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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圆舞 作者:亦舒 | 书号:26838 时间:2017/6/28 字数:13919 |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 |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內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快她。 虽然傅于琛暴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姐小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暗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姐小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內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姐小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姐小,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姐小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姐小说:“年轻人都是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人私 机飞,成为世界名人…”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怈掉。 暗于琛看我一眼“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二十五年一⽑一分赚回来的,”他跳起来“什么奖!” 我摊开手“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暗于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得⾖?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我继续发问“为什么树上不长満甜藌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暗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子。” 他轻轻说:“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同马姐小去?” “我叫路加来陪你。”傅于琛说。 “不要他。”我说。 “我另外介绍小朋友给你。” “你要丢开我。” “你不可如此说话。”他已站起来。 “傅于琛!” 他转过头来“也别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承钰,你总要学点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同她去旅行?” “马姐小三十岁了,问她要什么生⽇礼物,她说只希望我菗空陪她去一次欧洲。” “等我三十岁时,我也要你这么做。” “等你三十岁?届时只怕我求你,承钰,你也不肯陪我。” 马姐小真是生活中之荆棘。 暗于琛这次派来的人比较活泼,他的名字叫曾约翰。 不像路加,他家里环境比较普通,因此较为接近生活,他对未来很有憧憬,但没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凭着年轻人的牛劲,努力闯一闯。 约翰很风趣,很会讨人快,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们去看电影。 那时电影已在闹⾰命,派别甚众,许多没人看得懂,更有许多看得人头痛。 我仍然眷恋《圆桌武士》、《七洋海盗》、《月宮宝盒》、《红⾊鹅肠花》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订阅儿童乐园。 曾约翰试图扩阔我的海岸线,带我到各式各样新鲜地方去玩。 我并不喜。 他会温柔地说:“你真四方。” 我是傅于琛训练出⾝的人,不懂跟其他师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么一个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约翰问。 “不,没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释。” “但没有人会对他不喜的人解释什么。” “偏偏他就是。” “他不会把我当情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痛殴我一顿。”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说。 “好好好,没人追求你,没人喜你,我也不是,好了没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后,又怀疑起来“那你为何约会我?” “傅先生每小时付我一百块酬劳。”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为什么不呢,傅于琛岸得起,曾约翰又肯赚,两不拖欠,周承钰又有伴侣。 我们坐在书房中谈到天亮,因为年轻,体內蛋⽩质多,精神旺盛,丝毫不觉累。 不到两个星期,便成为很很的朋友。 甚至问他“我们不如结婚。” 他郑重地说:“你年龄不⾜,要⽗⺟签字。” “什么是合法年龄,二十一?” “你还要等。” “你可以随时结婚。”我羡慕地说。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时走出去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闷。” 约翰也笑,伸手拧我面颊。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于琛不会叫他来,约翰一点非礼的举止也没有。 当然,很大的因素是觉得我没有昅引力,早说过一千次,没有人追求我。 同学们都有把臂同游的爱人,他们会毫不犹疑地为她们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于琛挑选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约翰第一次露出勉強的神⾊“不。” “为什么?” “你最爱用的三个字是…” “‘为什么’。”我给他接上去“为什么?” 他沉着地说:“我家比较浅窄,人口又多,没有人私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是穷。 我很诧异,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语。 没想到约翰会再说下去“弟妹多,⽗亲是小职员,家中难得见到一件奢侈品…承钰,你不会明⽩吧,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多得堆山积海。” 我忽然感动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觉地把手按在约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奖学金出去,同时,至少,”他语气有点讽嘲“希望储蓄买一条时兴式样的子穿。” 我连忙说:“不不不,最讨厌喇叭,待嘲流过去,你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荒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约翰笑了。 他有他的忧虑,有他的愁苦,但同时他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许多希望,这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 暗于琛与马姐小还没有回来。 只给我寄来一张甫士卡。 看到之后,吃一惊,不但卡片式样悉,连那张花鸟的邮票也一模一样。 苞我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个家国同一个埠,寥寥几行草字,签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邮戳上的⽇期,晚了八年半。 暗于琛这样有心思,真没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还花时间精力来玩游戏,为着讨小女孩快,更加难得。 把旧名信片取出对比,简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别,但物是人非,环境转变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从。 快快毕业,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 约翰诧异地说:“你疯了,怎么会想到要出来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说怎么办?” “读书,一直读书,什么都不做,读遍欧美名校。” 约翰爱读书,但家境不好,不能如愿。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不骗你,出来社会斗争会令人减寿。” “那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许多人都认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约翰问我“你⿇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无依无靠无主孤魂似的生活。 暗于琛同马姐小仍没回来。 我与约翰什么都谈过,再说下去就得论婚嫁了。 也幸亏有他,他比路加成,我颇喜他,暗暗决定要帮他忙。 主人不在,汽车夫⽇⽇仍然把车子驶出来,打磨拂拭,车子部部精光锃亮,可以当镜子用。 暗宅的车子全部黑⾊,古老样子。 约翰说:“将来我买一部开篷车,载你満山走。” “我们也有开篷车,你会开吗?” “会。” “有无驾驶执照?” “刚刚拿到。” 我把车房门打开。 曾约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车是不是?” 他点点头。 “没开过几次。”也没载过我。 暗于琛涸朴谠它丧失趣兴,因开车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骛太多。 “我们这就可以満山跑。” 约翰摇头摇“将来,将来我自己买车。” 这人瞎有志气,我笑“将来,将来都老了。” “老怕什么?总要是自己的才作数。” “好好好,那你教我开。” “不行,我替你找教车师傅。” “你看你们,全似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乏味。” “‘我们’,还有谁?”他不悦“别拿我比别人。” 曾约翰真是个心⾼气傲的男孩子,将来会否凭这一股傲气窜出来? 饼一口,他替我找来教车师傅。 师傅开的是一辆⻳背车,一眼看到便哧的一声笑出来。 约翰说:“学三两年,开了去考驾驶执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风,看不起女流。 暗于琛仍未归来。 我找到开篷跑车的锁匙,缓缓开出车子,趁夜,在附近兜风。 开头只敢驶私家路,渐渐开出大马路。 车子驶回来时没有停泊好,司机发觉,说我数句,被我大骂一顿。他深觉委屈,以后不再多事。 斑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夜间空气中,尤其是微雨天,开篷车更显得浪漫,回来⾐履略,又不致透,留下许多想象余地,像什么呢,说不上来。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么,开了车內的无线电,在停车弯內坐一小时。 连约翰都不知道。 他不过是傅于琛另一个眼线,我太晓得了。 终于出了事。 这是必然的。车子撞上山边,幸亏是玻璃纤维的车⾝,即时碎成梳打饼⼲模样,人没有受伤。 我受惊,被送到医院去观察。 再过一⽇,傅于琛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与医生谈过,但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来接,旧司机已被辞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乐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手随着音乐打拍子。度假回来,他胖了一点,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贵汽车就此报销。”傅于琛说。 我说:“可不是。” “将来年纪大了,尾龙骨什么地方痛起来,可别怪人,也许就是这次挫伤的。” “我向来不怪任何人。” “啧啧啧,这么口响。” “你走着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释。” 暗于琛讪笑“要不要同我三击掌?” 我不响。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会赶回来。” 我诧异:“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也应当回来了。” 他感慨地说:“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谁想回来?” 我⼲脆诅咒他“那你⼲脆早登极乐也罢。”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没有这个“求”字,因为极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关于曾约翰。” 暗于琛留神听。 “他爱读书,如果你可以帮助他,未尝不是美事。”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我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那么烈猛,伸手挡住刺目的⽩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脫不了它。 満额満背的冷汗使我惊醒,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兰花香得人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中,⽪肤晒成金⾊。笔记读得滚瓜烂,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子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自从那次撞车后,记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満⾜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裳穿在他⾝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衬衫⽩卡其,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脫节,另具一格。 马姐小都欣赏他,老说:“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暗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钱赚。”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暗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也算是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立独。”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声说“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暗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奋兴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得偿所愿的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彩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师范学院。” 约翰要开车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车去。 那天是个热辣辣的天,我们转了两程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净用手帕抹汗。 下车后走山路,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必然浑⾝通。 正午太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约翰不出声,紧贴一旁照顾我。 他的⽩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生新在办⼊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业失。”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一共五个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儿孤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脫⾐,当众熄灯觉睡,醒来每朝取饼嗽口杯⽑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生学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生学营罢了,⾐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暗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了⾝子。 司机备着大⽑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巾內,然后狠狠打几个噴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姐小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姐小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 暗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耝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的情况,多少生学要在那条斜路上淋⾝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內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生学,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 学校在马利兰,舂天一市樱花,校园內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舂风一吹,瓣花密密落下,行人一头一⾝都沾満红粉⾊。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鲍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暗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姐小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我,知道有凭文与无凭文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我缓缓走过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经长大了,我慨叹,手长腿长,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着。 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连傅于琛都吃一惊。 他问:“里面都放些什么?” 我不回答。 他摇头摇。 “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不过我现在活着,箱子里面,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约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着脸。” 暗于琛说:“约翰,你要当心承钰,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 “是吗,我宠坏她?”他退后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宠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约翰非常识趣,即时噤声,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问:“你可会来看我?” “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 “你可以特地来一趟。”“还没走就不舍得,怎么读书?” “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 “是吗,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立独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没有原谅我。 “只有立独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 “青舂期的少女,说话越来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越离越远。 “你是大人了,几乎有我这么⾼,”傅于琛伸手比一比“只较我矮数厘米。” “不,马姐小才是大人。” 暗于琛微笑“那自然,我们都是中年人。” “哼。”“如果我没听错,那可是一声冷笑。”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是一场表演,活一⽇做一⽇,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场,记得吗?” 暗于琛拉一拉我头发“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 “你所说的,我都记得。” 我与约翰上了机飞。 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有时间有趣兴去发掘他的內心世界,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们认识有一段⽇子,双方也很络,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 我们两人都有心事。 机飞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生学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 是因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 我的感觉是⿇木,无论走到哪里,我所认识的。人,只得一个傅于琛。 斜眼看曾约翰,他一脸奋兴之情,难以抑止,看来想脫离牢笼已有一段⽇子。 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极端相异,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 机飞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我们都飘浮在舱內,窗外一片云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 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到处走动,昅烟,玩纸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 我看小说,他打盹。 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喂,好吗,你的目的地是何处?” 我连头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脆蹲在我⾝边“不爱说话?” 他是个很⾼大的年轻人,样子也过得去,他们说,朋友就是这样结的,但我没有兴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除此之外,万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 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边的约翰开口了:“姐小不睬你就是不睬你,还不滚开!”他的声音如闷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喂,关你什么事?”大个子不服气。 “我跟她一起,你说关不关我事。” 约翰霍地站起来,与大个子试比⾼。 大个子说:“信不信我揍你。” 约翰冷笑“我把你甩出机飞。” 对⽩越来越滑稽,像卡通一样。 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红楼梦》,对大个子说:“你,走开!”又对约翰说:“你,坐下。” 大块头讪讪地让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 约翰面孔涨得通红,连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点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生学。” 约翰悻悻地说:“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 我把书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 在等候行李时,看见大块头,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那大个子怪叫起来。 我用全力拉住约翰“再这样就不睬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他静止下来。 接着几天忙着布置公寓,两人的手尽管忙,嘴巴却紧闭。 没有约翰还真不行,他什么都会做,我只会弄红茶咖啡与鲔鱼三文治。 暗于琛选对了人。 唉,傅于琛几时错过呢? 比起同年龄的人,他都遥遥领先,何况是应付两个少年。 曾约翰強烈的自尊心发挥淋漓尽致,一直扮哑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现在知道我带的是什么了吧。” “把卧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样,把那边一切都抬过来了。” “是。” 非这样不能⼊睡。 约翰又渐渐热回来,恢复言笑。 我古怪?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我哄他“过来看我⺟亲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照片也没有?” “一无所有,一片空⽩。”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么叫做也好,你这个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的为人,然而也如隔着一幢墙,岂非更糟。” 这话也只有我才听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对⽗亲其实有些依稀的回忆,从前也紧紧地抓着,后来觉得弃不⾜惜,渐渐淡忘。 记住来⼲什么呢?他刻意要把我丢弃,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 “或许,将来,你与他们会有了解。” 约翰笑了“来,说些有趣的事。” WwW.Uj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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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烂紫薇愿纵横四海我们不是天使假使苏西堕落开到荼蘼没有季节的都阿修罗痴情司故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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