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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书号:38646  时间:2017/8/16  字数:8391 
上一章   第五十三章 人将死恩仇并泯 狗虽亡难脱轮回    下一章 ( → )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舂苗搬着一台也是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共公‬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

  “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妇情‬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暴牙,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莫言与庄蝴蝶是酒⾁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舂苗看庄蝴蝶和他的情人。舂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舂苗说,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的⾝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

  “怎么啦?”舂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舂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势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夹克衫,一条黑⾊的子,一双难以辨清本⾊的旅游鞋。他⾝上散发着馊臭味儿,⾐服上一圈圈⽩⾊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満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连成一线的眉⽑,冷笑着说:

  “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无言以对。

  舂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

  “开放,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舂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舂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

  “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舂苗泪流満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舂苗,不置可否地摇‮头摇‬,然后对我说:

  “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舂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察警‬。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委‮记书‬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安公‬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天本看不到他的⾝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的粥喝下去,或者,⼲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昑。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炒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觉睡‬,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记书‬,也由县里派⼲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行银‬
‮款贷‬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这些剪纸用⽩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瞳已经肝腹⽔,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头了。你岳⺟吴秋香⾝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満头⽩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样早已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般地唠叨起来:

  “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

  “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他说:

  “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満了野草。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

  “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

  “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慡。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

  “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

  “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

  “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狂疯‬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狂疯‬…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舂苗坐在挎斗里,⾝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耝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啂⽩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庒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

  “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舂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

  “我只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里,让粮食盖住我的⾝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舂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菗⾝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脫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舂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満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舂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红,一阵⾎腥味过后,又变成金⻩。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舂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舂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蔵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舂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昏。

  ⻩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理办‬完了岳⽗、岳⺟的丧事,我和舂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两米。

  ——1998年10月5⽇,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舂苗领取了结婚证的⽇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

  “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舂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的脸菗搐不止,蓝⾊的胡子哆嗦不停,蓝⾊的泪⽔流出蓝⾊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光辉。你爹哆嗦着说:

  “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旁。东面是你与舂苗,西边是宝凤与改⾰,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嫰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红葡萄酒,⾊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舂苗成为合法夫的第‮夜一‬。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睡。月光⽔从一切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舂苗在我⺟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舂苗说:

  “苗苗,咱们‮爱做‬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谐和‬,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尾的鱼在月光⽔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做着,⾝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度,⾝下是万家灯火和紫⾊的大地。我们看到:⺟亲、合作、⻩瞳、秋香、舂苗的⺟亲、西门金龙、洪泰岳、⽩氏…他们都骑跨着⽩⾊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宮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头摇‬。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怈⼲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和口袋里的⾕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米,抛撒到爹的墓⽳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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