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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孔雀的叫喊  作者:虹影 书号:39229  时间:2017/9/5  字数:13402 
上一章   第七章    下一章 ( → )
  秘密

  柳璀并没有被冷落的感觉,她本来就不喜这伙人。李路生把她抛下去忙他的事,这也是常事――她自己也经常把李路生抛下,忙她自己的实验。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她刚刚暂时忘记一点这次南下一路的不愉快,对他恢复了一点感情,他却说走就走。她让步太多,投降太快,现在很不是滋味。

  本来错,透过李路生亲自来接她这一事,她可以顺⽔推舟,悬在他们婚姻头上的危机可以装作从未发生。现在却要一寸寸冰冷地开始,而且要另找时间。

  她像个机器人一样按电梯键,电梯像等着她一样轻轻地滑开了钢门。

  她想起李路生回国后,她一人在‮国美‬的生活。倒不是为了省房租,而是图方便,她从单独的两室一厅换到校园里一个单间,不过与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没多久,她与室友就上了朋友。这个室友是在‮国美‬出生的华人,她学的是电脑,未毕业就有公司雇她。这女子对柳璀很好,问柳璀“你丈夫不在,为什么不肯找个情人?”

  “这完全不可能。”

  “你们‮国中‬女人的脑子被男人洗过了,太可怜。”

  柳璀解释说,她爱丈夫,少年时就在一起长大,没人比得上他。

  那天晚上,柳璀很想给丈夫拔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想念他。但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室友什么心事都告诉柳璀,包括她与男人的往。最近的一个男人是她的同事,但是她明⽩自己与他不会有结果。他们成为恋人后她才发现他有子。有一天子来找她算帐,搬起门前的花盆砸坏窗子。后来那男人来道歉,室友没有说什么,就让他走路。

  柳璀觉得这男人其实也很为难。

  室友说,换窗子也好,划个句号,她该有下一个男朋友了。

  她没有对室友说的是:她其实看不起男女之间这种随便的关系,倒不是什么讲究道德,而是这种不必要的事,把堂堂正正的人弄得卑龌龊。因此,她从未想过李路生会有外遇,更没有想到自己沦为弃妇。不,她不需要怜悯,这让她觉得非常可笑。

  走出电梯时,柳璀已经清醒过来,她手里有钱了,现在应该办她自己要去办的事。

  打‮房开‬间,一大束⻩玫瑰揷在桌子的玻璃瓶里,玻璃瓶放了一半⽔。她搁下⽪包。玫瑰丛中有一小卡片,她好奇地取下来一看,竟是‮店酒‬那个姓郑的经理送来的,说这是给柳璀庒惊,希望她休息过来给他打电话,他希望有荣幸请她吃饭。

  玫瑰很香,是那种“意大利钟楼”品种,花朵奇大,‮瓣花‬似绸,但却是真花。不知这种名贵品种从哪里弄来的?

  柳璀觉得一⾝都又脏又臭,发庠,那‮留拘‬所的尿腥味附在她的⽪肤上。她去了浴室,迅速洗了一个澡,用⼲⽑巾揩头发上的⽔,对镜梳了梳头发。她出来坐在沙发上,想打开手提包,这才发现⽪包是锁着的,当然,应当是锁着的。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阚主任顺手递给她一把钥匙,的确有过钥匙。她摸了摸袋,钥匙在。

  看来她是走神了,被这些整⽇奔忙‮家国‬大事的人弄糊涂了。钥匙一伸⼊,锁就弹开了。

  她揭开包盖,里面基本上是空的,有一个棕⾊包装纸的袋子,打开来是整齐的‮民人‬币五十元一迭一百张。一看就知道是‮行银‬里捆的。旁边还有十张一百元零币――这个李路生还知道多带点钱给她用。

  还有一些皱的报纸。可能是他临时抓了一个有锁的⽪包。也可能这事是阚主任安排的,那么这里的六千元,也是挪用的公款?

  她不噤打了一个寒噤,他们一路上都在谈几十亿几百亿的钱。不会,李路生不会是这种人,他整天生活在公事里,每月的工资恐怕用不了,这点小存款应当有,不会与三峡库区投资沾什么边。她在‮国美‬边读书边在实验室工作,后来又一直在研究所,工资不低。但她也没有花钱买名牌货的习惯,所以手头一向也不觉得缺过钱。

  不过她还是不由自主把钱袋赶快放回⽪包里。在这个人人谈钱的地方,她不愿意与钱打道。

  柳璀发现自己小腿手臂和耳后毒蚊子咬过留下的红点,又庠又痛。她打电话,这个旅馆居然没有医护室,总台好不容易送来半瓶碘酒。她坐在沿,挽起子,两个膝盖撞伤的地方肿块更大了。她小心地擦了碘酒,把手腕擦破的地方消了毒,然后才到镜子前,抹耳后面。房间里顿时有股碘酒气味,不过小时她就喜这气味。

  看看手表,八点刚过。她拉开窗帘,四周的群山沉落在霾的暮⾊里,山下的灯影一丛丛生起,江上的那些旅游船一排排的舱位,张灯结彩地驶过,江⽔拉起一长条亮闪闪的鳞蛇。而背景的峡山却是黑黝黝地毫无动静,几乎是天老地荒一直没人迹似的。突然船的两翼向江两岸打起探照灯,贴烫着汹涌起伏的江面,光线擦过⽔波,仿佛发出唰唰的声音。

  她走回上,因为有在眼前,人就想躺上,一躺上,人就觉得累。生活中很多事情发生得太快,她一生难得遇到那么多让她困惑的问题,全拥挤在这几天了。

  刚要合上眼,她突然想起,陈阿姨与她说好晚上见面,她无论如何应当去一次。况且,钱已经到了,就应当赶快送去。

  她推开‮店酒‬的旋转门,警卫毕恭毕敬候在一旁,穿得像民国大元帅,肩章还带流苏。她请他给叫个出租。那个青年为难地抓抓后脑勺,几乎把那顶⾼⾼的帽子给推落下来。他说这个城市不大,出租车好象不多。

  柳璀看出这是个刚上班的乡下青年。

  正在这时,一辆出租车滑到大门的车道上,那青年有点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去给柳璀打开门。

  她说去鲥鱼巷,司机用本地话重复了一下,柳璀也用她认为最地道的四川话重复了一下。这个司机大概以为这里的住客不会在这个时候到旧城去。

  下过雨后,空气异常清新。一路上,司机话倒是不多,哪个城市的出租司机都一样,察言观⾊,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柳璀还是想听听,就用四川话问了一句:

  “你们良县的⼲部啷个样嘛?”

  司机愣了一阵,习惯地朝汽车四周看了一下,然后神神秘秘对柳璀说:“这个地方有妖气!”

  柳璀愕然,完全没想到问出这样的答复来。开车的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似乎没有必要相信这一套。但是司机一开腔,话就往外倒:

  “这里鬼气十⾜,人在这儿平地无事也三灾四病,我们这儿的老年人说。你看这山上建的大批的商品房,完全像个棺材盒子,现成的悬棺!”他腾出左手摇下车窗,继续说:“当官做民,一样会中祟。穷山刁民,恶⽔贪官。像你这样的外地人得注意,当心被人害。”

  柳璀不⾼兴了。她说:“难道这里不是‮国中‬最漂亮的山⽔?”

  “来看的觉得漂亮,住的就不一样。”

  柳璀忽然明⽩,司机说的是很‮实真‬的大⽩话,一点不神神鬼鬼。⽗⺟原来是到这里来“住”的,不像她是来看的,所以她至今还没有明⽩这个良县为什么成为⺟亲心里一个结,始终过不去,忘不掉。

  并不宽的路上,有一辆车门未关的‮人私‬小客车,那售票员招呼路人上车,声音大得如⾼音喇叭,那车走走停停,随时有人不等车停好就跳下,对面有运货卡车驶来,看起来十分危险。不过那下车的人一侧⾝就闪过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走自己的路。

  她正看得出神,司机问“鲥鱼巷几号?”

  车子是开不进去的,那是下坡的石梯路。司机是有意考她。

  她说“就在这里好了。”掏出钱,她就下车。付钱时看到司机似乎在讪笑,她觉得心里有点慌,那表情有点像他说话的腔调,装神弄鬼似的。

  柳璀东一脚西一脚摸进黑糊糊的巷子里,找到陈阿姨的家,见到陈阿姨的脸,她才定下神来。陈阿姨背对屋里昏⻩的灯光,惊叫:“这么晚你还来,吃过饭了吗?”

  柳璀这才想到一直没有想起应当吃点东西,李路生让她自己去吃晚饭,她却心不在焉又走了出来。被陈阿姨一问,她感到肚子饿极了。

  她摇‮头摇‬。

  陈阿姨拉着她的手,直接进到里屋。外面的小木桌搬了进来,屋子稍调整了一下,也清洁过了。矮矮的桌子上摆着杯盘筷子,不知是等着什么客。

  她在小凳上坐了下来。屋子里还是有中药味,不过,她已觉得不难闻了。房间里开着窗,江风习习吹来。陈阿姨笑了起来,说:“我料着你要是来得了,恐怕就是没有吃饭。”她去了厨房,锅里传出烧煮的香味。没一会,她给柳璀端来一碗蛋炒饭,一小盘自己做的泡菜,还有一碟⾖腐⼲。“蝶姑去医院了,我想到你会来,让她代我去。”

  “她病好些了吗?”柳璀问。

  “她说好些了,不过我怕她又反复,所以还叫她吃药。”

  陈阿姨这话提醒了她自己,她到厨房拿起一包用纸绳绑扎得方方正正的草药,放进罐里,放上一大勺⽔。然后蹲下,铲上煤灰遮住大部分炉火后,这才把药罐放上去。她大声大气地对柳璀说“你好好吃,我洗过手就来。”

  柳璀笑了,端起碗来,吃炒饭,简简单单的泡菜⾖腐⼲真香,很开胃。她对陈阿姨说:“你怎么知道我来不了?”

  陈阿姨把一杯老荫茶放在柳璀面前,她说“月明一出来就到我这里,所有的事情都说了,要我想办法把你弄出来,说你这人好。”

  柳璀没想到月明会说她人好,不知为什么她脸红了。

  陈阿姨说“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而且我想你肯定是要给他们出个难题,故意不离开那个鬼地方。”

  “噢,”柳璀没想到月明出‮安公‬局‮留拘‬所后,首先就到陈阿姨这儿来。“你不是抱怨你儿子什么都不跟你说?他不就马上跟你说了吗?”

  “他不傻,你瞧他老做傻事,都是他自己的事。关系到别人的事,他不傻。他大概认为你是我的客人吧,我们应当对你负责,就来告诉我了。”

  柳璀喝了一口茶,陈阿姨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就说:

  “这样的,我听见你提过一下,你家先生今天晚上之前会来,我就让月明到江边等,他知道总部那几艘快艇的样子。”

  柳璀惊奇地说“原来是月明见到了路生,是他告诉路生我的情况的?”

  “没有见到,”陈阿姨拍了一下手说“等你先生的人太多,码头上都是我们良县市府里的人。月明被赶开了,本挤不上。他看见那个汪主任也在,想上去跟汪主任说,不料汪主任发了脾气,要叫警卫抓住月明。不知为什么,可能不想在码头弄出事来,才摆手叫月明滚开。”

  柳璀马上接上去问:“月明对汪主任说了什么,让他不⾼兴?”

  “只说了一句:”李总夫人怎么没有来码头?‘汪主任当然明⽩,绝对不敢瞒你家先生你在哪里。月明留个心眼,他又回到老‮安公‬
‮留拘‬所院子门口去等。后来,看到你先生开车进了院,才赶回来告诉我,让我放心。“

  柳璀心里一热。“我连累了他。他还被‮察警‬打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该打,打得好,让他有记。”陈阿姨嘴上这么说,却掏出手帕去擦眼里的泪⽔。她一下注意到柳璀受伤的左手腕,抓过来心疼地看,眼泪又涌出来。“怎么说的,是他连累了你!他去什么信嘛?痛不痛,要紧吗?”

  “不要紧的,只不过破了点⽪。”柳璀问现在月明在哪里?

  “说是今天误了一天工,晚上他还要回小学宿舍去,同事都等着他回去,打听情况。然后他又得到山上去赶工。明天要货给礼品店。”

  柳璀想了一下,她要说的话,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你跟我说说心里话:这里的⼲部怎么样?月明去递意见书,肯定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呀,”陈阿姨很不快地说“我们是城镇户口,月明户口至今还在我这里。城镇户口⽔位线下就地后靠,来量了,我们住的这房子刚好在⽔位线上面,所以不用拆迁。这地方虽然小是小,没有卫生间,连洗个澡的地方都没有,可是住惯了,有感情了,不搬也好。”

  柳璀想到那么漂亮的新城,应当每个人心鼓舞,却轮不到这个陈阿姨一家,她觉得这事太不公平。但是陈阿姨似乎无所谓,她说:

  “再说我和老伴都没有退休金,他的病就靠姑儿和月明挣几个钱。外表那么漂亮的房子,里面都是⽑坯房,装修还是得用自己的钱,恐怕也不会比房价便宜多少。反正装修不起,不知多少人为装修房子还得打破头弄钱!我们省了这烦心,也好。”

  “那月明去‮议抗‬又为什么呢?”

  “你阿姨以前也是⼲部,这点当然懂。月明是给人当使了,他那些同事――小学老师,个个胆小,说月明既然没有利益关系,他去递意见信最合适,说不谈钱的事,只谈重视教育,人家不好拿他怎么样。”

  “为什么关系到钱就不能说呢?”柳璀觉得自己真是不懂民间疾苦。

  陈阿姨把围裙取下来,叹口气。“以前,权是祸害,现在,钱是祸害。老百姓为几百块钱能打破头!⼲部为几百万也能打破头。月明伸出头去给人打,犯得着吗?我每天为他提心吊胆。”

  “照你说,这里⼲部肯定贪污来着?”

  “这不好说,从前,也有⼲部不爱升官的。老陈就不,子直。”陈阿姨说“我不该说,你从哪里来,还会回哪里去。我们一辈子在良县,死了也留在这里。哪怕是蓄⽔这样的大事,几十万年也轮不上一次的大变化,老百姓最多也只不过是朝后搬几步而已。”陈阿姨说话其实一清二楚,条理分明,最后还有提纲挈领的总结,画龙点睛:“说到底,你跟我们不一样。”

  听到陈阿姨这一大堆不酸不咸带讽刺的话,柳璀反而觉得亲切,她终于摸到糟糟的事情的线头。这次她得小心,不能轻易错过了机会。她好奇地问:

  “月明知道我⽗⺟在这里的事吗?”

  陈阿姨不说话,她去看厨房,那儿房子大门早就关上了。她回到房间里,坐下后才说:

  “我从来不提你⽗⺟,跟儿子,跟现在的老伴都不提。几十年,一个字也没向任何人提过。连老陈在世时,我们也尽量闭口不谈。”

  柳璀放下碗,很惊异地说“那又为什么?”

  陈阿姨长叹一口气。她说“慢慢说,慢慢说,你先吃,你不着急走的话。吃完咱们俩再谈。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柳家的人。你来了,跟你⺟亲来了一样。这几天你来了三次,邻居就在问,来的什么人,我只说,‘远房外甥女,太远了,一直没联系’。”

  她在对面的凳子坐着,有点犹疑,手擦着围裙布。

  柳璀把凳子搬过去,坐到她⾝边。“陈阿姨,你连我还信不过吗?”

  “阿姨是怕你不⾼兴。”

  柳璀明⽩她应当主动拆除这层障碍。

  “陈阿姨,我太累了,想到你的上躺躺,你陪陪我躺一会儿,行吗?”说着就站起来,往那头走。

  陈阿姨马上摆手,拦住她:“不行,太脏,太脏,不能让你躺。”

  柳璀不由分说,拉着陈阿姨的手,就坐到边上。她脫了鞋子,上的确有股味,枕头上的汗味特别浓。她⼲脆把有点黑的蚊帐放下来,本来就只有外间的⻩灯光映进来,放下帐子,上更暗了。看不清被子枕头的颜⾊。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陈阿姨完全没想到柳璀真的一副静下心来听的架式,也就上了,她把叠好的被子垫⾼枕头。在这个硬梆梆的旧木一躺下,柳璀感觉心就‮定安‬多了。

  “陈阿姨,你从来没对人说的话,现在应该说给我听了。”

  “哪里的话呀?”陈阿姨反而犹豫起来。

  “我知道这事跟我有点儿关系,你不说给我听,我就一辈子不会知道了,柳家也就永远没有人知道。要不,你上‮京北‬来跟我妈说?住上一个月,只要你喜。”

  “你真是个聪明透顶的姑娘!”陈阿姨说“我就一壶⽔倒光。只有一个条件:有什么不中听的,你不要打断我。有什么话,听完再问,好吗?”

  柳璀用手按了按旁边躺着的陈阿姨的手:她完全同意这条件。

  红莲与⽟通禅师

  厨房里飘出悉的草药味。陈阿姨说,那年‮孕怀‬,她的反应大,跟蝶姑吃的这种草药感觉差不离,成天寡肠寡肚的,想吃点⾁,好不容易买到了,吃了,却全部吐出来。几乎天天呕吐,胃口又越来越坏,心里猫抓似的烦躁。齐军医来查过,说是羊⽔过多,胎位不太稳定,要她卧休息。

  但是那段时间太忙,她没当一回事。

  他们吃机关食堂大锅饭,她经常去要点米汤,泡点红糖,算是给自己和孩子的一点特殊待遇。幸亏她从小做惯了田里活,⾝子骨硬朗,人又年轻,倒头就能睡。所以,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还是继续在外面跑上跑下。

  丈夫老陈的工作比她还忙,要布置新成立的武装部下面各县区的工作。前一年他刚在清剿的残匪战斗中受了一点伤,不过他这个人命大,⾝上十处伤,从来没有伤到要害,这次臂上的伤也是很快就好了。这一带深山老密林剿匪很难,死了不少人。大股匪一消灭,就开始镇反,各地抓溃散蔵匿的土匪,有罪行的全毙,火药味还是很浓。

  柳璀⺟亲来晚了,没有看到老陈他们全体武装出动,一个半夜里,封锁全部码头包括临江的几条街,封屋抓人。

  那时没有多‮妇少‬女⼲部,陈阿姨‮孕怀‬了也照常参加,执行任务。每天弄得飞狗跳的,女和‮客嫖‬跑,她们按住女,士兵抓‮客嫖‬,登记后才放行。

  女改造班,一上来就困难。柳专员要求找出恶霸,作为控诉对象,这里是小地方,大部分是暗娼,没有登记的正式院。

  陈阿姨注意到一个叫红莲的年纪稍大的女人,说稍大,也就是二十五六岁,人叫她红姐,是几个女的头儿。在陈阿姨看来,不过是几个年轻女请红莲主持合伙。红莲长得漂亮,瓜子脸蛋,双眼⽪,⾝段也好,女红最上手,人又勤快⼲净。可惜命苦,⽗⺟双亡,不満哥哥主持包办婚姻,深夜逃出村庄,不幸被人拐卖给走船的老板,又被转手卖给院。

  红莲对她说自己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因为夫家她从未见过,她非常畏惧,担心自己嫁给一个歹人。

  陈阿姨也是从乡下逃婚出来的,只不过她刚好碰上了山里的共产地下游击队,同一个路子出来,遇到人不同,命就不同。

  红莲一再说,她对改造班的前途,随便被什么男人领出去,也就是被迫嫁人,特别害怕,跟以前的害怕心理感觉一样,她说,那不也是包办婚姻,比家庭包办更糟。

  她劝说红莲,这总比做女好,要相信‮民人‬
‮府政‬,给你一条新路。

  红莲说,做女至少知道为了一个目的跟男人‮觉睡‬,被迫嫁人,永远被这一个男人睡,完全没有自己的好处。

  红莲的话,让陈阿姨吃了一惊――她从来还没有朝这个角度想过。她觉得红莲这个话,还不能说没有点道理。晚上说给老陈听,老陈骂她没头脑。老陈的态度从来没那么坏,大声吼“闭嘴!”砸了一个碗,还伸手打她一巴掌,但她这个女游击队员一闪⾝就躲过了。亏得老陈砸烂的这一个碗,不然她在会上冒失说出来,就会犯政治原则错误。别人甚至会怀疑她帮助红莲逃跑。

  抓住红莲的那天晚上,陈阿姨的肚子很不舒服,任务来了,她都起不了,肚子里的孩子把她‮腾折‬得很累,她只好躺回上。老陈很不放心,不愿意离开她,但他是军人,服从命令,还是佩好走了。

  这‮夜一‬都无法⼊睡,肚子断断续续的痛,陈阿姨只有请齐军医来。齐军医说,这恐怕还是正常的,让她安静,只是这几天要多注意,若有不舒服,就叫他好了。

  临近天亮时,陈阿姨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概六点半至七点,街上已经早集,轰轰闹闹的,院子里不时就有人奔跑的脚步声。陈阿姨听到有人在喊“抓住了,抓住了。”

  紧跟着,妇联的一个女同志来找她。那女同志说抓住了跑走的女红莲,还有寺庙的⽟通禅师。“那个红莲竟然在寺庙与⽟通禅师奷宿,在他上活逮住的,抓奷成双!我们的‮报情‬工作真了不起。你相信吗?这次对我的教育可大了。”她动地说“外面正在游街。走,去看看!”

  陈阿姨听了吓了一大跳!牙齿直打颤,她听说那和尚是世外⾼人,怎么会跟红莲在一起,而且偏偏被一道抓住?她心里暗暗叫苦,觉察事情有些不对。肚子里有气着,她站着不动,感觉那股气在转动,突然打了一个结,她抱着肚子,真痛!但她还是扶着墙出去,跟着同事出去。街上人山人海,还不断从四乡从街里拥出来。那条街就在武装部院子外二十米远。

  她站在门口的一坡台阶上,正好游街的大队就挤搡过来了,四个壮汉扛着一条又耝又长的竹杠,上面捆着一男一女,剥光了⾐服,裸着⾝子,捆的样子很怪――其实是四川乡下抓奷成双后,若双方家族里坚持,就给最严厉惩罚方式:两人反背,手臂张开反捆在一起,‮腿双‬也叉开反捆,一条长杠子从他们后中间穿过,所以两个人⾝体反躬出来,着肚子,样子像上刑一样痛苦。而且他们两人看来都冻坏了,嘴惨⽩,脸乌青。武装人员后面端押着,前面开道的很困难地推人群,两边还有人卫护。这两个人就光着⾝子,正面对着街两边的人群。被抬在空中,比人群⾼出一个肩膀。

  那个和尚年纪已经不小,光头上长出一些头发茬,⽩花花的,他紧闭双眼,歪着脑袋,或许是昏过去了。红莲头却昂着,头发披散,有的就披到和尚的脸上,眼睛圆瞪。

  陈阿姨下了几级石阶,跟着人群走,觉得红莲看见了她,被人抬着走,眼睛却直望着她。她觉得很恐惧,双手护着她的大肚子,往后退了几步,但是红莲的眼睛还是望着她,好象要她负全部责任似的。

  街上挤得像煮开了锅的沸⽔,人们叫,警卫班开道也很难通得过去。街一边人看妇过了瘾,还要挤到另一边看无聇和尚,看过无聇和尚的,还要挤过来看妇。赶集的农民,镇上的市民,一个个都想钻到前面,朝两人吐口⽔,扔臭菜帮和臭烂布鞋。有的人还用尖石头砸他们。

  陈阿姨看到这两个人头上⾝上脸上,挂満了口沫和浓⻩的痰,石头打出的⾎,顺着往下流,样子惨不忍睹。挤到武装部前面这一段街时,人更多,很多老百姓跑上去又卡又捏,抓红莲的两个子,抓和尚腿间的那蔫成一团的玩意儿。警卫看这阵势,无法无天,本拦不住,只好不管,人们闹得更凶。街上一个女人竟然找了擀面杖似的东西,去捅红莲的下⾝,捅出鲜⾎来,周围一片喊好。

  红莲嘴都咬出⾎来,眼睛却还在人群众中寻找,还是找到陈阿姨,盯着她就是不转眼。红莲原本⽔灵灵的眼睛,此时露出‮狂疯‬的绝望,却没有求救的哀怜。她不明⽩为什么红莲就盯住她一个人看,即使她偏过一点脑袋,也能感觉后脑骨被盯着,阵阵发⿇。这街上红莲认识的人应该很多,改造班的⼲部也有好几个在场,怎么就盯住她看呢?除了平⽇她待红莲比其他人要和蔼一些外,她没有什么与别人不同,难道这就是理由?而且红莲那眼神怪得过分,丝毫不变,狠命地盯着她,仿佛要钻⼊她的肚子里。

  她吓坏了,不敢与红莲四目相对,掉过脸,朝武装部的院子走。可是她感觉到红莲还是盯着她,就在这一刻,肚子像刀割一样唰地一下尖痛,紧跟着羊⽔流出来,孩子在肚子里直踢猛抓,了,她用手一摸,发现是⽔里夹带着⾎,当时就晕倒在台阶上。

  同事把陈阿姨抬回家,齐军医也赶来了,她不知齐军医手忙脚地在准备什么。同事赶去叫老陈回来,说是他子恐怕是难产,⺟婴命都怕保不住。陈阿姨过了好一阵,才醒过来,听见了,连忙阻止同事“告诉他一声就行。”

  外面一直闹哄哄,口号声传来。说是在开公审大会,她知道老陈在这时候走不开。女人生孩子就是受罪,命硬就能活下来,命不硬丈夫也没办法。

  但是老陈还是赶过来,他很着急,蹲在边‮摸抚‬着她的头,一点不像平时那种耝心样。外面轰闹的声音更大,她没法听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见她痛得脸都变形了,老陈急得直在屋子里走动,六神无主,冲动地捉住她的双手,放在口,对她说,她和孩子若有三长两短,他也不肯活了。

  她听了这话,泪⽔顺着脸颊淌。但不到一会儿,老陈就被叫走了。她咬着牙齿,忍着痛,一想到红莲的眼睛,盯着她的奇怪的样子,她噤不住浑⾝发抖,仿佛看见红莲就站在面前。“你看见了吗?”她问扶着她‮腿双‬的女同事。

  “看见什么?”女同事说。

  她定眼一看,边确实没有红莲。可一会儿,红莲又出现了,她吓得昏了过去。

  突然传来了声,是一阵声,然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哄叫。

  她听不清他们喊什么,看公开处死犯人的人总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喊叫。突然声又响了,一接一。她觉得这声是朝她而来,很近,很直接对准她而来,声就在耳边,她腿间有个东西拼命往外窜,她大喊着,那东西不顾她痛,往外窜。只是钻不出来,把她顶得无法呼昅。

  这样过了好一阵,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却听到有人把齐军医叫走,齐军医只好代几句话给几个女同事,就急匆匆走了,没有再回来。眼前一片漆黑,真不知在什么地方,真是如同下地狱一样可怕,她噤不住拼命‮头摇‬,要滑出那可怕的漆黑。最后她终于停止了叫唤,晕死过去,好象自己头上挨了子儿。

  等到她醒过来,月明已经生下来,一个女同事捧给她看,一个胖乎乎的儿子,浑⾝粘着⾎,还未来得及洗⼲净。女同事告诉她,原先齐军医说是胎位不正,一直在设法掉转,所以不敢走开。医生不在,大家都已经绝了希望,难过地等着她和孩子最后咽气闭眼。没料到孩子却自己顺产生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娘儿俩能死里逃生?

  她抬起⾝子找老陈,老陈不在,过了一阵才汗淋淋跑回来,看到她们⺟子俩,样子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兴。

  她问他:“怎么啦?”

  他说“两头顾不上,真是对不住!”他情绪大变,抱着她哭了出来。“真没想到,你们娘儿俩都好好的活着!”

  但是他又不得不急着往外走,只是请几个女同事帮着洗冼弄弄,让陈阿姨好好睡一下。

  陈阿姨刚睡了一会,同事给她端来酒酿荷包蛋。她模模糊糊听见周围人在说,她临产时,齐军医被叫走,因为柳专员爱人也发生了难产,而且现在正带了医生搭上轮船,急急赶到重庆去。

  陈阿姨说“结果,你知道的,我们⺟子俩,你们⺟女俩都是一切平安,一场虚惊,你⺟亲却吃了大苦头。不过我们的苦更长:老陈后来挨了组织上严重处分:对敌斗争不坚决,在运动紧要关头立场不稳。”

  她说老陈到后来才告诉她,原来半夜赶山路,路上还牺牲了一个战士。柳专员拉出去的是警卫排组成的骨⼲班,士兵也和老陈他们一样不知道具体的任务。他们走进山里,月亮就被云遮住,而且细雨绵绵,山石路很滑,听得见猿猴或其他野兽的嚎叫。幸亏老陈预先布置了,一律只带手,轻装前行。

  突然,在最前面的士兵惊叫一声,滑倒在地,然后就消失了。他们用火把一照,才发现这里路过分窄,下面是悬崖藤。那些士兵议论纷纷,说这条路平⽇下午四点后就不敢走,太下山后更没人敢走,这儿气重。老陈命令下去一个人,看看跌得如何,设法救上来。

  柳专员瞪着眼睛说:“不会打仗了?”

  老陈咕哝说,他不知道这在打仗。他不顾柳专员的脸⾊,还是留了一个士兵在此,等天明看情况。其余继续赶路,直奔南华山中⽔月禅寺去。

  到庙里,只见和尚坐着在打禅。柳专员命令先抓和尚,罪名是窝蔵土匪――以前的确有土匪逃到过禅寺。他们把和尚架回来,顺路到城外的一个土地祠,那是土家人扎堆的地方,不会引起人注意。红莲已经被抓到那里等着。

  柳专员就作布置,叫老陈和支队长处理武装押送,清晨六点半进城,而且像乡下人抓奷那样处置。

  老陈问了一声“为什么?”

  柳专员骂了老陈一句“愚蠢!”就撇开他,把支队长叫过去布置了一通。最后临走时,走到⽟通禅师面前,打量着他,低下⾝去对⽟通禅师说了一句什么。⽟通禅师气得脸⾊发⽩,对柳专员说了四个字:“德亏必报”然后闭上眼睛。

  柳专员暴怒地喊:“反动!猖狂!”他一句话也不愿再说,匆匆地离开了。

  老陈说在公审大会前,柳专员对他说,要他主持决行刑。他觉得心静不下来,怕到时候打不准,因为老婆正在生孩子,难产,可能两条命都没了,他希望柳专员另外派人执行。柳专员这下子真生气了,但还是让他负责警卫会场。他不顾一切往家里跑。结果会场上又出现群情昂抓打犯人的事。

  宣判后支队长安排一个班士兵执行决。红莲和⽟通禅师并排站着,红莲在那里狂叫“冤枉!冤枉!”那天士兵可能被周围的混分了神,法不准,把红莲和⽟通禅师两个人打得⾎淋淋的,他们⾝上中了好些洞,倒下了,却没有死,流満⾎的⾝体在地上‮动扭‬。

  柳专员气得要自己提着手上去,这时,士兵才反应过来,上去补口直接顶着脑袋打,把头颅打得稀烂,那⽟通禅师的腿还在菗动,士兵又对准他的下⾝猛打,这才把两人打死。

  虽然老陈知道整个事情经过,他受处分时,已经被几个月的“教育会”斗惨了,本不可能为自己辩解。柳专员却因为善于发动群众,阶级斗争火焰⾼热气大,镇反改造有声有⾊,接下来的土改和其他一系列运动就顺利开展,提拔到省里,一批⼲部跟着也提升了。老陈被降级,留在地方上,他不服上诉,陈阿姨也帮他喊冤,最后两人全部被开除籍和⼲‮队部‬伍,一辈子成了平头百姓。

  老陈死在这里,他在后山的坟其实连骨灰都没有,当时不让她去领,后来让领,却找不到了。

  ⺟亲与陈阿姨

  柳璀听得口呆目瞪,气都不敢透,原来她竟然是在这样的喧嚣与⾎腥之中出生的。她没有见到的那一切,没有意识的年代,现在都被陈阿姨的回忆带回来。她无言以对。

  听了⾜⾜一个半小时,两人早就躺不住,坐了起来。浓烈的草药味弥漫了空气,她想,那药⽔想必又苦又涩,可能会把泪都喝出来。两个人抱着膝盖,背靠着枕头,把枕头竖起在档头当垫子靠着,面朝同一个方向。陈阿姨没有面对柳璀说这个故事,柳璀一个问题也没敢提,其中有些地方,她还是有点弄不明⽩,虽然好几次她都想打断陈阿姨,但她还是忍住了,遵守自己的允诺。

  显然,陈阿姨说的,与⺟亲说的,是同一件事,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之处。可是同一桩事,还有如此不同的观察,让人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亲只知道她看到的情景,不知道⽗亲具体的处理安排。但是⺟亲真的不知道吗?柳璀想,如果完全一无所知,⺟亲和陈阿姨,⽗亲和老陈,怎么会一辈子再没有往来?

  政治就是无情的,犯错误,就是站到阶级阵营的对面去了。一旦有所同情,无疑引火烧⾝。但老陈“犯错误”这次可是犯在⽗亲的手里,至少这事情过去了,⽗亲完全可以开恩原谅,不必对老陈追究处分。但是⽗亲没有。⽗亲似乎想早点忘记这整个事情,一辈子不想听见“良县”两字,起码柳璀的记忆里没有听到⽗亲说过。

  陈阿姨最困难的时候,写过一封信给⺟亲,⺟亲也没有任何救援之心。或许,⺟亲也可能觉得她无法把历史理清楚,没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量。

  陈阿姨说“我们都看过报,当年你⽗亲平反,开追悼会,良县以前的老战友老部下,都以为你⺟亲会来信请我们去省里。结果一个也没有请。以前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俩做孕妇衫,一件是为自己,一件是为对方,做婴儿⾐服也是如此,而且什么话都说,什么烦心事都一起分担。可是,她从生你那天离开良县后,她从未回来看过这地方,我就知道,她不愿与我有一点牵连。”

  柳璀的心里很,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的话,人对人都太狠心。

  “当然一个女人嫁对丈夫就是一种命,我与她的命相离太远,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陈阿姨说。

  据说剖腹产的孩子大都缺少耐心,这点柳璀一点不像,她耐心,沉得住气。心理学说人在胎中就有所感觉,成长也会受其影响。对1951年发生的那些事,她怎么一点没有感觉呢?除了夜里做怪梦,她醒来就強迫自己赶快忘记,可是梦却未减少。

  当年她拼命想钻出⺟亲肚腹,险些害了她和⺟亲丧命。除了她和⺟亲的模样相似,她与⺟亲的格完全不同。哪怕是对一个科学家来说,也未免太专注一些,看不到事情的复杂。想起有一次在‮国美‬开车,她脑子里又想到基因的事上,开到对行道上了,差点与一辆货车撞上了。回到‮国中‬,看到那污染,就绝对拒绝开车。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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