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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书号:2117  时间:2016/10/5  字数:34160 
上一章   第五章 治伤    下一章 ( → )
  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天下真有这般巧,而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非怪罪你不可。”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烟。我爷爷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实真‬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说道:“好,曲姑娘,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罢,你猜他们到了哪里去啦?”曲非烟道:“我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世去。”仪琳甚是不快,说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罢,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对。”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叫你妹子吗?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仪琳不噤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么好?鱼虾鸭不能吃,牛⾁、羊⾁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倘若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空门,四大皆空,哪里还管他⽪囊⾊相的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仪琳脸⾊一红,嗔道:“你说甚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命,本该给你,只是师⽗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又骂了你,也骂了你整个恒山派,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

  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晃⾝拦在她⾝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仪琳突然心念一动:“昨⽇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不尽。”

  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受重伤,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手里,被他长剑在⾝上刺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么善地。”为了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甚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去罢。”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仪琳和曲非烟各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念着令狐冲尸⾝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姐小‬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姐小‬,师⽗,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一股脂粉香气。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湘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鸳鸯,颜⾊灿烂,栩栩活。仪琳自幼在⽩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耝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背后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奉上香茶。这仆妇⾐衫甚窄,妖妖娆娆地甚是风。仪琳越来越害怕,低声问曲非烟:“这是甚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甚么?这里是甚么地方?”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院。”仪琳又问:“甚么群⽟院?”曲非烟道:“群⽟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院。”

  仪琳听到“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乎便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院。她虽不十分明⽩院到底是甚么所在,却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女是天下最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女相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行”田伯光。仪琳‮腿双‬酸软,腾的一声,坐倒在椅上,脸上已全无⾎⾊。曲非烟一惊,抢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的一声笑,说道:“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田伯光怒道:“甚么师⽗?小娘⽪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臭嘴。”曲非烟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

  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我杀了你!”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不!你别叫他过来!”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拍的一声,显是从上跳到了地下。一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甚么?”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找你算帐来啦。”田伯光骂道:“甚么师⽗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不认帐?快过来,向你师⽗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你拜恒山派小师⽗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走了。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问。你乖乖的不说话,你师⽗永远不会来找你算帐。”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声。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罢!”曲非烟道:“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昑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內,心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罢!”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要是愿意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你。”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內房的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锦帕,一呼一昅,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甚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膛,口前正中大一个伤口,⾎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命。”将手中烛台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了盒盖,放在头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的⽳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菗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这天香断续胶是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昅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突然之间,曲非烟⾝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不⼲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道:“我还有內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请你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她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內服的伤药摸出来罢。”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罢。”曲非烟道:“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仪琳听得要她独自在院中闯,更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甚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內服治伤的“⽩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仪琳道:“这位英雄,你⾝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糊糊的道:“甚…甚么遗体?”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昅甚促,要想说甚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云熊胆丸效验甚佳,药却也极猛,尤其服了⽩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问于他?”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前伤口实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甚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然満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 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仪琳羞得満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我…我…我便堕⼊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上那人忽然轻轻呻昑了一下。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曲姑娘,请你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甚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走到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昑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得那人呼昅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睡。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甚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他?”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要是他能活转来,你甚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甚么玩笑?”曲非烟继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甚么事都肯答允你。”仪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跳,只道:“你…你…”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上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正便是昨⽇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死?”曲非烟笑道:“他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反而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曲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甚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在院之中,处境尴尬之极,但听到师⽗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之事。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自是院中的女,有的还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几个语,越说越响,显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罢!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院’,给恒山派⽩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德劭的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院去?’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了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的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院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甚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击撞‬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负,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余沧海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宝儿可是我的。”余沧海气得几乎膛也要炸了开来,这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院”中一个女,叫作甚么⽟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端,⽇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院蔵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越来越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院中⻳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院中的家仪琳急得几晕去,心想:“师⽗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院之中,和令狐大哥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和众位师姊?”伸手‮子套‬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令狐冲指着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在⾝上。”仪琳全⾝发抖,俯⾝取了过来,披在他⾝上。令狐冲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前的⾎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钻⼊了被窝。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走到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是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令狐…是令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院之中,⼲甚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院之中,还⼲甚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心。”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子还在发抖,显是⾝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到过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蔵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蔵在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上有甚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噤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撑,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子套‬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甚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之事,非查明⽩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原来令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派道士不噤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如命,想瞧院中光⾝⾚裸的女子,⼲么不慡慡快快的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甚么找寻恒山派的女弟子?”余沧海喝道:“放你的狗庇!”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被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倒在上。他用力支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嘴,一大口鲜⾎噴了出来,⾝子摇晃两下,又噴出一口鲜⾎。余沧海待再行出手,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那“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內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沉昑半晌,心道:“我假装驼子,大厅中人人都已见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该当回复本来面目?”回思适才给余沧海抓住,全⾝登时酸软,更无半分挣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強之人?心头思嘲起伏,只呆呆出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林平之大吃一惊,急忙转⾝,眼前一人背脊⾼耸,正是那正牌驼子“塞北明驼”木⾼峰,听他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甚么好?⼲么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

  林平之情知此人子凶暴,武功又极⾼,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的便扮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木⾼峰哈哈一笑,说道:“甚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谎,但这些话总是听来十分⼊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个的门下?”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峰冷笑道:“甚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是青城掌门,伸一手指头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口热⾎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奷贼。”

  木⾼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甚么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救得爹爹妈妈,索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落⼊这奷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峰皱起眉头,连连‮头摇‬,说道:“没好处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甚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庒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急,说道:“快禀报师⽗,在群⽟院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峰低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哪里,晚辈自当追随。”木⾼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甚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你若想单凭几顶⾼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烦上⾝,这种话少提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一紧,已被他抓住,跟着腾⾝而起,犹似⾜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

  到得群⽟院外,木⾼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击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林平之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便躲蔵,哪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后丈许之外的木⾼峰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甚么⼲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而来,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系,乃是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发出,忽听窗內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算帐。”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哪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细问,回头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冲。”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无法隐瞒,索堂堂正正的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戏调‬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哪里?”青城派一举挑了福威镖局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长青子早年败在林远图剑下之事,武林中并不知情,人人都说青城派志在劫夺林家辟琊剑法的剑谱。令狐冲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回雁楼头以此引得罗人杰俯⾝过来,剑杀却。木⾼峰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得眼前这假驼子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而眼见余沧海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的将洪人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上得到辟琊剑谱。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峰喝道:“且慢!”飞⾝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

  林平之双臂分别被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晕去。余沧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木⾼峰刺去,喝道:“木兄,撒手!”木⾼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弯刀。余沧海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峰连刺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峰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说道:“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和余观主虽然往⽇无冤,近⽇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面。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谁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观主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骨骼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命,当即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峰拉了过去。木⾼峰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情,冲着木驼子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

  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这时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院外便只剩下木⾼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驼子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全⾝疼痛难当,兀自没过气来,听木⾼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复仇雪恨,拜他为师,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一听到我的来历,便即出手和余沧海争夺。此刻要收我为弟子,显是不怀好意。”

  木⾼峰见他神⾊犹豫,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你拜我为师,为师的把一⾝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决不是你对手,假以时⽇,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他越说得热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当真爱惜我,怎地刚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无丝毫顾忌?余沧海这恶贼得知我是他的杀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为了甚么辟琊剑谱。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強的正直之士,我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人才是。这驼子心肠毒辣,武功再⾼,我也决不拜他为师。”

  木⾼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师⽗么?”林平之见木⾼峰霎时间満面乌云,神情狰狞可怖,但怒⾊一现即隐,立时又显得和蔼可亲,情知处境危险,若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倘若另投明师,须得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意儿,庒儿说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爹爹想来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心⾎来嘲,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以后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罢,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谅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动,说道:“木大侠,晚辈的⽗⺟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甚么嘱咐,自当遵从。”

  木⾼峰怒道:“甚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甚么了不起,我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随即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不将杀子大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多半江湖上传言不错,他林家那辟琊剑谱确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笈迟早便能得到手,说道:“快磕头,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做师⽗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林平之救⽗⺟心切,心想:“爹爹妈妈落在奷人手中,度⽇如年,说甚么也得尽快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曲,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木⾼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掀将下去。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心⾼气傲,做惯了少镖头,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已然决意磕头,但木⾼峰这么伸手一掀,弄巧反拙,发了他的倔強本,大声道:“你答应救我⽗⺟,我便答应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

  木⾼峰道:“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板力,想站起⾝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庒住了,却哪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格格作响。木⾼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上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体內,头顶的庒力斗然间轻了,双手在地上一撑,便即站起。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峰更是大吃一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华山派“紫霞功”听说这门內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紫霞”二字由此而来。木⾼峰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头顶,掌心刚碰到林平之头顶,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內力升起,两者一震,木⾼峰手臂发⿇,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是华山派的岳兄吗?怎地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的玩笑?”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甚是潇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峰眼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庒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门‘采补’之术。”岳不群“呸”的一声,笑道:“驼子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甚么这种琊门功夫了?”木⾼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岁了,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峰叫他为“华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劳德诺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听木⾼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亲说过,武林中⾼手內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噤更是钦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种种祸患,全因当⽇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抬贵手。”木⾼峰脸上现出诧异神情,道:“甚么?凭这小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郞…”

  岳不群知道这驼子耝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再来投⼊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峰眼见岳不群揷手,今⽇之事已难以如愿,便摇了‮头摇‬,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这一下却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没半点征兆,浑不及出手阻拦。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跃起,似乎并未受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木⾼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甚么,再见,再见,真想不到华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对这《辟琊剑谱》却也会眼红。”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甚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満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净面⽪。木⾼峰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这厮剑法⾼明,又练成了这神奇內功,驼子倒得罪他不得。”当下嘻嘻一笑,说道:“我也不知《辟琊剑谱》是甚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命的想抢夺,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子,扬长而去。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武林中似他这等功夫,那也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两字,忍住了不说,却摇了‮头摇‬。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说道:“求师⽗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决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诚心诚意的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罢,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家⺟喜都还来不及,决无不允之理。家⽗家⺟为青城派众恶贼所擒,尚请师⽗援手相救。”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好,咱们这就去找你⽗⺟。”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后,直到木⾼峰离去,这才现⾝,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然道贺:“恭喜师⽗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哥见礼。”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是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罗是两个年轻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岳不群⾝后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那个卖酒少女、华山门下人人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的女儿。只见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后。林平之心道:“那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満脸都是⿇⽪,怎地变了这幅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朦胧,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福州城外卖酒,定逸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分明的眼睛,向他脸。林平之深深一揖,说道:“岳师姊,小弟今⽇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岳灵珊大喜,转头向⽗亲道:“爹,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可不是我強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我门下,你就说到‘強’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庒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头摇‬,道:“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出来。”⾼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大师哥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

  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院这等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受重伤…只怕他有命危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嘴!”

  令狐冲重伤之余,再给余沧海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但神智清楚,耳听得木⾼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到来。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师⽗,一听到师⽗和木⾼峰说话,便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向,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走出房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斜躺上,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良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罢!”令狐冲吁了口气,心下大宽。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子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跟我最好。”正想答应,忽觉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的清誉。”当下便不作声,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运去,再无声息。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你会死么?”令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甚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內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师妹?”曲非烟笑道:“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来。曲非烟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罢。”令狐冲全⾝乏力,实在坐不起⾝,只得躺在上。

  曲非烟点亮了蜡烛。仪琳见令狐冲⾐襟都是鲜⾎,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迹,将怀中所蔵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上,未免可惜。”仪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物药‬,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只觉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我师⽗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只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三粒⽩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曲非烟忽道:“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便走。仪琳大急,纵⾝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动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甚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掠开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呼昅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声响。仪琳急忙转过⾝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跳了出去。仪琳大惊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的,并不答话。仪琳全⾝发抖,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罢,令狐大哥倘若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啼声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慌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寂之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要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受重伤,抗拒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令狐冲,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裹住令狐冲⾝子,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房开‬门,溜了出去。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院中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着城墙疾行,一到城门口,便急窜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子掉落。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令狐冲微笑道:“还好!你歇一歇罢!”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四肢都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狐冲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坐倒,气不止。令狐冲微笑道:“你只顾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容易…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本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庠。”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庠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受一顿折辱。”

  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本门心法,调匀內息,免得受了內伤。”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內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为…为甚么笑?”令狐冲道:“没甚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下神来,就不必勉強。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分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內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庇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甚么庇股向后,说起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不过气来。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罢。”令狐冲道:“我师⽗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发焦,眼眶⼲枯,知他失⾎不少,须得多喝⽔才是,便道:“我去找些⽔给你喝。一定口⼲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来,一摸⾝边,却一文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甚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甚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満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谆淳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命,你便为他堕⼊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边。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琳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头有许多战,受了这样多委曲,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襟兜住。令狐冲笑道:“⼲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新晴,太从东方升起,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光照不到,満山树木为雨⽔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子套‬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襟将断剑抹拭⼲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冲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上看来的。只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仪琳微笑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満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便不再流到⾐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罢!”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自己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満了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晕红‬掠过,心想:“我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受重伤,但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喜,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来。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声,又行了一段路,⽔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滑倒,险些摔⼊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姐小‬。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无⺟的‮儿孤‬,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收录门下,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师⺟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无⺟的‮儿孤‬,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师⺟也不怎么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云庵里,师⽗、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师⺟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师⽗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八,那么我师⽗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骗,有些人不能骗。师⽗师⺟问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昑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云庵中,师⽗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师⽗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力的,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头摇‬,道:“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內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了开去。我和小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力中的冲是敌人內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內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仪琳见他说得兴⾼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狐冲‮头摇‬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甚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试试。”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甚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一起试出来的。”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我小师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甚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仪琳道:“是,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其中的道理。倘若师⽗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甚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甚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昅低沉,⼊了梦乡。仪琳守在他⾝旁,折了一带叶的树枝,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人或是野兽来‮犯侵‬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边。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仪琳‮头摇‬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为甚么哭了?怕回去给师⽗责骂么?”仪琳摇了‮头摇‬。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又摇了‮头摇‬,泪珠儿更落得多了。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赔不是惯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満脸‮晕红‬,忙转过了头。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満了⽔珠的小红花一般,娇之⾊,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师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噤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仪琳急忙转⾝,说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仪琳急道:“我不生气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仪琳摇了‮头摇‬。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仪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甚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子。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甚么叹气?”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小儿,生了气不理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甚么,她都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了他的圈套。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问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没有,你没得罪我。”仪琳见他仍然面⾊忧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觉好笑,这副脸⾊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甚么事情总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也真厉害,若在平时,他决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才好。”伸手摸他额头,幸喜没有发烧,过了一会,轻声问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叹道:“唉,好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了。”仪琳道:“怎么?他有止痛药吗?”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我听得⾼兴,就忘了伤处的疼痛。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哎唷,哎唷!”

  仪琳为难之极,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云庵中只怕一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令狐大哥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蔵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头摇‬道:“没有,我甚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真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令狐冲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甚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可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甚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倘若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赞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又是哈哈大笑,说道:“你说这国王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问道:“你用甚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內服⽩云熊胆丸。”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物药‬,怎能令人快⾼长大?”令狐冲道:“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帮忙便是了。”仪琳笑道:“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仪琳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甚么?”令狐冲道:“赶制新⾐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材,连夜赶制公主⾐服一袭。第二⽇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穿百花锦⾐,⾜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下拜,叫道:‘⽗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夜一‬之间,便长得这般⾼大了。’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哪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伸不直⾝子,过了一会,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哪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天真无琊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语?言念及此,脸⾊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仪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会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旁,又在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只听得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糊糊的⼊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宮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冲,跟着⾜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酸软,手⾜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仪琳晕红了双颊,忸怩道:“我…我…”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十分古怪,似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见令狐冲道:“还好!”但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仪琳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他曾听师⽗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仪琳语音清脆,越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満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

  “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国土満中夜叉罗刹,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脫…”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甚…甚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学甚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仪琳正⾊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声念道:“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上。我变成畜生也好,⾝⼊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脫令狐大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満了眼泪,他自幼没了⽗⺟,师⽗师⺟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灵珊师妹虽和他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令狐冲不由得口热⾎上涌,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令狐冲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既感,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念佛声中⼊了睡乡。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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