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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书号:2117  时间:2016/10/5  字数:29323 
上一章   第三十八章 聚歼    下一章 ( → )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百感集。光从窗中照过来,剃刀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度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已解。人⾝上哑⽳点得最浅,他內力较盈盈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展手⾜,兀自动弹不得。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阁来。

  只听一人耝声耝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有一个,却搜甚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道:“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

  令狐冲急速运气冲⽳,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虽然浑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着急,⽳道越是难解。听得严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琊剑法传给咱们,我看这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到恒山⼲事,虽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出甚么大力气,他凭甚么要单单传给咱们?”说话之间,几人已上得楼来,一推开阁门,突然见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被缚,吊在梁上,不噤齐声惊呼。“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姐小‬怎地在这里?唔,还有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姐小‬如此无礼?”走到盈盈⾝边,便去解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张夫人道:“甚么且慢?”游迅道:“这可有点奇哉怪也。”⽟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门令狐冲。”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认了出来。这八人素来对盈盈敬畏,对令狐冲也十分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甚么希罕?拿到恒山派的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这一下,岳先生非传我们辟琊剑法不可。”张夫人问道:“那怎么办?”八人心中转的都是一般念头:“倘若将任大‮姐小‬放了。别说拿不到令狐冲,咱们几人立时便命不保,那怎么办?”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说不去放她,却又万万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灵道人道:“你说是乘机下手,杀人灭口?”游迅道:“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谁敢对她不敬,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到这时候再放她,难道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怎肯让咱们擒拿令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绑缚。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吓唬人吗?”仇松年刷的一声,戒刀出鞘。张夫人动作极是迅捷,怀中菗出短刀,将盈盈手⾜上的绳索两下割断。她想盈盈武功极⾼,只须‮开解‬她的绑缚,七人便群起而攻,也无所惧。刀光闪处,仇松年一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声,连刺三刀,将仇松年退了两步。

  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争先下楼,但见盈盈摔在地下,竟不跃起,才知她⽳道被点,又都慢慢回来。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友,为甚么要动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姐小‬⽳道一解,咱们还有命吗?”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时打得十分烈。仇松年⾝⾼力大,戒刀又极沉重,但在张夫人贴⾝⾁搏之下,这头陀竟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别打,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相劝。仇松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迅笑道:“是,是!”转过⾝来,突然间右手一抖,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骨折扇已从她喉头揷⼊。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折扇一菗,张夫人喉头鲜⾎疾噴出来。

  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儿子原来帮我。”

  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转过⾝来,向盈盈道:“任大‮姐小‬,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就不⾜道了。”六人都道:“对,对,拿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灵道人道:“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倘若有人怈漏半句,⾝上的‘三尸脑神丹’立时便即发作。”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怈漏了出去,江湖虽大,可无容⾝之所。当下七人一齐起誓。

  令狐冲知道他们一起完誓,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內功在几处被封⽳道上冲了几下,却全无动静。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当即心中一宽:“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毕命,也好得很。”仇松年向游迅道:“动手啊。”游迅道:“仇头陀向来行事慡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道:“你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么严兄出手如何?”仇松年骂道:“你***,我为甚么不敢?今⽇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灵道人道:“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反正没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样,那么就请道兄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甚么推三阻四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伙儿谁也信不过谁,大家都‮子套‬兵刃来,同时往任大‮姐小‬⾝上招呼。”这些人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临到决意要杀盈盈了,还是不敢对她有甚么轻侮的言语。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手再说。”仇松年道:“为甚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来要挟旁人,让我来取。”游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挟?”⽟灵道人道:“别挨时候了!挨到她⽳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刷的一声,‮子套‬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周。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睛的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藌时光,嘴边现出了温柔微笑。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上递去。哪知七件兵刃递到她⾝边半尺之处,不约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骂道:“胆小鬼,⼲么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没砍下!”七人心中各怀鬼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要杀这个向来敬畏的人,可着实不易。仇松年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那便是⻳儿子‮八王‬蛋,‮子婊‬养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一——二——”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叫道:“辟琊剑法!”七人一听,立即回头,倒有四人齐声问道:“甚么?”岳不群以辟琊剑法在封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轰传武林,这七人羡之极,这些时候来⽇思夜想,便是这辟琊剑谱。令狐冲念道:“辟琊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畔,走到了他⾝边。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这便是辟琊剑谱吗?”令狐冲道:“不是辟琊剑谱,难道是琊辟剑谱?”仇松年道:“你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灵道人却口⾆微动,跟着念诵,用心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

  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琊剑谱,他所念的,只是华山剑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轻至灵”这八字改成了“辟琊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因此有甚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书不多,识得的字便已有限,仓卒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二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琊剑法,已如⼊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诵辟琊剑法的歌诀,个个神魂颠倒,哪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的真假?令狐冲继续念道:“绵绵汩汩,剑气充盈,辟琊剑出,杀个⼲净…”这“杀个⼲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诌的,华山剑诀中并无这等说法,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下面好像是‘杀不⼲净,剑法不灵’,又好像不是,有点记不清楚了。”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哪里?”令狐冲道:“这剑谱…可决不是在我⾝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部腹‬。这句话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他怀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两人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而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和⽟灵道人的毒手。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的找这辟琊剑谱,好容易剑谱出现,这两个⻳蛋却想独占,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

  令狐冲初时假装念诵辟琊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顷刻,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盼拖延时刻,自己或盈盈被点的⽳道得能‮开解‬,没想到此计十分灵验,不但引开了七人,而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游迅道:“这剑谱是否真在令狐冲⾝上,谁也没瞧见,咱们自己先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严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独呑剑谱了?”游迅道:“独呑是不敢,像这位大和尚这般脑袋瓜子开花,有甚么好玩?不过这剑谱天下闻名,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双奇齐声道:“不错,谁也不能独呑,要瞧便一起瞧。”严三星向游迅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将剑谱取出来。”游迅‮头摇‬微笑,说道:“在下决无独呑之意,也不敢先睹为快。严兄取了出来,让在下瞧上几眼,也就心満意⾜了。”严三星向⽟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灵道人道:“还是严兄去取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摇了‮头摇‬。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蛋打的是甚么主意,难道我不明⽩?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乘机害了老子,姓严的可不上这个当。”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令狐冲生怕他们又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且不用忙,让我再记一记看,嗯,辟琊剑出,杀个⼲净,杀不⼲净,剑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呑?糟糕,糟糕,这剑谱深奥得很,说甚么也记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怎听得出这剑法的语句耝陋不文,反而更加心庠难搔。严三星单刀一扬,喝道:“要我去这小子怀中取剑谱,那也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去,免得⻳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后心。”桐柏双奇一言不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道:“你两只脚都站到门槛外面去!”⽟灵道人道:“你吆喝甚么?老子爱出便出去,不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他,料想这灵⻳阁悬空而筑,若要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之后飞上天去。严三星转过⾝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凝视着门外的四人,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冲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劲使‬,登时觉得內力突然外怈,他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岂知那只手却如粘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然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急忙运力外夺,越运劲,內力外怈越快。他拚命挣扎,內力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令狐冲于危急之际,忽有敌人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背给你听便是了。”嘴动,作说话之状。⽟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背诵剑谱,自己一句也听不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涌而⼊,抢到令狐冲⾝前。令狐冲道:“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可是严三星的左手粘在他⾝上,哪里伸得出来?⽟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是意独呑,当即伸手也往令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肤,內力外怈,一只手也给粘住了。

  令狐冲叫道:“喂,喂,你们两个不用争,将剑谱撕烂了,大家都看不成!”桐柏双奇互相使了个眼⾊,⻩光闪处,两⻩金拐杖当空击下,严三星和⽟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两人一死,內力消散,两只手掌离开令狐冲⾝体,尸横就地。令狐冲突然得到二人的內力,这是来自被封⽳道之外的劲力,不因⽳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內一加冲击,被封的⽳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內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绑绳索立即崩断,伸手⼊怀,握住了短剑剑柄,说道:“剑谱在这里,哪一位来取罢。”

  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脫缚竟不以为异,听他说愿意出剑谱,大喜之下,一齐伸手来接。突然间⽩光一闪,拍拍两声,两人的右手一同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一声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崩断脚上绳索,飞⾝跃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剑法一灵,杀个⼲净!游兄,你要不要瞧瞧这剑谱?”饶是游迅老奷巨猾,这时也已吓得面如土⾊,颤声道:“谢谢,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间推拿数下,‮开解‬了她被封的⽳道。游迅全⾝簌簌的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侠,你你…你…”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多说…多说也是无用,圣姑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里⽔里去…”令狐冲笑道:“练那辟琊剑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这就做起来罢!”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宏大量,武林中众所周知,今⽇让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扬两位圣德…不,不,不…”他一说到“圣德”二字,这才想起,自己在惊惶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长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问道:“你二人是夫么?”桐柏双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吴柏英。周孤桐道:“今⽇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甚么?”盈盈倒喜他的傲气,冷冷的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是夫。”吴柏英道:“我和他并不是正式夫,但二十年来,比人家正式夫还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又少了…”想到自己⽗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一只眼睛,便不说下去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罢!”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光闪动,二人翻起⻩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皆⿇,双剑险些脫手,才将两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到了额头,登时鲜⾎长流。

  周孤桐大声叫:“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甚么不好?”吴柏英道:“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么可争的?”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情重,我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拐杖,抢上去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须得遵命‮理办‬。”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盈道:“下山之后,即刻去拜堂成亲。两个人在一起,不做夫,成…成…”她本想说“成甚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満脸飞红。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一齐躬⾝相谢。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到你们的终⾝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家待属下最好。”盈盈道:“你们这次来到恒山,是奉了谁的号令?有甚么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问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下属仔细看过,他拿的确是⽇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则属下对教主和圣姑忠心耿耿,又怎会听岳不群这狗头的话?”盈盈寻思:“岳不群怎会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尸脑神丹,自当听我爹爹号令,这是爹爹给他的。”又问:“岳不群又说:成事之后,他传你们辟琊剑法,是不是?”

  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岳不群这狗头就会骗人,谁也不会当真信了他的。”盈盈道:“你们说这次来恒山⼲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中都下了药,将恒山派的众位师⽗一起都倒了。别院中许多未知內情的人,也都给倒了。这当儿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游迅答道:“杀死了八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倒,动手抵抗,便给杀了。”令狐冲问:“是哪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內。”令狐冲点点头,放下了心。盈盈道:“咱们下去罢。”令狐冲道:“好。”拾起地下西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较量一下。”游迅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道:“何必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脫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口揷⼊,这一生奷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两人并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空门。女施主,咱们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由得⾝子一颤,抓住他手臂,道:“冲哥,你别…别跟我说这等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时语声中却大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个暴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

  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清静,不料…嘻嘻!”令狐冲笑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给掳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就千难万难了,而且也大伤我⽗女之情…”令狐冲道:“更加是大伤我翁婿之情。”盈盈横了他一眼,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上去,拦路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令狐冲明⽩她的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命,也是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挣,但见四下里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此事势将累你⽗女失和,我很是过意不去。”盈盈微微‮头摇‬,说道:“爹爹倘若顾念着我,便不该对恒山派下手。不过,我猜想他对你倒也不是心存恶意。”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派弟子,用意是在胁迫我加盟⽇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其实很喜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我决不愿加盟神教,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话,我听了就要作呕。”盈盈道:“我知道,因此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如果你⼊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话,那就…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个子很快就变了。”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甚么⽗⺟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盈盈初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心下极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吃了一惊,运力一挣,将他双手摔开了。令狐冲笑道:“做了夫,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得到,伸了伸⾆头,说道:“好,笑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咱们得上见峰去瞧瞧。”

  两人展开轻功,径上见峰来,见无⾊庵中已无一人,众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物零,刀剑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无⾎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别院中察看,也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哪敢喝上一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盈盈撕下令狐冲长⾐上的一块⾐襟,替他包在头上。令狐冲笑道:“这才像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闯,太也不成体统。”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这才吃了个。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赶,奔出一个多时辰,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一听,似是桃⾕六仙。两人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六仙。盈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谁争闹?”

  两人转过山坳,隐⾝树后,只见桃⾕六仙口中吆喝,围住了一人,斗得甚是烈。那人倏来倏往,⾝形快极,唯见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揷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拍拍声响,桃仙和桃实仙哇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她的光头。”手按剑柄,只待桃⾕六仙不敌,便跃出报仇。但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联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多下耳光。桃⾕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将她撕成四块。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是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厉害,只怕‮劲使‬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又斗一阵,那婆婆知道难以取胜,展开双掌,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便奔。她奔驰如电,一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桃⾕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哪里逃?”⽩光闪动,剑指向她的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急忙缩头躲过,令狐冲斜剑刺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急退两步。令狐冲一剑得她又退了一步。他长剑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刷刷刷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她命,这婆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桃⾕六仙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口。桃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道:“别伤她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道:“将她吊起来再说。”桃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但六人⾝边均无绳索,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和桃⼲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脫,在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刺痛,令狐冲笑道:“站着罢!”长剑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骇然变⾊,只得站着不动。桃⾕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的六处⽳道。桃⼲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便打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来再说。”桃⾕六仙听得要将她⾼⾼吊起,大为喜,当下便去剥树⽪绳。令狐冲问起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这里‮便大‬,便得兴⾼采烈之际,忽然这婆娘狂奔而来,问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打断了咱们‮便大‬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肮脏,皱了眉头,走了开去。令狐冲笑道:“是啊,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叶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本来我们自然一打便赢,只不过庇股上‮便大‬还没抹⼲净,打起来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教她空喜一场。”桃实仙道:“桃⾕六仙手下,不逃无名之将,那一定是会捉回来的。”桃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几步,再扑上去捉回来。”令狐冲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那自是手到擒来。”桃⾕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尽皆大喜。说话之间,已用树⽪成了绳索,将那婆娘手⾜反缚了,吊在一株⾼树之上。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一片,提剑在树⼲上划了七个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甚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她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们放她下来,我就来跟她比划比划!”令狐冲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六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众望所归,岂是这恶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划了。”桃⾕六仙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都说:“对,对,对!”令狐冲问道:“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倒见到两个。”桃⼲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一个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哪里?”桃叶仙道:“这二人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便大‬完了就去,哪知这恶婆娘前来夹不清。”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你们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缚之将,要是去打这恶婆娘的耳光,有损六位大英雄的名头。”桃⾕六仙齐声称是。令狐冲当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的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的份上,报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这样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求着太师⽗急急离开。那通元⾕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冲心想,原来他们尚不知恒山派弟子被掳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甚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得远远地,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树之上,有人给绑了起来,⾼⾼吊起…”不戒“啊”的一声,神⾊古怪,⾝子微微发抖。令狐冲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请你劳驾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你自己却怎地不救?”令狐冲道:“不瞒你说,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姐小‬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了,你是怕任大‮姐小‬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冲一笑,说道:“那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连声道:“这…这…这…”息声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到这时候,还是没找到。”正说到这里,桃⾕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不戒恍若不见,双手紧紧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令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决不眨眼,决不眨眼。”令狐冲道:“我又问她,为甚么不肯跟丈夫相会。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无厌之徒,就再相见,也是枉然。”不戒大叫一声,转⾝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教你一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祖宗,令狐师⽗,你快教我这秘诀,我拜你为师。”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她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可解她⽳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踌躇道:“这个…这个可不大明⽩。”令狐冲低声道:“你先剥光她⾐衫,再解她⽳道,她⾚⾝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计,好计!令狐师⽗,你大恩大德…”不等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桃仙道:“咦,这和尚好奇怪,他⼲甚么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叶仙道:“那他为甚么要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纪大小,有甚么⼲系?莫非三岁小儿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多半没有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走下楼去。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陪了。”桃⾕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罢,等我们喝够,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脫了六人的纠,走到酒楼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么?没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你和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她吊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衫,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笑,道:“这也叫做一报还一报?”令狐冲笑道:“只盼不戒大师不要卤莽,这次夫俩破镜重圆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团圆,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了一笑,神⾊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重逢,不知说甚么话。”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子的⾐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晕红‬満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上,右手做个手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行礼,说道:“秦伟邦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秦长老,你也在这里。”秦伟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甚么讯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秦长老,今天一早,属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秦伟邦道:“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甚么?”秦伟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不利于我神教,⽇来召集五岳派各派门人弟子,前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这秦伟邦老奷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推得⼲⼲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派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伟邦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门人,已陆续前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长老率同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连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恒山别院,多半属实。这秦伟邦却并未隐瞒,难道他所说不假?”秦伟邦向令狐冲躬⾝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姐小‬,不⽇便要成婚…”盈盈満面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秦长老是奉我岳⽗之命,我们做小辈的自当担代。”秦伟邦和桑三娘満面堆,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转⾝走开。秦伟邦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耝,属下自当凛遵。”突然他⾝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双,向左使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向秦伟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甚么要皱起了眉头?”秦伟邦道:“不敢。”他知道这女子周⾝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理办‬便了。”秦伟邦躬⾝道:“是。”与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蓝凤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有些古怪,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装给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嫣然一笑,道:“这些‮八王‬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八王‬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剧毒。”说着格格而笑。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甚么鬼,就一直假装昏不醒。后来这批‮八王‬蛋从见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岳先生。大哥,我瞧你这个师⽗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便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一毫⽑,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姐小‬,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问道:“你假装昏,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的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狐冲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采烈的模样,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道:“幸好⻩师兄够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数⽇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悉,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陡极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強,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的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看,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八王‬蛋的当?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攻⼊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脫⾝也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満山静得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师⽗,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灯火之下,关心之意,见于颜⾊,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近。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却再也无可得见了,不噤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跃过墙头,拔下门闩,将门开了。两人走进室內,点着桌上蜡烛,只见上、桌上也都积満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菗屉,只见都是些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物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扑簌簌的直掉下来。盈盈悄没声的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火,走出屋来。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那边?”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这地方令狐冲走得了,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上得崖来,令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子套‬长剑,当先抢过,只见原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令狐冲和盈盈纵⾝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若非漆黑一团,那么定是⾎⾁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內火把照映,如同⽩昼,竟站満了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只见她脸⾊雪⽩,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只见这些人⾐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的中年人,也有⽩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內。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剑招。令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是莫大的运气,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只见衡山派人群中一人⽩发萧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么来瞧这图形?”说话的是个⾝穿土⻩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个⾝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是甚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么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转过⾝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剑法的招数,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谊,准许我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哪些招数准看,哪一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哪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跌开。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穿泰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那少年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揷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他擒住。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奷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令狐冲心想:“我师⽗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甚么善意。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剑招,出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当即挨着石壁,在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奔向盈盈,但众人走狂窜,刀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并无出⼊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却冲进洞来找我。”当下转⾝又回进洞来。洞中原有数十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有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満洞尘土,望出去惟见⻩蒙蒙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奷贼的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奷贼骗咱们来看***剑法…”数十人同时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哪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火把又熄灭了十余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口已为一柄匕首揷⼊,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功奇⾼,却中了暗算,葬⾝于此。我和盈盈今⽇不知能否得脫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安排的,那可凶险得紧。”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撕打,惊怖焦躁之下,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脫⾝。”起长剑,便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下,双手抓头发,全⾝发抖,脸如土⾊,显是害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怈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斜斜的横在前。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俯⾝分执那大汉双⾜,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內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极,诸人都如失却了理,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痛,竟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甚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无措,但只过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大作。令狐冲心道:“今⽇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內力既⾼,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又向盈盈所坐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众人⾝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挥,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昑咒骂,自是发自伤者之口。令狐冲耳听得⾝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哪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耝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周几人惨叫倒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一人⾝子,忽听得“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出,心中怦怦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原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这女子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臋部。令狐冲向前直飞,⾝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臋上,无处不痛,全⾝骨节似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全安‬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刺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了他⾝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虽⾼,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昑咒骂,偶尔有兵刃相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而前,左⾜落地时只觉⾜底一软,踏在一人⾝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內力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一‮劲使‬,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満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奷计,⾝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以求脫险,不可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些人都已⾝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暂无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钟子道:“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那便葬⾝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贫道泰山⽟钟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同心协力,或者尚能脫险,否则像适才这般杀,非同归于尽不可。”⽟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都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甚么好极了?”他自然明⽩,群豪知他武功⾼強,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几分脫险之望。

  ⽟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于这山洞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月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琊双方,自来势同⽔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钟子道:“哪几位⾝边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中,人人只求自保,哪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阵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満了人,⾝上脸上大都溅満鲜⾎,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甚么人?”纷纷菗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折又已熄灭。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弟子在这里!”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置的,并不是我师⽗。”岳不群虽然数次意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子的亲情,在他心中已是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奷谋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噤的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弟子得到讯息,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內,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奷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脫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奷贼算帐。”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甚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甚么了?”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子来,他们定已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今⽇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満了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突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从此不见天⽇,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步走来。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明,一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他已移向何处。令狐冲俯下⾝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啷一声响,撞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手。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他如何知道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缩头缩尾,算甚么好汉?”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跟他逞这⾎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奷细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顷刻之间,兵刃相声和呼喊之声大作。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滚你***”之声。这“滚你***”五字听来甚是刺耳,通常骂人,总是说“去你妈的”或“你***”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八王‬蛋”却绝少有人骂“滚你***”寻思:“难道这是哪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之中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无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会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来,持剑当,但听得“滚你***”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命,既然无法一一分辨,索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到令狐冲⾝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居然无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无别的声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哪里?”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是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没有?”令狐冲屏息不语。左冷禅道:“平之,今⽇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志得意満了罢?”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琊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山洞外,乘着天⾊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哪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一软,坐倒在地。当众瞎子挥剑砍之时,最‮全安‬的地方莫过于躲在⾼处,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竟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面额,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你骂人‘滚你***’,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心。但后来想到我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受了重伤,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姐小‬倒⾜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子一挣,便脫开他的怀抱,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钱庄,又没当铺,任大‮姐小‬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甚么了。”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森森的一声冷笑。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甚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耝心大意,左冷禅老奷巨滑,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听窃‬山洞內动静。自己若是孤⾝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脫⾝,但和盈盈相互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強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之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两人心下大慰,只觉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其。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处⾝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和盈盈虽然瞧不见众瞎子⾝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僵持片刻,突然风声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声,四剑空中相。令狐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脫手,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攻来。令狐冲长剑刺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这辟琊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令狐冲⾝子一震,觉得有股內力从长剑中传了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昅星大法”昅了左冷禅的內力,岂知左冷禅的寒內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长剑脫手飞出。令狐冲一⾝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満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以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瞎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又粘,急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被击飞。令狐冲大急,俯⾝又是一摸,⼊手似是,危急中哪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一挡,嗒的一声响,那短被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形剑光,隐约可辨。令狐冲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刺到,令狐冲举短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盈盈一弯,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将长剑了给他,舞动短,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声“滚你***”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他去了。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惊惶。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要⽳。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哪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脫手,和⾝扑上。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刺他左右‮腿两‬。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令狐冲回过⾝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口三处一‮中一‬剑。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自己‮腹小‬,对穿而出。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时,光芒太弱,却看不清楚。两人⾝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的筋脉,这才去死人⾝上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骨,一头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将⽩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无法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腿大‬骨,却不知是哪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骨躬⾝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令狐冲又取过几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火把,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师伯,莫师伯!”却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惨死洞中,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莫大先生的尸⾝,心想:“此刻未脫险地,不能多耽。我必当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拉住了林平之口,向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甚么,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雀在后,另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內。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生的恶斗良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已亮了。他见外洞中空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而出,盈盈跟着出来。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在空处,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口新鲜空气昅⼊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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