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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直至海枯石烂  作者:亦舒 书号:26837  时间:2017/6/28  字数:12483 
上一章   第一章    下一章 ( → )
  对于家族聚会,我一向没有多大‮趣兴‬,通常在农历年前几天,大伯伯会叫伙计逐家打电话命我们参加。

  祖⽗⺟已经老老,不理闲事,大伯伯以长者自居,很喜端架子,人到齐了,他便会自豪地自⽩:“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处聚头,真是我面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无异议,只得我一人听得不耐烦,惭惭不愿上门去。

  况且,食物又欠佳,摆満一桌子,都是坊间餐馆叫来的自助西菜,腻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蔵腿、蕃茄酱意大利面,都蔵在锡纸盘子里,随时可以扔进垃圾筒。

  我们这一代经济‮立独‬已经良久,闲来对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谁还碰这个,通常饿着肚子等散会去吃别的。

  今年,这个大⽇子又到了。

  我同爸妈说:“我不想去。”

  “去见见祖⽗⺟也是好的。”

  “真受罪:‘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这是真的,他自小出来学做生意,所以广生出⼊口可以做到今⽇,韩战时期他不眠不休,帮祖⽗挣⾝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爱。”

  妈看老伴一眼,不出声。

  我指出真相:“爸靠奖学金在英国读了十年书,念的是机械工程,在大学任教三十年,同广生出⼊口行有什么关系。”

  爸却说:“你想想,没有大伯伯,我走得那么容易吗?”

  我说:“那天我真的有事。”

  ⺟亲转过头来看着我“去年你已经缺席。”

  我摊摊手“亲戚年年见了面都比长短阔窄,认真呛俗,我受不了。”

  “到时你自已出现。”

  华人亲戚网之复杂,也不要去说它了,祖⽗庄国枢一共三兄弟,他最小,两位兄长已不在人间,他们的子女,却与我⽗亲同辈,我叫他们表叔伯或是表姑妈,至于表叔的子女,则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们的子女,却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亲了一层。

  与我最谈得来的,本来是三叔的两个女儿思健与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惭惭也比较生分。

  不过,去见见祖⽗⺟仍然值得。

  ⺟亲叮嘱:“切勿穿得黑鸦鸦。”

  我没有红⾐。

  红⾊是小孩以及老妇穿的颜⾊:不甘寂寞,先声夺人。

  这时,⺟亲忽然问⽗亲:“听说杏友回来了。”

  “是,⾐锦还乡。”

  我好奇心顿生:“谁,谁是杏友?”

  ⺟亲笑着红转过头来“亏你自翔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杏子坞时装你听过投有?”

  我耸然动容“那是纽约近十年冒起来的一只针织牌子,已经名驰‮际国‬,老朋是华人,姓庄,她的设计从不以东方热作题材来哗众取宠。”

  ⺟亲看着我“说得好。”

  “姓庄,她是─?”我惊喜万分。

  “正是你表姑妈庄杏友。”

  “哗,我去,我一定会参加这次聚会。”

  案亲‮头摇‬“听听这个口气,还说人家势利。”

  “庄杏友的确是个传奇人物。”

  “为什么忽然回来?”

  “叶落归。”

  “她年纪比你还小。”

  案亲答:“听说⾝体不大好,回来休养。”

  我赞叹:“在纽约成名,可以说是真正成名。”

  案亲看着我“一步步来,我女儿庄自修在本市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我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

  堡作到过年照例太忙,到那⽇。急景残年,西伯利亚又莱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见到名人庄杏友,我还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齐,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迟到,而是他们都早到。

  一年不见.庄家又添了两名婴儿,胖嘟嘟,握紧小拳头,躺在褪袱里,表情似有点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对生命一向悲观,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幼婴可爱,免这个世界沉沦。

  我打趣两位堂兄:“这么会生,将来还哪里轮到我们分家产。”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还同娃争⾝家?”

  我拍拍口:“每吹听到作家二字,真吓一跳,最好饮酒庒惊。”

  二伯伯说:“家裹只有你一人做文艺工作,自修是庄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务员,格平和,我相当喜他。

  当下我说:“你已有六名孙子,多好福气,我爸只得我一个。”

  那边有人叫:“自修来了没有,祖⽗想见自修。”

  我连忙找到书房去。

  经过客厅,正好听到大伯伯在那里同孩子们演说:“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他不喜读书才真,怪得了谁。

  不过这些年来,租⽗⺟全赖他照顾,与他同住,也就算劳苦功⾼了。

  在走廊里碰见三婶⺟,织锦棉懊,翡翠耳环,照例宮⽩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淯,大老倌来了。”

  我只是陪笑。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到底是长辈,动弹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会我去找她们。”

  “自修你成为大作家之后也不大来我们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弯着

  三婶⺟终于放过我,走向客厅去了。

  我走到书房,看见祖⽗⺟正在对奕。

  我自心里替他们⾼兴,近九十⾼龄,仍然耳聪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适当时候装胡涂,凡事不过问,闲来游山玩⽔,不知多开心。

  “喂,自修来了。”

  “自修过来坐下。”

  我坐到祖⺟⾝边。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绿透明的⽟烛,我伸手轻轻转动。

  “自修从二岁起就说:“租⺟将来你死了,这漂亮的手烛给我””

  我连忙站起来,汗颜至无地自容:“祖⺟,我自幼就不长进,真可恨。”

  “不要紧,我已写清楚,这⽟烛非你莫属。”

  我骇笑“早知还可以要多些。”

  祖⽗笑得咳嗽“那么多孩子,就是自修会逗我们笑。”

  “她早已自立门户,谁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几年你们也不摆寿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们有几岁,我们一惊,就急着要走。”

  “是吗?”我诧异“看不出大伯伯有这般好心思。”

  祖⽗说:“一个人打理财务久了,难免俗气。”

  我连忙说:“我最近也知道经济实惠是种美德。”

  祖⺟笑:“你出去玩罢,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挂住一个人:“杏友姑妈来了没有?”

  “谁?”

  “我自己去找。”

  两老的世界已变得至明澄至简单,他俩只看到对方,并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时间。

  穿金戴银的思健上来:“自修你在这里。”

  她打扮⽇趋老气,还看与她⺟亲相似。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大伯处,这些孩子们鬼哭梆号,讨厌到极点。”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环境,就知道你混得还真不赖。”

  “思健,你是大家阖秀,说话口气怎么像某区小流氓。”

  “我不想与社会脫节,否则再过几年便成老‮姐小‬了。”

  如此怨天尤人,实难相处。

  “你见到杏友姑妈吗?”

  “谁?”

  都好像没听过这个人似的。

  我抬起头,看到⺟亲被大伯⺟住,不知在说什么,连忙过去解围。

  “都由我们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点心,晚上还有宵夜,每⽇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个人,你们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连忙叫:“妈,妈,有电话找你。”

  大伯⺟拉住⺟亲“你说,将来出⼊口行判给我们,是否应该。”

  ⺟亲连忙说:“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气。

  我讶异“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们一早就弃权?”

  ⺟亲笑而不答。

  “杏友姑妈在什么地方?”

  “咦,一晃眼不见了她。”

  客厅焕热,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这种老式大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露台可以放两张⿇将桌子。

  有人捷⾜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浅灰⾊套装,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独自菗烟,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友善的微笑。

  啊,已届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一小时可以消除,可是她没有那样做,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没有打搅你吧。”

  “怎么会。”她按熄香烟。

  我忍不住问:“你还菗烟,对健康无益。”

  她苦笑“这洪⽔猛兽暴露了我的年龄⾝份。”

  “我原谅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你又是谁?”

  “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你是杏友姑妈吧。”

  “啊,你是那个作家。”

  “也是一门职业,为什么独惹人挪偷。”

  “我没有呀。”

  “姑妈,你回家来。”

  “谢谢你。”

  “我在外国杂志上时时读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听说你的小说被译成⽇文出版,值得庆幸,销路还行吗?”

  “那是一个包装王国,无论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团铁,金壁辉煌,煞有介事地宜传搬弄一番,没有推销不出去的。”

  杏友姑妈微笑“你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望渴‬名成利就。”

  “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

  我‮头摇‬“万万不可,一帮宣传,便沦为新人,对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这倒也好,省却许多⿇烦,收⼊还算好吗?”

  “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我笑“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所余无几,还得聘请会计师、缴税,几乎倒贴,可是当东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际,能够反攻一下,真正痛快,况且,我那经理人说:“自修,说得难听点,万一口味不合,蚀了本,是⽇本人赔钱,与我们无关””

  泵妈看看我“那你是开心定了。”

  “当然。”

  “那真好,难得看到一个快活知⾜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马上拉下来,时时抱头痛哭。”

  泵妈十分吃惊“似你这般少年得志,还需流泪?”

  “庒力实在太大,写得不好,盼望进步,又无奇迹。”

  泵妈笑不可抑“懂得自嘲,当无大碍。”

  我忽然说:“姑妈,希望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应当不难,你忙吗?”

  “我颇擅长安排时间,只恐怕你菗不出工夫。”

  “我最闲不过,”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棠,平⽇无事。”

  “好极了。”

  背后有人问:“什么好极?”

  我连忙叫他:“爸,杏友姑妈在这裹。”

  “竹友,你女儿很可爱。”

  案亲却劣评如嘲“不羁、骄傲,⽗⺟休想在她⾝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双眼。

  杏友姑妈笑道:“这真像我小时候。”

  案亲连忙说:“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却牵牵嘴角“记得吗,家⽗也教书。”

  ⺟亲采头出来“怎么都在这里,找你们呢。”

  百忙中我问姑妈要电话号码。

  她给我一张小小⽩⾊名片。

  我双手接过“我没有这个。”

  她笑笑说:“有名气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钻。

  只见她⾼姚⾝段,长发梳一个圆髻,端的十分优雅。

  我同思明说:“看到没有,老了就该这样。”

  思明诧异地说:“有她那样的⾝家名气,当然不难办到,又独⾝,自然瀰洒清秀,并非人人可以做得庄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细看卡片上写些什么。

  只是简单地写看:庄杏友,杏子坞时装,以及纽约与本市的电话号码。

  大伯伯的长子其聪走过来,笑问:“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吗,听说你做了‮际国‬作家。”

  “十划尚无一撇,别开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妈,整⽇游说他人放弃祖⽗家当。”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弃权。”

  “忆,果然是好女不论嫁妆⾐。”

  “家⽗与我对生意完全不感‮趣兴‬,广生出⼊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与其锐二人劳苦功⾼,我无异议。”

  其聪感动“这─”

  “说服三婶⺟恐怕要费点劲。”

  其聪但笑不语,神情不甚尊敬。

  这时他两个五岁与四岁大的儿子走过来找他,看见了我,住不放。

  我叹一口气“姑不好做,来,小的们,跳到我⾝上来。”

  两只小瑚獗闻言大笑大叫,都挂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头摇‬“不知是哪一个‮家国‬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上那套名贵服饰就这样泡汤。”

  “不知是天才还是疯子。”

  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这样到散席,已经筋疲力尽。

  案亲微笑“又说不来,来了又这样⾼兴。”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

  ⺟亲忽然问:“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

  案亲忽然丢下一句:“自修这一代多享福,怎么同我们比。”

  ⺟亲领首“是,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

  我伸长脖子“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亲不愿意“过去的事说来作甚。”

  “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我央求:“讲给我听,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做人上人,当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问:“然后呢?”

  案亲说:“然后⽇月如梭,⽇月如梭,到了今⽇。”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面孔就挂了下来。

  对人当然要笑,这是最基本社礼貌,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我顾闻其详。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

  我不出声,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

  “这样懂得保护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电话来闲聊,真难得。”

  “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无奈“真是个怪人。”

  “庄自修,几时到东京来?”

  “永不。”

  他为之气结,继而央求:“不做任何宣传,只来一天,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来有个目标。”

  “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

  “听说你不上照。”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国中‬人来说,你这个⽑病叫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昑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机飞‬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家国‬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強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病。

  堡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招云巷、落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际国‬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炳,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准⽇益低落,专爱看今⽇的耝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鞍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啂⽩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本不需摘室內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男式唐装衫,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晶玻璃摆设⿇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満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像听懂了。”

  “我明⽩,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杏友姑妈笑起来“说易做难可是?”

  “‮意失‬时要静最难,少不免牢騒抱怨,成功时静更难,人人喜夸口炫耀。”

  杏友姑妈微笑“你爸说你很会做人。”

  我承认:“我不轻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名贵的资产。”

  我笑“我有一辆乎治厂制造的九排档爬山脚踏车。

  杳友姑妈当然知道我说些什么“哗,你的收⼊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当舒适。”

  “从事文艺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无论什么职业,都是靠才华换取酬劳,摘清楚这一点,也就懂得尽量争取。”

  杏友姑妈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标准书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么工作?”

  泵妈的思嘲飞出去,回忆道:“他是教书先生。”

  这么巧,我跳起来“同我爸一样。”

  “差远了,”姑妈叹气“令尊有英国大学博士‮凭文‬,堂堂教授,近⽇又升做院长,家⽗在国內毕业,学历当年不获殖民‮府政‬承认,不过在一家所谓书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儿是庄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讨好长辈。”

  “告诉我关于爱情。”

  泵妈骇笑“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所有宇宙奥秘。”

  “我也还在摸索中。”

  “是吗,你不是已经御风而行?”

  “自修,你把我当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随心所,再无牵绊?”

  “笑话。”

  “不是吗,”我吃惊“若不长智能,光长岁数,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么?”我大大纳罕。

  “我还在等待事业另一次大突破,还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样目不转睛。”

  我大笑冲口而出:“我也是!”泵妈摊摊手“看,与你们一般幼稚。”

  “是这种望便我们维持青舂吧。”

  “我想是,‮望渴‬不止,人亦不死。”

  我乐不可支,从来未普与一个人谈得这样⾼兴过。

  “你们执笔为生的人,听得最多的,大抵有两个问题。”

  “啊?”

  “一是我有个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写出来。”

  “对对,”我笑“你怎么知道?”

  “二是该件事这里讲这里散,千万不要写出来。”

  我绝倒,她说得再好没有。

  “我请你来吃饭,也有个目的呢。”

  “是什么?”

  “你可有‮趣兴‬听听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可能十分沉闷。”

  “不要紧,我有一支还算灵活的秃笔。”

  “那就不是秃笔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笔。

  “我在本市渡假,约有一个月时间,你得天天来陪我,听我说故事。”

  “一定来。”

  “每天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你可起得了?”

  “放心,九时都⽇上三竿,我每朝七时起⾝跑步,风雨不改。”

  “好极了。”

  我告辞时说:“杏友姑妈,我不会辜负你的故事。”

  ⺟亲知道了这个计划,惊问:“什么?”

  案亲在一旁说:“写故事,你没听清楚?”

  “大事不好。”

  “妈妈何故大惊小敝。”

  “自修,你不老是说,大厦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故事,写自家亲戚,会得罪人。”

  案亲说:“嗯,有道理。”

  ⺟亲讲下去:“杏友姑妈的⽗亲是你诵亲叔公,怎么可以写到他家头上去?”

  “我可以把剧中人名字都换过。”

  ⺟亲顿⾜道:“喏,左右不过是一本卖数十元的小书,将来书评人不外是一句“又一个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何苦得罪亲人。”

  这一番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我的写作事业,在⺟亲大人眼中,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说什么,转过脸去与⽗亲谈了几句,翻翻他‮生学‬的功课,只见他仍然逐只字在改博士论文,不噤说:“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们重写。”

  谁知⽗亲大人笑道:“这是人家心⾎结晶,你以为是爱情?”

  我讪讪地告辞。

  为什么不发作?早已成年,凡事蔵心中好些,何必对⽗⺟发脾气。

  我们这一行。彷佛武林中的琊教,总坛上祭看八个大字:⼊我门来,祸福莫怨,还有什么可说。

  回到公寓,发觉接待处代我收了一只包裹,拿到客厅拆开一看,顿时呆住。

  那是一座卫星电话,附着山口的说明:“修,不需电话线也可以通讯,请与手提电脑一起应用,把最新稿件传给我们,明。”

  我几乎感动,是“我们”两字出卖了他,山口仍然是为出版杜做事。

  我把电话放到一旁。

  真没猜到杏友姑妈会是一个说故事的⾼手。

  头三天,我们并没有说到戏⾁,只是暖⾝,闲聊,培养感情,彼此络了再说。

  我们谈到孩子问题上。

  “喜孩子吗?”

  我答:“开始喜了,对于女来说,那是原野的呼声,不受理控制的遗传因子发作,心底‮望渴‬拥抱幼儿。”

  “你还有机会。”

  “我同其聪其锐的孩子厮混算了。”

  泵妈笑“看得出你同他们亲厚。”

  “我有一女友,气质外貌没话说,一⽇打电话来求救,叫我载她⺟子到医院看急症,她抱着幼儿,披头散发,面无人⾊,似难民一般,没声价求医生救治,你知道是甚么病?不过是中耳发炎,烧到一O四度,为娘的已经失心疯,这是⼲其么?自尊然无存。”

  泵妈侧然。

  “况且,也很快就长大,重蹈我们的覆辙,浪废光,什么地做不出来。”

  泵妈家的食物却极不简约,我爱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酿橄榄。

  先把油泡橄榄除核,酿进碎⾁,放⼊面粉打滚,过蛋,再沾上面包慷,在滚油內炸至金⻩。

  这样子吃下去会变胖子。

  我们又说到节食。

  “需长期庒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继,家徒四壁。”

  “原来,努力半生,目标竟如此荒谬。”

  “为什么那样怕胖?”

  泵妈答:“人家问我,我一定说是健康问题,脂肪积聚,百病丛生,实际仍是为看外型,肥胖多难看。”

  对小辈这样坦⽩真不容易。

  “最大的忠告是什么?”

  “珍惜目前所有的人与事,时光飞逝,抓紧今⽇,得不到的东西不要去想它。”

  是这样,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通常口述,有事走开的话,在录音机留言,让我带回家细听。

  我深信每一个人都拥有动人的故事,成功人士的过去更加昅引。

  在这个时候,我才后悔没有练好一枝笔。

  以下,是庄杏友的故事。  wwW.uj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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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愿纵横四海我们不是天使假使苏西堕落开到荼蘼没有季节的都阿修罗痴情司故园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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