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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灵山  作者:高行健 书号:39188  时间:2017/9/5  字数:4958 
上一章   第五十三章    下一章 ( → )
  我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这盛夏中午,烈⽇下四十度以上的⾼温,江陵老城刚翻修的柏油马路都晒得稀软。三国时代的这荆州古城的城门洞里,穿过的风也是热的。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个茶⽔摊子。她毫无顾忌,敞开洗得稀薄软塌塌的⿇布短褂,露出两只空⽪囊样⼲瘪的啂房,闭目养神,由我喝了一瓶捏在手里都发烫的汽⽔,看也不看我丢下的钱是否够数。一只狗拖着⾆头,趴在城门洞口息,流着口⽔。

  城外,几块尚未收割的稻田里澄⻩的稻⾕沉甸甸已经透,收割过的田里新揷上的晚稻也青绿油亮。路上和田里空无一人,人此时都还在自家屋里歇凉,车辆也几乎见不到。

  我骑车在公路‮央中‬,路面蒸腾着一股股像火焰一样透明的气浪。我汗流使背,⼲脆脫了透了的圆领衫,顶在头上遮点太。骑快了,汗衫飘扬起来,耳边多少有点风。

  旱地里的棉花开着大朵大朵红的⻩的花,挂着一串串⽩花的全是芝⿇。明晃晃的光下异常寂静,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么叫唤。

  骑着骑着,短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脫了才好,骑起车来该多痛快。我不免想起早年间见过的脫得⾚条条车⽔的农民,晒得乌黑的臂膀搭在⽔车的杠子上,倒也率而自然。他们见妇人家从田边路过,便唱起词小调,并无多少恶意,女人听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这类民歌的来历?这一带正是田间号子"蓐草锣鼓"的故乡,不过如今不用⽔车,改为电动菗⽔机排灌,再也见不到这类景象。

  我知道楚国的故都地面上什么遗迹也不可能看到,无非⽩跑一趟。不过来回只二十公里,离开江陵之前不去凭吊一番,会是一种遗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午睡搅醒了。他们大学毕业才一年多,来这里当了看守,守护这片沉睡在地底下的废墟,还不知等到哪一年才会发掘。也许是新婚的缘故,他们还不曾感到寂寞,非常热情接待了我。这年轻的子给我一连倒了两大碗泡了草药解暑的发苦的凉茶。刚做丈夫的这小伙子又领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岗子上,指点给我看那一片也已开始收割的稻田,土岗边的⾼地上也种的棉花和芝⿇。

  "这纪南城內自秦灭楚之后,"这小伙子说,"就没有人居住,战国以后的文物这里没有发现,但战国时代的墓葬城內倒发掘过,这城应该建在战国中期。史料上记载,楚怀王之前,已迁都于郢。如果从楚怀王算起,作为楚国的都城,有四百多年了。当然史学界也有人持异议,认为那不在此地。可我们是从考古的角度出发,这里农民耕地时已陆续发现了战国时代许多残缺的陶器和青铜器。要是发掘的话,肯定非常可观。"

  他手指一个方向,又说:"秦国大将⽩起拔郢,引的河⽔淹没了这座都城。这城原先三面是⽔门,朱河从南门到北门向东流去,东面,就是我们脚下这土墩子,有个海子湖,直通长江。长江当时在荆州城附近,现在已经南迁了将近两公里。前面的纪山,有楚贵族的墓葬。西面八岭山,是历代楚王的墓群,都被盗过了。"

  远处,有几道略微起伏的小丘陵,文献上既称之为山,不妨也可。

  "这里本是城门楼,"他又指着脚边那一片稻田,"河⽔‮滥泛‬后,泥土堆积至少有十多米厚。"

  倒也是,从地望来看,借用一下考古学的术语,除了远近农田间断断续续的几条土坎子,就数脚下这块稍⾼出一些。

  "东南部是宮殿,作坊区在北边,西南区还发现过冶炼的遗址。南方地下⽔位⾼,遗址的保持不如北边。"

  经他这一番指点,我点头称是,算是大致认出了城廓。如果不是这正午刺目的烈⽇,幽魂都爬出来的话,那夜市必定热闹非凡。

  从土坡上下来的时候,他说这就出了都城。城外当年的那海子湖如今成了个小⽔塘,倒还长満荷叶,一朵朵‮红粉‬的荷花出⽔怒放。三闾大夫屈原被逐出宮门大概就从这土坡下经过,肯定采了这塘里的荷花作为佩带。海子湖还不萎缩成这小⽔塘之前岸边自然还长満各种香草,他想必用来编成冠冕,在这⽔乡泽国愤然⾼歌,才留下了那些千古绝唱。他要不逐出宮门,也许还成就不了这位大诗人。

  他之后的李⽩唐玄宗要不赶出宮廷,没准也成不了诗仙,更不会有酒后泛舟又下⽔捞月的传说。他淹死的那地方据说在长江下游的采石肌,那地方现今江⽔已远远退去,成了一片污染严重的沙洲。连这荆州古城如今都在河之下,不是十多米⾼的大堤防护早就成了龙宮。

  这之后我又去了湖南,穿过屈原投江自尽的泊罗江,不过没有去洞庭湖畔再追踪他的⾜迹,原因是我访问过的好几位生态学家都告诉我,这八百里⽔域如今只剩下地图上的三分之一,他们还冷酷预言,以目前泥沙淤积和围垦的速度,再过二十年这国土上最大的淡⽔湖也将从地面上消失,且不管地图上如何绘制。我不知道我童年待过的零陵乡下,我⺟亲带我躲⽇本‮机飞‬的那农家前的小河,是不是还淹得死小狗?我现今也还看得见那条⽪⽑流源扔在沙地上的死狗。我⺟亲也是淹死的。她当时自告奋勇,响应号召去农场改造思想,值完夜班去河边涮洗,黎明时分,竟淹死在河里,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我看过她十七岁时的一本纪念册,有她和她那一帮参加救亡运动热⾎青年的诗文,写得当然没有屈原这么伟大。她的弟弟也是淹死的,不知是出于少年英雄,还是出于爱国热忱,他投考空军学校,录取的当天兴⾼采烈,邀了一伙男孩子去赣江里游泳。他从伸进江中的木筏子上一个猛于扎进急流之中,他的那伙朋友当时正忙于瓜分他脫下的子口袋里的零花钱,见出事了便四散逃走。他算是自己找死的,死的时候刚十五周岁,我外婆哭得死去活来。

  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没这么爱国,是个纨绔‮弟子‬。不过他不玩斗狗,只好摩登,那时候凡外国来的均属摩登,这词如今则译成为现代化。他穿西装打领带,够现代化的,只是那时代还不时兴牛仔。玩照相机那年月可是货真价实的摩登,他到处拍照,自己冲洗,又并不想当新闻记者,却照蟋蟀。他拍的斗蟋蟀的照片居然还保留至今,未曾烧掉。可他自己却年纪轻轻死于伤寒,据我⺟亲说是他病情本来已经好转,贪吃了一碗蛋炒饭发病⾝亡。他⽩好摩登,却不懂现代医学。

  我外婆是在我⺟亲死后才死的,同她早逝的子女相比,还算命大,竟然活到她子女之后,死在孤老院里。我恐怕并非楚人的苗裔,却不顾暑热,连楚王的故都都去凭吊一番,更没有理由不去找寻拉住我的手,领我去朝天宮庙会买过陀螺的我外婆的下落。她的死是听我姑妈说的。我这姑妈未尽天年,如今也死了。我的亲人怎么大都成了死人?我真不知道是我也老了,还是这世界太老?

  现今想起,我这外婆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生前就相信鬼神,特别怕下地狱,总指望生前积德,来世好得到好报。她年轻守寡,我外公留下了一笔家产,她⾝边就总有一批装神弄鬼的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他们串通好了,老唆使她破财还愿,叫她夜里到井边去投下银元。其实井底他们先放下了个铁丝筛子,她投下的银钱自然都捞进他们的包,酒后再传了出来,作为笑料。最后弄得她把房产卖个精光,只带了一包多少年前早已典押给人的田契,同女儿一起过。后来听说农村土地改⾰,我⺟亲想了起来,叫她快翻翻箱子,果真从箱子底把那一卷皱巴巴的⻩表纸和糊窗户的棉纸找了出来,吓得赶紧塞进炉膛里烧了。

  我这外婆脾气还极坏,平时和人讲话都象在吵架,同我⺟亲也不合,要回她老家去的时候说是等她外孙我长大了,中了状元,用小汽车再接她来养老。可她哪里知道,她这外孙不是做官的材料,连京城里的办公室都没坐住,后来也弄到农村种田接受改造去了。这期间,她便死了,死在一个孤老院里。那大混的年代,不知她死活,我弟弟假冒⾰命串联的名义,可以不花钱⽩坐火车,专门去找过她一趟。问了好几个养老院,说没有这人。人便倒过来问他:是找敬老院还是孤老院?我兄弟又问:这敬老院和孤老院有什么区别?人说得十分严正:敬老院里都是出⾝成分没有问题历史清⽩的老人,⾝分历史有问题或不清不楚的才弄到孤老院去。他便给孤老院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一个更为严厉的声音问:你是她什么人?打听她做什么?其时,他从学校里出来还没有个领工资吃饭的地方,怕把他的城市户口也弄得吊销了,赶紧把电话扣上,又过了几年,学校里进行军训,机关工厂实行军管,不安分的人都安分下来了,刚接受过改造从乡下才回城工作的我姑妈,这时来信说,她听说我外婆前两年已经死了。我终于打听到确有这么个孤老院,在城郊十公里的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冒着当头暑⽇,我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在这么个不见一棵桃树的木材厂的隔壁,总算找到了挂着个养老院牌子的院落。院里有几幢简易的二层楼房,可没见到一个老人。也许是老人更怕热,都缩在房里歇凉。我找到一间房门敞开的办公室,一位穿个汗背心的⼲部腿跷到桌上,靠在藤条椅上,正在关心时事。我问这里是不是当年的孤老院?他放下报纸,说:

  "又改回来了,现今没有孤老院,全都叫养老院。"

  我没有问是不是还有敬老院,只请他查一查有没有这样一位已经去世了的老人。他倒好说话,没问我要‮件证‬,从菗屉里拿出个死亡登记簿,逐年翻查,然后在一页上停住,又问了我一遍死者的姓名。

  "别女?"他问。

  "不错,"我肯定说。

  他这才把簿子推过来,让我自己辨认。分明是我外婆的姓名,年龄也大致相符。

  "已经死了上十年了,"他感叹道。

  "可不是,"我答道,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

  他点头称是。我又问他是否记得死者的模样?

  "让我想想看,"他仰头枕在椅背上,"是一个矮小⼲瘦的老太婆?"

  我也点点头。可我又想起家中的旧照片上是个丰満的老太太。当然也是几十年前照的,在她⾝边的我那时候还在玩陀螺,之后她可能就不曾再照过相。几十年后,人变成什么样都完全可能,恐怕只有骨架子不会变。我⺟亲的个子就不⾼,她当然也⾼不了。

  "她说话总吵吵?"

  像她这年纪的老太婆说起话来不叫嚷的也少,不过关键是姓名没错。

  "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两个外孙?"我问。

  "你就是她外孙?"

  "是的。

  他点点头,说:"她好像说过她还有外孙。"

  "有没有说过有一天会来接她的?"

  "说过,说过。"

  "不过,那时候我也下农村了。""文化大⾰命嘛,"他替我解释。"嗅,她这属于正常死亡,"他又补充道。我没有问那非正常死亡又是怎么个死法,只是问她葬在哪里。

  "都火化了。我们一律都火化的。别说是养老院里的老人,连我们死了也一样火化。"

  "城市人口这么多,没死人的地方,"我替他把话说完,又问:"她骨灰还在吗?"

  "都处理了。我们这里都是没有亲属的孤寡老人,骨灰都统一处理。"

  "有没有个统一的墓地?"

  "晤——"他在考虑怎么回答。

  该谴责的自然是我这样不孝的子孙,而不是他,我只能向他道谢。从院里出来,我蹬上自行车,心想即使有个统一的墓地,将来也不会有考古的价值。可我总算是看望了给我买过陀螺的我死去的外婆了。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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