我去上班,念书,全是讨林祥的心呀,他走了,还有什么心思?昨晚他跟我讲得很坦⽩,他说以后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东京,他是不能带我去的——”

  小⽟猛昅了一口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他那位満洲太太倒没有关系,只会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个儿子太厉害。他儿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门口,他儿子撞见他带着一个孩子出来,回家后闹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简直无法做人。他儿子便乘机要挟,家里的事,他儿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带到东京,他儿子发觉了,更不得了。”

  “你的樱花梦又碎了,⽟仔。”我说道。

  “我倒一点也没有怨林祥呢。人家对我真心,才肯对我讲真话。临走时,他也很舍不得,⾝上的几千块台币都掏了出来给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一也留下给我做纪念了。阿青,我和林祥在一起没有多少⽇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我也没给人家那样爱惜过——”

  小⽟把烟按熄在头的酱油碟里,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底,沉默了半晌,突然问我道:

  “‘好⾊一代男’你看过么,阿青?”

  “没有,我很少看⽇本片。”

  “池部良在里头真帅!他穿了雪⽩的一⾝和服,站在一棵樱花下面,——我到东京去,就想穿得那样一⾝雪⽩,在栅花树下照张相。”

  “你穿起和服来,我看倒真象浅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一代男’是我阿⺟带我去看的,她自己看过五六遍。她说,我那个卖资生堂化妆品的阿爸,穿起和服来,象⾜了电影里的池部良。”

  “小⽟,我看你想去⽇本想疯了!”

  “你知道什么?你们有老爸的人懂个庇!我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个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闭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认你,你怎么办?”我看见小⽟那般认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认的!”小⽟冷笑道“我那么不要脸?自己老爸不认,还要死赖不成?我是要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行了,就算他长得不象池部良也不要紧,我要看看那个马鹿野郞,是个牛头马面,还是个七爷八爷!”

  “要是你爸爸已经死了呢,小⽟,那么你的心⾎不是⽩费了?”我再他一下。

  “他死了么?他的骨头总还在吧!”小⽟的声音有点忿忿然起来“我去把他的骨头拣回来,运到我们杨梅乡下去,好好地造一个墓,供起来,竖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刻几个大大的金字:显考林正雄之墓。以后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扫墓了——”

  “⽟仔,我看你游⽔游到⽇本去算了。”

  “游得过去我一定游,”小⽟叹了一口气说:“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离开这个地方到东京去,我就改名换姓,从头来起。好兄弟,我十四岁便在公园里出道,前后也快四年了。你以为那个地方那么好混么?你看看赵无常,还不到三十哩,好象哪个坟里爬出来似的。我听说,有人给他五十块,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见他那个鸦片鬼的模样,心里就发寒。你说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话,很好听么?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来找我,讲几句好话,我也会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对我还不算坏哪!你听见了?他骂小爷是卖货哩!笑话,他又不是百万富翁,那两个臭钱,就想买小爷了?”

  小⽟猛捶了一下,却又落寞地叹道:

  “不是自己的亲骨⾁,到底是差些的。连林祥那样体贴的人,还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仔,”我拍了一拍小⽟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个考古专家,不怕找不到真古董。”

  “也难呀,”小⽟笑叹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觉睡‬吧,⽟仔,天都快亮了。”我转过⾝去。

  “阿青,”小⽟突然好象记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起来,推我道“你喜不喜吃猪耳朵?”

  “猪耳朵?”我笑了起来“我喜饮吃卤的。”

  “明天我带你去吃卤猪耳朵。我阿⺟今天下午托人带信给丽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个山东佬到⾼雄送货去了。”

  “万岁!”我叫道“好久没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几盅老酒。”

  “这次小爷回去,吃他娘一对大猪耳!”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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