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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 书号:39368 时间:2017/9/5 字数:5919 |
上一章 第十三节 下一章 ( → ) | |
“我说的是真的。”她严肃地看着他。 “算命先生说过,我命不长。人死了,一把灰,我的骨灰就撒在岳麓山上。” 旨邑道:“你的事情,史今来做比较合适。” “我跟她分手了。”谢不周说。 太掉下去,橙⾊光晕消失,地上凉了。他们站起来,慢慢往回走。她左手停在并不突起的腹小,小心翼翼地避开坑洼。孩子呼喊正在草地上追逐的狗。她无力悲伤。谢不周像一团大巨的影。影随她沉默。脚步沉重有力。片刻,她又近乎草率地悲伤,接下来仍是仇恨。只有在想到孩子的时候,才会稍微平静。孩子使她恢复理。 他们走过一排垂柳。一个亭子。一所幼儿园。她隔着铁栏栅瞄了一眼。沙丘。木马。滑梯。跷跷板。五颜六⾊的拼图。暮⾊中将隐将现。她很快扭转头,仿佛不堪⼊目。他理解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但无话可说。 他们走走停停,走黑了时间,走黑了天,吃完饭回到了她的住所。他让她在沙发躺好,给她榨了一杯新鲜橙汁。阿喀琉斯见到他,奋兴得在地上打滚。他检查她的冰箱,记下她需要添置的食品:牛、蛋、⽔果等等。她喝了一口橙汁,忽然轻松,琊恶地自嘲道:“我经历的,不过是所有女人都经历的,有什么可悲伤的呢?若⼲年前,我可没想过会和教授级的有名男人这样快意恩仇。我们本是探讨精神,只是不小心涉及了⾁体。所以现在,仍然要轻视⾁体,不使⾁体喧宾夺主。” 他正要为此说点什么,电话铃声打了他。她接通电话,声音像热冷缩的物体,又蜷成一团。电话不到一分钟便结束了。她在控制⾝体的颤抖。他意识到发生了重要的事情,问道:“⽔荆秋?怎么说?”她摇不动自己的头“是医院通知手术时间。”他大吃一惊“你要做掉?”她坐在那儿,做错事似的看着他,头发垂下来,落在膝盖上。她忍住不哭。然而,眼泪不回去,因为庒迫更为狂涌。 他仍在惊诧中。他给她一个臂弯,让她放声哭。她却使用了他整个怀抱来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泣。她双手抱救生圈似的搂着他,像失去玩具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他不动,只是抱着她,心都碎了。前吕霜决定与他分手时也这样哭过,那是她原谅他,但却无法和他续缘的痛苦与决绝;是她爱他,但又必须狠心舍弃他的爱恋与难舍。谢不周明⽩,旨邑要舍弃一双孩子,与吕霜舍弃他,在本质上毫无区别。面对吕霜对他的拒绝,他无能为力;旨邑的处境与悲伤使他同样悲伤。 她哭了很久,把从前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 “知道吗?我真的爱他们。我舍不得他们。可是,我没有能力独自抚养他们。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他们,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弥补⽗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没有⽗亲要,没有⽗亲疼的孩子。我害怕。我害怕让他们卷⼊我的糟糕人生。我见过被⽗亲抛弃的孩子,那样脆弱、那样敏感、那样內向,天生胆小孤独。我怕他们不健康,我没有把握让他们快乐成长,怕我的错误,使他们的生活不完整、不幸福。我怕我生下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不负责任。 “不周,我能怎么办?即便我再也不能生孩子,我也认了,这是我的报应。他当恶人,把我毁了,我也曾想当恶人,把孩子生下来扔给他。可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毁我的孩子,不能拿我的孩子当报复工具。我爱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最后的孩子。我将永世愧疚,我是无能的⺟亲,不能给他们生命。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的生命。可我真的多想生下他们,多么想见到他们啊!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的不幸的孩子。”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就像树上的积⽔滴滴嗒嗒,落到地上,慢慢渗透到他泥土一样的內心深处,他的心被浸了。 “旨邑,你能这样想,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他的话仿佛一棵新绿树苗从泥土里长出来,显示出茁壮成长的趋势。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赞赏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他似乎知道她需要人肯定与支持她的想法)。 他那句“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起了她內心的凄楚:除了⽔荆秋,谁会舍得这样一对孩子?旁观者为孩子都动了恻隐之心,惟独⽔荆秋要当恶人毁灭她和孩子们。他给予她最恶毒的毁灭。她将无能生育无能爱,倘若恨也无能,她那僵尸般的余生,会无比漫长,无比苍⽩。 “不周,我不知道,之后,我该怎么活。我会每天计算孩子的天数,他们的出生⽇期,每年会记住他们长大了一岁,和谁的孩子同龄…他们不可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总有一天,我会疯掉。我会杀自。我会忍不住提把菜刀去砍他。”她说这些,声音也无缚之力。 “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我的意思是,我想当他们的⽗亲。”他面对她,冷峻且不容置疑。 她听得清楚,一点都不吃惊。她了解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毫不奇怪。她甚至早就设想过这一幕。她満心感动,忍住眼泪,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才不成全你。” 谢不周说道:“旨邑,你又刻薄我了。” 旨邑没想到谢不周立刻领悟她的意思,本想接着说“你是要在我这里忏悔,弥补吕霜,弥补你过去对别人的伤害”猛然觉得过分,她不忍更深地刺伤唯一守在她⾝边,呵护她的谢不周,他是她的依傍。 “不周,我已经想清楚了。明天,你先陪我去庙里烧香,后天去医院。”她变得温顺。 “在我心目中,你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谢不周有种奇怪的痛心。旨邑在软弱的时候,还要长出強大的刺。他真的不希望她总是坚強,总是理。她太冷静,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爱——并非狭义的爱。她不单拒绝他当孩子的⽗亲,也拒绝了他的期盼。他想照顾她,呵护她,在她困苦的时候,不离开她。 “我希望我就是你坟头的⽩⾊野花菊,⽇夜开放。”谢不周说道。 她安静了。 他沉寂了。 ⽩⾊野花菊开在他们的脑海里。 “你要知道,人常会因美德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她说话了。她想到她对于⽔荆秋而言的“美德”以及面临的后果。不过,她并非为了“美德”因而也不需要歌颂。既然他躲了,她找不到他,她也不必想方设法告诉他,她决定去杀屠他的孩子了。既如此,就让⽔荆秋终⽇生活在悬而未决的惊恐里,让他和他的声誉,如履薄冰。 谢不周的头痛病犯了,极力忍耐与掩饰。他翻茶几上的书,胡画写。 她则躺下去,翻《唐三彩》。阿喀琉斯趴在一边,眼睛在她和他之间转来转去。 窗外机飞轰鸣声隐约。低飞的机飞信号灯闪烁。即将降落⻩花机场。⽔荆秋说,直抵她的老巢。她记得,她求他来长沙看看孕怀的她,当面谈谈。他说他没有钱。她几气绝,他居然如此看低她,好像她在敲诈他。她怒不可遏,说道:“⽔荆秋,除了你的声誉以外,你有什么可敲诈的,钱吗?我真的比你多。我在乎你穷吗?我介意你已婚吗?你不过来看我,是钱的问题吗?我要求你带一百万来吗?好,我寄钱给你,求你过来看我一眼怎么样?” 旨邑现在明⽩,⽔荆秋一早就打定主意,对她甩手不管。 他们之间有个奇怪的规律:旨邑越意识到⽔荆秋的卑鄙龌龊,她的痛苦程度就越轻。 尽管谈话期间,⽔荆秋也曾流眼泪,也曾悲伤,但他的忍残和卑鄙一直掩盖在情和眼泪之下。她认为,他的眼泪是为他自己处境流的,他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圣经》言,恶人必因自己的恶跌倒。她期望如此。 谢不周仍在划写。背影异样憔悴。 “美德可能会变成愚蠢,愚蠢很容易变为美德,愚蠢到神圣的程度。”旨邑为他心疼,自言自语以期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能继续谈点什么。 他头也不抬(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后,他问她明天几点去烧香,得到答复后,起⾝走了。 他走后,她看见他划的东西,竟是给她的一首诗: 我们都有颠沛流离之苦 头朝上,脚朝下,来回扯 我们都擅长 在冬天生火 在夏天继续生火 孤独的时候剪指甲 你瞧,这里有一朵兰花 长到璀璨时,她就成了罂粟 长到失语时,她就意味着 这个世界的确需要一副毒药 人吃了,厌恶蜂房的藌;人饥饿了,一切苦物都觉得甘甜;随剧痛而来的任何疼痛,都无⾜轻重。旨邑当时与秦半两擦肩而过只是遗憾,现在无奈放弃他,也不觉得疼,她的痛苦完全在于孩子。谢不周走后,她开始哭。整个晚上眼泪汹涌不断。 谢不周说他舍不得这双孩子,为他这句话,她将对他终生感恩。谢不周完全抛开⽔荆秋,把孩子看成他的责任,如此荒谬而又顶天立地。她不能和他结婚,不想伤害另一个女人。她凭什么拖累谢不周,凭什么接受他付出一生的慷慨帮助?她想了一整夜,哭了一整夜,只剩对孩子的不舍与愧疚。 早晨,她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谢不周陪她去烧香。从外面看见那香火缭绕的景象,她忍不住悲伤。那飘散的愿望,那升腾的祈求,那芸芸众生的苦难,是否有神灵掌控?她一见菩萨尊容,立刻热泪盈眶,満腹冤屈,长跪不起。 谢不周退到一旁。最近凶为旨邑的事,头痛频繁,服药不像以前,收效甚微。他每夜起来去客厅昅烟,天刚亮便起爬山。山顶上八面来风。 从庙里出来,旨邑拉着谢不周的胳膊,举步艰难,仿佛上断头台之前的怯懦与恐惧。她问,她会不会得到宽恕,活着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菗出那条胳膊围住她,说他第一次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有关她的未来。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枯叶落上她的头发。他拈到手里,得粉碎。 “菩萨会原谅我吗?你相信生死轮回吗?”旨邑眼到之处,皆是伏地膜拜的躯体。真假难辨的和尚在兜售平安符。 “你没有错,也没有恶。”谢不周拍拍她的背。剧烈的头痛使他头昏眼花。 “头痛了?明天一定做检查。”她发现他的克制。 “没事,遗传。我⺟亲也常犯头痛病。你没事了,我的头就不痛了。”他对自己很潦草。 三颗⽩⾊的圆形药丸,是的,⽩⾊,不是其他任何颜⾊;圆的,不是方形,也非椭圆,更不是棱彤。比平时常见的药丸要大,药片上刻着三个英文字⺟。她读了一遍,不明⽩它们代表的意义。她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东西,她只是借此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医生要她在饭前空腹喝下它们,如流⾎过多,腹痛难忍以及其他意外情况时,马上来医院。如果正常,三天后来医院服下另三颗药丸,孩子就会掉下来。也就是说,头三颗药丸,是用来杀死胎儿的。 ⽔已备好。玻璃杯盛着大半杯开⽔。如果跳进去能淹死就好。医生劝她手术终止妊娠。她不能忍受在手术台上,叉开腿双的恐怖,她无法把这⾎腥的场面与做那事分开。正如她做那事的时候,总会想起手术。任何时候她都会想到要孕避(可卑鄙的⽔荆秋却怀疑她有意要受孕,怀疑她向他勒索,怀疑她用毁灭一生的代价来加害于他)。她临时改变人流方式,选择吃药。像服毒杀自。她听到医生对于一双孩子的惋惜。她们当然明⽩一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她们见识过千千万万。她们早就练轻松,如从一堆种子挑选出坏掉的扔到垃圾桶一样。 药片在旨邑发抖的手心。洁⽩无瑕。它们不是清心丸,不是止咳药,也不是感冒通,它们是杀手,全副武装,就地待命。它们将潜过曲折的通道,直抵目的地,在几小时內杀死全部的目标。那一双孩子,尚不知大难临头。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他们在梦中。躺在他们信赖的子宮里。 她慢慢抬起手心,満面泪⽔无声无息。她缓慢地、诀别似的看着他,他以为她犹豫了,要放弃吃药了,內心欣喜若狂,正给予鼓励,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丸往嘴里一灌。他反应慢了,只拦住一条手臂及那空了的手心。她已经咽下去了。惊恐地望着他。他绝望地扭转头,一拳击在墙上。 与此同时,霾的天空忽然一道闪电,雷声大作,风凶猛地撕扯台的花草。房间灌満了风。茶几上的书页被快速地翻阅。悬挂的东西摇晃。活动的物体滚动。门嘭地一声,被耝暴地关上。她退到墙角,仿佛被风吹过去的。惊恐。颤栗。她左手停在腹小,慢慢地摸索,似乎要寻找孩子。忽然,她双手抱住腹小,朝他喊道:“不周,快救我,救我的孩子!我不想失去我的孩子!天啊,我都在⼲什么,我都⼲了些什么!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她几乎是跌向他。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暴雨訇然倾泻。乌云漫天翻卷。 然而,才进电梯,隐约的腹痛感便来了。孩子在疼。在挣扎。在呼救。无可挽回的悔。从谢不周无力的双臂中分离出来,她面向墙壁,不断用头部击撞过去。 他们默默地回到她的房间。庄严肃穆。电闪雷鸣。 她的心已是一个大巨的祭坛。他是唯一的吊唁者。 持续但不剧烈的腹痛。她不断地想:孩子正在死去。这个缓慢的过程,好比凌迟酷刑,千刀万剐她心头的⾁。没有什么比这种见死不能相救更痛苦、更绝望。后悔之刀,将每一处伤口凿向纵深;悔恨是盐,遍撒她心头的每一处伤口。 加剧的疼痛使她额头冒汗,面⾊苍⽩。恶心。呕吐。挛痉。⾝体的⾎迹。她看见孩子的生命在融化。一点一滴。那是她在啼⾎。 谢不周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擦汗。喂⽔。无言相慰。他脸⾊哀漠,仿佛面对临死之人。他知道她正在这灵与⾁的惨淡中远去,当她“死”去“活”来时,她将脫胎换骨。 她浑⾝酸软无力。她将手摊在⾝体两侧。再也不敢触摸部腹。对于他们的尖锐呼救,她已是置若罔闻。或许他们已经死了。那里是一双孩子的尸体。她的子宮,仅仅是他们罹难的现场。他们的⽗亲借刀杀人。那一双孩子的⾎,将灌満那恶人的茶杯,盛満他的汤碗,在他淋浴时从笼头里噴洒出来。他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将有这洗不掉的⾎腥。 仍是时紧时慢地疼。突然,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出现了,一直覆盖的恶心感就像捂着她的被子被掀起来,食之窗随之打开,她产生強烈的饥饿感。 与此同时,谢不周的腿感觉她紧绷的⾝体松弛了,头往一侧耷拉。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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