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一句顶一万句免费VIP章节
|
|
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0501 |
上一章 第三章 下一章 ( → ) | |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除了卖盐,还卖碱,还捎带卖些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老丁虽卖盐卖碱,但家里并没有盐土场,所卖的盐碱,都是从县城盐铺碱铺趸来的,再走村串镇零卖。走村串镇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到一个村子,人问起盐的价钱,碱的价钱,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的价钱,老丁都伸指头比划。人问:“不能还价呀老丁?” 老丁摇头摇,也不说话。人又说: “做生意,哪有不能还价的?” 老丁黑着脸,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庄有个卖盐的老丁脾气轴。 老韩是个种地的。种地整天和口牲、庄稼打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也是在田里种地憋的,不种地时,在街上碰见人,有事没事,都要与人说上几句。几句话下来,别人还没⼊题,他已经说到了趣处,拦住人不让走。村里的人,见老韩过来都躲。这时老韩就急了:“妈啦个,说句话,费你个啥?还躲?” 但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到深秋,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二年的麦子也种上了,两人爱上山打兔。老韩看到一个兔子跑出来,爱将火从肩上卸下来,平端着瞄准。老丁打兔不离肩,砰的就是一。老韩瞄准的工夫,兔子早钻到了树棵子里;老丁肩不卸,往往一中的。出门三天,打兔归来,老韩上挑不了几只兔子;老丁得带一个背篓,篓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时老丁还能打到野、獐子和狐狸。打兔的习惯不一样,两人本不该一起打兔,但两人除了打兔,还有一个共同爱好,爱唱上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朋友,或是夫,或是⽗子。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门楼》,唱《杀庙》,也唱《杀》。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大本戏,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处,老韩背着在转圈:“呀,我去京半年,回来后,闻听些许闲话;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门做甚?” 老丁马上作撩裙子科,给老韩作揖施礼:“夫君,冤杀奴家,容我细细给你道来。” 老韩用嘴敲起锣鼓点,拉起弦子,老丁抖着⽔袖状开唱。 或,老丁一声长喊: “儿呀,此语差矣,转来!” 老韩马上背着转来: “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家伙拉弦,老韩开唱。 两人是朋友,两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韩有四个闺女。老丁的小女儿七岁,叫胭脂,老韩的小女儿八岁,叫嫣红。嫣红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这年秋天,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又到河边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两人背着草回家。越过庄稼地,前边是条大路,两人看见前头路边,躺着一个物件。似是件棉袄,又似个褡裢。两人都想捡这物件,从庄稼地往路边跑。嫣红比胭脂大一岁,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捡到手里。原来是一只布袋。嫣红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将这只布袋,搁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回家给娘一说,嫣红的娘,也就是老韩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红一巴掌:“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嫣红哇的一声哭了。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老韩叫到里间屋,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夜一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口牲;一桩事情,似花不了这许多。说着说着,老韩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夜一;说的全是置地盖房添口牲之后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说: “漏出半点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 嫣红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老韩以为老丁来商量秋后打兔的事,老丁却开门见山:“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粪。” 又叹息: “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韩小两岁,笑了: “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 “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 “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兴: “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 “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 老韩急了: “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 “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腿大: “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 “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 “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 “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 “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老韩也赌上了气:“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老丁还没从县里告官回来,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门来。布袋的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到霍州去粜。霍州⻩⾖的价格,每斤比襄垣县多二厘。襄垣离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时是重车,要走三天;回时是空车,只要两天。老曹在霍州粜完⻩⾖,不但结了这回⻩⾖的账,连霍州粮栈夏季欠老温家小麦的钱,也一并结了;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口牲往前走。路过沁源县牛家庄村头,走到河边,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老曹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谁家捡了布袋。从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问了百十个村落,口⼲⾆燥,⽔米没打牙,没有问出布袋。本想没了指望,到了牛家庄,照例一问,纯粹为了心安,没想到牛家庄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韩家拾了布袋。本来大家不知道,让卖盐的老丁一闹,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寻到老韩家。老韩见瞒哄不住,一边恨老丁无端寻衅,败坏人家好事,一边只好将布袋拿了出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庇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向老韩作了个揖:“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 “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拿出来。” 又说: “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说: “赔起赔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里,跟老婆就不好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详老韩: “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能说,现在一句话说不出来。老曹又说:“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老韩又有些猝不及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快就连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里呆站着一个小闺女,用嘴咬着指头,问:“是咱家的孩子吗?比我家闺女大个一两岁。” 老韩指着她: “布袋就是她捡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韩: “走。” 老韩一愣: “哪里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买只,杀了盟誓,再给咱孩子扯一⾝新⾐裳。”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一个指的是老丁,一个指的是老曹了。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从此逢年过节,老曹翻山越岭,到老韩家串亲戚。一年三次,端午节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没想到老曹年年来。老韩见老曹认了真,也到襄垣县看老曹。这一走动起来,连着走动了十几年。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几年过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这年夏天,牛家庄新起了一座关帝庙。关帝开光那天,牛家庄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班子请的是武乡县的汤家班,唱上梆子;准备从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连唱三天。牛家庄有个张罗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张罗了一辈子事;村里大小事务,全由他出头。村里建关帝庙,就是他起的意。与周遭别的村子比,牛家庄是个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爷爷辈,逃荒到这里,在这河滩上落了脚,渐渐又来了些杂姓;周围别的村子都是老村,说起事来,能说到几百年前;牛家庄在这一点上,就矮人一头。别的村子都有庙,牛家庄没有。牛老道七十多了,临死之前,想办一件大事,就是张罗一座关帝庙。他又拉上一个晋发荣,也七十多了,历来张罗事,是牛老道的辅助;两个老汉手拉手,挨家挨户游说,让大家出钱建庙。建座庙不是建座窝,别人张罗未必能张罗成,但牛老道张罗了一辈子事,各家各户,都有事请他张罗过,见他出头,大家都呼应,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关帝庙建成之后,就等着关帝⼊位。看到关帝庙建得有模有样,牛老道満心喜,又起了雄心:“⼲脆,关帝开光那天,再唱三天戏。不为关帝,也让牛家庄出出名。” 又与晋发荣一起,托着两个笆斗,挨家挨户敛唱戏钱。但大家出了一轮关帝庙钱,再出唱戏钱,兴致就没有上回那么⾼。牛老道也变通了一下,唱戏上头,出钱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粮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戏台用,粮食可以磨成面,供戏班子开伙。待东西敛上来,钱敛上来,单说敛起的碎钱,换成整钱,有二百六十五块。牛老道与晋发荣一起,背起褡裢,又去武乡县请戏班子。戏班子的班主叫老汤。老汤本是榆乡县人,不是上人;但他出了榆乡县,便把自己说成上人,只是在武乡县起了个戏班子,显得他的上梆子传承正宗。人问:“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 “上。”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兴: “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 “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 “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脫给你得了。” 老汤头摇: “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 “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 “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让你顿顿见⾁。”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一人动⾝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给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给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的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怵;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给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叔,快点!” 一年下来,老曹才习惯这快。小温又撺掇周家庄“桃花村”酒坊的经理小周,也买了一辆胶⽪轱辘大车。小周他爹,就是过去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现在小温看老曹出门打扮,背着⼲粮,便问:“叔,哪里去?” 老曹: “经理,去沁源县听戏。” 接着将听戏的事,一五一十对小温说了。又说:“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小温问: “啥戏?” 老曹: “上梆子。” 小温却说: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这几天正闷得慌。” 又说: “不为听戏,为路上散散心。”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口牲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就进了沁源县界。路过集市时,小温让老曹停车,买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买了两坛子酒;没买“桃花村”的,买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还是比周家庄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头还没落,就到了牛家庄。“温记醋坊”的经理跟老曹一起来听戏,既给老曹长了面子,也给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长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骡子拉的胶⽪轱辘大车,嚓的一声放气,停在了老韩家门前,接着往下卸酒卸⾁卸果子,老韩大喜。因老曹小温提前一天到。老韩有些措手不及,但赶紧洒扫庭院,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搭上铺,铺上新铺盖,让小温住。晚上,村里张罗事的牛老道听说襄垣县“温记醋坊”的经理来了,也过来看望。因平⽇也吃“温记”醋,见面施礼后,先夸温家的醋。小温忙站起说:“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一个卖醋的,当不起老人家抬举。” 牛老道: “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強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涨了,肥肥一河⽔,浩浩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口耝。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狗⾁热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热燥。小温扇着扇子,⾝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凉处。河⽔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头偏西。⾎红的晚霞,映到河⽔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头摇,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腿大: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另一段话。 六十年过去,牛书道死在曹青娥前头。埋牛书道那天,无风无火。在牛家坟地里,牛书道⼊了⽳,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还坐在地上哭。众人上前劝她:“想开点,人死了,哭不回来。” 谁知曹青娥哭: “我不是哭他个⻳孙,我是哭我自己。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 wWw.uJiXS.CoM |
上一章 一句顶一万句 下一章 ( → ) |
新兵连头人温故一九四二单位官场官人塔铺一腔废话故乡相处流传故乡天下黄花 |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一句顶一万句,如果喜欢一句顶一万句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一句顶一万句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一句顶一万句完本版阅读与一句顶一万句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