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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少年血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2 时间:2017/9/5 字数:64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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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起来的时候,房屋和大地一起在黑暗中漂浮。在很远的地方,也许就在榆睡的这间旧瓦房里,有一种看不见的物质在咯吱咯吱地响着。外面的风刮得太烈猛了,榆对此感到莫名的恐惧。他把印花土布制成的帐掀开了一点,朝窗外眺望。窗外是蓝紫的天空和稀疏的几枝树影,一切都很安详。榆猜想在夜里发出声响的也许是一种巨兽,他不知道它叫什么,他即使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它隐蔵的地方。榆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了,他是一个乡村中少见的赢弱文静的孩子,自从患上了一种头疼病后,榆就没有离开过他家的院子,有时候榆坐在晒场的草垛上,看一群啄食场上残留的稻⾕,但这往往是早晨以后的事了。 早晨天⾊渐亮时,榆急匆匆地下去撒尿,他经过的房间时把门推开,看见坐在便桶上,一只手伸到底下抓草纸,另一只手捂着,她又在大声地咳嗽。好像已经这样咳嗽了一辈子了。榆冲着里面说,我去撒尿。他经过⺟亲房间时再次撞开门,⺟亲已经起,她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妆,那些很黑很亮的长发被绾起来挽成一个譬子,垂在⺟亲的头后面。榆说,我去撒尿,他飞快地跨上了门槛,朝外面霜迹斑驳的泥地上撒了一泡尿。榆在系子的时候看见村庄圆浑的轮廓一点点地发亮,慢慢地清晰了,放牛的人已经到达了池塘,从晒场那儿飘来了粮食的清香。 有时候榆坐在晒场的草垛上,看一群啄食场上残留的稻⾕。这是早晨以后的事了,下地的村里人都会看见榆一动不动端坐在草垛上:榆的手里捏着吃剩的半块⼲饼,⼲饼上栖息着一只或几只苍蝇。 榆,你的头疼病又犯了吗? 没有,榆说,我在吃⼲饼。 榆,你爹快回家了吗? 快了,等过年爹就回家了。 榆的⾝影在光下泛出和草垛一样的淡⻩⾊。当他咽进最后那点⼲饼时,脑袋又嗡嗡地疼起来。榆爬下草垛,他听见⺟亲在门口⾼声喊着,榆,回家来吃药。榆踉踉跄跄地跑过晒场,这时他看见从公路上下来一个人。一个挎着帆布工具包的木匠。榆站住了朝那个人张望,他很像榆的⽗亲,这是因为走路的势姿和那些锯斧推刨墨斗的缘故,榆其实不认识他。那不是我爹,榆自言自语地说,他朝那个木匠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榆喝着又苦又涩的草药,这是⺟亲按照民间偏方去山上采集来的。采来的是草茎和草叶,它们被⺟亲堆在一只竹匾里放到太下曝晒,晒⼲后再切成粉未状装到蓝子里。榆的⺟亲每天都要从篮子里抓一把草药熬汤给榆喝。榆害怕草药的苦味,他把药倒给院里的狗吃,狗摇了摇尾巴就走开了。榆想连狗都不肯吃这药,我为什么要吃呢?榆总是偷偷地把药泼在泔⽔桶里。他⺟亲发现后就坐在榆的对面,看着他把药喝光才离开。她说,榆,你要听话,有病就要吃药,你不吃药会死的,明⽩吗?死是那么可怕的事,难道你不怕死吗? 门口站着一个人,榆发现他就是从公路上下来的那个木匠。榆还发现⺟亲认识那个木匠,他们站在门边说了一会话,木匠就一步跨了进来,坐在凳子上讨⽔喝。榆看见他的工具包与爹的那只一样破旧不堪,里面露出推刨锋利的刀刃。 这是你表叔。⺟亲从⽔缸里闺了瓢⽔,一边抬头对榆说,他是你爹的好朋友,以前上我家⼲过活,你还记得他吗? 不,榆摇了头摇说,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爹去东北做活,过年回不来了。⺟亲把一瓢⽔递给木匠,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笑容,她说,榆,你爹带钱回家了,他今年赚了很多钱。 榆皱着眉头喝完了草药,把药碗倒扣在桌上。他说,我喝完了,榆抬起头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木匠和⺟亲,他们也正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榆,木匠的脸上长満了疙瘩,还有一颗大黑痣。木匠突然对榆笑了笑,露出一口酱⻩⾊的牙齿,他说,你过来,我给你糖吃。榆说,我不吃,我要出去了。榆朝门边走,他听见⺟亲用带有歉意的语调说,这孩子不懂事,脾气很怪,都是该死的头疼病害了他。 榆倚着墙偷听⺟亲与木匠的谈话,但是他们没再说什么,后来⺟亲领着木匠走进了的屋里,他们明显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榆仍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件事与他有关,他们到底想⼲什么? 姓王的木匠后来在榆的家里住下了。第二天木匠把榆的房门卸下来,铺到两张长凳上做了一张桌子。榆尖声对木匠喊,你要⼲什么?你跑到我家想⼲什么?木匠说,问你妈去,榆就跑到他⺟亲⾝边,他说,他卸了我的房门,他到底要⼲什么?⺟亲说,他要开始⼲活了,⼲木工活没有门板不行。榆说,我爹也是木匠,他为什么不来家⼲木工活?为什么要让那个人来呢?⺟亲有点不耐烦起来,她了榆一把,榆你的耳朵在哪里?对你说过多少遍,爹去很远的地方⼲活,今年不回家了。榆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他说,他要给我家打柜子吗?⺟亲说,打柜子有什么用?不是打柜子,是打棺材。榆的脸一下子变得苍⽩起来,他回头朝堂屋里的那摊工具看了看,榆拉住她⺟亲的胳膊,为什么打棺材?打了棺材给谁呢?⺟亲正在淘米,这一天她的情绪似乎很坏。榆看见⺟亲把竹箕啪地摔在地上,她说,你这烦人的孩子,我受不了,打棺材给谁?就给你睡,给你睡! 榆惊恐地看着竹箕里的米溅在⽔缸边。⺟亲怒气冲冲,她穿着花布夹衫和青卡其布长,⾐袖和脚都挽着,她的脸⾊因为烦躁和愤怒变得很红,榆看见她的额角上沁満汗珠,隐约可见一些淡蓝⾊的⾎管像蚯蚓似的动着。榆觉得一切都猝不及防,他嗫嚅着说,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只是不喜那个木匠。 ⺟亲后来弯下捧起了地上的米,继续用⽔漂洗着。⺟亲说,榆,我不是故意朝你发火,我是太累了,我不知道淘这些米够不够他吃,家里的米缸快空了,你爹却不回来。 木匠的推刨从早到晚吱啦吱啦地响着,地上堆満了木屑和那些一卷卷的刨花,木材的清香改变了空气霉味的成分,榆总是在睡梦中被木材的气味和声音惊醒,他的房门没有了,现在他躺在上就可以看见堂屋的动静,木匠弯着,一次次地将某块木板推平,他的耳朵上夹着一枝红蓝双⾊笔。在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瓶⽩酒,木匠经常停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喝一口酒。他喝酒的间歇家里恢复了宁静,榆听见的古老的咳嗽和吐痰的声音,⺟亲在院子里吁吁地喂。 榆从地上捡起一条刨花,他用刀子在上面挖了两个洞,套在眼睛上。然后榆就坐在炉边,透过那两个洞审视着姓王的木匠。木匠在用力推平一块木板,他的动作机械而充満力度。 喂,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活?榆说,为什么不到别家去呢? 木匠不说话,除了⼲活,他很少开口说话。 我家不要棺材,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打棺材呢? 木匠侧脸看了看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榆看见他的两手指把一颗铁钉从木板上拔了起来,一扬手扔到地上。 你打好了也没有用的。榆对木匠说,我们家没人想睡棺材,除非你自己去睡。 榆听见木匠朗声笑起来,他直起⾝子绕着木板走了一圈,抬起脚把満地的木屑朝墙角踢。木匠摸了摸那块长方形的渐渐光滑的木板,他说,棺材打好了总会有人睡的,棺材是世上最好的木器,你长大以后会明⽩的。然后木匠突然坐到了木板上慢慢地躺下,木匠的⾝体横躺着显得无比大巨,他仍然微笑着对榆说,躺在棺板上面那么舒服,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的。 木匠跳下地的时候榆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木匠炯炯发亮的眼睛使榆感到恐惧。榆看见木匠朝他张开双臂,他说,孩子,我抱你上去,尝尝睡棺木的滋味,这是世上最好的,比你的小舒服多了。榆靠到墙上,他几乎是哭叫着喊,不,我不要。但木匠有力的双臂还是揽着了榆。榆感到他像一颗草籽般轻盈地落在那块棺板上,棺板冰凉冰凉的,松木的清香又浓又配,紧接着是一种致命的晕眩,榆在棺板上昏厥过去。 榆在半小时后苏醒过来,他看见⺟亲和乡村医生,还有病重的祖⺟都围在边。⺟亲的眼睛红得厉害,她好像一直在哭。祖⺟爪似苍老的手重复地在榆的额角上摸抚着。乡村医生舒了口气说,现在没事了,他只是受了惊吓。 我不睡。别让我睡棺材。榆对他祖⺟说,他觉得自己非常虚弱,好像真的死了一回。 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会睡棺材呢?祖⺟说,那是我的寿材,我老了,我快要进棺材了。 榆从上坐起来,他看见姓王的木匠仍然在堂屋⼲活。木匠背对着他们,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榆的⺟亲说,王木匠怎么搞的,把孩子吓成这样,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让我睡棺材。榆拉住他⺟亲说,我害怕,你答应我别让我睡棺材。 你看把孩子吓成这样。榆的⺟亲哽咽着说,榆,你别怕,你没听说,这是的寿材,你爹孝敬,特意请王叔叔来家打这副寿材。 可是我觉得我快死了。我的脑袋要炸开来了。榆抱着头痛苦地说。 这个秋天,榆不再独居一室,夜里他和一起觉睡。⾝上的那种苍老苦涩的气味伴随榆昏昏⼊睡。她的讨厌的咳嗽声从夜午一直持续到清晨。榆经常被突然惊醒,他看见的嘴微微张开,像一个黑洞,她的浑浊的眼睛在浅⾊月光下忽明忽暗。在外面的堂屋里,姓王的木匠打着响亮的呼噜,榆真想用一块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他埋怨他们为什么不肯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天快要亮了,天亮了就要起了。 奇怪的就是这个秋天的夜晚。深夜时分榆看见扶着墙站在门边,她的老迈衰弱的⾝体东摇西晃的。榆跳下去扶她,榆说,你要⼲什么?说、我解手,你别管我。榆糊糊地回到被窝里,他听见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货,不要脸的货。榆不明⽩在骂谁,他心里说,谁是货?谁不好好觉睡谁就是货。 ⽩木棺材很快就初具雏型了,它的一半躺在门板上,另一半倚在墙上。经常出来监督木匠,她用拐敲敲棺壁说,薄啦,但是我前世没修来福气,睡这口棺材也心満意⾜了。木匠从不解释什么,他只是用一种嘲弄的目光扫视着苍老的,他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冷酷,这双眼睛也使榆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悲哀。 榆后来的惊人之举就是针对姓王的木匠来的。榆无意中在仓库里发现了半瓶农药,瓶签上的红字和骷髅人头象征着死亡。构想起村里每年都有人呑下这种农药而死去。榆浮想联翩,后来他就把半瓶农药倒在⽔杯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他知道姓王的木匠已习惯于从桌上拿⽔喝。那是正午时分,木匠満头大汗拍接着两块棺板间的样头。榆从外面的窗户里窥视着里面的动静,他看见木匠在擦汗,然后他的一只手伸到桌上抓过了那只⽔杯。榆的心狂跳着,他猛地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姓王的木匠在屋里发出了一声狂叫,那只⽔杯从门里飞了出来摔在地上。榆拔腿就跑,他不敢回头望一眼,一直跑到乡村小学场上。场上没有人,只有几堆大草垛在微风中籁箴作响,榆发现草垛里有一个洞,他就钻了进去,又抓了几捆草挡住了洞口,一切都变得幽暗无边,隐隐地可以听见小学教室里的读书声,那是些无疾无灾的孩子,这个上午他们在读书,谁也不知道榆⼲了什么。 榆听见了小学下课的钟声,孩子们喧哗着奔出教室,经过场和榆栖⾝的草垛,有个孩子扒开了洞口,他惊讶地喊起来,你躲在这里⼲什么?你在拉屎吗?榆用手挡住了脸,他呜咽着说,我头疼,我头疼得厉害。 傍晚时分榆爬出了草垛,他脸⾊苍自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远远地能看见家里的烟囱冒着炊烟,⺟亲正在门前的菜地里起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榆走到家门口,⺟亲说,榆,你这一天跑哪里去了?榆站住了,伸出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油灰。⺟亲又说,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谁欺负你了吗?榆摇了头摇,他说,我头疼,我头疼得厉害。 榆跨进家门时打了个冷颤,姓王的木匠独自坐在桌前呷酒。木匠的目光刀方般犀利地刺透榆的心。榆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刨花。他听见木匠嘿嘿地笑了一声。木匠说,你回来啦?你妈找你半天了。榆说,找我⼲什么?木匠说,不⼲什么。我的活儿⼲完了,我明天要走了。榆抬起头看见⽩棺材竖在墙边,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一口棺材。新打的棺材,表面光洁流畅,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清香。 这口棺木打得好不好?木匠说。 我不知道。榆说。反正我不要睡棺木,再好也不要。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木匠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榆的肩上,另一只手在榆的脸上拧了一把,他说,这是我打过的最好的棺木,你们家总会有人睡上这口好棺木的。 第二天早晨姓王的木匠离开了村子。他没有把农药的事情透露出去,这让榆感到很意外,一种深深的茫笼罩着榆以后的生活,榆无法忽略姓王的木匠在家里留下的种种痕迹和影。 秋天和落叶一起渐渐随风而去。 大巨的棺木停在堂屋一侧,光透过窗榻照亮了棺木一角,另一半是不规则的影部分。这是在⽩天,到了夜里榆始终不敢正视那口棺木,他害怕它会突然打开盖板,把他关在里面。夜探时分榆依然听见家里有一种物质在咯吱咯吱地响着,他怀疑这声音来自棺木內部,一个最秘密最黑暗的地方。 ⺟亲说的病一无比一天重了,恐怕活不过这个秋天了。自己也这样说过。秋天已经过去,却依然无恙,她穿上了棉祆,怀里揣一个小暖炉坐在上,一声声地咳嗽,的脾气也变得古怪难测,她经常坐在上,朗声咒骂榆的⺟亲,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看见⺟亲的眼里常常噙着泪,榆也不知道会不会死,他不想死,但是一旦死了就会睡进那口棺木,而棺木也将被抬出堂屋,埋到河边的墓地里去,这是榆希望的事。 榆夜里不敢和一起睡了,他开始搬到⺟亲的房间过夜。这使榆的睡眠变得香甜而沉稳,榆曾经看见⺟亲朝肚子上贴伤膏药,贴了很多,榆说,为什么贴那么多膏药,⺟亲回答说,我肚子疼,贴了膏药就不疼了。这是很久以后榆回忆起来的一个细节,它对榆最终弄清⺟亲的死因有所帮助。 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榆在仓库里发现⺟亲仰卧在地上,那瓶被榆用过的农药瓶倒在她的⾝边。榆闻见了一种強烈呛人的气味,它由农药和伤膏药的气味混合而成,榆几乎窒息,他挣扎着去拉⺟亲的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已经僵硬了。 榆的⺟亲在家中停灵三天。前来守灵的村里人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问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其中多次提到那个姓王的木匠。榆只是哭泣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为快死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死。村里人说,孩子还不懂事,他不说,谁还说得清呢? 榆的⽗亲没有回家奔丧,谁都知道他也是一个游村走街的木匠,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第四天榆的⺟亲被装进了棺木。棺木是原⾊的,还没有油漆,因为一切都猝不及防。死是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榆跟着四个抬棺的汉子朝河边走,那是清晨霜降的时候,雪自的霜无声地落在棺木上,落在送葬者的头顶上,原野和树木也弥満凝霜,乡村的景⾊一如既往地肃穆恬淡,适宜于任何一种出殡的形式。 在离墓地几步之遥的公路上,榆突然站住了。榆的目光落在公路前方,那里出现了一个肩挎工具的木匠,送葬的人们也站住了朝那儿张望。有人说,会不会是榆的⽗亲?他们很快发现那不是榆的⽗亲,公路上游村走街的匠人是很多的,这天早晨出现的是又一个陌生的木匠。 我怕。 榆就是这时候发出了凄厉的尖叫。他推开人群在公路上狂奔起来,榆头戴⽩⾊孝布在公路上狂奔起来,远看很像一匹自鬃烈马。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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