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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22975 
上一章   弟 娃    下一章 ( → )
  4

  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自己叫喊道。満地扎眼的光,已是中午时分,房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一条条流下来,好象许多⽑虫在上面爬动,庠庠⿇⿇的。上的草席印着一大块黑的汗迹,又是一个火烈的大热天。我跟小⽟合租的这间房间,是三夹板隔出来的,只有五个榻榻米大,除了一张,两只竹蔑笼子,什么都放不下了。因为朝西,一到下午,太凶狠的进来,房里就象蒸笼,热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上,头感到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却⼲得在冒火。窗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尖笑,大概锦州街那些吧女都热得跑到巷子里去乘凉调笑去了。巷予里的酒吧还没有上市,收音机却开得大大的,噴出一流狂燥的爵士乐来。渐渐的,我仿佛记了起来,刚才朦胧间,我看见了弟娃。他就站在我的头,穿着他的童军制服,有肩带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张雪⽩的娃娃脸,他笑嘻嘻的伸出手来,对我说道,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的,蝴蝶脾,两百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揷在子后面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单音,后来我教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里正在教《踏雪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象流⽔似的曲子。有时我们上了,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里透出来,闷得呜呜的响。有一次,把⽗亲吵醒了,他气冲冲跑进来,一把将弟娃被窝掀开,弟娃怕接揍,赶紧双手抱住头,编成一团。⽗亲看着,竞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见⽗亲那张苍纹満布严峻的脸上,绽开那样一抹慈蔼的笑容。我跳下,从底拖出我那只竹蔑笼子,从里面掣出了我送给弟娃的那管蝴蝶脾口琴来。几个月没有擦拭,口琴的⽩铜⽪有点发⻩了。我放到曰边随便吹了两下,声音还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点霉味。我从家里跑出来的那天,这管口琴正好揷在袋里。是我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有记亿的⽇子。⽩天,我们到处潜伏着,象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里。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的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象一队受了噤制的魂魄,在莲蕊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在跳着祭舞似的,‮狂疯‬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们窜逃到南街,一窝蜂钻进新南里,在那散着尿臊的冷气中,我们神出八爪鱼似的手瓜,在电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们,我们躲过西门町霓虹灯网的杀,溜进‮华中‬商场上中下备层那些闷臭的公厕中。我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我们的同路人。我们在万华,我们在圆环,我们在三⽔街,我们在中山北路——我们鬼祟的穿进一条条嘲的死巷,闪⼊一间间黝暗腐

  朽⽇据时代残留下来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了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接着一叠沁着汗⽔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精的⾝体,放肆而又虚脫,漫步蹭回各自的洞⽳里去。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心爱的弟娃,我竟没有去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前,离得我那样近,伸手出来,笑嘻嘻的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就象那晚一样,⽗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弟娃⾝边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个寒嗓。我们在他⾝体下面垫了许多块砖头大的⼲冰。那些⼲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他们把他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溜进了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的仰卧在里头,他们替他化了装,在他那张雪⽩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把他的双手合拢在前,他的肩膀都给挤得拱缩了起来。弟娃看来好象在装睡的模样…満面调⽪滑稽,好象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我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夫,耝手耝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砰砰响。我一阵暴怒,走过去,猛推了脚夫一把,喝道:

  “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头晒庇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罩三角,披着一件‮红粉‬绸子的短袖睡⾐,一头发卷还没有拆去。

  “小⽟回来过么?”我问道。

  “问你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也斜着眼睛瞅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昭,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把抢了过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从前丽月那个‮国美‬大兵情人強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厅。強尼抛下她回‮国美‬后,她便分租给小⽟,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小⽟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组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的表姐,她很疼小⽟,常常揪住小⽟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而且风,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那些‮国美‬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两团大子,面一扬,很不屑的说道:“怕什么?‮娘老‬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強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小強尼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一⾝洁⽩的娃娃⾁,绿莹莹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儿孤‬院,后来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来。丽月说,小杂种的老爸,是个很标致的‮国美‬郞。她案上有一张他穿了一⾝⽩⾊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流流的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庇股,便溜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強尼买圣诞礼物。丽月无可奈何的叹道:“‮国美‬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觉睡‬。

  “啊呦,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蝶酸菜炒鱿鱼,一碗⽩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娘老‬马庇,”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五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么?找到一位华侨⼲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伊娘咧!”丽月咯咯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华中‬料理的。⽟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诉苦,一口呢呢依依的‮海上‬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仔还有几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历呢。”

  “我看到啦,⽟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算他倒霉!”

  “阿⺟——”

  阿巴桑带着小強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的一头撞进他⺟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強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挡,在他那混圆的小庇股上咬了一⽇,恨道:

  “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的命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情异常急躁,爬上楼半天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滴滴嗒嗒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香,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上一搁,便一五一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你给谁烧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悉悉嗦嗦的抖响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间跟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国美‬兵,怎么办?”

  丽月笑得晃起来,两个大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国房中,搁在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澡,把头发也洗⼲净了。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一件套头蓝⽩条子的紧⾝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抿上了一些小⽟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脾的曰琴,揷到后面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丽月吹了一声曰哨,叫道:

  “这一⾝打扮,又去找郞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満了⽩⾊冒烟的溶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镜来戴上,这副太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招上的,我收了起来,据为已有。⽩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共公‬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热燥‬,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又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亲就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看过⺟亲两三回。⺟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亲后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亲并不知道。好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亲见过面,怕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亲,想到弟娃,我又不噤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5

  我们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国中‬地图上靠近西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北市荒漠的边疆地区。充军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些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霉斑点点,门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给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补上,好象秃着嘴巴,缺了一颗门牙似的。秦参谋喜坐在大门缺口一张矮凳上,手里抱着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据他自己说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哑得患了重伤风一般。去年他中了风,脸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奋力的唱着《逍遥津》,很苍凉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张嘴,下巴便好象掉下来了似的,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右边第一栋住着萧队长和⻩副队长两家,萧太太和⻩太太吵了十几年的架,因为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常常在深夜里从她们厨房中传出来一声声有板有眼的砧板咒。x,x,x的刀声,配着尖厉的诅咒,在寒风中,听得人⽑骨惊然,萧太太是大块头,声音宏亮,总是占上风。⻩太太却⼲瘦得象只缩了⽔的⻩瓜,一径瘪着嘴,泪眼汪江,満面凄苦,好象给萧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家家传出来,都是怨声。我记得,那么些年,我们那条巷子好象从来没有安宁过。这边哭声刚歇,那边吆喝怒骂又汹汹然扬了起来。然而我们那条二十八巷,却是一条叫人不太容易忘怀的死巷:它有一种特殊的腐烂臭味,一种特殊的破赃与荒凉。巷子两侧的沟,常年都塞満了腐烂的莱头、破布、竹篱、发锈的铁罐头,一沟浓浊污黑的积⽔,太一晒,郁郁蒸蒸,一般強烈的秽气,便冲了上来,在巷子里流转回。巷子‮央中‬那个敞口的垃圾箱,內容更是复杂。常常在堆积细山的秽物上,会赫然躺着一只肚子鼓得肿的死猫,暴着眼睛呲着⽩牙;不知是谁家毒死的,扔在那里,慢慢开始腐化;上面聚満了绿油油一颗颗指头大的红头苍蝇,人走过,嗡地一下都飞了起来,于是死猫灰黑的尸⾝上,便露出一窝⽩爬动的蛆来。巷子是⻩泥地,一场大雨,即刻变成一片泥泞,滑叽叽的,我们打着⾚⾜,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着,脚上裹満了泥浆,然后又把⻩滚滚曲泥浆带到屋里去。如果天气久早,风一刮,整条巷予飞沙走石。于是一家家破缺的墙头撑出来的竹篙上,那些破得丝丝缕缕的尿布、三角单、枕头,在⻩檬檬的风沙中,便异常热闹的招翻起来。

  这条死巷巷底,那栋最破、最旧、最暗的矮屋,便是我们的家。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我跟⽗亲用一块黑⾊的大油布铺在漏洞上,遮盖起来,上面庒了许多红砖头。雨下得大,屋內还是会漏的,于是铅桶、面盆、有时连痰盂也用上,到处接⽔。如果雨‮夜一‬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响到天明。我们的房子特别矮,不进来,屋內的⽔泥地分外嘲,好象一径漉漉在出汗一样,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绿的、⻩的、黑的,一块块霉斑,从墙脚下,⽑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们的⾐服,老是带着一股辛辣呛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亲却说,我们能够弄到那样一幢房子,已经是万幸了。民国三十八中,⽗亲那个兵团在大别山和‮路八‬军战,被围困了一个多礼拜,救兵赶不到,⽗亲被俘虏了。后来逃脫,来到‮湾台‬,⾰去了军籍。幸亏⽗亲一个旧⽇的老战友⻩子伟⻩处长,卖了一个人情,才让⽗亲暂时栖住在这栋矮小破烂的宿舍里。差不多每个星期天,⽗亲都到隔壁二十六巷⻩子伟叔叔家里去,去的时候,总是拎着一瓶红露酒,一包盐脆花生;然后和⻩叔叔两人对坐着,用⽔碗子装酒,你一腕我一碗的猛灌,嘴里的花生米嚼得xxxx。⽗亲本来就是一个刚毅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喝了酒,更加——句话也没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一脸紫,两眼通红,一直挨到太下去,屋內黑了,⽗亲才立起⾝来,⼲咳一声,说道:‘

  “呃,不早了——”

  “在这里吃饭吧”⻩叔叔也立起⾝来。

  “改天再来。”

  ⽗亲也不等⻩叔叔回话,便踏着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步伐,昂然离去。他的铺夸张的着,头⾼扬到滑稽的地步,一双穿得张了口的田⽪靴,踏在地上,发着啪嗒啪嗒空洞的响声。

  据说⽗亲从前打⽇本人是立过功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讲到“长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间会变得滔滔不绝,着他那浓浊的四川土腔,夹七夹八口齿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们半懂不懂的话来。他那张磨得灰败,皱纹満布的黑脸上,那一刻,会倏地闪起一片骄傲无比的光采。⽗亲说,那一仗下来,长沙郊外那条河河⽔染得通红,他那柄马刀,砍⽇本人的头砍得刀锋卷起。他房中案头上一张全⾝戎装的照片,捆着斜⽪带,穿着长统马靴,手里捧着一顶穿了几个弹孔的⽇军军盔,脸上露着胜利的得⾊。那张照片,便是在长沙郊野‮场战‬上拍的,地上七横八竖都躺満了士兵的死尸。那时⽗亲刚升团长,并且还受了勋。⽗亲的头搁着一只小小的红木箱,箱子用一把铜锁锁住,箱子里便珍蔵着⽗亲那枚二等宝鼎勋章。在‮考我‬上育德中学⾼中那一年,有一天,⽗亲把我召进他房中,郑重其事的把他头那只小红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将箱子打开,里面搁着一枚五角星形的红铜镀金勋章,中间嵌着蓝⽩两⾊珐琅磁的宝鼎。镀金已经发乌了,花纹里金面剥落的地方,沁出了点点铜绿来。系在顶角的那条红蓝⽩三⾊缎带,也都泛了⻩。⽗亲指着那枚旧勋章,对我说道:

  “阿青,我要你牢牢记住:你⽗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站好I站好1”

  等我立正站好,双手贴在上,⽗亲才拿起那被章,别在我的‮生学‬制服⾐襟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声口令喝道:

  “敬礼1”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亲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来,但是看见⽗亲板着脸,満面严肃,便拼命忍住了。⽗亲说,等我⾼中毕业,便正式将那枚宝鼎勋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保送风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

  ⽗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又是靠⻩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接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张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用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还象样的蔵青哔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事黑⽪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坐仆仆的去赶‮共公‬汽车。⽗亲眼里旧⽇的同僚,通通断绝了来往。有一次,有两个⽗亲的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亲穿着內躲进了厕所里,隔着门对我俏声命令道,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1”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嘲,终中发着霉的客厅里,⽗亲顽強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靠搞上,打着⾚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客厅那盏昏缀的灯下,⽇复一⽇,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脫了线、‮海上‬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们回返家中,却发觉⽗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搞上,手里冗自捏住他那本《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象钟摆一般,来回的摆着。

  ⽗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在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单⾐裳。因为贴补家用,⺟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单⾐裳回来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裳里,弓着背,挤命的,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里,一径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捞超裙子,露出一双青⽩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刷大马尾,拖在⾝后。有时候,⺟亲一面洗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湾台‬小调;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了起来: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亲的⾝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是个酒鬼,百般待,幸亏养⺟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有一天,养⽗一把镰刀飞过去,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到中沥,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那段⽇子,⺟亲的行为大概不甚检点,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闹大了,⺟亲在中沥立不住脚,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婶婶‮孕怀‬时,请了⺟亲临时帮忙,就是那样,便跟⽗亲搭上了。那年⽗亲四十五,⺟亲才十九岁。⻩婶婶提起这件事,总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们阿⺟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连人也留下了I”

  ⺟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段娇巧,细细的肢,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象匹黑缎子披到背上来。她那张雪⽩的娃娃脸,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満脸稚气,看起来,好象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象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蔵,充満了彷徨疑惧。有时候,她会突然眉头一锁,一双大眼睛便象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好象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了似的。

  ⺟亲站在⽗亲⾝边,只到他的肩膀。两个人走在街上,⽗亲昂头,好象在阅兵,大步大步的跨着,⺟亲跟在他⾝后,碎步追赶,不住的两边张望。那样一个苍老灰败,満头自发倒竖的大男人,⾝后却跟着一个娃娃脸,惊惶不定的小女子——他们两人,是我们巷子中,一对极不相称,走在一起令人发嚎的老夫少

  然而⽗亲大概也曾热爱过⺟亲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却十分的暴烈。有一次,⺟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菜的小伙子调笑,她拿一萝卜去敲那个中轻男人敞裸的膛,那个小伙子便乘机捏了一下⺟亲的膀子。⽗亲恰巧撞见了,回家以后,也不发言,倏地从门背后菗出一藤鞭子,嗖,嗖,嗖在⺟亲背上便猛菗了三下。⺟亲跌倒在地,她细小的⾝躯蜷缩成一团,两只肩膀‮烈猛‬的菗搐着,一双青⽩的小腿,不断的在蹬踢。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样子,使我想起我们过年时宰杀的一只小⺟,喉头割断了,躺在地上、两只爪子,不断‮挛痉‬的蹬踢着,在做垂死的挣扎,一⾝雪⽩的羽⽑,溅満了鲜红的⾎点子。⺟亲躺在地上,并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脸青苍,一小撮嘴巴紧紧闭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亲,好象要跳了出来似的。第二天,⺟亲没有起。⽗亲回家时,却将一包花纸包着的盒子,往⺟亲头一塞,急急转⾝便走了出去。盒子里是一件崭新的细⿇纱连⾐裙,⾖绿的底子,起着大团大团的红芍药。⺟亲爬下,将新⾐裳换上,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起来。可是她露在外面的背项上,却添了两条手指耝的鞭痕,横斜在那里,青红青红的浮肿起来,象两条蛇,蟠爬在她那雪⽩的背上。

  我八岁的那中,有一天,⺟亲忽然失踪了。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裳,也带走了⽗亲买给她的那条花裙子。她跟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一个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参加了他们那个歌舞团,环岛巡回表演去了。小东宝歌舞团的宿舍,本来驻扎在长舂路。⺟亲常常去领他们团员的⾐服回来洗。有一次,我经过他们宿舍,窥见⺟亲正跟那些团员们混在一起,在唱歌。那个小喇叭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了一⾝绛红的制服,前两排金⾊钢扣,袖子上两道宽宽的金边,他爱戴着一顶⽩⾊金边的帽子,露着两片渗黑油亮的发鬃来。他双手举着一管闪烁的铜喇叭,仰着⾝子,吹奏得异常嚣张。⺟亲夹在一伙女团员中间,一齐笑嘻嘻的在唱《望舂风》她的头上也歪戴着一顶⽩⾊金边的男人帽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笑得那般开心过。

  ⺟亲出走的那个晚上,⽗亲擎着他从前在‮陆大‬上当团长用的那管自卫手,虚恫的摇挥着,跑了出去,声称要去毙掉那对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来,却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呀晤晤训了一大顿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讲到后来,他自己却失声痛哭起来,他那张皱纹満布灰败苍老的脸上,泪⽔纵横——那是我所见过,最恐怖,最悲怆的一张面容。弟蛙吓得大哭,我却感到全⾝的汗⽑都张开了,寒意凛凛。

  ⺟亲出走,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大概因为⺟亲对我从小嫌恶,使我对她只有畏惧,没有依恋。⺟亲生我的时候,头胎难产,子宮崩⾎,差点送掉命,因此,她一⽇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来投胎向她讨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来平我的额头,对我说道,

  “黑仔,莫要皱眉头,小孩子额头上有皱纹,要不得,犯凶的。”

  ⺟亲叫我黑仔,叫弟娃⽩仔。我长得象⽗亲,⾼大黢黑,弟娃却跟⺟亲脫了形。一⾝雪⽩,一张娃娃脸,他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象是从⺟亲那里借来的,可是却没有⺟亲跟里那般怨毒,一径眨巴眨巴,好象在憨笑似的。⺟亲说,她怀着弟娃时,梦见了送子观音,弟娃是观音娘娘特地送给她的,所以才长得跟她那样象。她亲自给弟娃了一套火红绸子的⾐服,脖子上给他戴了一只镀银的⽩铜项圈,项圈上接着十二生肖的铃挡,弟娃満地一爬,那些龙蛇虎兔的铃销便叮叮挡挡的响了起来,于是⺟亲大乐,一把便将弟娃抱起搂⼊怀中、从他头顶十直亲到他那双胖胖嘟嘟圆滚滚的小腿上,亲得弟娃扎手舞脚,咯咯不停的傻笑。

  有一天,⺟亲在天井里替弟娃‮澡洗‬,她用她自己那块檀香皂,把弟娃一⾝都擦満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本盆边,佝着背,一头乌黑的长发,袅袅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浇到弟娃⽩⽩胖胖的⾝子上,一面柔柔的哼着《六月莱莉》弟娃笑,⺟亲也笑,他们⺟子俩清脆悦的笑声,在那金⾊的光照耀下,回着。等到⺟亲走进屋內去拿⽑巾,我走了过去,站在木盆边,正当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嫰嫰的娃娃⾁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红的牙齿印。⺟亲赶出来,举起火钳将我的膝盖打得乌青瘤肿,好几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着那青肿的膝盖,流出脓⾎来,心中只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讨饶。那次后,⺟亲对我又添了几分嫌恶,说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亲一走,我跟弟娃两个人却突然变得相依为命起来。弟娃一向是跟⺟亲睡的,⺟亲出走那天晚上,他却跑到我房中,爬到我上,拼命挤到我怀里来,大概他心里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搂住他,学⺟亲那样,拍着他的背,一块儿睡去。⺟亲离家后,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个年头,我刚上初中。小东宝歌舞团回到台北,在三重镇美丽华戏院表演。我偷偷带着弟娃,乘‮共公‬汽车过台北桥到三重镇去。美丽华原来是演歌仔戏的,在重新路一个巷子口,戏院只是一个三夹板围起的大棚子,大门⼊口的地方,垂着两幅花布门幔,围墙板壁上,贴満了彩⾊广告海报:小家宝歌舞园青舂热舞。上面印着许多露着‮腿大‬的舞女。一个戴着花纸帽的男人,站在⼊口处,举着一只讲话筒,大声呼喊;标致‮姐小‬!精彩表演!我带着弟接买了两张票,挤进了戏院,里面黑庒庒的人头,差不多満座了,闹哄哄的。戏棚里是⽔泥地,地上撤満了果⽪、瓜子壳、香烟头、汽⽔瓶子。座位是一条条没有靠背的长板凳,挤得密密的。观众差不多全是男人,许多打着⾚膊,汗叽叽的露着上体。大多数的人都汲着木屐,坐下来后,便将木屐踢掉,一只光脚板蜷到凳子上。里面的空气混浊,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脚臭。我跟弟娃挤到院台左侧最边头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戏台上接着一张破旧的茶红幔子,台上有一排反的座灯,把戏台照得通亮。戏台右边坐着歌舞团的乐队,有五个人,都穿着他们那绎红⾊铜扣金边的制服,在那里大吹大打,好象万华市场大拍卖时洋鼓洋号那股喧嚣,那样热闹。我发觉带着⺟亲私奔的那个小喇叭手,就坐在乐队前排,第二个座位上。他扬着头,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闪闪。他没有戴帽子,梳了一个十分标劲的‮机飞‬头,乌光⽔滑的。台上的司仅擎着麦克风出来报了幕,讲了几句风话,台下掀起一阵口哨飞来,突然间,六个舞女便从幕后跑了出来。她们都穿着短短的‮红粉‬裙子,⽩⽩的‮腿大‬全露在外面,每个人的头上箍着一圈亮晶晶的金⾊锁片子,两只手腕上也戴満了闪烁的手钏子。她们出来后,肩靠肩站成一排,等乐队换了一支曲于,她们倏地都甩出一只手来,往台下一指,一齐失声唱了起来:

  宝岛姑娘真美丽——

  台下的观众更加‮奋兴‬起来,大声叫道:跳!跳!跳!乐队敲打得愈来愈急切,于是台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宇排开,开始飞踢‮腿大‬,跳起舞来。她们一边踢,一边唱,手钏子铮铮铛铛。台下的男人们,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仪手执着麦克风,也在大声喊:嘿!嘿!黑!好象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战了起来,张了半天,赫然发觉,原来台上左边第一个舞女,就是⺟亲。她们六个人,都搽得一脸大团大团红通通的胭脂,眉⽑眼睛画得又是蓝又是紫,脸谱勾得一模一样,不容易分别。⺟亲已经三十出头了,可是她⾝材娇小,又那样打扮着,看起来,竟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来,总比她们迟缓一些。她一径例着涂得红红的嘴巴,露着一曰自牙,做出一副笑容来。

  可是她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急切的眨巴着,好象十分仓皇吃力的模样。我告诉弟娃,⺟亲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赶忙爬到凳子上去,寻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声:

  “阿⺟一”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来了。

  6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撤満了吃剩的西瓜⽪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底下晒狠了,那些烂红的西瓜⽪⾁,都在冒着一般发了酵甜腻的嫂气。⺟亲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克难街底的一个贫民窟里。那是一栋十分奇特的建筑物,一所⽇据时代残留下来两层楼的一座⽔泥房子,墙壁坚厚,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个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秃秃,象是一座残破的碉堡,据说是⽇本人驻军用的。我进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泥楼梯,婉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面森森,洋溢着一股防空洞里嘲的霉味。一座楼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户人家,里面人声嘈杂,大人的喝骂,小孩的啼哭,可是因为幽睹,只见黑影幢幢,却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着那道⽔泥栏杆,摸索着,爬到了二楼顶,⺟亲住的那家门口去。大门敲着,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点着头在打盹。那个老太婆穿着一件⻩⽩⿇纱的敞领汗衫,她颈子上的皱⾁,象⽪似的,松垂了下来;脑后挂着一小撮发鬓,前额上的⽑发却掉光了,一大片‮红粉‬的发斑侵到她眉⽑上,好象她前额上的头⽪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嫰⾁来。

  “阿巴桑,⻩丽霞在么?”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恩?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嘎声问道。

  “⻩丽霞,阿丽。”

  老太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下。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暗,甚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进去一道昏惨惨的⽇光。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面扑来一阵腥檀的恶臭,好象是死死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上隆起好象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前,又叫道:

  “阿⺟,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的传了过来。一阵唏嘘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头一盏晕⻩的电灯打亮了。⺟亲佝偻着侧卧在上,⾝上裹着一件黑⾊绒线外套,下半⾝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的陷⼊了枕头里,枕头边堆着厚厚一叠耝⻩的卫生纸;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象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満了一块块的补钉。我走到她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一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好象给挖摔了一样,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嶙峋的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象两块淤伤,脸⾁蜡⻩,两边太⽳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象一对蜷起的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躯,给重重叠叠的⾐裳被窝裹埋在上,骤然看去,象是一个⼲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的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抱起来,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亲从上抱起来,她的⾝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満了半盆⻩浊浊的尿,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亲坐在痰盂上,佝着⾝子,怨怨艾艾的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么?——“⺟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亲解完小便,用几张耝⻩的卫生纸揩⼲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亲庒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套着一枚磨得泛了红的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脫我这只金戒子。别做他娘的舂梦啦!我呑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买——”

  ⺟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里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亲,⺟亲那双瘦得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象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伯别人看见,会抢走一般。她把钱蔵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亲用手在她下⾝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亲突然颤巍巍的撑起⾝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一件事好么?阿⺟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是活不长的了,阿⺟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上一蛀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向佛祖求情。你阿⺟一辈子造了许多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免得你阿⺟在下面受罪。你阿⺟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净!死,你阿⺟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头那叠极⻩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只是——”

  她皱起眉头,顺了顺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头摇‬“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一阿⺟,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象的。⺟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満了发着汗臭的被的上,罩在污黑的账子里,染上了—⾝的毒,

  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満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体的骨⾁,我也步上了她的后生,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竞感到跟⺟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亲细颤的声音,变得酸楚起来。

  “阿⺟——”我觉得我的喉头好象给塞住了,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象中一块淤⾎,一下子吐了出来似的。⺟亲呆呆的望着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月了,阿⺟——”

  我坐到⺟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打着战,我俯下⾝去,向⺟亲急切的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舂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便昏了。他‮夜一‬咳嗽,全⾝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救急‬。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了‮夜一‬,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亲静静的听着,没有作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的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亲奋力挣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从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的指着我,厉声喝道:

  “你们把我的⽩仔害死了!”

  “阿⺟。”我立起了⾝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仔害死了——”

  ⺟亲那双深坑的眼睛闪得好象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又象哭,又象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亲那双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来,一面放声悲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蹬蹬蹬跑了进来,双手挥,嚷道: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泥楼梯,奔了下去,⺟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自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泥楼房,灰秃秃的矗立在烈⽇的太下,墙上布満了一个个小黑洞,好象一座大监狱似的。

  7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的侯小⽟、老鼠、吴敏我们几个人要互通消息,便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门口。”“九点半‮华中‬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月的太烤得奄奄一息了,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満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头颅。他们⾝上穿着大红大⻩,聚在一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向⽇葵。里面灯光昏朦,啂⽩的冷气烟霭,在浮动着,冷气里充満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扩着火爆的摇滚乐,披头四放肆地在喊:

  ya——ya——ya——

  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

  “这里有人坐吗?”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的童军制服,上⾐拉到子外面,也投有扣好,‮腹小‬露了出来。制服的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翘地动着。他面前的冷饮杯空掉了,里面那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香烟,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菗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势姿‬,一看就知道是个刚学菗烟的嫰脚⾊。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奋兴‬的样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便撞到了电线杆上。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地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象只瘪了嘴的癞虾蟆!”

  他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国美‬佬的汽车撞成癞虾蟆的模样,也噤不住笑了。他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又大的门牙。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留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地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上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吧?”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蕃石榴汁,用麦菅昅了两口。我发觉他在⼲瞪着我,拚命在昅烟,我便对他说:

  “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地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一半蕃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蕃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午,四个多钟头,钱也喝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着蕃石榴汁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得发昏!”他咋了一下⾆头。

  “去游⽔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象沙甸鱼,⽔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喂,你也练武功么?”

  “我的段数才⾼哩,我在小学就看《雕英雄传》了!”

  “哈,哈,我也刚看完‘雕’,”他拍起手来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好过瘾!有一天,给吴大块头捉到了,把那‘雕’全部没收去了。吴大块头是我们的舍监,有两百磅,一讲话,就气,指着我骂道:‘侬这个小鬼头,顶勿守规矩!’”

  “你是‮海上‬瘪三么?”

  他又咯咯地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头摇‬,打着‮海上‬腔“我后妈是‮海上‬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额头骂:‘小⾚佬!小⾚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海上‬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象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噴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机飞‬?”

  “轰炸机,B-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机飞‬俯冲的‮势姿‬“他现在在家里养。”

  “什么?”唱机里正在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他大声叫道“我们家有五百多只来亨。”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更滑稽的事了。

  “我们家臭烘烘的,屎臭!我老爸天天在棚里捡蛋,我后妈就在屋里⿇将。从早上到半夜,从半夜到天亮。你猜我后妈为什么不喜我待在家里?”

  “你调⽪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头摇‬“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看武侠小说,看‘书’把她看‘输’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们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家。”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带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输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极了!”他叫了起来“我最爱看王羽的武侠片,打得真过瘾。”

  “快点,”我立起⾝“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只买到两张前座第三排的票。坐在椅子上,头仰得⾼⾼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横飞,那些刀刀剑剑好象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我去买了一包五香牛⾁⼲,跟赵英一边啃,一边看王羽満天里打跟头,他的动作⼲脆俐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地说道:

  “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个‘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没有手怎么拿刀?”

  “傻子,不会运气功么?”我笑道。

  赵英也咧着两颗大门牙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穿过斑马线,一辆计程车驶过来,倏地停下,恰好停在赵英⾝边,赵英顺手便在车头上打了一掌,打得车头蓬的一响,他并起两指,学电影里王羽那副‮势姿‬,指着计程车司机喝道:

  “呔!小侠在此,不得无礼!”

  我们跑过街去,只听得计程车司机在后面哇哇骂。六点多种,西门町的人嘲开始汹涌起来,我们穿过一些大街小巷,总是人挤人,暖烘烘的,都是人气。我们吃多了牛⾁⼲,嘴里闹渴,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二十多块钱了,便在一家冰果店买了两红⾖冰,一人一,沿了武昌街,一路啃着,信步走到了西门町淡⽔河的堤岸上。淡⽔河上的夕,红得象团大火球,在河面上熊熊地烧着。

  淡⽔河堤五号⽔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那些⾼楼大厦排列到这边,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象被那些⾼楼大厦挤得摇摇坠,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西门町的繁华喧嚣,到了这里,突然消歇,变得荒凉起来。住在这些破烂矮屋的居民,大多是做木材生意的,附近的堤岸边,堆満了长条的滚木,这些滚木都在⽔里泡过,上面生了霉菌。我跟赵英越过滚木堆,爬到了堤岸上。堤上空的没有人,堤下的淡⽔河,好象给那团火球般的夕烧着了似的,滚滚浊浪,在迸跳着火星子。河对面的三重镇,上空笼罩着一片黑蒙蒙的煤烟,房屋模糊,好象是一大团稀脏的垃圾堆在河对岸。远处通往三重镇的中兴大桥,长长的横跨在河‮央中‬,桥上车辆来来往往,如同一队首尾相接的黑蚁。河面上有一只机帆,満载着煤,嘟嘟嘟在发着声音,一面‮大巨‬的黑帆,正缓缓地朝着天边那团大火球撞去。

  “好红的太!”

  赵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着夕奔跑过去,风把他的⾐角拂了起来,长长的河堤上,他那⾝影映着那轮火红的夕,伶俐地跳跃着。他跑到长堤尽头,停了下来,回头向我张开双臂招挥起来,我忙跟了过去,赵英犹自息着,笑道:

  “你看,有人在钓鱼。”

  河堤下面不远的沙滩岸边,地上揷着两钓鱼杆,钓鱼的人不知哪里去了,钓杆给钓丝拖得弯弯的。

  “这里的鱼多得很,我也来钓过。”我说道。

  “是么?有些什么鱼?”

  “鲫鱼、鲤鱼、鲢鱼,通通有。”

  “你钓到鱼了么?”

  “当然,钓过好多条。”

  “真的么?”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来,钓到两条巴掌大的鲤鱼。”

  “喔唷,⾖瓣鲤鱼很好吃呢!”赵英笑道。

  “鲤鱼最容易钓,这里⽔脏,鲤鱼多。”

  “你用什么做钓饵?”

  “蚯蚓,就在河边可以挖得到,这里的蚯蚓好肥,有指头那么耝。”

  “透了!”赵英拍手道,他在堤上坐了下来“哪天我们来挖蚯蚓,钓鱼好么?”

  “好的。”我应道,我也坐了下来,我感到子后面口袋有硬东西梗在那里。我伸手去掏,是那管口琴。

  “什么牌子的?”赵英瞅见我手上的口琴,问道。

  “蝴蝶牌。”我将口琴递给他看。

  “是名牌嘛。”赵英接过口琴,端详了片刻。

  “你也会吹口琴么?”我向道。

  “当然,”赵英昂起头,得意洋洋“我是我们学校口琴社的社员,青年节我代表我们学校出去比寨,还得过第二名哩!”

  “那么你吹吹看。”我说道。

  “你要听什么?”

  “你最近学了什么歌?”

  “有一首英文歌:YouAreMySunshine,你听过么?”

  “嘿,你还会洋歌呢!”

  “Youaremysunshine

  myonlysunshine

  Youmakemehappy

  Whenskiesaregray——一”

  赵英咧着嘴,唱了两句。

  “是我们学校里‮国美‬神⽗教我们的。”

  赵英双手捧起口琴,试了两下,便吹奏起来了,他吹得十分纯滑溜,和声的拍子也扣得很准。

  “硬要耍得嘛。”赵英奏毕,我拍手笑道。

  “这管口琴声音简直极了!”赵英笑嘻嘻说道“从前我有一管国光牌的,也很。可是放在宿舍里,不知给哪个小子偷掉了,气得我发昏!几天吃不下饭去。我要去买一管新的,你猜我后妈说什么?‘丢了正好,有了那个东西,你书也不念!’你说气不气人?”

  赵英手里颠来倒去玩弄着那管口琴,捧到嘴边去吹一下,又用⾐角去揩拭一下。

  “这管口琴送给你。”我说道。

  “真的?”赵英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笑道。

  “你再吹一支歌来听,这管口琴就真的送给你。”

  “没问题,你还要听什么?”

  “‘踏雪寻梅’你会吹么?”

  “当然会!”

  赵英赶忙又捞起⾐角来把口琴用力擦了一下,试吹了两下,奏起一支“踏雪寻梅”来。他盘坐在地上,歪着头,捧着口琴,在嘴边来回灵敏地滑动着,双手一张一合。夕罩在他的⾝上,把他那张圆圆的脸照得又红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闪着金红的光辉,一阵傍晚的暖风,从淡⽔河面拂了上来,将嘹亮的口琴声,拂得悠悠扬起。“踏雪寻梅”我跟弟娃在学校里都学过的,是吴暖⽟老师教的。弟娃的声音很好,最爱唱歌,‮澡洗‬的时候,也一个人自得其乐唱个不停,大概是⺟亲那儿传过来的。吴暖⽟很喜弟娃,说他有音乐天才,把他推荐到怀灵堂的唱诗班去唱圣诗。礼拜天弟娃穿着⽩袍子,唱起诗来嘴巴张得圆圆的,很滑稽的模样。初中毕业晚会,吴暖⽟让弟娃上台去唱“踏雪寻梅”她钢琴伴奏。弟娃穿着一⾝童军制服,围了一条⽩领巾,领巾上锁着一枚银⾊的铜环,一张雪⽩的娃娃脸‮奋兴‬得通红。他太紧张了,声音都有些颤抖。唱完下来,一直追着我问:阿青,我唱得怎么样?并不怎么样,我说。弟娃急得一头的汗,吴老师还说不错嘛。你穷紧张,嗓子都发抖了。嗳、嗳,弟娃急得直顿⾜。不错!不错!唱得很有感情,象歌王卡罗素,我拍着弟娃的肩膀笑道。真的么?弟娃在我⾝后追着问道。真的么,阿青。你莫着急,弟娃,我说。弟娃,我来替你想办法。阿青,我不要去念大同工职,弟娃坐在河堤上,手里握看那管口琴,我要念国立艺专。不要紧,弟娃,我来慢慢想办法。可是阿爸说学音乐没有用,弟娃低着头,拱着肩,手里紧紧握着那管口琴。我来替你想办法,我说,弟娃,再等两年,等我做了事,我来供你念书。可是阿爸说学音乐要饿饭,弟娃的头垂得低低的,夕照在他手里那管口琴上,闪着红光。弟娃,莫着急,我说。阿爸说念大同出来,马上可以到工厂去做事。再等两年,弟娃。我不要到工厂去,弟娃的声音颤抖抖的。等我做了事,我来供你。我要去念艺专。再等两年,弟娃。弟娃手里那管口琴跳跃着火星子。弟娃。弟娃。弟娃的颈背给夕照得通红。弟娃,莫着急。弟娃。弟娃。弟娃——

  “啊——”

  他惊叫道,他的两只手拚命挣扎。我的双手从他背后围到他前面,紧紧地箍住了他的⾝体。我的面颊抵住他的颈背。我的双臂使尽了力气,箍得自己的膀子都发疼了。他的一只手肘猛撞到我的肋上,一阵剧痛,我松开了手。他跳开了,转过⾝,一脸惊惶,不停地在气。半晌,当的一声,他把那管口琴掷到我脚跟前,抖着声音,说道:

  “你这个人,你想⼲什么——”

  火红的夕,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我感到全⾝的⾎倏地都冲进了脑门里一般,头得发疼,太⽳迸跳起来,耳朵一直嗡嗡发晌。在夕照影里,我看见赵英的⾝子急切地跳跃着,转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河堤的那一端。堤上空的,那管口琴,躺在地上,犹自闪着红光。我俯下⾝去,将口琴拾了起来,沿着堤岸,朝中兴大桥那边走去。桥上的荧光灯已经亮起,好象一拱⽩虹,远远跨在淡⽔河上。我猛回过头去,看见西门町那边上空,霓虹灯网已经张了起来,好象一座⾼锋⼊云的彩⾊森林一般。

  8

  里面是黝黑的,电灯坏了,只有靠铁路那边那扇窗户送进来西门町‮华中‬商场那些商店招牌闪烁的灯光。在黝黑中,我也看得到他那双眼睛,夜猫般的瞳孔,在着渴切的光芒。他那‮大肿‬的⾝躯,庞然屹立在那里,急迫地在等待着。我立在洗手盆前,打开⽔龙头,哗啦哗啦,不停地在冲洗着双手。在燠热的黑暗里,強烈的膻臭味,一阵阵从小便池那边汹涌上来。楼下的几家唱片行,在打烊的前一刻,竟相播放着最后一支叫嚣的流行歌曲。自来⽔哗啦哗啦地流着,直流了十几分钟,他才拖着迟疑的步子,那‮大肿‬的⾝影,探索着移了过来。

  在幽森的黑暗里,我看到他那颗残秃得发了⽩的头颅在上下地浮动着。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中,我也看到赵武胜那颗光秃肥大的头颅,在急切地晃动。实验室里,満溢着硝酸的辛味,室中那张手术台似的实验桌上,桌面常年让硝酸腐蚀得崎岖不平,我仰卧在上面,背脊磕得直发疼。桌沿两排铁架上,试管林立,硝酸的辛辣,呛人眼鼻。那晚,我躺在那张实验桌上,脑里一直响着铁锤的敲击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直在我的天灵盖上敲打着。我看见他们将一枚枚五寸长的黑铁钉,敲进弟娃那块薄薄的棺材盖里。铁锤一下去,我的心便跟着紧缩起来,那么长的铁钉,刺下去,好象刺进弟娃的⾁里一般。前一天的下午,弟娃刚下葬,脚伕们将他那副薄棺材缓缓地降⼊那个黑洞⽳里,当棺材轰然着地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空隆——空隆——空隆——‮华中‬商场外面铁路上,有火车急驶过来,穿过西门町的心脏。车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就在窗下,陡然间,整座‮华中‬商场的大楼都震撼了起来。我企望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突然兴起一股奔逃的念头,往那扇窗户外面,飞跃出去。可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将一团温不知数目的钞票塞进袋里,又扭开了⽔龙头,哗啦哗啦,在黑暗中,一直让凉⽔冲洗我那双汗污的手。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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