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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蜀山剑侠传  作者:还珠楼主 书号:2082  时间:2016/10/5  字数:22709 
上一章   第一七六回 阻险窜荒山 落日穷途 仙乡何处 兴亡    下一章 ( → )
  且说云凤想不到自己的一口真气已提了好一会,毕竟练功⽇子太浅,基未固,又处在惊急忙之中,下落太⾼,这气一散,便不易再为调匀,势子也不能随意变化,想和初下来时那般缓缓提气下落已不能够。云凤见下坠甚速,恐心⾝受了震伤,正在拼命往上提气,一眼看见前面绿荫丛密之中有一株古树,大约十围,槎丫怒,突出群抄。云凤下时,原是两臂平分,双⾜朝上的式子,往下斜飞坠落。打算万一不济,临时再化成一个风飘柳絮的招式,翻折而下,虽保不住要受一点震伤,到底好些。一见这株古树,正好攀附,好生心喜。说时迟,那时快,想起这主意时,已经超过树顶两三丈以下,离地只有四五丈光景。也顾不得看清树上有甚么东西,双手一分,双⾜用力往上一踹,凌空一个鱼鹰⼊⽔的招式,竟往树的一枝老⼲上斜穿下去。等到近前,左手一伸,捞住树⼲。因从千百丈⾼处坠落,势子又疾又猛,一经抓住实在东西,便似秋千般了起来。等到把力匀住,右手攀枝上翻,准备坐在树⼲上略微息,再行下落时,⾝子已经了两

  只这略一耽搁工夫,忽听树叶丛里窣窣有声。⾝刚翻到⼲上坐定,回头一看,丛枝密叶间忽然现出许多双头怪蛇。有的长有丈许,耝若碗口,大小不一,顺着树顶繁枝密⼲,各自将双头昂起,红信呑吐,宛如火焰,婉蜒而下,其行甚速。云凤惊魂乍定之际,一见来了这许多的怪蛇,知道此蛇厉害,其毒无比,⾝在树上不易防御,慌不迭地便往树下纵去。⾝才及地,抬头往上一看,为首几条已经飞窜到才落坐的老⼲上面,将头悬了下来。用手一摸宝剑,且喜不曾失落。顺手‮子套‬,两⾜一顿,正想纵起,朝那为首几条怪蛇头上挥去。猛觉脚底一阵奇紧,双⾜似被甚么东西住。幸是云凤武功已臻上乘,⾝灵心巧,一觉双⾜受缚,连忙稳住势子站定。如换旁人,早已绊倒。云凤疑是下面还有蛇群,⾝被绞住,不噤大吃一惊,哪还顾得细看,手中剑早顺脚而下,嚓嚓两声,绑断落。低头一看,乃是一大片似藤非藤,似索非索的东西,无枝无叶,都有拇指耝细,遍地都是,广约亩许,互相纠结,形如猎网,却又有好些不类。荒山寂寂,更无人踪,也不知这东西怎能自己捆人?仰望树巅怪蛇,业都全⾝毕现,一条条将尾巴钩住枝⼲,⾝子恰似千百彩绳,悬了下来。为首几条大的已经松了尾巴,大有下蹿之势。不敢怠慢,二次举剑,刚将⾝纵起,两条大蛇已劈面飞来。

  那⽩真人壁间图解,原是昆虫鳞介,人物鸟兽,各样各式的动作,无不包含在內。云凤天资颖异,又加刻意勤求,虽因⽇浅,功候尚差得多,还未悟彻精微,但外表式子已能融会贯通。一见那蛇来势,正与平时所习的蛇形相合,不知不觉,便静心运气,照着图解,将头一低,剑尖朝內,护住面门。两臂如环,由⽩鹤冲霄的式子,运⾜浑⾝气力,将‮腿两‬叉着一绞一踹,两臂一合一分之间,化成一个龙跃天门,暗蔵灵鹫搏雕的招式。⾝子便翻转过来,成了仰面朝上,不但没有向左右避开,竟从蛇头底下,斜着平穿上去。刚一让过蛇头,更不怠慢,一个拨浪推波的解数,右手的剑早朝二蛇头上反削出去。那蛇与敌人面错过,离树凌空不能转折,还待下落时挥尾下击,剑已临⾝。虽然生得那般长大猛毒,仙家宝剑毕竟噤受不起,一道寒光闪过,立时⾝首异处。凡是怪蛇,多半命长,虽然被剑斩断,那四颗怪头一负痛,再就着前蹿之势,竞平飞出二三百步远近,才行坠落,在地上蹦起一两丈⾼下。这里云凤一剑斩去双蛇,知道树上毒蛇还多,必不甘休,未容蛇尾下击,早转招变式,就着那拨浪推波之势,一个鹞子翻⾝,紧接着掉头转⾝,又一个龙归沧海,⾝子一拱一伸,往斜刺里蹿去,脚才落地,恐被地面上怪藤住,这番有了经历,用脚略一拨划,立时脫了绑,变成寸断。再看那两条毒蛇的⾝子,也蹿出老远,才行坠落,一到地便被怪藤住。

  蛇头虽断,蛇犹存,只管挣扎屈伸,蹦跃不已。那怪藤说也希奇,蛇⾝不挣犹可,越挣纠越紧,眨眼工夫,便被作一团。云凤见了暗自心惊,幸而有此利器在手,否则休说毒蛇,便落在这些怪藤上面,也难脫⾝,不噤伸⾆,道声:"好险!"因适才仓猝应变之际,接连几个尽妙奇险的动作,俱都⾝子悬空,不曾着地,端的变化自然,神速无比。想不到那图解初学不多⽇子,已有这许多妙用。异⽇悟出深微,火候纯青,那还了得!一面心喜,一面想起进境甚速,也颇自负,胆气益发壮了起来。

  蛇类复仇之心极盛,树上群蛇何止千百。內中还有三四条次大的,上半截业已伸出,大蛇一死便缩了回去,口中红信焰焰,嘘嘘叫。群蛇也互为和应,好似商量报仇一般。似这样怪叫了一阵,忽然停住。內中一条大的,猛往前一蹿,似要朝云凤立处穿来。云凤中有了成竹,那两条最大的已容容易易地除去,何惧其余。再加相隔比前要远出两倍,易于看清群蛇动作,便于相机应付,不似先时手忙脚,所以一毫也不着慌。地下怪藤密布,如同网罗。不愿纵向别处去费手脚,乘着蛇叫未下之际,只将附近周围的藤网用剑一阵斫,清出一片两丈许方圆的石地,将断藤用剑拨开。一面想着肃清毒蛇之策,以为世人除害。及见群蛇叫声甫息,又有一蛇作势蹿来,心想:"这些毒蛇虽然大的只有几条,可是数目太多,最小的也有三四尺长短。如果全数一拥齐来,虽然自己所练壁像图解上曾有好几式破法,毕竟也要涉多少险,费好些手脚气力,方能脫险。何况这东西其毒无比,一毫大意不得,休说使它沾⾝,就为毒气所中,也难噤受。也照先前二蛇榜样,便可来两个死一双,略微施展,登时了账,那就妙了。"

  正在筹思,准备不上去,以静制动。不料头一条蛇⾝刚离树,第二条大蛇便接瞳飞起,两颗怪头一叉,径将前蛇的尾巴紧紧夹住,与前蛇首尾相连,一同朝前飞蹿过来。第三条蛇也跟着飞起,又将第二条的尾巴夹住。似这样连二连三,晃眼之间,连上了五六条,如空中长虹也似,成了一条直线。看神气,后面的蛇还在接连不已。这几条蛇虽没头两条蛇长大,也差不了许多。后两条较短的,也长有丈许。当头一蛇,相离云凤存⾝所在仅五丈远近,只要再接上四五条,次大的便可到达。同时树上千百条毒蛇都照样发动,一个连一个飞蹿出来,化成数十条耝细不等的长虹,附树凌空,笔直出,顿成奇观。

  云凤原早料到群蛇要齐来拼命,只是这般奇特来法,却未想到。图解上虽有金针刺万蜂和一鹰落群鸦诸式,俱是以寡胜众,半个不留。但这蛇却是以一为主,数⾝相连,你用剑斩了头一个,势必第二个又如箭一般连珠到,叫你缓不过势子来。反不如四面八方,合围而上,或是势如嘲涌,千蛇同进,一个可用风卷残云的解数,近⾝则死;一个可用力划鸿沟的解数,剑到头落,比较容易发付。先只想到群蛇齐上较难,却不想这等来法,更难得多。才知天下事无奇不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敢冒昧上前,先要防到败路。往后一看,只见一片广原,尽是藤网纠结,甚为繁茂。猛想起适才两条蛇⾝为藤所之事,自己有剑在手,不怕藤。少时蛇来,如真无法应付,索以毒攻毒,它⼊网,岂不是好?这口仙剑,不曾在空中坠落时失去,如今才得仗它防⾝免祸,真是万幸。想到这里,猛又想起五姑所赐防⾝法宝飞针,传时说是能发能收。因为一放出去,不见⾎、不伤人物不归,虽然传了一次,也未试过。想必比剑还妙,怎便忘了取用?伸手往怀中一掏,刚刚取出那飞针,最前头的一连串大蛇已离⾝不⾜两丈远近,口中红信吐出二尺多长。只见群蛇似波纹般一阵拱,嘘的一声怪叫,后蛇把双头一开,当头一蛇忽如弩箭脫弦,直过来。

  云凤不知因两个蛇王被斩,群蛇齐出拼命,一见蛇到,喊声:"来得好!"两⾜一点劲,平空纵起数丈⾼下,准备让过蛇头,再使一⽔中捞月之势,将它斩为两段,以免当头去,被它噴出毒气。谁想那蛇竟灵警非凡,云凤刚一纵起飞蹿中,把⾝子一拱,尾尖着地,双头朝天,也跟着夭矫直上,穿了起来。还算云凤満⾝解数,变化无穷,一见这条蛇不似先前那两条势子迅急蹿过了头,也跟着自己往上穿来。忙即改变招式,不等那蛇过头,口鼻闭住了气,一个⽟带围的解数,拦颈一剑斫去。立时刃而过,两个蛇头左右飞起多⾼,颈中鲜⾎飞溅如泉。那蛇余势未完,⾝子兀自不倒,仍往上穿。云风百忙中忽听嘘嘘之声四起,知是后蛇继起,不敢下落。不顾⾎污,左手袖子一遮面目,一个大鹏展翅的招式,旋过⾝来,就势双⾜往蛇⾝横着一踹,借劲往斜刺里一纵,死蛇⾝子便往后直倒下去。

  群蛇来势,原是一个跟着一个来。就在这瞬息之间,第二条蛇跟着蹿到,见仇人飞⾝直上,为首一条大蛇夭矫升空,同仇敌忾,也跟着仰头往上穿起。还没到前蛇一半的⾼,前蛇尸⾝已被踹倒落,一前一后,两下势子都急,撞个正着。无巧不巧,那又耝又大的蛇⾝中段越过蛇尾,何止数倍,这一来正嵌在次蛇双头叉之中,填得紧紧。原是一个猛劲,蛇头本大,二颈中空,⼊口处窄,急切间再也挣它不脫。偏那死蛇命长,半被次蛇夹住,头又斩去,一护痛,前后两半截死力一阵绞,将次蛇前半⾝了个又紧又结实。急得次蛇连声怪叫,目露凶光,双头摆,下半⾝一条长尾直竖起来,横七竖八,一路摆,打得尘土飞扬,石地山响。落处原在云凤存⾝的那一片地上,忽然一尾打去,正打在藤网上面,立时被住。那蛇比最先死那两条原小不了许多,尾已被,越发情急,拼命奋力往上一挣,只见⾝子越发鼓,略一两次屈伸之际,一片喳喳裂⿇之声,地下藤网竟被它挣断了亩许方圆一大块,附在蛇尾之上,飞将起来。二蛇刚刚纠之际,第三条也跟着飞出,其余蛇虹也都连成,纷纷蹿起。第三条飞临切近,先被次蛇一尾巴打在左边头上,那蛇护痛,一闪⾝子,正落在藤网上面,立即被住。一则它比次蛇略小,二则全⾝被,不比次蛇前半⾝在空地上容易着力,于是挣头尾,挣尾头,越越紧,越紧越,团作一堆,余下数十条蛇虹,刚刚相次脫⾝飞出,正值次蛇起发威,长尾舞之际。云凤开辟的那片地方原本不大,次蛇长尾舞,本就将群蛇来路阻住。未后次蛇又带起那一片藤网,舞得风雨不透,这些小蛇不是被次蛇打晕,便是中途被阻,落在藤网之中,将⾝住。

  群蛇生长此间,想是知道地下藤网厉害,除了结成长虹飞渡而外,其势不能绕道旁处来袭。除几条乖巧一点的见势不佳,缩了回去外,余者十九自投罗网,顷刻之间已去了一大半。这一来,只便宜了云凤。先见次蛇落地,本想飞⾝上前,给它一剑。及至见了这般光景,乐得由它去做挡箭牌,还省却许多气力,不由喜出望外,便停上手,仁观奇景,只见大小长蛇,満空飞舞,无数彩条遍地纠,嘘嘘怪叫之声四起如嘲,虽然不得近前,声势确也着实惊人。那次蛇带着头一条蛇的尸⾝和尾后网一般的断藤,挣了一阵,渐渐力竭,双头之间⾎已淋漓,势子方缓了下来。忽然一声怒叫,头尾双翘、肚腹贴地,拼死命一蹿,不想蹿错了方向,应朝云凤蹿来,反往侧面蹿去。毕竟力已用尽,又加两头沉重,蹿出去不过六七丈远近。蛇头上夹着的前蛇尸⾝早消失,前后两半截都有丈许下垂。次蛇一个支持不住,头往下一沉,蛇⾝一擦地,便吃藤网住。次蛇余势未歇,还在前蹿,冷不防被藤网住的蛇尸一扯,蛇头一低、⾝子便由凹而凸,拱起多⾼。蛇尾吃不住劲,也跟着垂下。尾巴上挂着的那一片形如圆扇,大约亩许的藤网,又吃地下的藤网住。藤藤,自然更要结实得多,两头俱被住,真似一座大圆拱桥,横亘地上,哪里还能动得了⾝。只见它⾝子往上了几,便即力竭而死。

  那古树上的双头怪蛇,还有百十来条,大半俱是中号的,差不多也有五七丈长短。这些蛇比较狡猾。先见许多同类飞蹿出去,都被次蛇打落的打落,阻住的阻住,条条坠地,被藤网住不能脫⾝,便将⾝缩回树上,只管吐⾆发威,却不上前。等次蛇一死,让出道路,各自一阵嘘嘘叫,重又一条接一条地待要连着钩接起十来道蛇虹飞出。云凤仁视了半个多时辰,虽知这种毒蛇报仇心急,能舍命来拼,并非易与,心已不似前时惊慌;再加蛇的来路已经看清,想出应付之法。便不等它连接长了,便将飞针取出。照准树上较为长大的几条发去。才一出手,便听一声霹雳过处,一道红光,带起一溜火焰,朝群蛇飞去。星飞电驶,飞到蛇前,只一闪,便即不见。晃眼工夫,火光重明,已从未蛇尾中穿出丛树密⼲之间,梭一般地照着蛇多之处往来上下,穿起来。同时那当头四五条怪蛇接成的长虹,被红光由首到尾接连穿过,叭咙连声,⾝子一弯一缩,也整条坠落在树下藤网之中。余者想是知道厉害,忙即缩回⾝子,往树上逃窜时,火光所到之处,无论蛇大蛇小,挨着就是个死。群蛇也是恶贯満盈,该当全数伏诛。上有飞针,下有藤网,本已无可逃死。偏那古树年深⽇久,虽然树抄荫浓叶密,但是枯朽之枝甚多,千年古木原易着火,再加飞针上的火焰与寻常之火不同,略一绕转,便有几处被火引燃。

  云凤使用飞针尚是初次,发时心想此针虽能发收,无奈蛇数太多,总得连连收发多少次,才能除尽,还恐一条条去杀,阻不住群蛇齐来之势。不料针一出手,未等自己收回,竟自动地追杀群蛇起来。正在惊喜,树上业已着火,霎时之间,浓烟突突冒,火焰四。群蛇一见火起,益发窜,纷纷离树穿出,还没多远便即坠⼊藤网之中,不多一会,那荫蔽数亩的一株参天古树,竟和一座火山相似,上半株全部燃着。地下藤网也被逃蛇带下来的残枝余火引燃,直似无数条大小火蛇,満地游窜,火头越引越多,火势越来越大,渐渐融会成一片烈火,顺着地下怪藤密网,往四外蔓延开来,成了一个火海。树上的蛇,个个死亡逃窜了个尽。地下的蛇,总数何止千条,大半未死,更被藤网住,脫⾝不得,眼看火势烧来,急得齐声惨叫。那飞针兀自追逐不休。云凤见火已成了野烧,群蛇俱在网中,必无幸理。看火势,少时便要烧到⾝前,不便在此久停,忙收回飞针,转⾝奋力往后面纵去。落地之处,俱有藤网⾜,每到一处,须用宝剑将附近一片藤网削断,才能往前再纵,须要纵出里许远的地面,方是空地。仗着⾝轻纵远,约十几纵,才出了藤地。纵时见藤网中不时有小⾐小鞋出现,当时也未在意。回顾火势,益发‮烈猛‬,连附近大小树木俱都引燃,轰轰发发,火光烛天,上千群蛇,俱都葬⾝火里。不时看见一条条的大蛇,因藤为火烧断,奋力从火光中纵起,被火烟一庒,重又落到火中。时闻奇腥焦臭之气,中人呕。喜得还是站在上风地位,否则怕不被它薰倒。连忙奔向⾼处,上下一看,这时雨势早止,天空云被火烟冲开了一个云衖,云密层厚,映成无数片断的彩霞,别成一种奇观。正愁那火无法熄灭,忽听天上轰轰作响,一阵狂风过处,当头云衖,渐往‮央中‬合拢。倏地眼前金光闪了两闪,接着便是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打将下来。

  云凤见大雨快降,山顶无有避雨之处,虽然四外大树甚多,有了前车之鉴,不敢造次。

  刚寻了一座危崖下面站好,又听咔嚓一声巨响,那株大古树在风火中齐折断,滚⼊火中。

  同时比⾖粒还大的暴雨倾盆降落。一时之间,雷鸣电闪,雨骤风狂,四下作。那么大的一片火海,不消顿饭光景,全都被雨浇灭。又过有半个多时辰,才行雨住天明。被烧之处,变为一堆堆的劫灰,只剩那株古树,兀立山原之中。树⼲上粘伏着无数残头断尾,尺许数寸,长短不等的小蛇。细看树心,却是空的,才知那树是双头怪蛇的老巢,无怪乎那般多法。那怪藤,东南西三面俱都蔓延甚广,只北面离树十丈便行绝迹,算计群蛇必由树北去了。虽未必就此绝种,总算除了无数的害,冒了这些奇险也还值得。

  观看了片刻,仰望云空苍莽,仙山万丈,杳无踪影。自⾝几同天外飞落,再想上去,其势甚难,不噤着起慌来。仔细寻思了一阵,仙山虽然⾼不可见,决不会凭空悬立。记得失⾜坠落时,纵起的那一个势子,至多⾝子离崖踏空处,相隔不过十数丈。就算被风力所吹,距离山的脚,也不会差得过远。可是举目四望,⾼山虽多,新霁之后,多半俱能见顶,纵有几处⾼出云外的,也都不似。自己好容易得遇旷世仙缘,五姑只见过一面,过了所约之⽇不来,必有原因。也许是试探自己,能否有这恒心毅力。好端端捉甚云儿,一个失⾜,便成了人间天上,判绝云泥,无可攀跻。万一五姑恰恰今⽇回山,她不知是无心失⾜,却当作难耐劳苦,私行离山他去,岂不误了大事?成败所关,不由着起急来。

  愁思了一阵,无计可施。见天⾊虽不算晚,如照自己从空下坠那些时候计算,即使真能寻到原来山脚,冒着艰险,穿云攀登,也非一⽇半⽇之功所能到顶。万般无奈,心想:"天下事不进则退,终以前进为是。曾祖⺟是位神仙,只要能回到洞中,必蒙鉴宥。这么大一座山,既无悬空之理,总有它的所在,不畏辛苦艰危,照前寻去,必有发现之时,走一程到底是一程。"想到这里,便坐下去,把心气平宁下来,细心揣度好了下落时的风头方向,将气一提,施展轻⾝功夫,翻山越岭,往前跑去。

  一路留神观察,群山突兀,大半相似,并无一座特别⾼大,看不见顶巅的。随跑随采取些野生的果实,连吃带蔵,脚底却不停歇。走到⻩昏将近,已行有三五百里山路,翻过了十好几座山头岭脊。因为这些山岭均极⾼峭险峻,重重阻隔,上下费事,不比平地飞行,路走得虽然不近,如照平时算,前行仍无好远。仙山渺渺,全无一些迹兆。眼看山势越进越⾼,前面有两座⾼山,有积雪盖顶。⽇薄西山,斜影里,雁阵横空,归鸦噪晚,天⾊业已向暮。暗忖:"适才所见诸山,并不曾见山顶有雪,此时才刚刚看见。原来的山,说不定被这两座⾼山阻住,非翻越过去,或是到达这两座山顶,不能看出。估量前路尚遥,自己这一⽇內,尝了许多奇危至险,辛苦劳烦,精力已经疲敝,需要觅地休息一会,方能再走。加以⽇落天黑,路昏莫辨,再要翻越悬崖峭壁,深壑大涧,去攀登比来路艰难好多倍的⾼山,势所不能。与其贾着余勇,息前进,去做那办不到的事,还不如寻一可避风雨的崖洞,就着残之光,多寻一点食粮,餐一顿,坐下用功歇息,养精蓄锐,天⾊微明,便即上路,一口气攀登上去,较为稳妥。"

  主意打定,且喜路旁不远,便有一个山窟。而且各种果树,遍山都是。云凤先择好了当晚安⾝之所,然后把果实一样样连枝采取了些,以便携带。两手提着山果,正要往山窟之中走去,忽然一眼看见桃林深处,夹着一棵枇杷树,实大如拳,映着穿林斜,金光湛湛,甚是鲜肥,讶为平生仅见。忙跑进林去一看,四外都是桃树,一株紧接一株,丛生甚密,柯⼲相。只中间有一块两三丈方圆的空地,当中种着这么一棵枇杷,树生在一个六角形的土堆之上。堆外围着一圈野花野藤错而成的短篱,⾼有二尺。这时天⾊愈晚,云凤也未细看,见着这等希奇珍果,顿触夙嗜,就枝头摘了一个下来。⽪才剥去,便闻清香扑鼻,果⾁⽩嫰如⽟,浆汁都成啂⾊。因见大得异样,先拔下头上银针试了试,看出无毒。刚咬了一口,立觉甜香満颊,凉沁心脾,慡滑无比,心神为之一快。只惜适才采摘各种果实时边采边吃,腹已渐,这批粑的⾁又极肥厚,不能多用。勉強吃了两个,舒服已极。一数树上所结枇杷并不甚多,共总不过三十来个。有心想将它一齐摘走,又想天气甚暖,离树久了,如若变味,岂不可惜?反正今⽇已吃不下许多,不如只采一个回洞,等隔了这‮夜一‬,明⽇起来,试试它变味没有。如不变味,便将它一齐带走;否则只将种带些回山去培植,以免暴殄天物,仍任它自生自落好了。想到这里,便带叶摘了一个,连别的果枝一同拿着。

  回⾝走没两步,觉着左脚踹在一个软东西上。低头一看,乃是一顶小孩所戴的帽子,形式奇特,质料非丝非⿇,与除双头怪蛇时在藤网中所见小人⾐履相类,比较编制精绝,⾊彩犹新,好似遗在那里不久。猛想起枇杷树下土堆形式,颇似人工培壅。转近前去一看,不但土堆,那花篱也出于人工编就,盘结之处并还绑有耝⿇,不噤惊异。暗忖:"这半⽇来,屡次临⾼远望,都未见一点人迹。沿途所见,猛恶禽兽,却不在少,忙着行路,也未睬它。这藤中⾐履和树下小帽,俱似幼童穿戴之物。难道这等洪荒未辟的深山,还有人家寄居么?"

  越想越奇怪。仰视夕,已坠⼊山后,月光又被山角挡住,景物更暗,只得回洞再说。出林时,见左侧有一条没有草的窄径,也似人辟,便不从原路上走,特地绕道回去。因不知这些小人是人是魈,有了戒心,又把宝剑‮子套‬,以防万一。剑上寒光照在地上,新雨之后,土地上竟现出许多小人脚印,都是四五个一排,成为直行,算计为数定多。林中地上俱是芳草绵绵,独这条窄径上寸草不生,两旁桃林也甚整齐,益知所料不差。

  沿路循迹,走了两箭之地,才走完这片桃林,到达洞窟前面,匆匆抄山路跑回洞窟。洞外恰好有松枝柏叶,用剑斫削下两大抱,铺在地面,权当茵席。又搬了几块大石,将洞窟堵塞,以防万一。再拾起两枯枝,击石取火,将它点燃。四外一照,这洞窟不过两丈方圆,乃是一个天生石⽳。洞门⾼可及人,上下四面洁净无尘。当中却有一大块类似油渍的⻩斑,用火一烧,闻着一股松子般的清香,猜是松脂遗迹。除此之外,丝毫不见有虫豸蛇蝎盘伏的迹象,⾜可放心安歇。因为⽇间从云中坠落时正逢骤雨,周⾝⾐履皆,跋涉了这半⽇的崎岖险峻的山径,外⾐受风⽇吹晒虽然⼲燥,贴⾝的两件⾐服仍是的。好在洞已封堵,索生起一堆火来,将內⾐换下,准备烤⼲了,明晨上路。自被五姑接引⼊山,事起仓猝,除了一⾝⾐履外,并无一件富余,又不知在山中要住多少⽇子。云凤爱⼲净,平时在⽩洞潜修,总是里外⾐互为洗换,甚是爱惜,惟恐残敝了,没有换的。等把內⾐烘⼲着好,又想起鞋袜也都透,何不趁着余火,烤它一烤?便盘膝坐在火旁,脫下鞋袜一看,鞋底已被山石磨穿了两个手指大小的破洞,袜线也有好些绽落之处。想起五姑不知何⽇回洞,分别之时也忘了求她带些⾐服回来,就算明⽇能赶将回去,这双鞋袜经过这般长途山石擦损,哪里还可再着?便是这几件⾐服,常服不换,也难旷⽇持久。何况外⾐上又被藤网挂破了好些,洞中并乏针线可以补,⽇后难道⾚⾝度⽇不成?愁思了一会。那鞋曾被⽔浸,急切间不能⼲透。闲中无聊,左手用一松枝挑着去火上烤,右手便去‮摩抚‬那一双⽩⾜,觉着⽟肌映雪,滑比凝脂,腔附丰妍,底平指敛,⼊手便温润纤绵,柔若无骨,真个谁见谁怜。暗暗好笑:"幸亏小时丧⺟,子倔強,老⽗垂怜过甚,由着自己儿,没有⾜;否则纵然学会一⾝功夫,遇到今⽇这等境地,没处去寻裹脚布,怎能行动?明⽇回山,如五姑再不回转,想法弄来⾐履,⾐服破了,尚可用兽⽪围⾝,鞋却无法,说不得只好做一个⾚⾜大仙了。"

  正在胡思想,似听洞外远处有多人呐喊之声,疑是⻩昏时所见小人。夜静山空,⼊耳甚是真切。连忙拔上半⼲的鞋,轻轻走向洞口,就石往外一看,只见月光已上,左近峰峦林木清澈如画,到处都可毕睹。除那片桃林外,地多平旷,看得甚远。只听万树摇风,声如嘲涌,与多人呐喊相似,却不见一个人影。细看并无可疑之兆,知是起了山风,自己一时听错。再看天上星光,时已不早,鞋已半⼲,懒得再烤,便将残火弄熄,放置火旁,就在松枝上打起坐来。云凤这多⽇来,起初是勤于用功,坐了歇,歇了坐。后来功候精进,成了习惯,一直未曾倒⾝睡过。当⽇虽是过于劳乏,等到气机调匀,运行过了十二请天,⾝体便即复原。做完功课起⾝,略微走动,觉着百骸通畅,迥非⽇间疲敝之状。自思:"难怪真修道人多享遐龄,自己才得数十⽇功夫,已到如此境地。只要照此去练,再得五姑指点,前程远大,真可预卜。"正在欣喜,猛又想起昨⽇失⾜,不啻天边飞坠,下落深渊,虽然前进方向不误,目光被雪山挡住,只一翻越过去,便可到达⽩山麓,究是出于臆断。再者,下落时云层那般浓密,即使到达山麓,由数千百丈的⾼山绝岭穿云上升,知道有多少危险?想到这里,不由又怕又急,恨不能当时就走往洞窟外观看。月光业已隐去,四外黑沉沉的,风势仿佛已止,不时看见旷地上有一丛丛的黑影。先疑是原野中的矮树,算计月光被山头遮住,天⾊离明尚早。决意再做一次功课,把精力养得健健的,那时天也明了,再多采集一点山果食粮上路,以免前途寻不到吃的。于是二次又把心气沉稳,调息凝神坐起功来。

  等到坐完,微闻洞外有了响动。刚一走到洞口,便听洞外众声喧驰,声如鸟语,又尖又细,脚步甚轻,好似多人在近处飞跑。就石隙往外一看,天已微明,上次所见一丛丛的黑影,俱都不知去向,也不见一个人影。方在奇怪,忽听一声惊叫,三五个二尺长短的黑影,从洞窟外飞起,疾如飞鸟,直往前侧面土坡之下投去,一瞥即逝。云凤眼光何等锐利,早看出是几个小人影子,料是昨⽇所见无疑。心里一好奇,也不管是人是怪,忙将堵洞大石推开,拔剑在手,纵⾝追出一看,只见洞窟外面已満积树枝,堆有尺许⾼下,便往土坡上纵去。刚一到达,便见土坡下面一片平地上,聚着千百鲜花⾐帽的小人,每个⾼仅二尺,各佩弓刀,班行雁列,排得甚是整齐。中间三把小木椅上,坐着一男二女。男的⾝材略⾼,像是小人之王。面前跪着三人,正在晓晓陈诉,神态急迫。云凤才一现⾝,那群小人便像蚊虫聚哄般,哗的一声呐喊,如飞分散开来,成了一个横行,站在小王前面,各自张弓搭箭,作出朝上发之势。那小王倏地从座中起立,走向前面,嘴里"咿呀"了一声。群小中便闪出一人,战兢兢地朝云凤走近了几步,先将手中弓刀掷下,不住地手指⾜划,嘴里咭咭呱呱说个不休。

  云凤看出群小空自人多,并无甚么本领。虽不通他言语,看出并不是怀有恶意。知道走近前去,必定将他惊走,便不下去,只将手连招,引他上前,捉住看看到底是人是怪。那小人见状,仍是怯畏不前。云凤也学他将剑还鞘,以示并无恶意。那小王原疑云凤是妖怪,见用火攻未遂,云凤业已追来,要派那人求和,问云凤要甚么东西。及见云凤将手连招,又以为想吃那小人。那个‮出派‬去的小人,只管胆怯不前,恐将云凤招恼,子更大,又咭呱咭呱叫了两声。便从⾝后队里面又走出五个小人,內中四个先走上前去,把先‮出派‬的那一个小人按倒,从⾝旁取出藤索捆起,押往小王面前跪下;另一个便将⾐服脫下,露出一⾝雪⽩⽪⾁,战兢兢往坡上走来。云凤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小人转把自己当成妖怪,特地选出一个臣民,来供牺牲,不噤又好气、又好笑。本心想考查他是否人类,这般送上门来,正合心意,暂且由他。等那小人近前,索伸手提起一看,只见他生得如周岁婴儿一般长短,只是筋骨健壮,⽪⾁坚实得多,其余五官手⾜,均与常人无异。背上还印着一行弯曲歪斜类似象形的朱文字迹,不知是何用意。小人因为受惊太甚,业已晕死过去。

  云凤见他二目紧闭,心头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气还未绝。人小脆弱,噤不起挫折,反倒怜惜起来。暗忖:"古称憔侥之国,莫非便是这种人么?可惜言语不通,没法询问。"想到这里,便坐了下来,把小人仰放在膝头上,轻轻‮摸抚‬,想将他救转。忽听"嘤嘤"啜泣之声,起自下面。低头一看,那小王已复了原位。先‮出派‬来答话的一个,正被四个手持藤鞭的同类按在地下痛打呢。那小王看去法令颇严,被打的人伏在地下,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连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声哭泣,只管咬牙忍受,鸣咽不止。云凤见点点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间小人,缓缓走下坡去,连喝带比道:"你们不要打他,我并不要吃人。你们找一个懂人话的来,我有话问。"云凤往下走没两步,下面群小又暴噪一声,各将片刀举起。云凤仔细一看,人数少了好些,不知何时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进,势必群起来拼,这等小人,怎噤一击?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杀生灵,以伤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几句幼稚的话比说不休。经过几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里咿了一声,便即停刑。众小中又走出数人,也是走到云凤面前,将周⾝脫净,战兢兢站在那里,意似等云凤自己取食。云凤将手连摆,随意又提起两个一看,生相均与先一个大同小异,只背上字迹和⾝着⾐饰不同罢了。这几个胆子似较略微大些,云凤放了手,他们也不走,只管仰头注视云凤动作。再看坡下那一个,业已醒转,仍伏在原处不动。云凤见怎么比说,也是不懂,心急上路。又想起昨⽇所采大枇杷和许多果实尚在洞中,打算回洞取了起⾝,不再和群小逗弄,以免误了正事。

  云凤才回到坡上,又听⾝后群小呐喊之声。回头一看,那⾚⾝小人连先前那一个,共是七个,俱都満脸惊惧之⾊,跟随在⾝后不去,不噤心中一动。暗付:"山居寂寞,这种小人倒也好玩,何不捉两个蔵在怀里,带回山去,无事时照样教他们练习功夫,⽇久通了言语,岂不有趣?"便‮开解‬前⾐服,挑了两个面目清俊的包在怀里,外用带子扎好,径直回洞,取了昨晚所采的果实,走将出来。正待起⾝,见余下五人⾚⾝小人跟出跟进,仍未离开。猛想起自己还愁没有⾐履,仙山⾼寒,这小人不知能否噤受?他们现有⾐服,何不给两小多要一些带走?于是重又往坡下走去。刚一到达,还未看见群小所在,便听下面一声暴噪,那数寸长的竹箭,如暴雨也似将上来。

  云凤剑已还鞘,手里満持着连枝带叶的果实,猝不及防,只得拿果枝当了兵器,去挡那箭。好在此时云凤⾝子已练到寻常刀剑不能损伤的地步,何况这些小人弓箭,施展⾝法略一拨弄,那箭纷纷坠落,一技也未中⾝上。因见小人这般诡诈,不由心里有气,往前一探⾝,刚要往坡下纵去,擒那小王。忽见路边桃林內又冲出一队小人,约有百十来个。內中三十多个,用几竹竿抬着一个藤兜,中坐一个⾝材怄偻,和常人相似的女子,后面数十人,分抬着几个大蛇的头,飞也似往小王面前跑来。还未近前,驼女已咭咭呱呱,⾼声大喊。喊声甫息,那小王将手中一面绿⾊小旗一麾,口中喝了一声。群小立即各弃弓刀,跟着小王朝云凤跪下,举手膜拜不置。云凤见他前倨后恭,方要喝问,忽听那驼女用人言⾼叫道:"这位女仙休要见怪。他们都是这山中天生的小人,适才无知得罪,望乞原谅一二,等小女子上前跪禀。"随说随从兜中扒起,左脚已残,只有一只右脚。旁立小人递过一对拐杖,驼女接过,将两杖夹在胁下,一跳一跳走来,虽是独脚,行动却是敏捷。一到便掷杖跪下说道:"小女子闵湘娃,原是楚南世家。十数岁上,因受继⺟待,展转逃⼊此山,被猛虎呑去一⾜,眼看待死。多蒙这里老王用毒箭死老虎,救到王洞,割去一腿,用土产灵草治痛,才得活命。他们虽⾆头太尖,不能学我们说话,其他却同我们一样。小女子多年不见同类生人,也学会了他们所说的语言。这里耕织狩猎,大半为小女子所传。新王又是小女子徒弟,故尔相待极厚。

  "王洞先前原不在此,只因那里近年不知从何处移来成千条双头怪蛇,新王的臣民被它们呑吃不少。虽然小女子也曾设计驱除,毒箭火攻,般般用到,无奈人小力微,蛇数太多,实无法想。去年小女子见情势危急,才劝新王迁居,只留下小女子和数百不怕死的勇士,留守原洞,立誓要将群蛇除尽,以报老王相救之恩。费了无数心机,在蛇窟大树之下,乘蛇群每⽇照例翻山晒⽪,倾巢而出之际,在树下周围,偷偷撒了九爪钩连藤子。此藤名子⺟吃人草,一藤上有九子藤,每子藤上又各有九小藤,俱都生有倒须坚刺,层层纣结,自织为网,能收能合。凡是有⾎⾁的东西,不论是人是兽,只要沾着它,便被网住,非等被陷的人兽⾎消⾁尽,只剩几残骨,不会松开。人若误踹上去,如⾝旁带有极快的刀,寻到⺟藤上的结环,用刀尖慢慢将它刺断,再挑开子藤,如是藤少,还可脫⾝。手仍不能挨触它一点,否则越挣越得紧,不消片时,全⾝皆被住,除死方休了。这东西生长虽然极速,但是生在深壑绝壁之下,要十年工夫才开花结籽。籽一落地,老藤便即枯死。不久新藤出土,一株可长到半亩方圆地面。那双头蛇不但厉害凶毒,而且行动如飞,能在草地树枝上滑行,如鱼游⽔,迅速非常,简直无法可制。去冬恰赶上此藤结籽的时候,费了许多心力,遭了无数危难,还伤去几条人命,才在挨近藤边上采集了数千粒藤籽。做蛇窟的古树,三面靠平原,一面靠山。撒籽时,原想四面合围,都给撒上,等藤一长成,便可使群蛇一齐落网。撒到靠山的一面,籽刚撒好,忽被山洪冲去好些,仅离树十余丈有藤。先还以为蛇出游时,总是⾝在树上,一蹿多少丈远。等晒罢太归巢,多半慢腾腾地‮行游‬而上,那藤子又非慢慢生长,冬天撤了籽,便渐渐往土內钻去,地面上看不出一点痕迹。但一舂,赶上‮夜一‬大雷雨,第二⽇一早,便枝枝纠结,遍地布満,和织成的猎网相似。那蛇决想不到,无论如何,总要死它好些条。谁知那蛇甚是灵巧,藤长成之后,仅有一条半大不大的蛇落网。余蛇以首尾衔接,由树上挂起一条长虹般的蛇桥,直达无藤之处。等将树上小蛇渡完,再微一伸屈,甩将过去,一条也不会落在网里。回巢时也是如此,总是没奈它何。靠山的一面藤少,更成了它必由之路。此藤油重易燃,本想放火去烧,也因这面藤少,恐将群蛇惊散,为祸更烈。

  "正在⽇夜焦思,昨⽇忽听一个小伙伴急匆匆跑来,向小女子报道:蛇窟下来了一个天神,生得比小女子还⾼,手持一口有电光的宝剑,先将两条蛇王杀死。站在藤地里,藤竟会她不住。也不知使甚法儿,让一条大蛇用尾巴将树上的蛇打落了一多半,在藤地里住。

  后来手上又放出一道雷火,満枝穿,将余蛇弄死了个⼲净。最末后将全藤地点燃,将死蛇和窟中小蛇鬼一齐烧死。才飞到山顶上去,放下一场大雨,将火熄灭。他见了害怕,等天神走了,才跑来告诉我。全洞中人得了喜信,自是快活。连忙赶到蛇窟一看,果然群蛇俱成灰烬,只是在靠山那一面寻到蛇王的两个大头。大家望空叩拜谢神之后,便即命人抬了蛇头,冒雨起程赶来,与小王报喜。我心里还可惜得信晚了,不曾见到神仙是甚么样子。昨晚月光甚好,急于和小王见面,也未歇脚。适才行到离此数里的绿梅岭,忽见小王的兵在那里埋伏火石,又遇见传小王令旨的人,才知昨晚这里来了一个大人,不知是神是怪,宿在桃林坡山洞之內。小王因小女子不在,本想讲和,命人上前答话,问要甚么礼物,才可离开此地。先疑心她和早先的殃神一般想吃活人。等把人送过去,先是不要,后来又揣了两个在怀里,想是留着慢慢受用。小王见她得了不走,仍回洞內,本恐贪得无厌,万一索要王妃,那还了得?再加有人报信,说昨晚还盗了两个⻩金果,这才着了急。一面命人请小女子速来,想法应付;一面准备弓箭手,四面埋伏了火石,决计一拼。小女子一问昨⽇见神的小伙伴,所说天神装束⾝材,竟与天仙一般无二,知要闯出大祸,连忙赶来。虽然晚了一步,小王已有冒犯,还望仙人宽洪大量,念其情急无知。本山还有一害,虽不似双头蛇恶毒‮忍残‬,每年这时也要伤些人命,还望大发慈悲,一并除去才好。"说罢,叩头不止。

  云凤闻言,好生惊异,想不到深山之中,竟有这等小人种族生长。那一害不知是甚物事,这小小种族,怎噤得起蛇兽怪物蚕食?本想助他除害,又恐误了回山正事。将不管,一则上天有好生之德,修道人最重要是积修外功,岂能见死不救?二则这等聪明灵秀的小人种族,平时只是传闻古有憔侥之国,不料果有其事,造物之神,真是无奇不有,任其灭种,未免可惜。自己本想带两个回去训练,难得还有通话之人,可见缘法凑巧。昨⽇无心代他们除了大害,何必为德不终?好在还是为生灵除害,并非畏难逗留,五姑仙人定能前知。这口仙传宝剑颇有灵异,何不向空卜上一卦,以定去留,或者不会见怪。这些小人行动如飞,甚是敏捷,既在此间聚族多年,也许能知仙山脚所在,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寻得一点线索。

  再四寻思为难了一阵,便对驼女闵湘娃说道:"你命他们起来。昨⽇我从云中坠下,见群蛇猖撅,将它们除去,原出无心。我回山心急,此事尚难自主,还须向仙祖默祝,才能定准。

  许了无须喜,不许我此时就走,強留也是无用。"说罢,摘下⾝佩宝剑,捧在手內,向空跪祝道:"曾孙女一时云中失⾜,由仙山坠落此地,无心中诛了千百怪蛇。今⽇又遇见这群小人,言说尚有一害未除,虔诚挽留,须要耽搁两⽇,惟恐仙祖回山,误了仙缘,难决去留。仙祖道法玄深,无远弗照,如荷鉴督,许为生灵除害,此剑便当时示警。"刚刚祝罢,便听呛的一声,一道寒光,宝剑出匣,约有尺许。云凤惊喜集,还不敢邃以为信,将剑还匣,重又默祝,那剑连鸣三次。这一来不但看出五姑准她暂留,连事完回山,都可料到,不致影响仙缘,不由兴⾼采烈,大放宽心。小王等人见宝剑无故出匣,自然益发加了敬畏。

  云凤拜罢起⾝,对驼女道:"仙祖已允我留此,为你们除害。那害在何处?快快说出,我即刻便去如何?"驼女道:"启禀大仙,这东西的巢⽳,似在前面雪山脚下,约有半天多途程即可到达。不过他也和我们大人一样,只相貌装束要丑怪些。每年只出来两次,每次须要送上二十四名小人作为供献,便好好回去;否则无论逃到何处,都被迫来搜着,那死伤的人就多了。我们只躲过他一回,又对抗过一回,就吓破了胆。小女子的恩人老王,便死在他手里。这几年,年年供献,并未缺过一次。他每次出来,俱有定时。每一次都是这⻩金果之际。还有三天,便是他来的时候。此时如去寻他,那雪山大有千百里,一则不知真正所在,难以寻找;二则也无人敢于领了前去。他每次受享,就在左侧里许伤心崖顶一块大石上面。来时他満⾝都是烟雾围绕。大仙昨晚住的洞內,早备下二十四名送死的小人,各捧着一个⻩金果。等他一到,便脫了⾐服,自己走出,跪在崖下。小女子曾在左近,偷看过两次,见他用一幡往下一摆,一阵大风,连他和二十四名小人立时刮走,不知去向。家在雪山,也是他自己说的,并无人去过。如今算起年份,为害已有十数年了。"云凤心里一惊,听驼女之言,妖怪既然修成人形,又能空中飞行,自己怎是对手?如是左道妖人,更非其敌,不噤有些胆怯起来。又一想:"自己说出,不能不算;何况适才默祝,仙剑三番示警,自己有仙传宝剑飞针,许能获胜,也未可知。是福是祸,冥冥中早已注定。便无此事,今⽇赶往雪山,也难保不与妖人遇上,转不如事前知道得好。事已到此,也管不了许多,且等三⽇再说。

  "因为期还有两三天,驼女转述小王之意,再三虔请大仙,去往王洞暂居。云凤好奇,也想藉这暂留的一二⽇工夫,一觇小人的风俗习尚,当下点头应允。驼女再将话传译给众人,小王闻得神仙肯光降他的洞府,并为除害,连忙率众跪谢,一时声雷动。驼女便命众小人,抬过他的兜子,请大仙乘坐,同往王洞。云凤估量路途匪遥,知道驼女不良于行,执意步行前往。驼女不敢勉強,只得和小王说了,请小王率领一半人赶速回洞,准备宴。等小王拜辞起⾝,才恭恭敬敬,随侍云凤起⾝。

  云凤见手中果实还有一只未被小人弓箭残毁,便随手揣⼊怀內,将余下的连枝弃去。等上路之⽇,再行采集。行时见适才追随的几个小人已将⾐服穿好,想起怀中还有两个小人,尚⾚着⾝子。解⾐取出一看,那两个小人想是在怀中听见驼女和小王问答,知得就里,俱已转优为喜,贴在云凤手间,甚为依恋。这两个小人原本生得清秀,这一喜笑颜开,更加显出可爱。云凤决计后⽇回山,仍带这两个同行。便命驼女取来⾐服,与他们穿好,说了自己意思,问其可否。

  驼女闻言惊喜道:"本国人只有两姓,男姓希里,女姓温灵。人种虽小,却与大人一般能⼲,有的竟比大人还要灵巧。无论禽言兽语,俱都通晓。可惜只有语言,并无文字,又是生就歧⾆,无法教授。小女子因受老王救命之恩,幼时又读过几年书,初来那些年,屡次想尽方法,打算把文字传给他们,俱因限于那⾆头,毫无成效。事隔多年,以为绝望,自己也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不再想及前事了。他们的婴儿生下地,大半指物定名。如天上的星叫作沙沙,⻩羊叫作咪咪,这两人一名就叫沙沙,一名咪咪。他们生来力气大些,又比众人聪明能⼲,十四岁就被选充小王的近⾝侍卫。上月因随王打猎,二人误走岔道,失了路途,口⼲嘴渴,误食了一粒毒果,⾆上长了一个疗疮。后来虽经小王赐他们灵药治好,⾆尖已经烂去。小女子恰好杀了一条双头怪蛇,来见小王,得知此事,听出他们发音与前不同,试一教他们人言,居然一学便会。知他们也和八哥等禽鸟一样,只要团了⾆头,便能言语。当时忙着除害,没待两⽇,便回旧洞。意等皇天鉴怜,杀死群蛇之后,再和小王说了,挑出些聪明的年轻臣民,团了歧⾆,教他们中朝的语言文字。不曾想今⽇竟被大仙垂青。起初拿他们当供品,尚且不辞,能蒙度上仙山修道,真是几百世修来的福分,岂有不愿之理?至于仙山⾼居半天,罡风凛冽,虽不知能否噤受,可是这里小人俱比常人还要能耐寒暑得多。好在有大仙携带,决无妨害。"云凤闻言甚喜。驼女又向小人把话略微翻译,喜得沙沙、咪咪二人跪在云凤脚前,呼叩头不止。

  云凤见驼女因自己步行,不敢坐那兜子,虽然独脚步行,却能盘旋于危坡峻坂之间,运转如飞,虽不似小人矫捷,却也不显吃力,好生惊异。劝她乘兜,再三逊谢,也就罢了。二人且谈且行,约有十里之遥。忽见峭壁前横,排天直上,似乎无路可通。沿壁走了里许,地势忽又宽广,渐闻鼓乐之声起自壁內。正希奇间,前面一群百十个领路的小人忽往壁中钻去。近前一看,壁上下満是薛萝香兰之类,万花如绣,五⾊芳菲,碧叶平铺,浓鲜肥润,时闻异香,越显幽。再看小人⼊口,乃是峭壁下面的一个圭窦。也有两扇门,乃是用藤青花草扎成的,编排得甚是灵巧。底面附有尺多厚的泥土,藤蔓盘纠,草叶掩映,红紫相间,关起来,与崖壁成了一体。不知底细的人,决看不出来。门是六角形,方圆只有四五尺,拿小人的⾝量站在门中,自然还下得去;如是大人,再拿那片雄伟⾼大的崖壁一陪衬,就显得太渺小了。云凤见前面群小俱已进完,驼女正伛偻揖客,只得俯⾝而⼊。

  进门不远,又是一座崖壁当路,前后两壁,排天直上,⾼矮相差无几,离地二十丈以上。壁上満揷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兵器和长大竹箭,锋头俱都斜着向上。当顶老藤覆,浓荫密布。藤下面时有片云附壁粘崖,升沉游散,益发把上面天光遮住。不时看见⽇光从藤隙漏下来的淡⽩点子,倏隐倏现,景物甚是森。暗付:"这些人种虽小,心思却也周密,难为他们开辟出这等隐秘的地方,来做巢⽳。休说外人到此寻它不着,便是在崖顶望下来,也只当是一条无底深壑,又怎能看出下面会蔵有亘古希见的僬侥之邦呢?"驼女见云凤且行且望,笑道:"大仙,看这里形势好么?"云凤点了点头。驼女道:"他们舍明就暗,也是没法子事。因为他们⾝材太小,山中野兽虽多,还可用人力齐心防御驱除;惟独天空中的东西,休说是那些奇怪凶恶的大鸟,便是本山常见的大雕鹰鹗之类,俱甚厉害,假使两三个人出外行走,便被飞下来衔去吃了。所以他们住的地方既要严密,出门时至少总是百十成群。平⽇患难相共,不知不觉,便养成了合群的心。否则似他们这等渺小脆弱,早就绝种不知多少年了。这两座崖壁,总名叫做通天壑。两边崖壑,越上越往里凑,下面相隔不下十五丈,可是尽上头相隔只有丈许,并有千年古藤盘绕。只要洞门要地不被知晓,决难攻下。去年夏天,从藤中钻下来一只一丈多⾼的三头怪鸟。彼时正值小王出猎回来,小人被它啄死了好几个,可是刀斫箭,俱都不能近⾝。吓得小王率众逃⼊洞內,将门用石头堵紧。每⽇只听那鸟在外怪叫,声如儿啼,两翼扑腾,用爪抓壁,一刻也不休息,声势非常惊人。鸟不飞走,谁也不敢出来。小女子又不在此地。似这样过了八九天,渐渐不闻声息。小王才派了二十个胆大的出来一看,那乌因找不到出路,飞上前便被藤网挡注,子又烈,又寻不着吃的,已经力竭饥饿,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了。那鸟的六只眼晴,其红如火,目光灵敏无比。先时一任刀矛弓箭朝它发,俱能用它两翼两爪,连抓带扑,一些也伤不了它。这时却是无用,经他们刀矛下,一会便分了尸。那六只眼睛挖出来,俱有鸭蛋大小,红光四,现在还挂在洞內当灯呢。自从出了这回事,防它同类下来报仇,小王把小女子接回商量,带了多人,爬上崖顶,将藤隙补匀密。又在藤下面两壁中间,安置好了绷箭、绷刀、绷矛之类。无论是甚么东西下来时,只要触动一处,立时上面刀矛箭戟同时发动,不怕弄它不死。可是至今没有再出过子。以前这里只是避暑的别洞,如论起形势来,那旧洞经数十代老王苦心布置,如非蛇祸,一切都比这里強得多呢。"

  云凤这时随着驼女,沿二层崖壁走去,正听到有趣的当儿,忽闻鼓乐之声大作。循声走没数十步,前面一个凹进去的壁间,小王已率领洞中臣民,手执一点燃的木条,青烟缭绕,杂以鼓乐,将上来。近前一看,小王率领二妃、臣民跪在当地,手中擎着的那木条比别人部长大些,颜⾊黝黑,发出来的香味清醇无比。⾝后方是一座⾼大洞门,也是六角形,约有两丈方圆,门中刀轮隐现,不知何用。云凤忙将小王与二妃扶起,谦谢了几句。经驼女转译之后,所有臣民、鼓乐队全都起立,分列两旁。云凤偕小王、二妃、驼女、咪咪、沙沙六人,从乐声中款步而⼊,门里面是一座广大石窟。四顾两座刀轮,竟与门洞一般大小,⽝牙相错。沿门四周,还安有绷簧,上置刀箭。一问驼女,这些布置俱为防敌备患之用。外人至此,如不经小王允许,只一进那门,两旁刀轮便即运转如飞,上下四面的刀箭也发如雨,不论人兽,俱都绞成⾁泥。并说旧洞那边,比这里的各种埋伏布置还要多出几倍。休看他们人小,因为肯用心思,同心合力,不恤烦劳,除那双头怪蛇和雪山妖人的侵害外,颇能安居乐业,向来俱是以小御大,以众胜寡,极少遇见甚么过分的灾害哩。

  云凤正暗赞他们的毅力巧思,忽见路旁有一小池,随着壁上面挂下来的两条尺许宽的瀑布,流⽔漏漏,珠飞露涌。池旁设有一圈栏杆。小王和二妃便将手中木香掷⼊池內,回首向驼女说了几句。驼女便对云凤道:"小王因感大仙为国除害之恩,无以为报。他说这里经数十百代老王采集收蔵的宝物甚多,有好些陈列在外,请大仙随意取上一些,无不可以奉赠。

  "云凤对于后⽇斩除妖人之事毫无把握,再者修道人最忌贪心,怎肯妄取,再三逊谢。驼女只得向小王说了。

  又前行没几步,忽见前面又有一座石壁,居中洞门形式⾼大,俱和二层洞门一般,门前立着两排手执弓刀的卫士。门內隐隐有红光透出。人內一看,里面比外面还要⾼大得多,到处都是奇石拔地而起,悬崖危峨,大小参差,孤峰连岭,自为丘壑。因着石形地势,盖上了千所小房舍,⾼低错落,颇有奇致。当中一条丈许宽的平路,直通到底,现出一座方圆数亩的大石台。台上建着百十间方形和六角形的房子,⾼约丈许,比别的房子约要⾼出一倍。这些房子不论大小,俱都是方形和六角形,整齐如削成的⾖腐块,所以精巧玲珑。颜⾊却不一致,除当中王居是正⽩⾊外,余者五光十⾊,甚么都有。这些木屋,也不知用甚么颜料漆的,却漆得那般鲜明光亮。全洞并不见甚么灯火,却是到处通明,纤微毕睹。

  微一查看光的来源,才看出离地二十来丈处,悬着许多宝物。单是径寸的夜明珠,就不下几十粒。其余介贝珠⽟,各⾊各样的异品奇珍,更是不知凡几,有发光的,有不发光的。

  间或也有世间常用之物,如锹、犁、猎、钓竿之类,但是为数极少,只七八件,悬的地方俱在显目之处。大概物以稀为贵,虽只是世间佃渔畜牧中几件不⾜奇的营生致用之器,到此都成贵品,与奇珍异宝等量齐观了。这些宝物,每件俱用一些不曾见过的⿇缕,从洞顶系将下来,差不多每所房子顶上都有那么一件。驼女说:"这里的珍宝,历代收蔵甚富。因为山中时常发现,近两代老王都不甚注重。再加小人中名份虽有⾼低,因为集群联居缘故,除为王的人能发号施令,役使臣民,生死取舍外,其待遇都差不了多少。为供合族中的臣民鉴赏,一齐悬在外面,并不秘蔵起来,也从无盗窃之事发生。至于那七八件佃渔畜牧的用器,在我们看起来并不在意,可是都经前两辈老王费尽万苦⼲辛,跋涉险阻,冒着许多危难,远出数百里以外的大人国山中居民那里去潜伏多⽇,看了用处,才行盗来。照着它们的样式,改造成了小的,拿去做用,全族才知学人耕田钓鱼等事。他们常说,珠宝奇珍,除发光的可以代火照亮外,余者不过供大家看看而已。只有这几件东西,为利无穷,何况又是经老王犯死得来的呢。每次得到大人国的东西,仿造以后,总是把原物⾼⾼悬起,算是第一等的国宝哩。"说时,云凤已随小王离阶而升。这些小人虽然奔走山林,一纵数丈,那些台阶,每级却止两寸多⾼,在在看出具体而微,云凤甚是好笑。

  刚一到台上,还未进屋,小王忽率两妃回⾝向云凤跪倒。立时鼓乐暴发,乐声也格外奇特,比外面所闻迥不相同。有的如同鸟鸣,有的如同兽吼,万啸杂呈,汇为繁响,又加声音洪亮,衬着空洞回音,益发震耳,云凤二次扶起小王、二妃。再回顾四外台的两面,猛现出两列乐队,约有百十名之多。乐器式样甚多,俱为平生未见,大都竹木金石所制,大小繁简不一,有的五六人共奏一器。各处小峰短岭,断崖曲坂上的房舍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上千小人,随着乐声,呼拜舞。一个个都是头戴六角方中,⾝穿长⾐拖及⾜后,浑⾝上下雪也似⽩。⾼⾼下下,疏疏落落,恭恭敬敬站在那些峰麓山头,危崖绝噔之间,举动却是整齐不。端的别有一番景象,令人喜不胜。小王夫妇三人起⾝以后,便分拉着云凤的⾐角扯了一下,由驼女留云凤在外,朝当中宮室內缓缓倒退进去。台下左右两排乐队,跟着又奏了起来。

  云凤因见乐器多半象形,式样奇特,一问驼女闵湘娃,才知就里。原来驼女幼喜音乐,宮外所闻,乃驼女到后,按照古今乐器和当地的国乐,加以仿制修改而成。石台的两面,方是小人真正的国乐。虽非大人上邦之地,也经小人历代先王仰观⽇月星辰之形,俯察山川草木之状,耳听风雨雷霆、千禽百兽鸣啸之声,博收万籁,证声体形而成。一乐之微,往往不惮百试,务求与原声相合,其中奥妙,一时也说它不完。驼女初来时,也听它不懂,只觉千声庞杂,细大不谐,好似一味穷吹吼,怪声怪气,一些也难以⼊耳。恰巧幼喜音乐,颇有底,想将大人国的正始之音传给这一班蕞尔细民。三年后通了言语,几次力劝,可是老王别的都言听计从,惟独谈到改动他的国乐,却是一味‮头摇‬。知他固执守旧,多说无用。仗着与小王谊甚厚,恰巧不久老王死去,小王因见驼女将外面的东西传到此地全有了利益,果然一说便试办了几件。等到乐器制成,排练了,小王先听,不住夸好。⽇子一久,便显出不甚爱听的神气。可是他对于旧乐,每遇祭祀大猎宴会,以及婚丧之事,奏将起来却是百听不厌。驼女心中大忿,几次诘问,小王只管微笑不答,却教慢慢留神细听,⽇久自知此间国乐的妙处。并说传闻他们万多年前的祖先,也和世间大人一般。在几千年当中,不特文治武功,礼乐教化,号称极盛;便是起居服食之微,也是举世无两。同样和中朝一般,拥有广土众民,天时地利,真可称得起泱泱大国之风。只为后世子孙不争气,风俗⽇衰,人情⽇薄,那自取灭亡之道,少说点也有几千百条,以致‮家国‬亡了。人种因耽宴适,万种剥削,到了末世,休说像中古时代那种⾝长九尺多的大人没有,便是七尺之躯也为希见。后来逐渐退化到今⽇地步,再不能与别的大国一较长短。同时人种也受了许多残杀庒迫,实在没法再混下去,只得遁⼊深山。经过了些朝代,出了一位英主,苦口婆心,生聚教养,方才‮国全‬悔悟,发奋图強。虽然千百年来无多进展,仍是局处山中一隅之地,可是到底还算回到原始那一时代,⽳居野外,个个⾝轻力健,能以群力追飞逐走;不似初来时,个个和婴儿一般,受了禽灾兽害,只知向天哭泣。人种也一天比一天生育得多。据本族祖先传的图谶,若⼲年以后,只要众心如一,仍能恢复以前冠裳文物之盛呢。这些话,即使小王本人也将信将疑。可是这里的乐器,确是从上古传来。又因这里的人聪明,又有好音乐的天,尽管国破家亡,人微族寡,依然代有改进。只要静心领略,自能悟撤它的微妙。

  小王的这一席话说了没几天,便值他们这里祭天告庙的庆典乞复节。该节起源于亡国⼊山的那一时代。那时‮国全‬的人专务虚名,不求实际,竞尚奢华,耽乐游宴。年轻的终⽇叫嚣呼号,标新立异,看去仿佛烈慷慨,其实是一味盲从,一⽝吠形,百⽝吠声,专与自己为难,一些也着不得边际。要是叫他们更正去做,不但舍不得命,连一丝一毫的亏苦都吃不得。年老的多半暮气沉沉。经验阅历稍富的人,一则怵于少壮威势,不敢拿出来使用;一则时危机蹙,那些比较稳妥一点的办法,也只能苟安一时,并无多大用处。这两派人中,纵有几个公忠谋国,老成持重的人,当不起滔滔天下,举国如是,只手擎天,狂澜莫挽。最厉害是‮国全‬上下十有八九为口是心非,说了不算,一张嘴能在顷刻之间说出多少样话语。因为五官四肢、心思智能都不长于运用,单擅长于口⾆,以哄骗一时,所以人⾝各部都逐渐缩小短少下去,惟独这片⾆头竟变成了一个双料的。还算国亡的前夜,有几个明⽩点的人,带了些子遗之民逃到这里,总算没有真绝了种。可是这些废民都享惯了福的,荒山生活俱要自己谋求,如何能过得了?出山又经不起敌国的杀戮,每⽇只好痛哭呼天,坐吃余粮和山中天生的草果。习惯己深,仍然不知振作,既懒得作,又没有多少现成吃的,⾆头依然,人种还是照旧小了下去。直到过了好几代,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才生出一个有能为的英主。

  为首一个老王,名叫寒俄的,起始以⾝作则,修明赏罚,无论何人,俱不能不劳而食。

  渐渐从一些臣民著述中查知,古时凡是饮食、服用、车马、宮室,俱都应有尽有,享受无穷。国亡逃⼊山时,祖先没有打长久的主意,除带了些兵器和眼前动用的家具食粮外,凡是渔猎耕织等类实用的东西,一件也未带来。于是才募集忠勇耐苦之士,出山盗取。这些东西,有时不觉得它的好处,失了再求,无殊从头制造,难如升天。经好几代老王和无数险阻艰难,才初具规模,以有今⽇。由此大家互相勉励,人也就不再小下去了,近两代的比前还长了数寸呢。当寒俄老王临死之前,留有遗言,说夜梦天神垂训,‮家国‬之亡,都坏在这⾆头上,因为能说而不能行,才闹到不可救药。本族是极优秀的人物,上天必不愿使其颠覆绝灭。

  目前所处境遇,乃是上天故意降罚。将来仍有中兴复国的那一天,并且人也能增长到七尺八尺之躯。只看几时这片歧⾆反古恢复了原状,便有望了。说罢,便即死去。

  全族上下,一则害怕天罚;一则眷怀先王缔造之艰,⾝历之苦,便定寒俄老王逝世那一天为乞复⾆节,简称又叫乞复节。一面盛乐隆祭,以答天⿇,一面把这一年中举族王臣上下的所行所为,虔心默祝,告之先王。并由当王的为首,自举善恶,跪在先王灵位之前大声宣读,明示于众。说到好处,全体臣民奏乐示庆;说到坏处,便齐声数责不已。当王的听到臣民指摘,便在灵位前自责请罪,臣民又奏乐贺其过而能改。王告之后,继以民告。由王起立,抓起一把小红⾖,向台下撒去,臣民争先恐后,各自拾起一粒。拾到的,便去灵位前跪祷,陈告这一年来的善恶。完了,再由王领臣民,互相劝勉。这一番盛典,最为整齐严肃,比起这里的落花节还要过之。祭时,由当天未明前起始,一直要到‮夜午‬才止。整⽇不食,每人只是饮一点山泉。除了老人产妇和小孩外,没有不与会的。

  驼女初来时,以外人未奉王命,不能参与。后因历次代他们辟划垦植,建造器具之功,尊为客卿,奉命无论何处,均可随意‮行游‬,才得看过两次。皆因⾝有残疾,不耐久立饥饿,又见情态过于悲壮,看了令人难过,均未待多大时辰,便即离去。这次打听好了奏乐时刻,随乐进止,清早与完了祭,便觅地歇息,乐起又去。如是进出了十七八次。头一两次还不觉怎样,三次以后,渐渐才听出这里的乐,不但宮律详明,喜怒哀乐之情全分得出。而且上参风露雷霆之变化,下合山川泉石之动止,中应鸟兽草木之鸣声,真是穷极万籁,妙合自然。

  从此深为叹服,不敢再赞一辞了。这台下两排乐队,暂时容或听不出好处。一会小王排好筵位,出来延请,等⼊席之后,必令乐人奏那各种象形细乐,以娱仙宾,虽然不能比天府仙音于万一,也能看出他们的巧心慧思呢!云凤听驼女说完,暗中惊异。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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