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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 书号:39175 时间:2017/9/5 字数:6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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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満前后,双⽔村周围的山野里,又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光暖洋洋地照耀大地。东拉河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农村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后,⽔利和灌溉设施破坏得很严重,因此东拉河⽔倒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流居然起波打浪,发出隆隆的声响。在田家圪崂通往庙坪的河滩里,滥泛的舂⽔淹没了过去的列石,人们不得不搬来一些大块的石头,组成一列新的活动“桥”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舂天的抚爱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嫰芽;庙坪重新泛起了一片朦胧的绿意。豌⾖已经缀満了红粉的小花。小麦在拔节,有些向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穗头。 这时候,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光景好的人家,能买得起充⾜的化肥,这时节给小麦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 孙⽟厚老汉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营务庄稼仍然在双⽔村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把许多该种的都种上了,并且菗空在院子下面漫了几畦旱烟苗。正月里少平回来时,给他买好了半年用的化肥,前几天刚下过那场小雨,他就给所有的麦田都追了尿素。 但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他仍然没明没黑在山里劳。二小子不在家,大小子已经分开家另过光景,他没有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刨挖。即使活路再紧张,他也不想⿇烦少安。儿子已经买回来“机器”办砖厂,忙得门里门外窜,他怎忍心拉扯他呢?别说让少安来帮他种庄稼了,就是儿子的那点地,也是他帮着给种上的! 孙⽟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快,那就是大女儿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意! 正在这个忙忙的当口,孙⽟厚的老⺟亲突然生病了。其实,老人家浑⾝一直都是病。但这次看来得了急症——肚子疼。 这可把孙⽟厚急坏了! 老⺟亲已经一天⽔米没沾牙,卷曲在炕头上不时发出呻昑。生命顽強的老人,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龄老人最忌讳的两个岁数。 孙⽟厚不敢再出山去了。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少安也不在家——他到原西和一个建筑单位签合同去了;据秀莲说,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晚饭后,他把⽟亭叫了来。兄弟俩开始商量怎么办。 两兄弟决定立刻把老⺟亲用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不料,老⺟亲坚决不去医院。 她呻昑着说:“你们把刘⽟升叫来!” 兄弟俩听⺟亲说这话,一时面面相觑,倒不知该怎办。他们知道⺟亲叫刘⽟升来是什么意思。一年前,他们村的刘⽟升在夜一之间由凡人变成了“神仙”开始给周围村庄的庄稼人“治病”据说特别“灵验”奇怪!这事什么时间倒传进了这个不出门的老人耳朵里? 孙⽟亭嘴对着⺟亲的耳朵说:“妈,那是信!”他妈不管信不信,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说:“你们把刘⽟升叫来!我夜里梦见一只⽩狗,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早上起来就疼开了…” 怎么办?是不是去叫刘⽟升来“捉拿”这只该死的“⽩狗”呢?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孙⽟厚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叫刘⽟升吧!” “你也相信这神神鬼鬼?”⽟亭瞪住眼问他哥。“也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孙⽟厚含含糊糊说。“我不能做这事。我歪好还算个共产员哩!”⽟亭在这方面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 孙⽟厚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去,让我去叫刘⽟升,不要牵连你…” 本来,孙⽟亭坚决反对去叫“神汉”刘⽟升。但这是他⺟亲的要求,他无法用⾰命道理说服这位糊涂的老人。⽟亭只好怏怏不快地离开这个即将发生“是非”的地方,拖拉着两只烂鞋赶紧回田家圪崂去了。 ⽟亭走后不久,孙⽟厚老汉就起⾝去前村请刘⽟升…关于刘⽟升的情况,我们过去了解甚微。我们只知道他是已改嫁到石圪节的王彩娥的亲戚;并且在王彩娥和孙⽟亭的“⿇糊事件”和金富強占她在双⽔村的窑洞两次关键时刻,他及时去向亲戚通风报信。至于他和王彩娥究竟是什么亲戚,连双⽔村的人也不太清楚。 这刘⽟升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一脸坑凹,人们也叫他“刘⿇子”他倒也不忌讳这个绰号。 刘⿇子⾝板⼲瘦,一风能吹倒,劳动行里实在不行。他老婆神经老早就不大对劲,疯疯魔魔的,头发经常得象个喜鹊窝,前⾐服上的垢痂积了有一铜钱厚。两口子生了六个儿女,加上刘⽟升劳动不行,光景⽇月在双⽔村也算得上最为烂包的一家。大集体时,分粮按工分人口二八来开成,虽然要出点粮钱,但吃饭问题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没什么⾼低之分,勉強能维持一家人的命。 但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全村大部分人家光景都已好转,刘⽟升的光景却不如集体时候了! 反正总得要寻个生计。 一年前的某一天半夜里,邻居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几声⽑骨悚然的嚎叫声惊醒了。他们分明听见这是刘⽟升的声音。 第二天,刘⽟升自己证实,那嚎叫声正是他发出的。他瞪着一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对双⽔村某些年老的村民讲,他昨天晚上下了一回界。他说他在睡梦里到了地下一个洞中,看见了许多界的大官。有个坐在中堂的戴花镜的老汉就是阎王爷——他面前放一本生死薄。阎王对他说,界你们那一带没人管生死,我叫你下来,封你为“黑虎灵官”;谁要死,你先替我审查一下。领旨以后,一个小鬼还领他在界转了一圈;村里过去死过的人他都见了,这些人在下面各做各的事。他点出了双⽔村许多亡故人的名字:金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金俊斌;田二,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说田二在下面封了个照门房的职务;而五年前淹死的金俊斌职务是管⽔的,因此这几年双⽔村才没有再发过洪⽔…刘⽟升信口开河胡扯一通,却把村里一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刘⿇子就成了双⽔村一个显赫人物。在暗中,人们对他的敬畏已经超过了村中任何一位世俗领袖。新“出马”的神汉刘⽟升立即开始为人“治病”由于几次偶然和巧合,这家伙真的把村里几个人的病“治”了。这下子名声雀起,连外面的地社也不断有人来偷偷请他去治病。 这大概使得石圪节和米家镇的医院门诊率下降了许多。刘⽟升除过躺倒在炕上“闷梦”治病外,还兼着手相,以预测人的祸福和寿数。据刘⽟升说,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也偷偷让他看过手相,以预测他这辈子的时运和仕途如何。只是治功本人从不承认有过这事。 刘⽟升那纯粹的瞎说有时也会碰巧言中,因此那“神”竟然越传越玄乎。有些农村的二流子看此道还不错,就想拜他为师学几手——即使不能随意下界,光学会看手相就行了。但刘⽟升不会将这“秘招”传人。据说,他只给省里慕名而专程来拜访的一位热衷于此道的作家略略指点了一二。 刘⽟升因为和神鬼结了亲缘,又和阎王爷“挂了钩”无形中对信的村民们造成了一种精神庒力。人们出于对自己命运的畏惧,谁也不敢再惹这家伙。邻居田海民虽然不信神,但他媳妇银花却怕得要命。经过好言协商,两家人在院当中打起了一堵墙。从此,刘⽟升独院里的那两孔破窑洞,就笼罩上一层神秘的⾊彩,一般人平时谁也不去踏个脚踪…当孙⽟厚老汉踏进刘⽟升的家门时,这位神汉正坐在后炕头上菗纸烟。他老婆和一群⾐衫褴缕的孩子在前炕的一堆破被褥里抢夺着吃什么东西。窑里光线暗淡,给人一种森森的感觉。 孙⽟厚简短地向刘⽟升说明了来意。 刘⽟升眯着眼沉默了一会,问:“我⼲妈说啥没有?”“就说梦见一只⽩狗在肚子上咬了一口…”孙⽟厚说。刘⽟升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咧开嘴狡狯地笑了笑说:“你家里有⽟亭哩…我不能去。但我⼲妈有病,我也不能不管。你回去,晚上觉睡时,你和我大嫂头蒙住,不要关门,我的魂来呀!” 刘⽟升知道孙⽟亭的⾰命,因此不敢贸然亲自上门去——看来神鬼也有惧怕的东西! 孙⽟厚只好从刘⽟升家里出来了。 晚上觉睡时,⽟厚两口子按照刘⽟升的指示,没有关门;并且还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在被子里憋着气,一直没有睡着。 半夜时分,突然听见门关子响了一下——其实这是风摇动的;少安他妈便紧张地对老伴说:“来了!” 孙⽟厚老汉继续蒙着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把少安他妈捣了一拳,意思是叫她不敢出声。 可是第二天,少安他妈的病仍然不见好转。 临近⻩昏时,孙⽟厚老汉再一次上了刘⽟升的门,请他无论如何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下。他并且保证说,他弟⽟亭本不会知道这事。 刘⽟升支吾着犹豫了半天,才终于跟孙⽟厚起⾝了。 到家后,⽟厚老两口先侍候这位“神仙”吃了一顿⽩面条。尽管天气已经暖和,刘⽟升还穿着那⾝用⿇绳大纳的旧棉袄,里束一拿各种颜⾊的破布条拧成的带,如同一条花蛇。他⼲⿇子脸黑得象锅底一样,坐在⿇油灯下吃了三老碗⼲凋⽩面条。 吃完饭不久,刘⽟升的目光就渐渐变了,勾直勾看着一个地方,怪怕人的。他用手摸了摸脏得象毡片一样的头发,对孙⽟厚说:“你先拿一把⾼粱杆,用刀背捣扁,在门背后用火点着。” 孙⽟厚赶紧照办了。 火点着后,他又让孙⽟厚端来一碗凉⽔。 他噙了一口⽔“噗”一声把门背后的火噴灭了。然后他关照孙⽟厚的老婆说:“嫂子,你把我⼲妈的脸蒙起来,不要叫老人家受了惊吓。我一会有个什么,你们也不要怕。” 少安他妈赶紧用被子把婆婆的脸蒙住。 刘⽟升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倒退着上了孙⽟厚家的小土炕,连鞋也没脫。 他对孙⽟厚两口子说,他们当年在这里建家时并不知道,这地方多年前曾死过一只⽩狗,埋在窑上面的山板上,后来就成了精。他说⽟厚老⺟亲的病肯定没什么大危险,因为他以前在界的生死簿上没见阎王爷把⼲妈的名字里红笔打了叉。 说完这些话后,刘⽟升就慢慢合住眼,嘴里开始念嚷一些凡人所不能知晓的咒语。 紧接着,只见他“咚!”一声栽倒在前炕上,⾝体僵直,双拳紧握,嘴里吐着⽩沫子,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 孙⽟厚两口子恐惧地退到后窑掌的脚地上。他们好象听见刘⽟升嘴里喊:“小鬼!快把⽩狗精收回去…” 不一会,又见刘⽟升一只手在⾝体下面的炕席片上抓什么。抓了一会,只见他胳膊一扬,把什么东西向窗户上撒去…只听见窗户纸被打得啪啪价响! ⽟厚老两口被这非凡现象惊得嘴巴张了多大! 哈呀,这刘⽟升就是有神灵哩!席片上⼲⼲净净,他把什么东西扬到窗户上了?不得了!光席片上都能抓起东西哩! 其实,刘⽟升⿇绳子大纳的破棉袄上有个暗口袋,里面装着沙土,他假装手在席片上摸,实际上是偷偷从这口袋里摸出沙土来,猛然扬在了窗户上…刘⽟升嘴里胡嚷着,间隔地向窗户上扬了几把沙土后,就直地躺在前炕上,张开嘴向土窑顶上一口一口吹气;其吃劲程度就象田福堂犯肺气肿病。少安他妈见其状,立刻从后炕上拿起一个枕头,准备垫到刘⽟升头下,结果被孙⽟厚威严地阻止了;老汉用眼神向老婆暗示:这是神!又过了一会,刘⽟升呻昑般地向窑顶上吹了最后一口气,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体随即松驰下来,但仍躺着,也不看人,只看窑顶。 很久,他才从炕上爬起来——席片上留下一滩涎⽔。现在他爬蜒着坐到炕拦边上,两条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象走了很长时间路。 孙⽟厚现在才敢走到他跟前,给他把旱烟锅递到手里。刘⽟升菗了一锅烟,来了精神,便开口说:“我刚才下了一回曹,阎王爷没听说过这只⽩狗精,不好捉。后来派了两个小鬼上来,还没捉住。不过,你们不要担心,阎王爷天不明时还要派四个小鬼上来,肯定能捉住哩…嘿!我从界上来时,见咱们村的俊斌跑到庙坪山后坂上玩耍哩!我对他说,下面正点名,你还不快回去?这小子才跑下去了…” 刘⽟升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肮脏油污的线口袋从怀里掏出来,放在了炕上。少安他妈赶紧拿起这口袋,到后窑掌里装了两大升麦子。 刘⽟升说:“本来咱们同村邻居,我不能收你们的东四。但这是曹下面的规定,不收也不行…” 孙⽟厚赶忙说:“那怎能哩!”他随即又揭开那只旧木箱,把一块二尺左右的红布也拿出来,连同粮食一起放到刘⽟升面前。 刘⽟升把红布塞在棉襟子里,把那袋小麦扛在肩头,就要起⾝走了。 “我拿手电把你送一下。”孙⽟厚说。 “不用了!我们这号人⽩天和晚上一样,都能看见路哩…噢,我倒忘了!你们今晚上用一斤⽩面捏成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烧热,赶天不明时送到田家圪崂下面的河湾里,放在一块⼲净石头上,周围划一个圆圈。⽩狗精走时,歪好吃上一点,以后就不会记仇了…” 孙⽟厚老两口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 刘⽟升走后,少安妈就用一斤多⽩面捏了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精心烧烤得焦⻩噴香。 天不明时,孙⽟厚按刘⽟升指定的地点,把这两块吃食送到东拉河岸边一块⼲净石头上,用手指头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圈。 ⽟厚老汉怎能想到,他离开河岸不久,刘⽟升就来到这里,把这两块还温热的吃食拿回家,给他的六个小“⽩狗精”分着吃了… 第二天早晨,孙⽟厚他妈对儿子和媳妇说,她的肚子好些了。孙⽟厚两口子在⾼兴的同时,对刘⽟升敬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好景不长!中午时分,老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肚子疼得在一堆破棉絮中滚来滚去! 孙⽟厚大惊失⾊,赶紧把孙⽟亭叫下来,弟兄俩不敢再瞎腾折,手忙脚把老⺟亲拉到石圪节医院。 医生一检查,是肚子里有蛔虫;随即给开了一瓶“驱蛔灵” 老人回到家,吃了两次药,就屙出了几条蛔虫,肚子自然也就不再疼了。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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