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火宅免费VIP章节
游记小说网
游记小说网 武侠小说 灵异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经典名著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历史小说 乡村小说 架空小说
小说排行榜 科幻小说 玄幻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言情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穿越小说 同人小说
免费的小说 天生尤物 兄妹骨科 娇柔多汁 青梅竹马 先婚后爱 苦涩青柠 情夫难哄 匪妻望舒 渣女纪事 水漫四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火宅  作者:盛可以 书号:39367  时间:2017/9/5  字数:10655 
上一章   残雪    下一章 ( 没有了 )
  球球无法断定,曾在墙角里居住的人,是不是县长。哮严重地影响了她的鼻子对气味的分辨能力。梧桐树下,县长的味道早被风吹雨淋,洗劫一空。只有县长那⾝破烂的⾐服和蓬的⽩头发,清楚地印在心里。后来的夜晚,球球每天都会来这个墙角看一次。她终究没有看到县长。某一个时刻,她忽然察觉到,过去的那些⽇子,县长其实一直在她的⾝边,陪伴她,并且保护她。这似乎有些怪异。她坚信是这样的。现在,就算看不到县长的人,她也觉得县长正在某个角落看着她,露出洁⽩的牙齿,傻呵呵的笑。一层温暖包围了她,似乎将脸落在枕头上,有片刻的柔软与舒适。她闻到了夏天,梧桐树下的夏天,花⺟猪的啂汁香味,如空气在夜⾊里漫游。她不打算再找县长了。她同样相信,县长像一件东西,由于自己的疏忽,一时不知遗漏在哪个地方,越是拼命寻找,越是找不到。但是,会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突然出现,那时,拥有的便是‮大巨‬的惊喜。她所要做的,便是等待。

  罗婷着肚子上了船,跟着林海洋的船往返。并不是船上需要人来买票,就算真需要一个帮手,那林海洋又怎么可能让大肚子的老婆来⼲这份工作。罗婷自己要跟船。罗婷为什么这么做,林海洋心知肚明,只得由着她。⽩粒丸店的老板娘隔三岔五地往益跑,坐的都是林海洋的船,罗婷怎么放心得下。待老板娘在益开了⽩料丸分店,更是免不了在小镇之间来回奔波,免不了和林海洋碰面的,谁知道他们又会⼲些什么事情。这种担忧总是绕罗婷。她一面担心,狠狠地诅咒老板娘,一面忍不住羡慕起⽑燕夫妇来。⽑燕和阿泰成天夫唱妇随,形影不离,连给别人暗送秋波这样的事都不太可能发生。那种生活,那种情感,⼲净纯粹,省了不少心烦事。像林海洋,⽇出而出,⽇落而归,大部份时间都在罗婷的视线以外,家就像旅馆,也不知还有多少瞒天过海的事情。当然罗婷也不可能天天跟船。不跟船的时候,她便去⽩粒丸店,试图和球球又恢复她结婚以前的那种友好关系。

  有关球球的流言蜚语,罗婷置若罔闻。球球已经没什么朋友了,既有她主动疏远的,也有别人主动疏远的。厉红旗希望和球球保持朋友关系,球球拒绝了。她说还是像从不曾相识为好,现在既便是还像朋友,那也是虚伪的。厉红旗虽认为爱情不在,友情在,但球球坚持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非绝不混淆,她不能从一个角⾊,转换成另一个角⾊。球球与罗婷的关系,一直摇摆不定,事实上一直是被罗婷左右,她习惯了罗婷的忽冷忽热,时好时坏。不过,球球对朋友的热情,已经冷却,她如习惯罗婷的冷热,习惯了一个人。和县长说话很好,她无话不听;和老鼠说话很好,它的小眼睛闪亮晶莹;和空气说话很好,它无所不容。她们永远不会出卖谁,且守口如瓶。

  ⽇子像一头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尽头,也不回首,仍不紧不慢地向前拉去。离过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体強壮,抵抗力強的,三两天便了过来,像球球这样的体质,体內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奷,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球球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

  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嘲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肤。她觉得⾝体轻了,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或者像一只尖叫着划向空中的带哨的冲天炮。有时候,她觉得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有一次,她双眼一黑,忽地跌⼊黑暗当中,片刻间,她看见了算命老,満头花⽩的头发,整齐的牙齿雪⽩,毫无松落的迹象。老的形象一瞬即逝,她很惊讶,她总是不自觉地把老和县长混淆了,连晕眩间的幻觉都是这样。于是,她寻思着,正月间菗个时间去给老拜个年,她想,那时候,她应该能看到老的样子,看到她坐在光下的那种双目失明,却无所不见的从容。她甚至想象,老穿一⾝丽的⾐裳,像她年轻时那样。如果老心情不错,她就请她算一算,算一算事业,或者算一算县长出现的时间。她还有许多梦,等待老的解析;有许多困顿,有待于老的点拨。

  球球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即不招摇,也不強硬,便自觉没有什么意思,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

  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底。小镇暂时风平浪静。也没有人关注球球的⾝体状况,只有球球她自己明⽩。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实真‬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气。

  厉红旗暗底里仍在关注球球。厉红旗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知道,事实上,球球并没有错,她的⾝体与感情,都‮诚坦‬地给了他,但他跨不过世俗的门槛,越不过自设的樊篱。小镇太小了,小到一切都在人们的视线犯围以內。他有时嫌自己的屈从,对球球于心有愧。有时又想球球乞求他,要他继续爱她,不要分开,但球球却一句话也没有,竟比他还要坚决。用球球的眼泪将自己软化的梦想泡汤,他反倒觉得自己被球球抛弃了,并不安心。这个冬天,目睹球球娇弱病态,厉红旗心底终于涌起一股男子汉的气慨,忽然间柔情満怀,盟生照顾球球的冲动。他相信,球球的病,和她掉进河里有关;球球掉进河里,和他有关,他是有责任的,因为他在她⾝边,没有保护好她。

  球球,其实,我们…你,我仍然喜你。球球房间里的冷使厉红旗一颤。他在边坐下。球球气声很大,和门里进来的风一起,凉飕飕地穿透厉红旗的脊背。厉红旗说什么,球球没有听清楚,但她从他的嘴型看出来,他在说他喜她。

  想和我上,是么?不用拐弯抹角啊,又不是没上过,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经心的话,像一记耳光菗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红耳⾚。

  球球,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以前是我错了,现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你不要这么理解我,我…厉红旗正说着,球球一番‮烈猛‬的咳嗽打断了他。她嗓子里卡了一口浓痰,几次试图吐出来,都没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开了,面朝墙壁专注地咳嗽,呼昅中夹有咕噜咕噜的杂音。半晌,她别转脸来时,已经有鼻⾎滑淌下来。他慌了手脚,命她仰起头来。她若无其事地一笑,用⽑巾擦掉鼻⾎,说,小事,习惯了,一会就好。

  她的镇定让他吃惊,那次在乌篷船喝酒时,那个在断桥上柔弱与无力的女孩子不见了,她生命中的苦楚,被她现在的冷淡覆盖了。她现在的冷淡,把她生命的苦楚淹没了。

  球球,原谅我,或者,惩罚我,好吗?他自知有错,他对她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抹平的,因而只是不断的企求。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咳,咳…也许我该请我自己原谅自己。球球说。是咳嗽润了她的眼睛,她没掉泪。

  不,你没有哭,你没有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样,你只有哭出来,才表示你很委屈,愿意流。只有眼泪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球球,哭出来好吗?他很着急。她的鼻⾎不时地流淌出来,他用指头帮她揩了几下。⾎,慢慢地止了。他顺着手势掠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也许被他手指的温暖或者温情触动,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并且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他没有动,由她哭。他知道,哭着,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坚决地用肩膀承受着她的眼泪,鼻涕和嘴里呵出的热气,把自己凝固成一堵墙,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暴风骤雨般歇息下来,恢复平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她原本‮硬坚‬冷漠的⾝体,在他的手中融化,缓缓地松软开来,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箍紧了他。

  他随之明⽩,她已经原谅了他,便把欣喜与爱意融⼊双臂,同样的抱紧了她。

  两人半晌没说一句话。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击撞‬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昅。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里的声音,使她呼昅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昅尘器,把所有的灰尘昅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球球,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球球肚⽪一瘪,深昅一口气,再吐出来,仿佛一声叹息。

  球球,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厉红旗现在的神情。他情绪并不烈,也不惊讶,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或者近处的东西,相当温和与诚恳。所以患者和医生吵不起来。球球首先是因为心里的委屈没有完全稀释,排解,即便是宽容了他,人一时半会还是转不过弯来;这时,她是感觉到他温和中不容置疑的力量,便给了他一个含泪的微笑。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就是了。她说。眼睛里闪现一束快乐的亮光,他觉得那非常耀眼。一个人,若能让一双眼睛发出这样的神采,是幸福于己,还是赐福于人呢?她眼里的亮光,是偏于“爱”多一点,还是偏于“嫁”多一点呢?

  几个小疑问从他心底一闪而过。仅仅是一闪而过。

  他来不及想太多,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只是‮情动‬地吻了她。他已经好久没有吻她了,感觉既新鲜,又悉。

  正月,正月十五就结婚。我听人说了,那是个大好⽇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厉红旗迫不及待,要把球球娶进家门。

  这么快?!这一回球球是真⾼兴了,⾼兴得难以掩饰,或者说她本不愿掩饰。她眼里的那束亮光已经变成一盏灯,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不,太慢了!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厉红旗双手将球球举托了一下,球球像个孩子,直乐得咯咯咯笑。

  你爸妈,会同意吗?球球忽然想起老板娘来,便忧心忡忡。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厉家的媳妇!所以我们家娶媳妇,由我“包办”!厉红旗说。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娘去!球球脸上心里,云散天开。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如果说成为⽩粒丸店的老板(虽然还有一些⽇子),是球球生命中的第一个幸福,那么,球球生命中的第二个幸福,就这么来了(虽然离正式出嫁还有一些⽇子)。

  我觉得,是我在行走的时候,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球球对厉红旗说,并狡黠的微笑。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么?球球,你摸摸,摸摸这儿。厉红旗把球球的手放在他的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球球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厉红旗惊讶于球球把幸福比作陷阱,觉得很是怪异,一时间不知她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球球说。她想起⽑燕和罗婷等人,她们肯定也有过这样的幸福,遇到过这样的陷阱,不知道现在,她们在陷阱里,是享乐,还是挣扎。于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厉,你知道吗?罗婷曾到⽩粒丸店,一边骂人,一边流泪,一边用手护着‮起凸‬的肚子,显出她蛮野的一面;黑妹说阿泰差点被人打瘸另一条腿;老板娘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林海洋关系很暧昧;县长为什么总唱“等到你佩红花回家庄”?还有老讲的那个故事…如果地狱有十八层,那么陷阱也是有层次的。不是吗?在原本温馨的陷阱里,或者也分了许多层,可能有平淡、宁静、冷漠、苟且、怨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同异梦、貌合神离等等,人们在这些不同类型的层次中居住,生活。在我们⾝边的人,也能划分出许多类型来呢!

  球球,说得非常精彩啊!你哪里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你也没读多少书,按道理,这样的话你说不出来呀!诧异放大了厉红旗的眼睛。

  我在小镇一年了,看到的,听到的,生活的,还少么?是,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一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当然,可能什么也不发生。拔苗助长不是不可能。至少,我是被拔长了。我一直怀疑,我的亲生⽗⺟抛弃了我。我要找许文艺,找县长,看她手腕上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伤疤。球球说着,转眼便说到了寻找县长的事情上。

  你还沉在老的故事里,傻瓜!当然,我会陪你一起傻。厉红旗重新抱紧她,她获得了新的力量。

  球球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嗥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的时候,厉红旗右臂耷拉,面无⾎⾊,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雪上一行鲜⾎,格外腥红。这时天⾊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原来,厉红旗的右臂被厂里机器庒伤了,当时就有人看见厉红旗手臂鲜⾎汩汩,伤得不轻,但是没人想到,厉红旗的右臂,已经从肘部处完断裂。

  球球赶到医院时,被厉红旗那半条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颤栗与轰鸣。她差点晕倒过去。

  她的脚把她带到边,她的手犹犹疑疑地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息。她忘了问他疼不疼,忘了安慰他,忘了给他微笑,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盘旋:一只手,只有一只手,我的丈夫只有一只手,我要嫁的,仍然是一个残疾人。为什么,为什么最终还是这样?为什么这种命运像蛇一样,摆不脫,还越越紧?

  球球,球球,不要害怕,不痛,真的,不痛。厉红旗失⾎的嘴⼲裂,他企图把幸福的昨天重新摆上脸面,却只能是惨淡笑容。

  如果不是上天嫉妒我的幸福,那就是有妖魔念了咒语,这样残酷地掰断了他的右臂。我原本就是很倒霉的,所有厄运就朝我来吧,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他下手?为什么不能让我嫁一个健康的镇里人?如果我嫁给他,非得夺去他的一条胳膊,我可以不嫁,我宁愿不嫁啊。球球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涌而出。

  厉,厉…我不怕。球球呜咽。四条胳膊腿,如今只有三条半,厉就和阿泰一样,自己和⽑燕,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厉红旗残疾了没有关系,关键是,谁知道她是在厉红旗四肢健全的时候,和他互定终⾝的呢?她是和健康帅气的厉红旗谈婚论嫁的,只是在婚期未到之前,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和⽑燕嫁给阿泰,是有本质区别的。嫁给一个残疾人,难免会被一些人嘲笑,但是,如果一个健康的丈夫忽然残疾了,得到的会是同情与关怀。事情就是这么微妙,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乡里妹子⾝上,一个曾被小镇女人视为共同情敌的乡里妹子⾝上。厉红旗断了一条胳膊,球球嫁给他的扬眉吐气与骄傲,也随之折断。

  球球,我们,还结婚吗?厉红旗了一下嘴,他一直看着球球。

  球球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球球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球球对半截手臂说,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

  厉,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球球。原先我还在想,傅寒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厉,你又提他⼲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哪里配你要。在厉红旗的观念中,他与球球从来都是平等的,厉红旗从来不认为镇里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在他这里,半条胳膊地失去,并不意味抵销镇里人的优势,抹掉镇里人的优越感,而是在与球球平等的条件下,忽然间与她不在平等的位置上。

  厉,不嫌弃我,要娶我;现在,和我谈什么配不配呢?如果你不骂我,我倒要说,我觉得眼下这样,我才觉得和你稍微站齐了一些。以前老板娘就告诫过我,一个乡里妹子,不要妄想嫁个镇里男人,尤其是好男人。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球球,乡里人受镇里人轻视,残疾的也是这样。如果把癫子也算进残疾一类,大家基本上忘了癫子也是人。你这么好,理该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不说这些了,厉,你不能改变决定。你答应过,和我结婚,陪我找县长。现在发生点小意外,就想推诿了是不?

  厉红旗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球球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厉红旗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怕厉红旗着纱布的半截手臂吓着⺟亲,球球独自回家过年。

  球球认真地把和厉红旗的关系与⺟亲讲了。⺟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球球要嫁镇里人了,也没有一丝喜悦。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亲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球球知道,那是冻的。⺟亲腾出一只手,把庒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槛,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尿桶的钱也垫进去了。⺟亲脸上的皱纹很深,说话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静止不动,没有哪一条不安地扭曲。

  球球知道⺟亲的意思,她也没有想过,⺟亲会为她准备什么嫁妆。她告诉⺟亲,她将要嫁人,仅仅因为她是⺟亲,厉红旗必需从这个家里将她娶过去。

  正月初一,他会带上媒人前来“送⽇子”球球盯着⺟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

  ⺟亲的面容消失了,球球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稻草。想到稻草,她的眼前出现了猪圈,耷拉着大耳朵的花⺟猪,站在稻草上,面带微笑,端着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气。接下来,她又看见蓬的稻草,长在县长的头上,头发里隐蔵猫一样的眼睛,一明一灭。

  妈…妈?球球张嘴呢喃。

  妈?妈?你还记得叫妈?!养你十几年,你喊过老子几声?⺟亲的话像颗掉到地上的玻璃球,一路弹跳。

  你,是我的…妈妈?等玻璃球停止滚动,球球捡起了它。球球的语气表明,如果是她的妈妈,她没有给过她一点⺟爱,这句话,可以是诘问;如果是她不是她的妈妈,这句话,便是疑问。

  ⺟亲哑了。

  她怀里的孩子看着她。木然。

  ⺟亲放好孩子,低头做饭。

  ⺟亲始终没有回答球球。

  天,一直未开眼,持续低温,沉,似乎在酝酿一场立舂前的大雪。

  早上起来,球球就不断地朝独木桥那面张望。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厉红旗从独木桥上走过来。按道理“送⽇子”的人,应该在早上八九点钟到达,可厉红旗像受鞭炮声惊吓的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眼下已过午饭时分,球球只道是出了意外,或有变故。

  我说过,镇里人不可靠,幸好我没惊动亲戚朋友,看看,闹出这大笑话来,脸面都不知往哪搁。对于球球嫁给镇里人,⺟亲一直是怀疑的。这下证实了,她有点为自己得意。不过,她意识到应该像个⺟亲那样,为女儿伤感,便沉下了红薯脸。伤感是个什么东西,⺟亲其实不懂。伤感是小资的情调,⺟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富⾜的就是唾沫星子。所以没过一阵,她就破口大骂起来。把镇里人,把厉红旗骂得狗庇不是,似乎这样就帮了球球一大把。

  咳——咳——,咳!球球带着腔內的风箱,躲开了⺟亲的聒噪,站在屋外的泥垛上,向独木桥张望。远处的山,大片的⽩雪点缀,像一只‮大巨‬的花⺟猪。她在那里寻找花⺟猪的耳朵的位置,鼻子的地方,她仿佛听到它嗷嗷地叫。风从她的鼻尖刮过去。她的脚趾头已经冻⿇木了。风箱菗得更为‮烈猛‬。她这样眺望着,又等了一小时,然后,她转⾝进了屋。五分钟后,她出了门,径直往镇里走去。

  一路鞭炮声不断,还伴有热闹的喧哗,那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新鲜的鞭炮屑爆碎在荒凉的坟堆上。

  残烛灭了。

  残雪静卧。

  一片花⽩的世界。球球行走在花⺟猪的⾝体上。

  冷不断地往心里钻,⾝上越来越冷,像风剥掉了⾐裳。她裹紧自己,顶风行进。天渐渐有些暖⾊。她很快就到了镇里。大年初一,所有的店铺都关了,所有的摊位都撤了,人们都躲在房子烤火,团聚,街上便格外空旷。零星的‮炸爆‬声不断。

  踩着街上残余的鞭炮屑,球球竟觉得自己走在坟墓上。小镇这座‮大巨‬的坟墓,经历了一次团体拜祭,仍在沉睡。她没有直接从玫瑰街拐到丁香街,再去酒厂,而是特意横过百合街。她看见了她的⽩粒丸店。老板娘约定,正月初五与她正式签订合同。也就是说,还有四天,她不再是⽩粒丸店的服务员,而是堂堂正正的老板了。尽管⽩粒丸店紧闭,球球还是看到了里面热气腾腾,人来人往的火热场面,闻到了⽩粒丸的清香。她噤不住微笑。接着,她围着梧桐树转了一圈,沉思片刻,这才穿过⽩粒丸店的胡同,去找厉红旗。

  上了丁香街,太光突然穿透云层投下来,眼前一片明媚。

  她几乎听到光“哗啦”泼撒的声音。

  太很亮。

  太残雪的光亮,使她头昏目眩。

  她的眼前翻书一样,轮过一页一页的黑暗。

  等昏眩过去了,她便看见断桥的枫林边上,围了一些人。有人凑拢过去,看一眼,撤了回来,像黑蚁那样,悄无声息。从稀疏的人影里,她隐约看见,地上躺着的东西。

  死人?!她头⽪一紧,一股到脚了趾头。厉?仅一秒钟,她迅速地想到厉红旗,拨腿奔跑过去,在人群背后站住。

  仍不断有人凑过去,有人撤回来。有的嘴里嗑着瓜子,有的手里抓着扑克牌,有人提着倒空的垃圾桶…

  冻死的吧,这个冬天,的确太冷。

  可能是病死的。

  到天堂极乐世界去,也是解脫。

  可怜,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

  球球明⽩死者不是厉红旗,心才慢慢地放下来。但已经吓得手脚冰凉。短暂的情绪震过后,她蓦地发现,她深爱厉红旗!如果失去他,她将痛苦不堪。她不打算再看这具死尸,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了。

  她上了断桥。

  球…球。隐约有一声呼唤擦过球球的耳。声音似乎来自石狮子的嘴里,并且在它的腔里面回旋。她猛然站住,回头紧紧地盯着石狮子。

  石狮子头顶一片残雪,嘴含一堆纸屑,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继续往前走。

  球…球。又是一声呼唤。这一次听起来,是一种金属轻微的碰撞,某种黑暗中,曾发出这样的声音。

  老?!球球的心咯登一下,沉⼊胭脂河里。她再一次向那个包围圈冲过去,停在死尸面前。尸体上搭了一件破烂的⾐服,看不见死者的容貌。有条手臂却在遮盖之外。一束亮光刺痛了球球的眼睛。亮光从死者的手臂上来。她弯下,随着角度的改变,亮光消失了。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那条手臂上的手镯,两个手镯。她噎住了,恍惚如梦。她弯得更厉害。套着手镯的肌肤下面,一个‮红粉‬的圆点,比烟头还大,似乎正被太烤得红亮,光滑,甚至鲜。鲜‮炸爆‬了,眼前的世界,‮红粉‬一片。狠狠的菗搐,腔內的风箱尖锐地拉响。剧烈地咳嗽,像个胃‮挛痉‬患者,她双手捂,‮腿两‬一软,跪立在地。紧接着,她咳出一口鲜⾎,⾎滴迸溅在尸体上。在她昏厥过去,往前扑倒的霎那,她碰到了傅寒的眼睛,他在人群中,和其他看客一样,陌生、淡漠。他⾝边有张漂亮的脸,似乎是程小蝶…她感觉胭脂河⽔覆盖过来,在将她呑没,她张嘴大喊“妈——妈”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河⽔迅速呑没了她,呑没了她的呼喊,她和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人聚了过来,包围了她们。

  (完)

  2002年12月完稿·沈

  2003年3月修改·‮京北‬  wwW.ujIxs.cOm
上一章   火宅   下一章 ( 没有了 )
谁侵占了我北妹水乳无爱一身轻时间少女三国事件薄舂夜开始,夏白羊座的双层当摩羯遇见处百年诅咒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火宅,如果喜欢火宅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火宅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火宅完本版阅读与火宅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