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喻世明言免费VIP章节
|
|
游记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喻世明言 作者:冯梦龙 | 书号:10230 时间:2017/3/27 字数:12392 |
上一章 卷十 下一章 ( → ) | |
膝大尹鬼断家私 ⽟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一田。埙篪和公弟兄贤,⽗⺟心中忭。多少争财竟产,同何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说如今一蔵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懦教育十一经、六经、五经,释教育诸品《大蔵金经》,道教育《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蔵经,盈箱満案,⼲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疯。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的,见⽗⺟所爱者,亦爱之;⽗⺟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几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弃了,明⽇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析了一⾜,乃终⾝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亲情,到不如穷汉,⾚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净,省了许多是非口⾆。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故。倪太守罢官鳏店,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头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管一⽇。督你心,督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持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偶然一⽇,午后无事,绕庄阔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女子同着一个自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捞,颇有几分姿⾊: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躯赛着续罗;点景野花,美丰收不须钗钿。五短⾝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己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自篱笆门內去了。倪太守连忙转⾝,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妄,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双亡,在外婆⾝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去世己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自发,一个绿鬓红妆。 枯藤树嫰花香,好似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 只愁那话武郞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一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武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边有了妇少,支持不过;那妇少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站。还有一件,那妇少蹋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一西四的畜开;又撤娇撤痴,要汉子制办⾐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边,只该半妄半婢,叫声姨姐,后⽇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蔵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一,一⽇九,捱到十月満⾜,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正是九月九⽇,啂名取做重儿。到十一⽇,就是倪太守生⽇。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贸窖盈门。倪太守开筵管持,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一朝,就当个汤讲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年,又新添个小令郞,⾜见⾎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蔵在肚里。 光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贸。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己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陷着诸亲,吃了一⽇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內未免有些不⾜之意。自古道:“子孝⽗心宽。那倪善继乎⽇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后好布摆他⺟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儿成人长大,⽇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武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那师⽗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庒;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罢。当⽇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只听得师⽗说:“大令郞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种,与他说也没⼲,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虽然心下清慡,却満⾝⿇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生学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付与你。倘或善述⽇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也莫強他。我死之后,你一一恢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満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子两口,异⽇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护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武杀厚簿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持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懦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么?莫非⽇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一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园,其中自有奥妙。你可俏地收蔵,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蔵于心。等得个贤明有间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夜一痰撅,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一寸气在于般用,一⽇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袁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窖,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筐;只怕⽗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园,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的⾐裳,教他夫两口捡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两口儿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子,搬到后园一间杂屋內栖⾝。只与他四脚小一张和几件耝台耝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小生学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数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姬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子放在心上。 光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乎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中渐渐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向⺟亲讨件新绢⾐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贾,我要一件⾐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来做⾐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持娘卖⾝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弛:“来做甚么?”善述道:“我是个绍绅弟子,⾝上蓝缕,被人聇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服穿。”善继道:“你要⾐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宇,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数你说的?”你今⽇来讨⾐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分析,今⽇先要件⾐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你野种庇事!你今⽇是听了甚人蹿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子,教你⺟子二人无安⾝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撞我!”牵住他⾐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都青肿了。善述挣脫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然此说,扯着青布衫,督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蔵怒,到道使女进去致意,说小生学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几自怒气不息。次⽇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亲亲笔分关,请梅氏⺟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话,诚恐⽇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分析他⺟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乎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多少⽩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基了,只要自去挣钱。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口牲骑坐,来到东庄屋內。只见荒草満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生学育智,对⺟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亲何不告官申理?厚簿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只与我行乐园一轴。再一嘱咐:‘其中含蔵哑谜,直持贤明有间在任,送他详审,包你⺟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园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开解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自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蔵,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抢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断明了这公事。向⽇许下神道愿心,今⽇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內中一人道:“本县向毒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不归家的。忽一⽇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河內淳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间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一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甚是明⽩。小人因他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己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许嫁小人,准析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一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膝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夹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乎昔间与他子有好,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放纵。以后想做长久夫,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上。今⽇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淳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持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督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园去告诉,更持何时?”⺟子商议己定。打听了放告⽇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乎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持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蔵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儿孤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己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园: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间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蔵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退堂,便将画图展玩,于思万想。如此数⽇,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自然生出机会来。一⽇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晒⼲。忽然,⽇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户,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理银五千,作五坛;右壁理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毒酬自金一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花押。 原来这行乐园,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信不虚也。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罢家私,心満意⾜,⽇⽇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毒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己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边,从幼抚养大的。近內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直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可唤齐梅氏⺟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室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子,明⽇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亲分关执照,⼲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一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一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将银买一,何如匹绢赠儿孤?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己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夜一,次⽇侵早,⺟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儿孤寡妇,自然该督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子一生⾐食充⾜,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兔于饥寒⾜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郞乎?”滕大尹分付梅氏⺟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己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兔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怈。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帽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呛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轿来。将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就拖一把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数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又连作数揖,一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甚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与我对坐了,讲这半⽇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儿,瘦瘦的脸儿,⾼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须,银也似自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观,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个个惊心。谁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乐园,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內。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购,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个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两,做五坛,当与次儿。’”善述不信,禀道:“若果然如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理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満満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亲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蔵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藤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一相強,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似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自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満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強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两⻩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算万计,何曾其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己!闲话休题。再说梅氏⺟子,次⽇又到县拜谢膝大尹。大尹己将行乐园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子方悟行乐园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蔵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连生一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郞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却教死⽗算生儿。 轴中蔵字非无意,壁下理金属有间。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竟不兴词。 Www.UjIxS.CoM |
上一章 喻世明言 下一章 ( → ) |
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聊斋志异镜花缘太平广记浮生六记大唐西域记罗织经说苑声律启蒙 |
游记小说网将于第一时间更新喻世明言,如果喜欢喻世明言 免费VIP章节,那么请将喻世明言 小说章节目录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游记小说网提供喻世明言完本版阅读与喻世明言免费下载,更多精彩尽在游记小说网。 |